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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事:五環外的女人(第三十三章)

(2020-10-02 17:10:49) 下一個

第三十三章 毛文娉

 

文娉相中一套房,打算複看,約可凡長長眼。許可凡先是說有事,臨到時候,又突然打電話來說可以陪同。文娉沒往心裏去,許法官工作繁忙,可以理解。

房子在禦府嘉園隔壁小區,叫格蘭花園,兩千年之後建的。按說不算太老,但因為小區外牆刷了灰色,所以顯得有點沉悶。小區裏沒高樓,一律是六層板樓。文娉看中那套在二樓,小兩居,據中介說,房主是個單身女博士。房子剛買兩年。女博士要出國,所以“忍痛割愛”。

冬天天短,才五點多,天已經快黑透了。文娉和可凡跟著中介小哥——就是幫於曼蔓找房那位,換了鞋套,到房子又看了一下。優點是:價格還算便宜,小區停車位充裕,環境清幽安靜。缺點是:房型是長條形,客廳夾在南北兩個臥室中間,采光差,廁所沒窗戶,廚房過於狹長,不是集體供暖,得用煤氣自己燒。

文娉多問了房主幾句。房主彬彬有禮,除了頭頂頭發掉得有點多,身材有點胖,她真是個好女孩。毛文娉還看到客廳茶幾上放著一疊書。有社科,有小說。

文娉笑道:“您是傳媒行業的吧。”

女博士笑說是。又輕描淡寫誇了房子幾句。無非是安靜、價格公道、不用再裝修、住著舒服,等等。

看完出來,中介走了。

文娉挽著可凡,問:“怎麽樣?”

許可凡沒評價房子,卻針對女博士點評道:“都這樣了,咋還要出國呢?”

文娉失笑,“人各有誌。”

許可凡說:“可能對國內男人絕望了。”

文娉說也許。

許可凡又說:“國外男人也不能接受毛發那麽稀少呀。”

“那就是去幹事業。”文娉不想糾纏這個話題。

“做傳媒,去國外幹事業,你信麽。”

文娉深吸一口氣。房子的缺點,她都可以接受。畢竟價格相對便宜。她銀子有限,對價格敏感。何況還是個兩房一廳。唯一懷疑的,就是房主的售賣理由。才買兩年,就著急出手。雖然房主給出理由是要出國,可經許可凡這麽一分析,文娉也覺得不太充分。但中介又反複保證過,說肯定不是凶宅。他們不會賣凶宅。

這是職業底線和操守。

許可凡又嘀咕,“你說她那頭,是住進來之後頭禿的麽。”文娉一邊笑,一邊讓可凡留點口德。

到飯點兒了,文娉要請客。許可凡客氣了一下,答應了。文娉問:“要不把尉遲叫上,你媽呢,能正常吃東西了麽。”可凡忙說不用,他們在家估計都吃過了。

小區附近開了個新店,曼蔓在群裏推薦過幾次,說有成網紅店的跡象。是賣小海鮮的。文娉、可凡過去,淨吃海鮮怕受不住,天冷,文娉又在生理期,不宜太寒涼,瞧來瞧去,點了一份鮁魚餃子,一份海腸餃子,外帶一份溫拌巴蛸。

餃子吃上,中介發來明細,他大概把價格以及各種稅費還有文娉貸款的額度、期限,以及每個月還貸的情況都列出來。毛文娉發給許可凡。

可凡瞄了兩眼,說:“一個月還貸七千多,刨掉公積金,也差不多小五千,有點壓力。”

文娉深以為是。一旦背上貸款,幾十年,那就意味著,她的生活不能有任何差池。否則真有可能“棄房斷供”。不過桑嫣給她說過這個理兒,貸款買房,就利用杠杆,你還得把通貨膨脹的因素算在裏頭,所以其實就前幾年艱苦點,慢慢地,壓力就不是那麽大了。毛文娉點點頭。

許可凡說:“一個人還有壓力,兩個人就不一樣了。”說完,放下筷子,盯著文娉看。

毛文娉被看得發毛,問:“哪來兩個人。”

許可凡不說話,笑容裏有無限深意,那眼神,在文娉看來簡直就是“死亡凝視”。好一會兒,可凡才說:“還瞞著?”

文娉一頭霧水,不懂可凡賣的什麽藥。

許可凡詭秘地,“給你點提示,”頓一下,“你跟高律師……”欲言又止。

文娉停了一會兒,才接,“我跟他怎麽了。”

可凡坐正,厲聲,“毛毛同學!太不夠意思了!”

文娉著急,“我跟他就是普通朋友外加鄰居,馬上鄰居也做不成了,我房子一賣,走人。”

可凡問道:“你買房,他出錢麽。”

毛文娉著急,她伸手摸摸閨蜜額頭,“你不是發燒燒糊塗了,我買房跟他有什麽關係。”

“背後沒有靠山,步子能邁那麽大?”

文娉放下筷子,“到底哪來的謠言?”

許可凡一股節一股節地,用一種略微戲謔的口氣,說一段停一段,“那天,晚上,我散步,看到,高律師,背著你,在小區裏走,你喝醉了,然後你們就上樓了,後麵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高律師當麵告訴我,他跟你在一起了。”

文娉跟被打了一悶棍似的。這個高處寒,這不胡扯麽。是,那天桑嫣公公的生日宴上,文娉遇到個鬱悶事兒,結束後她坐高律師的車回家,一不小心又一起去喝了點小酒。她斷片了。但跟在一起也沒關係呀。

她好聲好氣對可凡,“估計是醉話,開玩笑的。”

“也許是酒後吐真言呢。”

“根本就不可能!”文娉語速加快,更急,“在不在一起,總不能一個人說了算吧,總得兩個人都承認才生效吧。”

許可凡往椅背上一靠,“毛毛,要真在一起了,作為閨蜜,我就有義務提醒你一些事情,要是謠言,根本沒在一起,那我就不能說了。我得有職業道德。”

毛文娉心癢,她當然想知道許可凡要提醒些什麽,但又不想承認高處寒的“官宣”。就算他們發生過關係,可至少文娉這邊認為,她和高律師,確實還不是男女朋友關係。“說吧。”文娉懇求。許可凡吃了一隻海腸餃子,“可得爛在肚子裏。”

“爛稀碎。”

許可凡把椅子往前移,身子也跟著前傾,“老高離婚,他是過錯方。”文娉問什麽過錯。可凡道:“據女方說,老高跟一個比他年紀還大的女的不清不楚。”

“有證據麽。”

“幹嗎,”可凡彈開,“這就維護上啦,笨想也是了,不然怎麽會淨身出戶。”

毛文娉沉默不語。關於離婚原因,她的確沒聽高處寒解釋過——他甚至提都沒提。當然她也不會問。如果不打算有進一步的發展,人家是怎麽離婚的,跟她有什麽關係呢。不過是普通朋友。水至清則無魚。隻不過,許可凡忽然在這個節點提出這麽個問題,令文娉心裏有點打鼓。其實她也感覺到了。可凡對老高緊張,甚至稀罕。但這層窗戶紙注定不能挑破。許可凡是有夫之婦,是大法官,是有社會身份的人,不可能卷入這種桃色新聞當中。她了解可凡的為人,就算有那麽一丁點兒遐思,人家也注定會“發乎情,止乎禮”,處理得當。今天的“泄密”,或許隻是吃醋罷了。

於是毛文娉大大方方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兩個人分開,真正的原因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外人再怎麽分析,都是隔靴搔癢。”

“真沒在一起?”許可凡又問。

“真,的,沒,有。”文娉每個字都加重音。

“那你得原諒我。”可凡嬉皮笑臉地。

“怎麽著。”

“我還跟老桑求證了。”

文娉氣得出大氣。

許可凡連忙,“反正都是自己人,老桑肯定保密,這老高也是,還是個律師,怎麽能信口雌黃呢,那說得每一句話,將來都可能成為呈堂證供!”可凡港劇上身。

晚餐終了,毛文娉才開始恨起處寒來。是啊,這男的,啥居心?啥目的?玩笑不是這麽開的!

一個牆頭兩條路,毛文娉跟許可凡道別了。回到家,稍微收拾一下,聽到樓上有動靜,估麽著高律師已經到家了。文娉一咬牙,上樓,敲門,她打算問個清楚。該敲警鍾敲警鍾,絕不姑息。

開門的是個小女孩。高初夏。文娉認識她。波濤洶湧的怒氣,原本是朝高處寒一人去的,初夏則仿佛防波堤,擋了那麽一下,潮水和緩了些,文娉問,“你爸呢。”初夏朝裏麵看,高處寒穿著個舊睡衣,正在擦頭發。他讓她進來說。廢話。當著孩子的麵怎麽說。毛文娉聲音低沉,“到我家來一下。” 她還是希望主場作戰。高處寒一聲怪笑,說沒問題。

沒幾分鍾,高律師套了個舊襖子下來了。還是那麽嬉皮笑臉,“什麽事兒。”他的油腔滑調裏透著情色,文娉不看他,請他坐。

高處寒又說:“有事趕緊辦,別浪費時間。”

看看。八成又想著那事兒。必須斬斷。

毛文娉清了清嗓子,說出這話,比她上選題報告會還為難,“我們之間發生過一些錯誤的事情。”

“對我是美好的回憶。”高打斷他。

毛文娉盯著他看了兩秒,才重新找回節奏,“我本來不應該再說,因為已經表達過了,過去的就是過去了,但是你我之間,到此為止。”

終於說明白了。

“明白,你早都把我微信刪了。”高處寒苦笑。

不傻嘛。文娉上前一步,“那你為什麽跟許可凡那樣說。”

高處寒道:“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問題?”

文娉不理他的彎彎繞,“兩國要建交,也得雙方同意、雙方表態,單方麵宣布是無效的,你是律師,這點規矩都不懂嗎?”

高處寒站起來。

嗬嗬,他坐不住了。文娉順手把茶幾上的書收在客廳的小書架上。高處寒站在她身後,“當時情況危急,許法官就那麽出現了,我能怎麽說?”

“實話實說!”

“你喝醉了,我背著你,這個畫麵怎麽解釋。”

“不需要解釋。”文娉氣足。

“而且的這也是對你的保護。”

文娉聽不懂他的話,歪著頭瞅他。

高處寒用那種苦大仇深的腔調,“你遇到的那點事情,我都明白。”毛文娉頭腦嗡得一下。他明白什麽了?是她喝醉酒告訴他的?要命,酒真不是個好東西。她臉色有點變化。

高處寒繼續,“我在這個圈子裏混,我能不清楚嗎,”同樣的話,他翻過來倒過去說。

文娉道:“這些都不是關鍵。”

“那什麽是關鍵?”他問。

“關鍵就是,你不是我需要的那種人,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文娉語速加快,似乎不打算給他留意餘地。

“你是嫌我沒獨立住房是不是?”高處寒逼近了,文娉躲開,她不會再給他機會玩霸總那一套,“還是嫌我有女兒?嫌我沒錢?”

文娉冷笑,“在群裏你可不是那麽說,五環外有獨立住房一套。”高處寒立刻說:“這是事實,你在買房,我也在看房,馬上就要入手一套。”

“恭喜你。”

“我知道,你懷疑我離婚是因為出軌,”高處寒話鋒一轉,“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不是,沒人出軌,是兩個人的追求人生目標不一致。”

文娉好奇。談到人生目標上來了。“你的目標是什麽,”她問,“發財、出人頭地?”

“來北京混的,誰不這麽想?你不是麽?”高處寒反問,“我前妻就想過簡簡單單的日子,她要回老家,我不同意。”

“然後呢。”文娉被他的故事吸引了,“回老家房子還給她了?”

“那就是個小產權,人家跟我那麽多年,我總不能……”高處寒不往下說了。

其餘內容,文娉自行在腦海中完型。

沉默拉鋸在兩人中間。

毛文娉又說:“你的這些故事,跟我沒關係。”

高處寒急切,“不急著結婚,處男女朋友也行。”

嗬嗬,把找免費炮友說得那麽冠冕堂皇。

“你以為我是找炮友?”高突然說。

文娉嚇了一跳,他有讀心術麽。輪到她苦口婆心了,“我是不喜歡那麽多複雜的關係,更不想把這些複雜的關係傳播到我的朋友圈子裏去。”

“這怎麽叫複雜的關係呢,這是對你的保護,”高處寒像在法庭辯護,“免得其他莫名其妙的人,對你有莫名其妙的想法,何況那些人你根本不喜歡。”

心抖了一下。

文娉繃著臉。他怎麽知道的。蒯姐找過她。左豪也暗示過她——想讓她做他的情人。文娉當場就拒絕了。高處寒是離婚的她都不願意,何況左豪?他左某人還在婚姻中呀!難道真的是酒後失言,跟高說了那麽多?文娉不得不自我懷疑。

高處寒道:“你以為他隻釣你這一條魚麽。”

“胡說什麽!”文娉激動。

糟糕。一激動就暴露了。還是缺乏鬥爭經驗。

高處寒用一種教導員的口吻,“每個圈子有每個圈子的遊戲規則。”

文娉攔話,“我不是你們那個圈子的。”

高處寒一笑,“馬克思都說了,人的本質,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你跟老桑不是一個圈子?你不打算考公務員?往好了說,做這行,其實就是處理人的關係。就跟政治家治理國家一樣,用階級劃分,就是方便處理關係,過去壓迫的,一翻,成被壓迫的,過去被壓迫,又當家做主人了,工農也要當家,這也是大圈子……”

文娉聽得頭疼。

高處寒更進一步,“情人隻是一個說法,你以為人家是種馬嗎,到哪都撒播種子,找情人,有時候也是工作需要。”

文娉詫異,聞所未聞。

高處寒繼續,“男人在圈子裏混,混到一定位置,自然需要有人陪著出來,那太太出不來,自然情人就頂替這個位置,說著是情人,其實就約定於紅顏知己。”

老天。文娉恍惚,她聽著怎麽覺得這光景仿佛像是她在學校修近代通俗小說課,裏頭研究《海上花列傳》,那裏頭男人出來談事,就需要找長三公寓的女子作陪……不不不,她不能做這種事。文娉隨即凜然,“我是正兒八經的婦女。”說完又懊悔,說婦女似乎太顯老了。

高處寒笑嗬嗬道:“你是正經人啊,所以啊,我才想要跟你處,你有了對象,哪還會有什麽左總右總來煩你?而且,我不限製你,真的,處對象就是相處,跟產品試用一樣,你要將來有更合適的,我不攔著,隨時可以取消……方便,離婚還要打證呢,咱不需要……對你一點壞處沒有。”

毛文娉看著高處寒,半個小時之前,她怎也算不到,兩個人的談話會如此深入如此隱秘。她對高處寒有感覺麽。老實說,有的。不然就不會有當初的一夜風流。但顧慮有麽。也有的。剛才高的那些解釋,很多都在解除她的顧慮。事實上,也的確解除了不少。最令文娉震撼的,是高處寒對於左豪求歡事件的解讀,仿佛一下子幫她打開了一扇門,擦亮了一雙眼,重新定義了她對男與女甚至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看法。眼下,毛文娉唯一糾結的,是她對他,還是少了一點感覺。或者說是,少了感動。毛文娉恍惚著。

高處寒靠近她,他聲音很輕,像在吹氣,“你以為我僅僅是想找人上床?如果我想,真的不缺……真的……文娉……我對你有感情……我知道我能感覺到……我們骨子裏是一種人……都對這座城市有野心……都想要征服……無論你隱藏多深我能體會得到……一起吧……看看我們能走多遠飛多高……”

嘩啦一下,文娉感覺全身的血液瞬間集中到心髒,她被感動了,甚至有幾分被征服,她這麽多年像一頭老黃牛一般矢誌不渝默默努力,不正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征服這座城市,希望北京能記取她的身影。然而,這種願望又恰恰被埋在心的最深最深處,深到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快忘了這個初衷。現在,高處寒一下把它點燃了。文娉鼻子發酸、身體發軟,搞文字工作那麽多年,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多愁善感,但在這個如冰水般淒寒的夜晚,她也免不了有幾分自傷。

高處寒不失時機上前抱住她。

她的手圈在他腰部。

“繼續在群裏撒謊。”她譏誚地。

高處寒立刻掏手機,“退了。”

“加曼蔓和我還用兩個號。”要問就問個明白。

“人滿了,五千個。”高處寒出示手機,以證清白。毛文娉有點吃驚,這都什麽人呀,好友能有五千個。她又說:“不許強迫我幹任何事,不許到處說我們的關係。”

高處寒委屈地,“許可凡不算,”又說,“她往外說可不怪我。”毛文娉深呼吸,可凡和桑嫣的工作,需要她親自去做。她希望她們聽到就了,不繼續傳播,這事兒,她暫時不希望寧紅楊盼曼蔓她們知道。但估計也瞞不了多久。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蒯姐和左豪知道,估計大家就都知道了。

算了,舍得一身剮,敢把浪子拉下馬。不對比不知道,文娉發現相比過去那種沒囊氣的古典詩歌青年教師,高處寒這種“危險的男人”,才更能戳中她內心柔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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