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哪扯到哪

隨翻隨摘隨憶 能感受得到 , 那塊繞在南院上的雲,又來了,看著厚。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讀胡蘭成文章

(2024-08-30 08:31:27) 下一個

 

 

豈止張愛胡說!打開胡蘭成的文章,真的不會再去讀九成以上的漢語文章。你知道他在胡說,可實在好聽得要緊。慧根信根喜根…都是天花板級的張愛玲一聽就是好幾年,每一次都好幾個鍾頭。

 

魯迅雜文的深儼,都擋不住去翻讀《今生今世》《山河歲月》《女子之美》之類的胡說說。俞平伯沈從文,也好讀,但不是每句都好讀。胡蘭成就是有本領,每句寫得你都要讀,漏掉一句不致覺得若有所失,但有盛暑烈日下吃冰激淩,不小心掉下帶nuts 的哪一塊的感覺。讀胡蘭成,會覺得信妙筆生花挺寫實。

 

胡筆如撬,說每一句打開一竅,誇張了;可讀下幾行,不為所驚乍,都會有點覺得自己在裝。機敏在別處多少是形容詞,讀《今生今世》,則像頭一次光腳走石子地,被紮著,被小確幸著。

 

《紅樓夢》好,但得長大,得“哦,原來是這個意思啊”地悟;《張愛胡說》,則開卷收益,當場兌現,有如品陳釀,喝紮啤地“走一個”。“胡說”就是入口即有“這爽口”的文章紮啤。

 

走深,不一定經過“胡說”;想寫得“靈”點,不妨聽聽他掰。

 

曾許久,晨風曉風裏,獨步蘇州小巷,背著《呐喊自序》《紀念劉和珍君》《阿房宮賦》《諫逐客令》。近十幾年來,常於無所讀無所思時,會打開“胡說”。毋寧說,它是自己的抖音小視頻,讓腦子身子開小差閑溜達中得到不缺小驚小乍的小豐富。

 

百十年間,就魯迅能cover “胡說”,張愛玲能俯視“胡說”。其他的,從俞平伯沈從文朱自清,到木心,莫言,李承鵬,鍾阿城,陳丹青,差遠了。中國人編百年文學史,不給木心一席,不對;不給胡蘭成,也不對。簡寫本例外,但應在附注中留下一筆。

 

胡蘭成寫人寫事,有從天靈蓋到腳底心貫穿的聰明,給人的感覺:動腦不動心。他編輯人世滄桑,剪裁飲食男女。可手法實在太好,賣相實在招人。莫言寫了三四頁寫得滿頭大汗才顯出的才情,不及他的三四句間抖出的機靈。“胡說”帥,帥出了風頭;“胡說”也被這帥耽誤,成了個文章耍噱頭。

 

“胡說”談不上有思想,但《山河歲月》中思緒飛揚;“胡說”說不上高品質,但絕對有“寧讀“胡說”的胡說八道,不聽公家話的《反對自由主義》的彩頭;“胡說”談不上學識多深厚,但其看看封麵,讀讀後跋,就能說出個自家產的義烏貨色的本領,確有“高手在民間”的奇風異彩。

 

“胡說”文如其人,是文曲星下凡,但將人間煙火當大麻抽了;是不缺看不上黃金屋顏如玉的深度,可事到臨頭,卻去花花腸子,收了張愛玲的三十萬,丟下一句“不虧了”。

 

有道不寫則罷,寫,成不了《論語》,也不做駢賦那樣的繡花枕頭。其實,就過日子的實情看,不讀《論語》,做不了濟世精英而已。斷了抖音小視頻,真不知道現天下男女老少怎麽度過這一天天的。“胡說”如斯,歲月靜好。

 

 

附:女人之美。      ———- 胡蘭成

dc7d2c6b7044Gfbh1JYp.jpg

 

女子的一生本來如花,有蓓蕾時節,初花與半開滿開時節,一一皆好。乃至枝上一麵開得熾烈,微風起處,落花綷綷如雨,飄落得一地,亦是奢侈得好,再以後花盡葉生,亦自有一種意思。

古詩:“五歲拜新月,七歲乞巧思,八九敬諸兄,人事知婉嫕,才及十歲餘,秀茁如花枝,十一有誌氣,十二自畫眉,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為君婦……”其後十七八,二十餘,三十邊,直到得像楊貴妃的三十八歲,一期有一期的風姿,皆是天然。而現在的女人是廿幾歲了才來追慕少女,三十四十了才來追慕少婦,總是脫了班,所以不自然,變得妖裏妖氣。於不注意處,有社會人的邪惡與過時的淒慘。

以前的女子,十二三歲就已是大人,如林黛玉初到榮國府時時十二歲。出淘得早,可比一枝鮮花清晨初陽裏就開起,有長長的日子。現在女子高中生還是幼稚,等讀了大學出來,又是社會人了,結婚又遲,及至有蓓蕾開花已是半下晝了。林黛玉的美,是人世禮儀生在年青姑娘的誌氣與新鮮裏。現在如日本女子,是出了學校,要進公司做事了,或要出嫁了,才開始學禮儀,但已是二十幾歲的人了,雖學的禮儀,亦是不能與她的心思,與她的肌膚生在一起的了。日本女子到了二十幾歲才開始穿和服,已和服與她的人不能生為一個風姿,何況禮儀。她隻能有社會人的老巧與不合年齡的妖魅。

中國舊時女子之美,多見於詩。詩裏多是寫到紅妝二八年為止。《紅樓夢》裏寫王熙鳳的美,是寫她從十八歲到廿一二歲。宋人畫本與寶卷與平話裏的官人娘子,便是好似碧天迢迢裏的滿月。李清照的畫像,刻在她的詞集,畫她三十一歲時手執菱花,比少女另是一番清遠秀抜,平實而麗冶。京戲裏的王寶釧,也是三十幾歲的人了,而她十八年在寒窯,養兒待夫,有誌氣如新。中國舊時的中年婦人,是使你對她生出敬意,人世的莊嚴裏卻有著一片私情美意,如仙凡之思。

以前女子十四五歲就出閣,這個作法也是對的。女兒在娘家時是嬌客,出嫁是她一生做人的開始,許多事情是個未知數,要她至心至意的去創造。而如今的女子遲婚,先在那裏就職趁錢,成了個社會人,等到結婚,鋒頭已經鈍了,再沒有那樣人生的新鮮了。

男女之愛,父子之親,朋友之義,一顰一笑可以是千秋萬代的感激,但是不幹生理學的事。太陽於人的興發,可以是無際限的,如唐詩的一句“落日滿秋山”,又古樂府的“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這裏的人世的無際限即是不朽,而與人工衛星所觀測太陽的報告很少有關係。中國是現世真有不朽的東西,故可以不需要宗教。

女子是花,而男人則是光,女子的美好要男人的光來照耀。武則天比慈禧太後好,是武則天曾在李世民身邊服事過,及她臨朝,亦當初創業佐命諸人尚存,朝廷與外麵的天下世界有男人的莊嚴,而慈禧太後之時則滿清已沒有了好男子。

從來寫貴人家的男女情事,多是肮髒的,如賈珍賈璉賈蓉他們。可是亦有賈寶玉與林黛玉的真真人如天仙。至於曆朝宮廷的淫亂更有一種慘,也容易生厭。但是文明太後(注)的戀愛真有像平民的喜氣。兩人相對時,在於男人的麵前,文明太後亦隻是一個女人。她這樣的英氣,而此刻對她心愛的男人,說出話來惟是這樣自己人的說話。她不學人家婦人女子的修飾,此刻卻亦會生出愛嬌,說話任性。她是這樣的對於男人有尊敬。她的愛不作前後的打算,那糊塗是她的明白事理與曠達為一。(小文 注:“文明太後”指北魏馮太後,北魏中期一係列改革的實際主持者,並對孝文帝改革產生重要影響)

男女之愛必要是結婚,若不能結婚,心裏終有所不盡,如樂曲的非聲盡意不盡,即意盡聲不盡。但如中國的古詩與樂曲亦有戛然而止,幾於沒有起訖,而能聲意俱收盡者,所以古來每有戀愛仙凡之說。文明太後於她所愛的男人,當然是不能與之結婚,她一要能不妒忌,不破壞人家的家庭,二要能不妨害彼此的人生態度與日常工作事情,饒這樣亦依然可以是恣情任性的相愛。

譬如在電車中逢見一個生得好看的女子,待要起什麽念頭,到底什麽念頭亦未形成得,而單這一刻的相對不相識,——  如梁武帝問對朕者誰,達摩曰:不識,—— 亦已夠想她個十年八年,乃至留傳千古。

若是同時愛兩個男人,那是不可能想象會得好,但也許可以非常好。因為凡她所做的,皆有著天地清曠,人世風景的壯闊。

晴雯最親者寶玉,但她滿足於隻是自己與寶玉這樣接近的同生同在於大觀園的好日子裏。晴雯是抱有未有名目的大誌,她對寶玉之情都大到是未有名目的,所以無人可以搶得。她不但對黛玉不妒忌,對襲人與秋紋麝月等她亦不妒忌。在這點上,晴雯是還更高過黛玉。

我一向非常看重晴雯,卻不曾把來深刻的想過,更沒有把寶玉的對她來深刻的想過。今經天文一提,我才來仔細想了,想得歡喜起來,而覺得張愛玲這所說的並不懂得寶玉,也不甚懂得晴雯。

寶玉見著晴雯即是見著未有名目的黛玉的人了,隻是覺得親是有的,卻未有適當的感情與言語。這就是寶玉的對晴雯了,怡紅院裏日常晴雯的人在眼前,是像十八相送的路上梁山伯與祝英台在一道,眼前的就是最最親的人了,但是他胡塗了。與晴雯,是寶玉在神前與最素樸的黛玉相見,他覺得不是這樣的,甚至與自己不相幹,所以會說出“明兒你自己當家立業”的話。

男人能無,女人能有。男人多毀,女人多成。有而非無,成而不毀,則曆史之機熄,所以西洋與印度的宗教皆惡女人。可是非有何無,不成何毀,所以中國文明於此但曰“男尊女卑”,而不惡女人。女人是屬於一切有部,因此被當作財產,與玉帛歸在一起,固然不對,但是男尊則女美,事實如此。我向來相信《紅樓夢》裏賈寶玉的女清男濁說,很覺得高興,如今我才有了與他相異的見識,又是很高興。

從來是戰爭與新朝的開啟出美人,大破壞當時與直後,是男性發揮的極致,所以女性也清揚了。而承平時則一切都有著了,一切都規定了,如此就成了女人的天下,男卑則女惡,入於曆史的沉滯。在於現代福祉國家的日本,今天雖尚隨處可以看到好女子,亦隻是一個照眼覺得好,不足托以心腹之事。

我覺太古女人文明,當時的女人最美,那是自足的,女人的絕對的美,不為對於男人。後世女人為對於男人而妝成的美,雖然更豔,更女性化了似的,但是變得小了,是女人的變得有一種哀意的美。在衣裳上就最看得出來。巫女的冠飾與衣裳不但那式樣,便是那顏色亦是自足的絕對的女人的美,不為對男人的。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鈴蘭聽風 回複 悄悄話 擬了 2 個假設:
1) 都是我不好 ---- 這五個字, 若然胡蘭成對張愛玲說了, 他還算識數.
2) 忘記我吧 ---- 這四個字由胡蘭成之口說出, 會很滑稽, 竟斷定愛玲無法忘懷?

事實上, 是張愛玲主動和胡蘭成分手, 終是她不要他了 ---- “我是不喜歡你了, 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 我是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 你不要來尋我, 即便你寫信來, 我也是不看的”. 無言的結局. 真該將胡渣渣扔去大觀園, 讓他娶妾宿妓, 好了.

初初相遇, 一個是老道的老司機, 一個涉世未深卻盡寫男女情事的年輕女子, 倆人同時動了心, 被文字 / 才情吸引, 那一種千萬年千萬人之中的相遇, 還是蠻顫動的. 幾乎所有人都將愛玲的文字和性情 (孤芳自賞) 標簽 “自戀”, 唯胡蘭成喻之為賞心悅目的 “跋扈” .

短視頻 / 抖音的抖機靈, 類似 “胡說”. 這觸覺, 如狙擊槍的準星, 瞄得準準的, 鈴蘭佩服.
寧讀 “胡說”, 不聽公家話. 此心性, 幾人能有? 況且, 他的文章不盡然是耍噱頭, “每句寫得你都要讀”.

聽他說蘇青, 這一段蠻別致的 “她會說俏皮話, 但她的俏皮話沒有一句不是認真的. 她長的模樣也是同樣的結實利落; 頂真的鼻子, 鼻子是鼻子, 嘴是嘴; 無可批評的鵝蛋臉, 俊眼修眉, 有一種男孩的俊俏. 無可批評, 因之麵部的線條雖不硬而有一種硬的感覺. 倒是在看書寫字的時候, 在沒有罩子的台燈的生冷的光裏, 側麵暗著一半, 她的美得到一種新的圓熟與完成, 是那樣的幽沉的熱鬧, 有如守歲燭旁天竹子的紅珠”

閑時客串一下他的迷妹, “小驚小乍小豐富”, 好玩的.

你說《胡說》是紮啤, 走一個. 我說《姚說》: 晨起檸蜜茶, 能飲一杯無?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