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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事:五環外的女人(第十九章)

(2020-08-25 16:51:58) 下一個

第十九章 楊盼

 

國慶後調了個校區,楊盼通勤難度更大了。過去,她隻需要坐城際公交,從燕郊出發,到國貿下車。現在不成,她得先坐公交到草房,然後轉六號線,再轉十號線,嗬嗬,轉兩趟車,要人親命!下班還好,大不了晚一點。上班就不那麽樂觀了。尤其早班。她一周三次值早班,兩次遲到,放在包裏的白煮蛋,三次都被擠得扁扁的,一打開,那個味兒呀!同事都捏鼻子。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國慶過後,實誠老家有人從東北過來打工,楊盼和實誠要盡地主之誼。楊盼感覺好笑。她住燕郊,卻要盡北京的“誼”——她自己還沒處落腳呢。實誠偏要打腫臉充胖子,她隻能勉為其難配合。

一群人在市裏吃了飯,實誠叫車送他們去丁各莊。這個五環外的村落,是外來人口的大本營,跟老鄉聯係好了,以後就擱那住。

送到地方。實誠還跟人稱兄道弟。為首的禿頭大哥提議出去吃點東西。楊盼煩厭,中午剛吃過,這才幾點,又餓了?又不是牲口。她微笑著說:“山子哥,忙了一天了,你們也累,好好休息,我跟實誠回了,路且不近呢。”

山子大哥知進退,忙道:“趕緊回吧,都忘了,你們住河北省。”

一句玩笑話,楊盼臉嘟嚕老長。

河北就河北,何必強調?你貧民窟住著,比我河北高級在哪兒。

步子加快,楊盼往車站去,實誠追,讓她悠著點。

楊盼突然停住腳步,轉頭對丈夫,“要不叫車?”

實誠詫異,“這不快到了麽,幾步路。”他遙指了指車站。

楊盼衝他,“奏對別人大方,對自己個兒咋恁摳。”說罷,不看丈夫,提著步子走跟飛似的。

車剛巧進站,楊盼不招呼實誠,迅速上車,刷卡。實誠小跑著趕來。好歹趕上了。

車向東開。楊盼望向窗外,不理丈夫。實誠明白妻子的不爽之處,他帶著笑。他這個老婆,在外麵是個老好人,跟誰都和氣,“真實麵目”隻有的他知道,也隻有他受著。

實誠扳了楊盼胳膊一下。

胳膊抵抗,反彈,又恢複本來姿勢。

再扒拉一下。

楊盼轉頭了,盧盧個臉,跟誰欠她三百萬似的。

實誠憨得乎地,“好歹就一回。”

楊盼放大音量,“一回?連這趟三回了!楊實誠,咱能不那麽實誠麽,你不是駐京辦,沒人給你發工資,咱還擱北京外頭漂著呢,什麽時候輪到咱充大。”

“這不都老鄉麽。”實誠兩手一攤,無可奈何的樣子。

“整個東北三省都是你老鄉!”

實誠憋氣不出。突然有屁,憋著,氣流回轉,肚子咕嚕一下。

楊盼長籲,凝望窗外,天慢慢黑了,燈火閃爍,惆悵突然襲擊了她,“孩兒不管,課沒背,家裏一嘟嚕事,明兒一早還要趕車,擠地鐵……”她自憐。這日子,真不是人造的!她楊盼不努力麽。為什麽全她受。就是命不好。

“早飯我包了,”實誠連忙表態,“蔥油餅,白煮蛋。”他早上出門晚,商場十點開門。

“別提你那個白煮蛋!”楊盼鼻涕眼淚一起出來了,“次次壓得扁扁的!次次壓得扁扁的!人吃還是豬吃!”

舊話重提。老淚縱橫。楊盼就是這樣,隻要有點什麽小矛盾或者不愉快,她立刻把過去的委屈拿出來說一遍,而這些委屈,歸根到底就一條:她不是北京的人,她不住在北京。

這是“原罪”。

實誠一咬牙,“要不搬,搬裏頭來。”

楊盼兩眼呆滯,“錢呢。”

“我掙,我出,多修倆手機的事兒。”實誠拍胸脯。

他必須像個男人。

老公願意撐,楊盼肚子裏的氣,頓時消下去幾分,是她真要鬧麽,她要的就是個態度,她嫁給實誠,沒後悔過。她圖得就是他“實誠”。她始終相信,夫妻齊心,其利斷金。可這些年過去,生活實在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她向實誠撒氣,哪怕無理取鬧,隻要他一表態,表示願意承擔,不管真的假的,能不能做到,她一定會鬆口,一定能釋然。能咋辦呢,繼續努力唄。不過,往裏搬這事兒,的確該提上日程了。

娃兒要上學,西城、海澱夠不上,朝陽、通州也行啊,她希望女兒在北京受教育,而不是委屈巴巴混在燕郊。也有人提醒過楊盼,就算能在北京讀書又咋地,沒戶口,將來不還是要回河北參加高考。過去,楊盼寄希望於燕郊能合並到北京去,現在她不亂想了。她不敢奢望自己能有北京戶口,但她想試試看,讓女兒在北京讀書,暫時不問高考的麻煩,她還在期待奇跡。

“工作咋辦。”楊盼才想起來問。實誠有跑快遞的打算,做京東,需要入手一輛五菱。他看了好幾家車行,新車嫌貴,二手的又太舊了。一旦搬進北京,做快遞就不切實際了。而且楊盼也不希望老公在北京也做這個。

楊實誠道:“幹老本行,或者尋麽著幹點別的,反正,肯定有辦法。”

楊盼麵帶愁容。

實誠說:“房租我來解決,你別想那麽多,開始找房吧。”

國慶過後,楊盼還想著去芳姐那一趟。她擔心知芳的情緒。姐夫已經開始找下家了,芳姐呢,沒準也在努力,可是,在楊盼的視域裏,她實在想不到芳姐還去哪找像姐夫這般有實力的丈夫。是,芳姐是漂亮,可那是過去呀,現在三十好幾,雖然看著還是比同齡人年輕,比一般人美,可終究也是三十多歲的女人了。再漂亮,能漂亮上天去?!長江後浪推前浪,小姑娘大把,男人們不瞎。

楊盼認為,現在才是知芳人生中最難的時候。

周一沒課,上午值班,下午她約知芳出來。知芳卻讓她直接家去。楊盼按時趕到,知芳正躺在床上。

楊盼放下手中的水果,問:“姐,病啦?”

“沒有。”

“那咋著,沒精打采。”

“剛回來。”

床頭是立著個行李箱。

“哪兒回?”

“澳門。”

“旅遊麽。”

“玩玩。”知芳沉著臉。

楊盼腦子轉了一下,問:“看到大三巴牌坊了麽。”

“沒去。”

“那玩什麽了。”

“賭場。”知芳毫不遮掩。

楊盼頓時花容失色,這兩個字在她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尤其是賭字,她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它永遠夾在黃和毒之間。

楊盼立刻勸道:“姐,你可別想不開,那玩意兒沾上,傾家蕩產!”

知芳不以為意,“幾個朋友,過去散散心。”

楊盼又問:“姐夫真鐵了心?我怎麽就不信呢……這麽多年……不都好好地……咋個就……”

知芳打斷她,“不說這。”

楊盼坐下,柔聲細氣道:“姐,退一萬步,哪怕真離了,咱也要好好過,房子咱肯定要,不然不能簽字,反正有套房,日常花銷不大,再找個工作,穩穩當當地,以後的日子,照樣萬馬奔騰……”

這是楊盼的邏輯。

知芳笑笑,跟著起身,坐到化妝鏡前,收拾臉。楊盼要請芳姐吃飯。知芳拒絕了。她說她不餓,而且晚上跟朋友還有約。

粉色緞麵睡衣下,知芳的曲線依舊玲瓏,她皮膚細膩,妝容精致,生活講究……這些還是其次,關鍵是觀念,腦子裏的想法,楊盼感覺她似乎有點不認識芳姐了。小時候,那個和她一起在田間地頭玩耍的芳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北京曆練出來的芳姐。

這個芳姐,大氣,凝重,深不見底,其實她也不知道知芳這些年經曆了什麽,心裏咋想。反正,要擱她,楊實誠要敢跟她提離婚,她立馬提把刀旋光他的毛!可芳姐這呢,愁是愁,但人家有定力,看上去都不像離婚,像換工作、跳槽,兩個人都騎驢找馬找下家。過去的感情都不算了麽。真想得開!臨走,楊盼倒不忘仗義地對芳姐說:“反正姐,你要有啥事,我隨叫隨到。”

從芳姐那出來,學校來電話,說下午的課臨時取消了,楊盼落得個自在。回去還早,她打算去老桑那打一頭。桑嫣流產過後,她跟著大部隊,去醫院看來了一次,私下單獨去家裏一次。看一次,是抹不開麵子,看兩次,是人情,看三次五次,那就不是一般的關係了。楊盼覺著,人和人的交往,交換價值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你的態度,你得真誠。丁書苗不就靠洗衣服把劉誌軍拿下了麽,當然,那是負麵的,要批評。楊盼告訴自己,她要揚棄,糟粕丟掉,精華吸收。

她買了山竹,直接上門。進門,崔姐在。楊盼問太太呢。崔姐指了指樓上,又小聲,“太太心情不好。”楊盼問怎麽了。崔姐比了比肚子。楊盼歎了口氣,“真沒辦法。”崔姐道:“太太就在想別的辦法呢。”楊盼問什麽辦法。崔姐猶豫,欲言又止。

楊盼突然意識到,如果能把崔姐收買了,更方便對老桑投其所好,她隨即道:“姐你放心,我跟太太,那是鐵杆兒,我和你的心是一樣樣兒的,都是為太太好。”

崔姐道:“太太這……就怕生不了。”

楊盼錯愕,她沒料到這麽嚴重,“確定了?”

“沒敢問,”崔姐慌亂擺手,“你也別問。”

楊盼連忙表示不會問。

崔姐感歎,“所以說,萬事沒有完美,老天爺給你一樣的東西,總會收回一點別的。”

心裏有數了。

楊盼提著步子上樓,到臥室門口,她輕輕敲了敲。裏頭傳出聲音,是桑嫣。她讓她進來。楊盼推門進去,桑嫣正躺在貴妃榻上。沒化妝。整個人像被抽了魂。見楊盼來。她掙紮著起來,又問這回怎麽來了。楊盼連忙讓她坐下。桑嫣斜躺著,楊盼坐在她旁邊,跟大丫鬟似的。楊盼無言。桑嫣也沒說話。她很少向人暴露脆弱的一麵。今兒在楊盼跟前,算一覽無餘了。

楊盼小聲,“老桑,你去算過麽。”

“算什麽。”桑嫣有氣無力。

楊盼摸著心口,“老覺得這些個事,怪。”

桑嫣歎氣。

“回頭我幫你去大廟問問。”楊盼又說。

“哪個大廟。”

“娘娘廟。”

桑嫣道,“隨喜我來,你別幫我出。”

“肯定有辦法的。”楊盼抓著桑嫣的手。好多話,沒法說在明麵兒上。她知道桑嫣的當務之急。老桑需要孩子。不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想“要”,而且是社會學意義上的“需”。沒有孩子,老桑的頭頂上,總飄著幾片雲。楊盼能感覺到,桑嫣手微微動了一下。老桑需要朋友。

楊盼很篤定地,“你放心,反正,隻要你的心願,想八個辦法,也得幫你達成。”

桑嫣嘴唇微微顫動。

樓下崔姐喊了一嗓子,“先生回來了!”桑嫣立刻起來,走到梳妝台前,簡單補了補妝。楊盼有點恍惚,幾個小時之前,她也是這樣看著芳姐的背影。那感覺似乎是,十年過去了,女人的命運,似乎並沒有多少變化。

前浪的路,後浪還在接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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