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後雨前的博客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秋漁蔭密樹,夜博然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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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蘭雖謝芬芳存

(2022-04-04 10:48:10) 下一個

青青點點柳綠,落雨紛紛清明。幾年前我與昔日的發小們在微信相遇組群,共同緬懷已故的老師同學。在早逝的同齡人中,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兩位文靜、溫婉、善良、聰慧的女孩,我們兒時要好的玩伴——芬和玲,回憶起她們在世時的點點滴滴,為她們不幸的命運扼腕歎息。鈴蘭是北歐初夏時分開在庭院和林中的一種小花,素雅低調、潔白馨香,人稱“山穀百合”“聖母之淚”,花語是“幸福再來”。有人說鈴蘭是白雪公主斷了的珍珠項鏈撒落的珠子,還有人說那是七個小矮人的小小燈籠。芬和玲是兩個出身於書香門第的優秀女孩,就像兩朵美麗的鈴蘭,雖已凋謝,卻將芬芳留存人間。

我們是在動亂年代長大的,文革中度過中小學的大部分時光。盡管如此,仍有屬於自己的童趣和快樂。那時大家都住在大學校園內,芬住在西新、玲住在北華,小學和初中芬是一班的、玲三班,高中芬五班、玲四班。大約在高一快要結束時,她倆先後加入共青團,這在當年是一件大事,因此幾位老師同學都在來信中提到此事。由於年代久遠,很多往事都不大記得了,回憶也很不完整。這裏記錄的,隻是她們短暫生命中的吉光片羽。

我和芬從小學一年級同班至初中畢業,高中又同學半年但不同班了。芬長得瘦瘦高高,腿很長,綽號“雞腿”,以至於她的本名都不大有人叫了,後來連老師給我的信中都直呼“雞腿”。芬是我們班最老實的女生,從來不和其他同學鬧矛盾,也沒有女孩之間的是非短長。上初三時回潮,我們開始努力讀書。那時我和芬越來越投機,常常天南地北神侃。我倆最喜歡的一句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盡管小女孩並不喝酒。記得那時正在推廣華羅庚的優選法,我們就又送她一個新綽號 “華羅芬”,因為她的數學成績特別好。初三兩個學期,我倆分別是班級總成績第一名,但從來沒有競爭和嫉妒的心態,隻有互相欣賞、惺惺相惜。圖為初二時班裏十位女生合影,中排左二是芬,那年我們15歲。

芬的父親是一位和善、博學、風趣的力學教授,一位非常正直、有良知的學者,芬是教授最鍾愛的小女兒。同學怡曾隨教授父女到北京香山遊玩,一路上教授談笑風生、博古通今。同學琳和大東分別回憶起在風雨飄搖的文革期間,教授是怎樣對國家前途、民族命運憂心忡忡,又是怎樣頂住威脅保護同事及全家。他身體力行地告知晚輩如何冷靜思考,知恩圖報,真誠做人。芬的母親也曾是一位有才華的女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不幸的是,她早年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使得芬從小缺失母愛。有時在上下學的路上,還會遇到十分難堪的場麵。不知道芬從小到大心中積累了多少委屈,承受了多大壓力,但是她呈現在眾人麵前的,從來都是樂觀和坦然。也不知道芬在外麵受過怎樣的歧視和欺負,但是在班級女生小圈子中,我們對她隻有友情和關愛。真心希望這些關愛曾經稍稍慰籍她幼小的心靈,同學琴回憶起當年我們從西到東、互相串門、結伴上學的溫馨場麵。

讀了半年高中之後,我告別了往日師友,隨父母內遷蜀地。芬和其他幾個同學一起,到火車站為我送行,然後開始了長達數年的通信。芬寫一手娟秀的鋼筆字,在這些我保存至今的信件中,她談學校生活,談畢業後的工作,談理想、談苦悶、談未來。1976年大地震後,她在一封來信中寫道:“人生隻要會幹三件事就可以了——挑水、做飯、蓋地震棚。”從初中時代起,我們就有在筆記本上抄錄名人名言的習慣。在另一封信中,她寫下了郭小川的兩句詩:“我曾有迷亂的時刻,於今一想,頓感陣陣心痛;我曾有灰心的日子,於今一想,更覺愧悔無窮。”芬的最後一封來信寫於1977年8月16日,那時我正處於人生的關口,不久之後就從農村抽調了上來。後來我倆分別考上了不同的大學,忙於各自的學習和新生活,因此失去了聯係,圖為芬給我的所有信件。

大四那年,我收到在四川讀大學的琳的一封來信。琳在信中說,芬在讀書期間受了些刺激,精神出了點問題。芬的父親為了女兒能在琳去北方畢業實習時見上一麵,到琳的家裏去了幾次,作了周密安排,終於得以實現,真是“可憐天下慈父心”。琳在信中是這樣寫的:“在教授的安排下,和雞腿見了一麵,雞腿已經不雞腿了。她現在已經轉成78級,不太活潑,畢竟已是大人了,而且老教授在場,也不敢太放肆。”幾個月之後,我大學畢業回唐訪舊,怡陪我去看望芬。那時她已盡顯病態,原本聰明機靈的目光也變得呆滯了。但她的神智仍然清楚,聽到我倆都考上了研究生,自己就跑到市圖書館用了一天功。我們心裏都很難過,但除了安慰以外也為她做不了什麽,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芬。

芬因病休學半年,大學畢業後也曾工作和成家。但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終至不能自理,幾位在唐山居住或工作過的發小分別回憶起90年代初期見到他們父女的情形。那時教授常常陪著女兒在住宅區散步,病中的芬人已走形,但見了老同學還能叫出名字。大東說在與他們父女見麵略事寒暄後,佇步目送二人遠去,沉思良久 ……。這對父女大約在千禧年前後分別過世,芬終年隻有四十幾歲,詳情不可言說。後來聯係到一位唐山的高中同學,講到我走後的一些事情,她說:芬“實在,一點都不驕矜”,不免又唏噓一番。

與芬不同,玲生長在一個幸福的四口之家,父親是留蘇歸來的大學老師,她還有一個弟弟。玲的媽媽是一個有點小資、有點嬌氣的女人,舉手投足之間透露著優雅的氣質和大家閨秀的風範。在媽媽眼裏,玲姐弟是世界上最優秀、最可愛的兒女,玲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她媽媽對兩個孩子管教很嚴格,對兒女交友尤其慎重。這樣的家庭及大學校園的環境,使玲出落得溫文爾雅、多才多藝、秀外慧中。她上小學時常常語文算術考試雙百分,中學成績也在班級名列前茅。圖為同學瑋提供的她與玲玲 (左) 的合影,離開唐山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玲,因此這也是她留在我心中的樣子。十八歲的女孩布衣素顏,無需裝飾,靚麗的青春躍然紙上。

我與玲同級不同班,因此交集不多,但有兩件事印象深刻。一是剛進初中時全年級數學測驗,有一道題是分母為零的除法,隻有玲、我和另一女生答對。我們的答案無非是“無解”或“不能算”,而玲卻回答“無窮大”——這可是高等數學的概念啊!另一件事情是高中畢業後大家都沒有什麽正經事情做,那時我已搬到四川了,聽唐山來的同學說,玲開始在家自學微積分。本來就喜歡數學,又受到她的啟發,於是我也找出大學微積分教材自學了全套。雖然可能什麽都沒學懂,但畢竟是伴我走過蠻荒年代的精神食糧。

我們上中學時分男女界限,男女生之間基本不說話。盡管如此,一些男同學仍然暗暗傾慕玲的人品和才華。而這種純真無邪的美好情感,卻常常要隱藏在冷漠孤傲的外表之下。玲玲同班一位男生說,玲從小學習好、人緣好,深得老師喜愛,即使在是非顛倒的文革期間仍領銜全班。“不僅僅因為她長得乖巧漂亮,更因為她穩定的成績和友善的性格,讓所有人沒有理由不喜歡她,除非嫉妒她。”讀高中時,一次他在業餘學畫的老師家與玲不期而遇,表現得超級不自然。倒是玲大大方方地把他的畫讚揚了一番,還真誠地拿出自己的習作讓他看,然後一臉期待地等他回答。

大東回憶起上初三時,玲自己出了一期黑板報,仿宋字標題得體,版麵清新別致,一首《西江月》填詞工整、頗具文采。大東說當時他看得直發呆,玲卻大方地讓他“提提意見”。大東說:“這是第一次女生與我這樣隨和地交談,而且還是外班同學和幼兒園的好朋友。過往同學詫異斜視,但並不圍觀。我由衷地說,真想與你合辦一期板報,你來排版,我隻畫報頭。她笑笑說,我也想。”沒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覺,然而這一期黑板報卻成了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

這樣一個原本應有美好前程的女孩,卻在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中不幸遇難,而且就在媽媽懷裏咽氣。她的生命定格在二十歲的花季——人生最美好的年華,甚至都沒來得及品嚐一下人生百味。我們這一年級在唐山的同學,雖然不少人家中都遭遇不幸,但本人在地震中遇難的並不算多,更何況像玲這樣優秀的女孩,凡是得知這一噩耗的人,無不震驚、難過、痛惜。在震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玲的爸爸一見到同齡女孩就會落淚。玲的鄰居和閨蜜、同學琦回憶,地震後玲的父母曾找到她,哭訴玲的遇難經過。後來玲的媽媽常常給琦買衣服,把對女兒的思念寄托在她的身上。真無法想象,這一對老人是在怎樣的心境中苦渡餘生的。圖為玲 (二排左一) 所在班級的高中畢業照。

雖然人們說我也算一個“好學生”,但在芬和玲麵前,我絕不敢妄稱“優秀”,無論是在她們生前還是身後。琦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唉,說起芬和玲,多可惜的兩個人啊!芬一直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一起上學的路上,有時目睹不想見到的場麵,替她難過,又怕她尷尬。但芬一直很堅強,想想命運真是難為她了。玲聰明伶俐,很難得的一個好女孩。記得我們一起玩巫婆和仙女的遊戲,拿著紗巾飄飄欲仙。玲很早就擅長女紅,會裁剪、會繡花,如果她活到現在會是多麽出色。”是啊,如果她們兩人能健康地活到現在該有多好。至少可以像我們每個人一樣,有一份自己的生活,有一個自己的世界。閑時到微信群裏坐坐,和兄弟姐妹們分享喜怒哀樂,話一話家常。

如今連這一點最平常的幸福,對於芬和玲來說,也已經是不可能了。她們兩人早已化作天使,雙雙飛向天國。留給我們這些幸存者的,隻有美好的回憶和深深的懷念。如果芬和玲知道幾十年後,我們這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同學朋友聚在網間懷念她們,一定會很高興的。願逝者安息,生者保重,現世安穩,來世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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