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懸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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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 美 買 畫 記

(2005-12-24 14:58:33) 下一個

北 美 買 畫 記

 

 

      

 

遍遊歐美,在所到之處,總要到古董店和畫廊尋寶。也醉心於塞納河邊的舊書市,更喜歡美國的鄉下集市,愛在那裏搜尋百年前的銅版畫。去年遷居回到加拿大蒙特利爾,此愛仍在,時有所獲。

 

蒙特利爾乃北美文化名城,以歐陸風情著稱,既擁法蘭西的優雅,又富英格蘭式韻味,亦有紐約般前衛,實領風氣之先。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因世界博覽會和奧運會舉辦於此,蒙特利爾曾風光一時,為北美旅遊勝地。後來由於魁北克獨立運動的陰影,政治和經濟每況愈下,風光不再。盡管如此,蒙特利爾的大都會風範、浪漫情調、藝術氛圍,仍十分迷人。

 

所謂藝術氛圍,其一便是畫廊多多。蒙特利爾的畫廊,大體分兩類,經營古典作品者有之,經營當代藝術者亦有之。位於市中心的蒙特利爾美術博物館一帶,有不少畫廊專營歐洲繪畫,主要是油畫和銅版畫。歐洲繪畫流傳到北美的很多,尤其是文藝複興到印象派的作品。這些繪畫若是出自名家之手,通常都價值連城,我輩不敢問津,但這並不妨礙我到畫廊賞畫。

 

我的辦公室距美術博物館僅數步之遙,下班的路上便時常到附近畫廊轉悠。上個星期五,在一家畫廊看到幾幅十九世紀歐洲銅版畫,其中兩幅特別讓我心動,一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品,另一是法國的沙龍繪畫。這兩幅畫有許多相似之處,即所謂布爾喬亞情調,以及學院派的古典筆法。

 

我對歐洲銅版畫早就情有獨鍾,這與我當年學畫的經曆有關。那時候上初中,拜老師學素描,主要練習靜物寫生。老師的教法,是俄羅斯教育家契斯恰科夫的方法,我用的範畫,除了老師的畫和俄國的印刷品外,就是歐洲的傳統繪畫。俄羅斯十九世紀的素描方法,學自法國十七、十八世紀的宮廷畫家,而這些法國人,又學自十五、十六世紀的意大利,尤其是起於波隆尼亞的明暗畫法。很多年以後,我的學位論文,便寫的是從歐洲到俄國再到中國的素描承傳。

 

油畫色彩豐富,素描用色單一。因此,素描和銅版畫便有了共同之處,都用黑白雙色描摹明暗,以光影造型。也正因此,多少年來,我一直心儀於銅版畫。記得當年在老師家看到瑞典十九世紀畫家佐恩(Anders Zorn)的銅版畫複製品,歎為天作,那種激動難以言表。後來在北美和歐洲見到很多大師的銅版畫原作,包括德國畫家杜勒(Albrecht Durer)、荷蘭畫家倫勃朗(Van Rijn Rembrandt)、西班牙畫家戈雅(Francisco de Goya)的作品,便幻想某一天自己會擁有一幅歐洲銅版畫。與油畫相比,銅版畫印數較多,售價相宜,所以才敢有如此非分之想。

 

我在畫廊見到的這兩幅銅版畫,都是十九世紀的原作,早已絕版,價格不菲,每幅近千元。我想二畫兼得,惟畫廊不肯降價,隻好忍痛割愛,於次日買下了那幅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品。

 

 

  

 

十九世紀後半期的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在位,史稱維多利亞時代,是英國盛世,謂“日不落”帝國。這時期英國的工業和經濟居世界之首,思想文化也極其繁榮,產生了達爾文的進化論、狄更斯的小說、更有大名鼎鼎的維多利亞繪畫。那時的繪畫,主要是官方學院派的古典主義,後來拉斐爾前派(Pre-Raphaelites)畫家犯上作亂,成為維多利亞繪畫的另一潮流。再後來拉斐爾前派幾乎被招安,該派第二號畫家米萊斯(John Everett Millais),竟作了皇家美術學院的院長。

 

我買的這幅銅版畫,作者是維多利亞時代畫家江遜(Edward Killingworth Johnson)。在畫廊初遇其畫時,有一見鍾情之感,便急忙在記憶中搜尋。按理說,我對維多利亞文化比較熟悉,當年學習過這一時代的文學,後來又研習其繪畫,可是,卻想不起這位畫家。從技巧看,可以肯定這是位身手不凡的畫家,從題材和畫風看,我相信這位畫家在當時很受歡迎。我向畫廊索得一份關於畫家的資料,法文版,很簡短,大意說,江遜於一八二五年生於英格蘭的斯特拉夫堡,自幼表現出藝術天份,善於觀察自然,專長油畫和水彩。江遜大器晚成,雖然二十多歲出道,但年過半百才具有國際聲譽,在伯明翰、倫敦、巴黎、紐約舉辦畫展。

 

二十世紀初,維多利亞女王駕鶴西去,隨後世界大戰爆發,大英帝國式微。在繪畫中,現代主義群英輩出,維多利亞繪畫一落千丈,就連當年走紅的大畫家,也身價暴跌。例如,拉斐爾前派的名家瓦特豪斯(William Waterhouse),其名畫《奧菲麗亞》(1894)在剛畫成時以七百英鎊售出,二十年後,該畫跌到四百七十二英鎊,一九五O年,竟慘跌至區區二十英鎊。更誇張的是,當年皇家美術學院院長雷頓爵士(Lord Frederic Leighton)的名畫《六月火紅》(1895),竟在一九六O年代的倫敦,以五十英鎊售出。

 

到二十世紀後半,現代主義失勢,後現代主義興起,人們重審曆史,維多利亞繪畫再次走紅。雷頓的《六月火紅》,成無價之寶,稱英國的“蒙娜麗莎”。瓦特豪斯的《奧菲麗亞》也東山再起,在一九六九、一九七一、一九八二、一九九三和二OOO年的五次拍賣交易中,這幅畫的售價分別是四百二十英鎊、三千英鎊、七萬五千英鎊、四十一萬九千五百英鎊、一百六十萬英鎊。瓦特豪斯的另一油畫《聖-希希麗雅》(1895),更創造了六百六十萬三千七百五十英鎊售出的天價,高達千萬美元。

 

在這種時代背景和市場走向的條件下看江遜作品,能以不足千元購得其銅版畫,便十分幸運了。

             

 

  

 

其實,千元投資並不算多,盡管不敢奢望增值,但仍需辯識名畫和真跡。我對歐洲繪畫比較了解,藝術市場推出的繪畫,是否名家名作,自能辯認。但是,若要分辨真跡和贗品,卻非易事。

 

二次世界大戰時,荷蘭畫家米傑瑞(Hans van Meegeren)將自己收藏的十七世紀大師維米爾(Jan Vermeer)的畫賣給納粹德國,戰後他因此而以叛國之名被送上法庭。在法庭上,他說那些畫都是自己偽造的,並講述了造假的技術細節,甚至還在法庭上演示造假之法,而且進一步指認說,國立博物館和其它美術館收藏的一些維米爾作品,實際上是自己製作的贗品。一時間,米傑瑞案在西方美術界引起極大震蕩,一些鑒定專家因此蒙羞,一些博物館的財富也大大縮水。從此人們對贗品畏之如虎。

 

不過,也有相反的情況。有一年,好萊塢某影星路過一處人家,那家人因遷居而出賣舊物。明星在其車庫裏看到一幅積滿塵土的靜物畫,畫的是水果。這位明星並不懂畫,但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庸人所為,便花五美元買下了這幅不知名的畫。在後來的幾年中,他作了很多調查、研究和考證,又請專家確認,終於得知這是十九世紀末期一位加州名家的作品。去年這幅畫被拍賣,價逾十萬美元。

 

我最初買歐洲銅版畫,是在紐約百老匯的跳蚤市場。有次看到一幅拉斐爾前派的作品,顯然是複製的,但要價僅二十元,便買了下來。還有一幅畫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學院派作品,很難說是真跡還是複製品,看上去象是從古董書上割下來的一頁。那年頭書中的插圖,也是銅版刻印,與銅版畫無異。雖然這幅畫是無名之作,但要價僅僅二十美元,也樂得照單全收。

 

有年在明尼阿波利斯,經人介紹去看一畫商收藏的銅版畫,多是維多利亞時代作品。其中有些畫他願出讓,雖是無名之作,但仍叫人愛不釋手。過去的畫家在繪製了油畫後,通常會請人將其雕刻成銅版,一印上百,售價比油畫便宜,算是薄利多銷。也有畫家自己刻製銅版,如杜勒和倫勃朗,這樣的銅版畫更有價值。不管誰刻版印製,隻要是畫家在世時的授權之版,都是藏家所愛。可是,明尼阿波利斯這位畫商想出手的畫,看上去太新,不象一百多年前印製的,盡管他隻要五十元一幅,我還是沒敢應承。

 

今人確有模仿古代名畫刻製銅版的,多急功近利,製作粗糙。再說,今人沒有古人的工夫和技藝,也靜不下心來精雕細刻,作品都顯得浮躁。更有甚者,今人利欲薰心,竟用複印機或電腦技術來複製古代名作。買家得懂畫,細心辨認仿冒的贗品才可。前兩年我住在麻州小鎮時,常於夏日周末逛鄉村集市,有次見到一幅倫勃朗的銅版畫,很小,隻要十美元。仔細一看,是複製的,想笑。賣家卻十分誠懇地說,這是祖上從歐洲帶過來的真跡,一臉無辜的模樣。這年頭,為了十美元,彌天大謊成了小菜一碟,搞不清是假裝天真的鬧劇,還是真的無知。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會不濕腳。聽起來是貶意,說的卻是事實。在鄉下集市逛得多了,我也買到過真跡。其中一幅是法國名家盧梭(Henri Rousseau)的風景畫,另一是美國十九世紀的作品。盧梭早年追隨學院派,後來轉向現代主義,自立原始風格的稚拙畫派。我買到的銅版畫,源自盧梭早期的風景油畫,巴比鬆風格,寫盡了楓丹白露森林的韻味。兩幅畫都已發黃變脆,鏡框也破損朽壞,但十美元一幅,鄉下價格,沒甚麽可抱怨的。

 

 

    

 

在蒙特利爾買江遜的銅版畫,是因為看中了這幅畫的維多利亞時代特點,即布爾喬亞鄉下風情的溫馨。我們現在這個時代的大都市,人與人之間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全無人際溫情。維多利亞時代的虛偽舉世聞名,正因此,人們才退避鄉間,畫家們也才在藝術中尋求世外桃源。我們現在的時代不僅虛偽,而且粗魯,各色人等毫無廉恥地營營苟苟。於是,藝術再次成為世外桃源,而江遜的繪畫,描繪的便是這樣一個避世之處。

 

我買的畫叫《母親的期盼》,表達了世外桃源的主題。畫中一位少婦,來到鄉間別墅,她在雞舍旁,手捧幾隻剛剛孵出的雛雞,與之親匿。她身旁是一隻急步而來的母雞,翹首注視著那些雛雞,一幅期盼的表情。細看這幅畫,少婦象是有孕在身,所以她對雛雞滿懷溫情,並因此而獲得了人與動物的溝通。這樣說來,畫名中的“母親”既指母雞也指少婦,而“期盼”不僅是母親對新生命的期盼,而且更是人期盼與萬物溝通。或許,這幅畫的寓意,是期盼一個溫馨的新世界與新生活,當中人與萬物相通,其樂融融。

 

我過去並不知道江遜,買了他的畫以後,才去作了點了解。如前所述,江遜大器晚成,他喜歡描繪鄉村題材,作品幾乎都有世外桃源的主題。《吊床》一畫,是位少婦在鄉間別墅的樹蔭下乘涼小憩,其影調處理是古典式的,而用色卻接近拉斐爾前派和印象派。《喂馬駒》是一位少婦帶著兩個幼女,在鄉下的馬廄旁嬉戲,作品的用光用色,都是對桃源世界的渲染。《喂鴿子》畫一位少女在鄉間的綠蔭草地上喂鴿子,她若有所思,一幅懷春模樣,似向鴿子傾訴衷腸。

 

江遜在藝術的桃花源中,仍然暗示了塵世的煩擾,他想求取兩個世界的對照,以使自己的藝術不至膚淺。《路遇》是一少婦在鄉間小路旁,隔著樹叢遠遠注視著路上的小馬,可能馬的主人是她往日的情人,這不期而遇,讓她進退維穀。《約會之處》描繪了情人的爽約,畫中的少女在鄉下的約會處等待,卻不見情人蹤影。這幅畫讓我想起與江遜同時代的英國作家高爾斯華綏(Galsworthy)的小說《蘋果樹》,寫一個富家子弟從城市到鄉間度假,與一鄉下少女有了浪漫之盟,返城後卻將約言拋諸九霄。江遜畫中的鄉下少女,手扶小樹(但願不是蘋果樹),雙眼望穿秋水。人與人的溝通,有時竟不如人與動物的溝通。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可能這是江遜執著於世外桃源的原因。

 

《母親的期盼》是油畫,作於一八七八年,後由英國銅版雕刻家亞瑟·特瑞爾(Arthur Turrell)刻成銅版,一百多年前由倫敦的香火版畫作坊印製。這幅銅版畫先在英國和歐洲銷售,後經華盛頓的國會圖書館特許,由其在美國代理。銅版畫的價值,不僅在於油畫原作,而且也在於銅版的製作。十九世紀的歐洲有不少銅版畫大師,許多經典名著都有他們製作的插圖,如聖經和但丁《神曲》的插圖,便是銅版畫精品。

 

特瑞爾一八七一年生於倫敦,卒年不詳。他從父學藝,是版畫家也是油畫家,深通二者之道。他子承父業,技藝精湛,既把握了江遜原畫的神韻,又將銅版畫的黑白之味、層次之妙,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刻印的《母親的期盼》,堪稱難得的精品,近千之價,得其所哉。

 

 

                                                                                        OO五年四月,蒙特利爾

                                                                                         發表於台北《今藝術》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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