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懸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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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新法蘭西的湖光山色

(2005-12-17 16:32:10) 下一個

 拍攝新法蘭西的湖光山色 

 

 

            新法蘭西指加拿大東部的法語省魁北克和相鄰的法語區,與美國東北部的新英格蘭接壤。在新英格蘭,我欣賞其人文風景,在新法蘭西,我欣賞其山水田園,正所謂仁者智者,各得其所。

 

 

          舊情複燃

 

            要說新法蘭西迷人的山水田園,我喜歡蒙特利爾東南方向的東部鎮區(Eastern Townships),那裏的湖光山色,可謂攝影天堂。

            當年我算是攝影發燒友,對風光攝影的熱情,來自加拿大攝影藝術家弗裏曼-帕特森(Freeman Paterson)。這位攝影家的作品,無論是大場麵的北國風光,還是精細的庭園一角,都因觀察入微而打動人心。他的畫冊,我見了就賣,更模仿他拍過不少作品,一律講究選題,構圖,光影,節奏,氣氛等形式因素。發燒過後是降溫,雖然仍拍自然風光,但僅是到此一遊的觀光留念而已。後來到蒙特利爾一住八年,拍了不少這類照片,然後遷居美國,仍拍遊客式觀光照,直到去年從新英格蘭遷回蒙特利爾,才有機會重新觀察新法蘭西的山山水水,才有可能靜下心來,去發現這山水之美。東部鎮區是我喜歡的地方,盛夏的一個周末我去那裏的小鎮梅崗蒂克(Megantic),其青山綠水,喚回了我往日的攝影舊情。

            梅崗蒂克在東部鎮區的東南角,緊臨美國的緬因州和新罕布什爾州,其湖光山色,粗看猶如新英格蘭的風景,悉心體會,卻發現微妙的區別。新英格蘭的風景,如清冽的香檳,沁人心脾;新法蘭西的風景,則如淳厚的威士忌,讓人回味無窮。從蒙特利爾出發,車行約三小時,中午到達梅崗蒂克湖的東岸。沿湖緩行,但見綠色的田野和低矮的樹叢,掩映著狹長的湖泊。平靜的水麵上白帆點點,鷗鳥在帆影間上下翻飛。午後的天空濃雲密布,雲層的縫隙處灑下束束陽光,營造出戲劇般的光影效果,渲染出濃烈的情緒化氛圍,仿佛是上帝正向下界顯示力量。這種氣氛乃攝影者所求之不得。

            拍了照,我繼續驅車沿湖緩行,來到一處遊艇碼頭和泳場沙灘。這時的天空亂雲飛渡,光影瞬息萬變,越發戲劇化情緒化。陣風掠過水麵,山林倒影在波光雲霞中此伏彼起,給剛才平靜的湖水添了一份有節奏的動感。麵對這幅畫麵,你不得不感歎人生和世界的確是上帝導演的一場大戲,而攝影則是對這場大戲的觀察和紀錄,是對這場大戲之意義的發掘。

            再往前不遠,就是梅崗蒂克鎮。過去出遊到小鎮,我喜歡逛當地畫廊,欣賞地方風情。在梅崗蒂克,我沒看到什麽畫廊,卻發現一處頗具規模的藝術展覽館,正有繪畫博覽會舉行,都是當地藝術家和兒童的作品,在質樸和純真的筆法中,多少也流露出一點當代氣息和鄉土味。其中我最喜歡的,是一幅水彩畫,描繪幾隻野生蘑菇,其用水用色,渾然淋漓,染得蘑菇玲瓏剔透,別具一種形式感,甚是可愛。

            小鎮上的人,也很時髦,大概這裏是旅遊區之故,人們見過世麵。在街頭漫步,不時看到三三兩兩的美少女,身著清涼的夏裝,遠比外地遊客前衛。天色漸暗之時,我步入一家法式海鮮餐館,點了一份湖蟹。晚餐鮮美無比,而女侍應生更是美貌驚豔。大家都知道,北美大城市的女士們講究身材,但在中西部的鄉下,胖女人卻遍地皆是。梅崗蒂克是鄉下小鎮,可女士們個個魔鬼身材,將一臉美貌,襯得叫人目瞪口呆,英文說是 breathtaking,中文譯作“美得令人屏息”。我很想拍幾幅美女照,猶豫再三,終於沒敢讓女侍應生擺譜式(pose),也不敢在街頭偷拍,怕撞上女權分子,隻能引為憾事。

 

 

          攝影之道

 

            我對攝影的舊情,是對攝影本身的迷戀,而不僅僅是對所攝之物象的迷戀。但是,所攝之物象,卻如中藥裏的引子,非此便談不上攝影本身。在梅崗蒂克湖邊住了一夜,次晨驅車上梅崗蒂克山,一路上是綠色的牧場,幾縷陽光照耀出一片黃花,牛群牟牟地叫著,在綠草黃花間閑蕩。這幅田園牧歌的畫麵,就象一百多年前法國巴比鬆畫派的作品,而陽光的閃爍和綠茵中黃花紫葉的隱顯,則如印象派繪畫的斑駁陸離。通向山腳的公路起伏有致,駕車隨波逐流,應和了田園風光的韻律和節奏。

在新法蘭西的這派田園風光中,我邊開車邊聽法語歌曲。雖然在蒙特利爾前後住了很多年,也斷斷續續學了幾年法語,但我的法語水平卻從無長進,聽歌也稀裏糊塗。不過,正因為聽不懂歌詞,卻又多少知道一點法語音韻,於是,駕車聽歌就純粹成了欣賞法語之美,而並不關注所唱的內容。也隻有在這時,聽到法語顫音的婉囀,如聞子曰詩雲,優哉遊哉,輾轉反側,暢翔於五裏雲中。

梅崗蒂克的山路之險,事先沒有料到。車一進山,柏油路結束,碎石路麵的坑窪有如搓衣板。路窄,坡陡,彎急,左邊是峭壁,右邊是懸崖;路旁的交通提示牌建議用一檔駕駛。從田園風光和法語之美的五裏雲中,回到山路的危險現實,才分清了鼻尖的冷汗與窗外的雲霧。好在這樣的山路我在美國的新英格蘭早見識過,隻要在麻州西北部行駛過美景如畫的二號公路,這世上的其他險路便成了坦途。

梅崗蒂克的山路上,濃雲低垂。車行霧中,我以安全為要,按路牌的建議掛一檔慢駛。這時我從後視鏡裏看見後麵有一美眉,正小心翼翼地駕車尾隨。仔細看去,車裏就她一人,我便納悶,盡管我是獨行俠,喜歡天馬行空,但一個美眉卻沒道理獨自出遊。駕車者之間的溝通和默契,是安全行駛的保證,也是陌生人之間一種有趣的無言交流。在梅崗蒂克這樣的窄窄山路上,超車或讓行都不可能,惟有耐心與幽默可以使交流變得友善。我從後視鏡裏能看見美眉的標準像,而美眉卻隻能在我的後視鏡裏看見我的雙眼。當我減速時,美眉的左手離開方向盤,一攤,問我何故,滿臉無奈。我翻翻上眼皮,示意前方彎急,美眉的手便回到方向盤上,輕輕拍擊,表示理解。一來一往,如此這般幾個回合,我們便有了默契。

車行逾高,濃雲逾低,霧氣逾重,天色逾暗,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我想問美眉為何獨行,卻不知該怎樣翻動眼皮,總不能一眼睜一眼閉吧。到了山頂,見有天文台。美眉停好車,提了公文包,徑直走進了遊客止步的天文台辦公室。原來如此,美眉在這裏上班。

山頂氣象,瞬息萬變,向上看,濃雲開處,藍天驕陽;向下看,白雲似海,綠野一片。我在山頂朝不同方向拍攝了幾張白雲綠海的大場麵照片,然後一回頭,見剛才那美眉正蹲在懸崖邊的一塊巨石上取景拍照。在我眼中,這一不是一幅單純的風景,因為景中的人拍照,便與風景有了互動。我想起攝影教材上有一課,講“決定性的瞬間”(decisive moment),眼前這人與景的互動,便是這樣的瞬間。那一刻,美眉已拍完的了照,正要起身。隻見她俯身向前,麵對風景,一腳支撐全身,另一腳踮起,雙手正在收攏攝影器材。這不僅是人與景的互動,也是動與靜的共存,是渺小的人麵對博大的自然。意識到這一刻轉瞬即逝,隻可遇不可求,在這決定性的瞬間,我不再顧慮女權主義,於最後一秒鍾,搶拍下了這幅人在景中的照片。

“決定性的瞬間”乃攝影之道,在那一瞬間,主題升華,美眉化作一種藝術形式,登徒子之虞煙消雲散。老子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那一瞬間,五色五音不再,攝影之道盡顯。

           

 

          精微之處

 

一對朋友的鄉下別墅,在梅崗蒂克湖的另一端。朋友邀我到其湖畔別墅度周末,在那裏釣魚,劃船,遊泳,也到林中采草莓,采蘑菇,看鳥。對我而言,這實際上是悉心體察大自然的精微之處,用照相機捕捉自然的細節,體會這些細節中的詩意和哲理。

朋友有兩個上中學的女兒,我們釣魚的時候,隻要有魚上鉤,她們就會競相躍入水中,一人用網撈,一人用手抓。有次釣得一條大魚,當地的報紙還派記者來拍照。普通大小的魚,釣上後我們都放回湖裏,可這些魚不長記性,才入了水便又回頭來咬鉤,兩個女兒也樂得再次入水,驅趕這些傻魚。

放下魚竿我們下湖遊泳,遊到一處湖灣,有浮萍和水蓮花,象是印象派畫家莫奈筆下的池塘。兩個女兒說,她們的媽媽管這地方叫天堂,問我要不要進天堂深處去看看。朋友劃船尾隨,帶著照相機,我們便從湖灣涉淺水進入一條小溪,逆流而上,走進一片蔭鬱濃密的叢林,如入南美洲的亞馬遜叢林一般。

沒想到在北方的新法蘭西,密林深處竟有塘鵝鵜鶘之類水鳥。由於林密,不可能拍攝大場麵的風景,卻能觀察林中的細節。其實,並不是我們來觀察這密林,而是林中的鳥獸們觀察我們這些不速之客。環視一圈,隻見到處是睜得渾圓的眼睛,從枝葉的背後悄悄盯著我們。樹上有隻小浣熊,大概是頭次見人,驚惶之中從樹上掉了下來,蹲在地上不知所措。我跑到小浣熊跟前看個究竟,想拍張特寫。為表示友好,我摸了下它的頭,它立刻從驚慌中回過神來,扭頭朝我的手背咬了一口,轉身就跑。朋友的女兒說,我應該馬上去注射狂犬疫苗。我看了看手,並無破傷,算是虛驚一場。

天堂深處的大樹,好些樹身上都布滿了蜂巢狀的圓孔,這是啄木鳥的功績。啄木鳥那急促的啄木聲,聽起來很空靈,其羽毛的色彩也很漂亮,但要拍攝啄木鳥卻並不容易。它們太機靈,不等你看見,便在一串清脆的鳴叫聲中飛走了,唯餘空穀傳聲。不過,拍攝啄木鳥在樹身上啄出的浮雕,也很愜意,那浮雕象是一種抽象的幾何設計,形式感很強,卻又毫無幾何設計的人工味,真是天然渾成。

出了密林,有一池塘,塘中長著一片枯林,雖不同於亞馬遜河流域的蓊鬱,但因是出水林木,竟給人一種超現實的感覺,讓我想起當年九寨溝的夢幻之遊。拍了幾張水中枯林的照片,看見池塘邊的斜坡上,落葉掩映著一段大腿粗的倒下的枯樹幹。這是一棵白樺樹,陽光下樺樹皮閃著光。仔細一看,這樹幹僅有一層完整的樹皮,內部早就朽空了。兩個女兒說,這空樹皮已在這裏躺了不知多少年,從她們記事起,好像就在這裏。我心想,雖然這棵樹早就靈魂出竅,但精神仍在這林中遊蕩,要不樹皮怎麽還會在陽光下熠熠閃耀呢。

為了尋找這樹的精神,我繞著它走了幾個來回,從不同角度拍了好幾張照片,然後在附近的一個樹樁上發現了幾朵泛著深紅光澤的靈芝。北美深山湖邊的靈芝,我在美國的新英格蘭采到過,現在在新法蘭西又見到天然靈芝,不知是不是天意,若是,也不知這天意暗示了什麽。

從天堂循原路退回湖裏,朋友仍然劃船,我和兩個女兒仍舊泅水。過去在這裏遊泳,我從未注意過湖底,此刻潛水細看,湖底布滿蚌類,直直地半插在泥沙中。蚌類淡菜是我的最愛,我們三人便潛入湖底采集,不久便往船上放了一大堆,那天的晚飯是淡菜大餐,吃得我直叫為何早沒發現這天然美味。好玩的是,那天夜裏有黑熊尋味而來,將垃圾桶裏的空貝殼,一掃而空,與我們分享美味。

第二天日出時,早潮的浪頭拍打著岸邊層層疊疊的岩石,將其紋理衝洗得明亮閃爍。看著這水波紋理與岩石紋理的交織,我便想到貝殼的紋理和白樺樹皮的紋理。這些紋理就象啄木鳥雕刻的蜂巢,也是一種幾何設計的抽象形式,是大自然的傑作。拍攝潮汐中岩石的紋理,我耳畔回響起十八世紀末期英國詩人布萊克(Williams Blake)的千古名句:

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是何其不朽之手與眼

Could frame thy fearful symmetry?    才造就了你這無雙的形式?

 

 

                                                                       寫於00五年八月 

                                                                      發表於紐約《世界日報·世界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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