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懸石

遊走在文字與繪畫之間討論文學、繪畫、理論
正文

墨 西 哥 之 行

(2005-12-24 15:14:44) 下一個

墨 西 哥 之 行

 

 

                    道聽途說

 

早就聽說去墨西哥旅行不安全,那裏不僅強梁橫行、瘟疫肆虐,而且警察敲詐、政府腐敗,真是官匪一家,民不聊生,恍若現世地獄。然而,也早就聽說墨西哥的風土人情、曆史文化具有無比的魅力,而且墨西哥近年的經濟發展也成就蜚然,擠身於發展中國家的前列。究竟孰是孰非,其中是否有偏見和誤解,若不親自去看看是不會知道的。

 

作為旅行前的準備,我讀了一部厚厚的墨西哥旅遊手冊,由於個人愛好,又讀了幾部有關墨西哥曆史和藝術的書籍,特別是關於阿茲台克文明的書。有趣的是,那部由美國人編寫的旅遊手冊,講到墨西哥之行的兩大注意問題,一是當地汙染嚴重,千萬別吃生食別喝生水,一定要吃熟食喝罐裝水,否則會一頭病倒;二是萬勿把照像機、背包之類掛在肩頭,因為街頭童黨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搶了就跑,若遇到此事,唯一辦法就是大叫“羅巴”,即西班牙語的“盜賊”,至於是否見效,隻有天知道。

 

因此,我將墨西哥之行當成一次曆險,與同行者商定不住旅館、不進飯館。有位朋友家在首都墨西哥城,讓我們去他家住,我們當然喜不自禁,但心裏卻藏了一個疑問:他家會不會象是東南亞的叢林棚屋或中國的集體宿舍?家中有無浴室、可否每天衝涼?

 

在墨西哥城下了飛機,朋友驅車相迎,再直駛其家,我們一下就愣住了。這是一座十九世紀殖民地時代的庭院,院中是歐洲巴羅克和新古典主義風格相交融的雙層樓房,綠色的草地映襯著白色牆麵,門窗上是閃亮的黃銅作成的曲形裝飾,很有點羅可可和新藝術的味道。進得樓裏,朋友說,家裏人全都住在鄉下別墅,隻有周末才進城,所以這座樓平時是空的,現在就歸我們住了,樓旁的平房裏住著兩位印地安仆人,她們會照料我們的起居飲食。將行李搬進屋,真是賓至如歸,我們感覺象進了宮殿,似乎要享受一下國王般的日子。

 

 

 

        的士誤會

 

為了安全,我們出門既不乘地鐵也不搭巴士,我們總是打的。朋友告訴我們,進的士前要先看清楚該的士是否有營業執照,萬萬別坐進黑的,以免被不良之徒敲竹杠。

 

有天打的去總統府看壁畫,的士司機是印地安和西班牙人的混血兒,長相象亞洲人。他會講一點點英語,於是我就試著同他聊天。我說,印地安人和中國人原本有血緣關係,他們的祖先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冰封時期越過百令海峽,從西伯利亞到北美,然後才慢慢遷移擴散到中南美洲。這位司機說他知道這個,而且不少墨西哥人也都知道他們有亞洲祖先。他說,在著名的人類學博物館入口處,有一幅大畫,畫的就是當年印地安人越過百令海峽的情形,可是卻沒有實物和紀錄作為證據。

 

看來這位司機受過些教育,知道曆史,我便來了談興,告訴他說,一百多年前墨西哥政府屠殺印地安人,有一個部落的酋長跑到當時清朝政府駐墨西哥大使館尋求庇護,說自己的族人是殷帝後裔。清廷一聽非同小可,便令大使調查,若他們真是殷帝後人,則要保護。可是當時的大清王朝已是風雨飄搖、自身難保,此事最後不了了之,後來也再無印地安人同中國攀親。(我想,“印地安人”或該譯作“殷帝安人”才好)。

 

司機對我講的故事表示全然不知,於是我們就換了話題,說起在墨西哥打的怎樣才安全。司機說除了看執照,還要看麵相、聽言談,從直覺判斷開的士的人是否善良。有的人凶神惡煞、有的人奸滑淫邪、有的人一臉戾氣,這些人開的車,既使有執照,也不能坐。正說著,車已開近總統府前的大廣場,我們準備下車。可是我身上沒有零錢,司機又找不開我的大票子,他便把車停到一家商店門口,讓我進去換錢。我下了車,旅伴留在車裏,等我換了錢回來,車卻不見了。

 

我的頭象是要爆炸了。怎麽會?我自問:難道我們撞上了麵善心毒的強盜、難道就因為我剛才翻了墨西哥政府的老賬?我拚命問人看沒看見那輛車,可是沒有人聽得懂英語,他們都說著莫名其妙的西班牙語。那時天色已暗下來,街上的行人象是黑乎乎的一大片憧憧鬼影,在我身邊無聲無響地串來串去。我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似幻似真的無底洞,一邊旋轉著一邊向宇宙深處飛速栽下。

 

等我清醒過來時,見那的士司機正一頭是汗向我跑來,我真恨不能一拳把他那墨西哥式的寬鼻子打得陷進臉裏去。他對我說,商店門口不能停車,所以隻好把車開到別處去停。他料定我會發急,停好車就來找我。旅伴對我說,我剛下了車,司機就關上車門要開車走,她覺得不對,便一把將車門擋住,不讓他關門。司機急了,用西班牙語說了一大堆,但不知說的是什麽,於是二人就開始了車門爭奪戰,最後她從車裏跳了出來,叫來警察,才知是場誤會。

 

給司機付了錢,他要找我零額,我讓他別找了,又多給了他十多元墨幣,算是在想象中給他治鼻子。

 

 

        民風各異

 

各種誤會不時發生,但都無傷大雅,多為文化差異而已。周末那天,朋友一家進城,我們要請其全家吃晚飯,以表謝意。可是墨西哥人的晚飯是便餐,午飯才是正餐,請客應請吃午飯。不過,這午飯是在兩點到四點之間,而在美國和加拿大,這卻正是飯館關門的時刻。

 

這自然算不上真正的誤會,而真正的誤會看上去並不象誤會。第一次見朋友全家,按禮節要挨個接吻。我們來自加拿大的法語區,當然按法國禮節,沒想到吻禮也會不同。法國人見麵接吻,要在左右兩頰各吻一次,西班牙傳統卻是隻吻一邊隻吻一次。結果,當旅伴同朋友的母親吻了一麵然後送過臉去要吻第二麵時,對方卻將臉收了回去。朋友的母親見旅伴撲了空,趕緊將臉再湊上去,不料旅伴卻立刻認識到吻禮的不同而打了退堂鼓,讓老母親撲了個空,二人就此持平。大家見狀大笑,卻讓我手足無措。朋友的父親見我在猶豫,便對大家說,他們是客人,我們就按客人的禮節吻兩次吧。我忙說,今天是我們請你們,你們才是客人,還是按你們的禮節就吻一次吧。結果眾人大亂,無所適從,也不知究竟吻了多少次。

 

雖然去墨西哥前曾發誓不進飯館,但因認識到此乃誤會作祟,便很快毀誓,以享口腹之樂。我們在墨西哥城最有名的旅遊區若娜蘿莎Zona Rosa)的一家日本餐館宴請朋友一家。在北美,日本料理以其精細的廚藝、漂亮的碟式和昂貴的價格而聞名。才一入座,侍應生就遞上了菜單,可那菜單是西班牙語的,我們看不懂。朋友一家雖講西班牙語,卻不懂日本菜,這還真給我們出了難題。

 

點菜之前,我到廚房門口往裏看了一下,見有兩三個亞洲麵孔的人在忙著,便相信這裏有正宗的日本料理,於是便不理睬菜單,隻憑我們的經驗和口味點。我用日語告訴了侍應生幾個菜名,他好像沒聽懂,到廚房裏轉了一圈又兩手空空地回來。於是我便用日語和英語一字一頓地問他會不會講日語,告訴他我們想要的是壽司和生魚片。他兩手一攤,表示不懂,最後是朋友將英語譯成西班牙語,我們才有了吃的。

 

席間我們談起了墨西哥的文化和曆史。我對墨西哥的興趣,最早來自英國現代雕塑家亨利·摩爾Henry Moore)。摩爾的雕塑作品,無論具象還是抽象,都以斜躺的人體為原型,這個原型就是墨西哥印地安土著阿茲台克人的雨神恰克莫爾Chacmool)。阿茲台克人瑪雅人一樣,在美洲印地安人中文明程度最高,當西班牙軍隊在十六世紀進入阿茲台克領地時,阿茲台克國王蒙特朱瑪Montezuma)向殖民軍的統帥科特茲Hernando Cortes)介紹了自己民族的文化,尤其介紹了阿茲台克的精確曆法和天文知識。

 

西班牙人驚呆了,沒想到土著人有如此之高的智慧和文化。阿茲台克人說,他們的文明是神給的,西班牙人又妒又恨,說這文明是魔鬼給的,並用歐洲的洋槍洋炮屠殺阿茲台克人,徹底毀滅了阿茲台克文明。但是,阿茲台克人也給了這些歐洲入侵者以最可怕的報複,即所謂“蒙特朱瑪的複仇”(Montezuma revenge)。在西方語言中,這個詞的意思是痢疾,尤指外國旅遊者在墨西哥因飲食不適而引起的致命痢疾。在十六世紀,蒙特朱瑪的複仇橫掃西班牙征服者,軍中瘟疫蔓延,使他們望風喪膽。

 

話說到此,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大錯,日本料理中的壽司和生魚片全是沒見過火的生食,我們這些外來遊客在墨西哥吃了生食,豈不會成為複仇的犧牲品?那天晚上忐忑不安地入睡,總怕夜裏會因複仇而醒來。還好,一夜沒事,次日也沒事,這一關算是過了,看來蒙特朱瑪對殷帝後人還是講情麵的。

 

 

        金字塔

 

在墨西哥城住了幾天後,我們去郊外的陶迪華龕看阿茲台克人的金字塔。陶迪華龕在墨西哥城東北麵,開車隻要一個多小時。我覺得墨西哥在很多方麵象中國,例如兩個京城都熱鬧繁華,滿街是人滿街是車,到處是跳蚤市場,到處是叫賣之聲,城裏既有老式房屋,又有摩天大樓,整個感覺是欣欣向榮,一片興旺景象,而在這興旺的陽光下,也同樣是陰影處處。

 

墨西哥城號稱世界第二大城市,人口有一千二百多萬。郊外的山坡上是環繞全城的貧民區,那些棚屋就象中國的集體宿舍,甚至象地震棚。由於這個城市建在山穀盆地裏,氣流靜止不動,所以空氣汙染據世界之首。公路上不少汽車一路冒著黑煙,卷起路邊塵土,垃圾漫天飛揚。郊外小鎮上到處是個體戶開的小店,街上奔跑的孩子們衣著別扭,他們似乎從沒洗過臉。

 

據古代傳說,當年阿茲台克人在尋找定居地時,他們的大祭師得到神示,說他們將會在旅途上看到一隻鷹站在仙人掌上,鷹嘴裏刁著一條蛇。神示說,在哪裏看見這景象,就在哪裏停下來,那地方就是他們的定居地。這神示果然應驗了,阿茲台克人經過艱難的長途跋涉,在一個巨大的山穀裏看見了一隻嘴裏刁著蛇的鷹站在一株仙人掌上,他們在那裏停了下來,建立了自己的國家。那地方就是現在的墨西哥城,而現在的墨西哥國旗上,就畫著那隻站在仙人掌上、嘴裏刁著蛇的鷹。

 

早在公元紀年之前,土著人就在陶迪華龕修建了神廟和金字塔,並在那裏建成了當時美洲最大的城市。陶迪華龕有一條寬闊平直的中央大道,將三座高大雄偉的金字塔聯接起來。大道兩旁是一座接一座的神龕和祭壇,大道盡頭是月神金字塔,一側是日神金字塔。金字塔用火山石建成,天然燒製過的火山石,輕便易搬運,又堅固結實。金字塔的結構和三座金字塔間的關係,暗含著天文學和數學關係。金字塔的台階數,與阿茲台克日曆的數據相符。每年夏至那天,日神金字塔與太陽形成一條直線,成為晝夜交替的日期變更線。阿茲台克人相信,這也是人的生死線。

 

然而,阿茲台克人恰在這條生死線上出了問題。阿茲台克文明在公元六、七世紀達到頂峰,接著就衰落了,衰落的原因無人知曉。我們的墨西哥朋友是搞城市規劃的,他自有一套說法。他說阿茲台克人建的城市太大了,七世紀時城中人口已超過二十萬,而當時城市交通相對落後,使阿茲台克人發生了通訊和交流的困難。這就象聖經中說人們想建通天塔,上帝一怒攪亂了他們的語言,使建通天塔的人相互誤會,難以溝通,通天塔終於半途而廢,成了“敗壁塔”。朋友的結論是,陶迪華龕也是一座市民相互誤會的“敗壁城”。今天的墨西哥城是十六世紀西班牙殖民主義者搗毀阿茲台克神廟後,在神廟的廢墟上建起來的。

 

站在日神金字塔頂,俯瞰規模龐大的陶迪華龕古城遺址,設想公元七世紀時阿茲台克人的通訊交流情形,我不得不相信,他們因自身交流的困難和因此而來的各種誤會,造成了內部機製的癱瘓,這使他們的文明停滯不前。一千年後,當歐洲人用槍炮進攻他們時,即便是蒙特朱瑪的複仇,也於事無補了。

 

 

                                                                        一九九九年春,蒙特利爾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