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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國學”的工具論缺欠】
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成立於1928年,其負責人傅斯年在《曆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1]指出:“又如解釋隋唐音,西洋人之知道梵音的,自然按照譯名容易下手,在中國人本沒有這個工具,又沒有法子。又如西藏、緬甸、暹羅等語,實在和漢語出於一語族,將來以比較言語學的方法來建設中國古代言語學,取資於這些語言中的印證處至多,沒有這些工具不能成這些學問。”所以,“原來“國學”、“中國學”等等名詞,說來都甚不祥”。可惜,傑出的教育行政管理人才傅斯年自己沒有專心向學,隻看到西方語言的優勢表現,不知道日語片假名那樣的表音係統的工具價值。具體地說,隻有在漢語裏采用漢音元素書寫係統,才首次實現了藏語和漢語的詞母之間的一一對應轉寫的雙向準確、正確、簡易交流[2]。
陳寅恪似乎認識到了這一點:“日本人對我國國學之研究超過中國,工具好,材料多,是中國史學的主要競爭對手。”[3]此處他把國學等同於中國史學,沒有指出“工具”是什麽?,也有提到日語“漢字+平假名+片假名”書寫係統的優勢。“據說,陳寅恪能使用17種語言,如梵語、巴利語、蒙語、藏語、西夏諸語言、突厥語、維吾爾語、女真語以及希臘語、拉丁語、英語、德語、法語、日語和俄語。參閱:許冠三(2),1989,上冊,第236頁注7;陳哲三,1970,第95頁。”[4] 遺憾的是,關於陳寅恪的學術書籍充斥著這樣的毫無依據、脫離常識的吹噓,事實是:“雖然陳寅恪和傅斯年均長期在國外留學,但在他們二人的著作中,卻幾乎找不到他們在國外時期肯定就已經注意到的有關西方史學之討論”[5]。可以肯定的隻是:陳寅恪能夠讀寫英文、能夠讀日文的專業文獻,但是沒有足夠的日語知識意識到片假名作為表音係統的工具價值。
關於陳寅恪還有一個普遍的誤解:“1953年,…他要求毛澤東或劉少奇能在一封信中保證他學術的獨立和自由,注2:陸健東,1995,第111-113頁;汪榮祖,1988b,第191-192頁。”[6]但是,“在論及王國維的自殺時他談到了獨立和自由的理想。但是,除了這些單獨的提示外,他並未有係統地詳細說明這些概念。我們找不到任何線索可以證明,陳寅恪的史學之目的在說明一種中國式的普遍人類理性之具體化或者一種作為曆史動力的普遍的自由理念。”[7]陳寅恪要求的“獨立”、“自由”屬於士大夫的特權,不是univeral rights/普遍的“天賦”權利。普遍的權利不需要任何人賜予,也不能被別人剝奪,自己擁有、自己執行,如Spinoza/ㄙㄆㄧㄋㄛㄗㄚ/斯賓諾莎。
“國學”領域隻有兩位學者得到海外極高評價,其中一位是“推陳出新的史學家陳恒”,“法國東方學大師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稱頌他與王國維為中國僅有的二位世界性學者。”[8]不過,王國維和自學成才的陳恒都沒有足夠的外語知識,沒有意識到製約他們的思維的漢字表述的局限性。
“國學”通常被英譯為Sinology,好像成為一門正式的-logy/學科,其實反而說明其所研究的對象與內容(漢學?)之淺顯,沒有形成近代科學係統中的各個獨特專門領域,如漢字所表述的哲學、曆史學。而且,“國學”一詞也可以指別的“國”之學問,如:“漢文學早就流行於貴族之間。七世紀時,強首即以文章家而著名。六八二年,設立國學(大學校)提倡漢文學,博士和助教在這裏教育十五歲乃至三十歲的年輕貴族子弟。留唐學生迅速使漢文字得到了普及”[9]。
同樣地,朝鮮語書寫係統“國文”也由近代民族主義而來:“1905年至1907年的俄國革命,對愛國文化啟蒙運動影響很大。...這些刊載有上述內容的刊物的特點是,普及和發展了用朝鮮文與漢文混用體和一律用朝鮮文寫成的文章,所以能在群眾之中廣泛地傳播,使文化啟蒙運動取得很大的成果。”[10] “國文運動,作為愛國文化啟蒙運動的一翼,它在群眾中普及我國的文字和標準語方麵起了很大的作用。…當時的語文學者,通過製定正確的語法,為朝鮮語的規範化和體係化而努力。他們強調文典的必要性,1908年出版了《大韓文典》等許多著作。/特別是周時經,集一切成果之大成,加以整理,提高到一個更高的階段,在科學研究的牢固基礎上,將朝鮮語發展為民族語言,在這方麵建樹了豐功偉績,他的《國語、文典、音學》、《國語文法》、《語音》,不僅對朝鮮語文的發展,而且對朝鮮文化的發展,都有著不朽的功績。”[11]
錢穆與呂思勉、陳垣、陳寅恪被一同稱作中國的現代“四大史學家”,從他們的作品目錄之多可以看出來。錢穆1931年就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國學概論》,看來對“國學”深有研究。他1940年出版的《國史大綱》,可能是我第一次比較係統地讀到的關於China/ㄑㄞㄋㄚ的曆史,當時(1990年左右)的印象是書中關於作者本人所處的時期的記述,特別是吹捧政治人物(蔣委員長),失去了史學家的身份。1949年8月14日毛澤東在“丟掉幻想,準備鬥爭”一文中點名到:“帝國主義及其走狗中國的反動政府隻能控製其中的一部分人,到了後來,隻能控製其中的極少數人,例如胡適、傅斯年、錢穆之類。”可以說“身不由己”,也可以說“求仁得仁”。到1966年才獲提名為“中央研究院院士”,錢穆恥而不受,憤憤表示:“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第一次選舉院士,當選者多到八十餘人,我難道不該預其數!”錢穆沒有接受過近代自由教育,沒有必要期待他的思想能擺脫現實政治與功利的製約。
被其弟子捧為“一生為故國招魂”(餘英時,1990年9月2日)的錢穆著述甚多,從他晚期的《從中國曆史來看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12]可以看出一些他對“中國民族性”和中國文化的認識。如“新亞卒成為海內外中國文化之重鎮”(金耀基,總序);“湘軍之真精神真動機,實為包圍民族文化,抵禦西化入侵”,“真正之民族革命則端自辛亥革命始”(錢穆,序二);“文化這兩個字,在歐洲最多亦不過一百多年的曆史。在他們本來沒有這個觀念,演變到最近才有。”“生命與文化誰也不能學誰。”“中國古人所講的道,即略如我們今天所講的文化。”(1引言,五)“‘文化’二字,從西方說來,是一個新名詞。而在中國,則此一詞已甚古老。”(5中國人的文化結構,一);“倘使先來一番選賢製度,在眾賢之中從多數,不是更合理嗎?所以民主並不是無往而不可行的”(6結論,六)。錢穆缺乏外語知識,對ㄑㄞㄋㄚ以外的文明隻能依靠漢字翻譯的文獻,沒有條件直接學習[13],沒有必要期待他能認識到自己的用漢字表述出來的、在狹隘的古文獻考據領域之外的著作[14]的根本性缺欠。
陳寅恪、錢穆之後一代的在歐美得到正規學術訓練(大致指獲得正式博士學位)的人文學者們明顯在運用自己直接從西方文書學到的知識反過來對比ㄑㄞㄋㄚ的曆史方麵進步很多。如許倬雲在《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一書[15]中提到:“我用‘政團’一詞,為什麽不用‘國家’這個名詞?國家在英文裏麵有很多特別意義,它在西方曆史發展出來而獲得的意義,與非西方的國家意義有格格不入的地方,如果我們拿西方意義的國家和我們自己意義的國家交合在一起,就會造成混淆”(20頁)。“討論不同文化的最大麻煩就是找個共通的名詞。社會科學還不能用符號語言,至今仍隻能用自然語言,而自然語言往往有它自己過去發展的文化附加義。最好是找出超越自然語言的符號,但是又很難,於是社會科學裏常在造名詞,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象國家這個字眼也常常在改,在中國曆史上國家常指皇室,從漢朝到清朝都這麽用”(27頁)。“知性的活動勢必表現為保守的與排他的,能‘炒冷飯’而不能集體以開放與批判的精神,領導文化走向更高層次。漢代的知識分子因為濃重的政治趨向而獲得社會上無可否認的領袖地位,但是這番勝利也限製了此後的發展。這也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兩難之局,由漢代知道近代,中國的讀書人始終受困於這個難題”(170頁)。“我們大概習慣用‘城邦(City-state)這個名稱來稱呼中國的古代城邦。那麽我們中國古代有沒有跟西方一樣的城邦呢?並沒有!他們的城邦是一種人格(Personality),是一個集體人格,但是我們的城邦從來不是一種人格的。”(219-220頁)。不過,這些獲得“大師”稱號的社會地位的學者知識麵僅限於極為狹窄的專業領域,不知道他們自己用於翻譯、表述專長的漢字書寫係統本身可以參考借用日語的假名係統來突破局限。這裏的“城邦”是指π?λις/polis/ㄆㄛㄌㄧㄙ,?ριστοτ?λης[Aristotelēs]/ㄚㄌㄧㄙㄊㄛㄊㄝㄌㄝ-ㄙ/アリストテレース/Aristotle/亞裏士多德的Πολιτικ?[Politiká]/ㄆㄛㄌㄧㄊㄧㄎㄚ/politics/政治一書,就是從根本上考證ㄆㄛㄌㄧㄙ的事務,準確譯為《論ㄆㄛㄌㄧㄙ事務》[16]。所謂“城邦的集體人格”,也是源於漢字局限的譯法,person/persona/ㄆㄜㄦㄙㄛㄋㄚ的概念,來自基督教Trinity/Trinitas/ㄊㄌㄧㄋㄧㄊㄚㄙ/三位一體,類似“位格”[17],也延續到現在的公司的“法人人格”概念。
“國學”不是一門明確確立的學問,相對明確的Sinology不能被譯為“國學”,可以直接譯為ㄙㄞㄋㄡ學,但聯用語Sino-或詞根Sin-很少獨立使用,既然是關於ㄑㄞㄋㄚ的學問,譯為ㄑㄞㄋㄚ學更容易理解。China一詞來自Chin/秦,-a是拉丁語陰性地名詞尾。第一個統一的帝國秦朝短命而終,但ㄑㄞㄋㄚ卻從此成為後來的帝國、人民(民族)、文明的名稱。在正式的ㄑㄞㄋㄚ文書裏,Chinese characters,Chinese people, Chinese civilization等變成“漢字”、“漢文明”、“漢人(漢族)”等,是因為取代秦朝的漢朝名聲更佳、製度更長久穩定,漢代的文士階層積極介入政治而獲得社會上無可否認的行政支配地位。有一段時期,有一些場合用漢字“支那”代表ㄑㄞㄋㄚ(例如“印度支那”),但近代以來,(來自日語漢字表意的)“國家”和“國”成為代表state, country, nation, kingdom, people, civilization等概念的用詞被廣泛使用,“中國”成為ㄑㄞㄋㄚ的正式名稱,ㄑㄞㄋㄚ學成為“(中)國學”。Sinology譯為“漢學”比“國學”準確一些。
【作為“國學”比較的Orient/ㄛㄌㄧㄣㄊ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