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懸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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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北方風景

(2005-11-21 14:34:48) 下一個

夏日的北方風景

 

     

                凝固的大氣

 

鄉間小路的魅力是無盡的。夏天,在加拿大的新法蘭西,在美國的新英格蘭,傍晚時分漫步在鄉間小路上,可以享受綠色的奢侈,可以同靜靜的流水或農家的牛交談。

自去年從新英格蘭遷回蒙特利爾後,從新過起了城市生活,似乎同鄉間小路無緣了。大城市的夏天,沒有靜靜的流水和嚼著青草的牛群,街頭滿眼是衣著清涼的靚女,在人流的波濤中起伏。蒙特利爾是個北方城市,冬眠了大半年的人們,爭相在夏天享受陽光。窈窕淑女們,一到夏天更是迫不及待,露出自己的肩頭、腰肢、後背和修長的腿,到大街上招搖,似乎要叫路人看個夠,補回冬天的損失。當然,這畢竟是城市的大街,不是天體浴場。

可是,那天在大街上看見美術館的招貼,是兩個裸體女子在鄉下水邊沐浴,猛然感覺象是從波濤洶湧的蒙特利爾街頭,一下子來到了天體浴場的沙灘,抬眼望去,不僅一片清涼,而且讓人心跳。

          再看招貼上的文字,是蒙特利爾畫家霍爾蓋特(Edwin Holgate, 1892-1977)的繪畫作品回顧展,展期從五月底到十月初,整整一個夏天。誰是霍爾蓋特?我在記憶中搜索,回想當年學習藝術史的課堂情形,回想閱讀過的關於加拿大繪畫的書籍,可惜這記憶太久遠了。

蒙特利爾美術館有新館和舊館,二者隔街相望,舊館主要陳列加拿大藝術,霍爾蓋特回顧展便在那裏舉行。雖想不起畫家是誰,但走進美術館,先看畫再說。這些畫,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北方風景,和風景中的裸女。

北方風景,不就是林海雪原和孤零零的小木屋麽?不止。北方的風景,是夏天深藍色的長空,在畫家筆下藍得發黑,還有白雲,白得耀眼,不是輕輕地飄浮在空中,而是重重地懸在遠方的天際,似乎遙不可及。長空白雲下的大海或湖水,也藍得發黑,深不可測,水麵上大大小小的冰山或礁石,沉重而又強悍,呼應著天上的白雲。

北方的風景沉重得有分量,靜止、安祥、肅穆,仿佛大氣都凝固了。這一切,造就了加拿大藝術的地域風格,一如“七人畫派”(Group of Seven)的深沉、勒米埃(Jean Paul Lemieux1904-)的漠然、科勒威爾(Alex Colville1920-)的冷峻。“七人畫派”畫北方清冷的陽光,勒米埃畫冬天風景裏沉默而孤獨的人,科勒威爾畫夏天風景裏自己無言的內心世界。在北方,一個敏感而多思的人,有權孤獨,這是不為人知的內心孤獨。霍爾蓋特便是如此,他與人分享夏天,惟在內心深處,才如勒米埃般沉默,才如科勒威爾般無言。

於是我又想起往日漫步在鄉下小路上,想起傍晚時分在青綠的田野間獨自騎自行車的情形。有時候,行進中的自行車,象是靜止的,隻有綠色的風迎麵拂來。那一刻,心境也與這風景一樣,凝固在清淨的綠風中。無論是在新英格蘭的鄉間小路,還是新法蘭西的林中湖邊,我看見的都是北方的風景,感受的都是勒米埃、科勒威爾、霍爾蓋特的心緒。這時候,如果有一泓清溪,唯一想做的,就是褪去衣衫,進入北方的大自然。

有了這樣的願望,在美術館裏看霍爾蓋特風景中沐浴的裸女,你就無法不心動、無法不心跳,然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站在畫前,凝固了。

 

 

      在北方的天空下

 

霍爾蓋特是一個幾乎被曆史遺忘了的畫家,我在記憶中難尋其蹤跡,後來查閱文獻,所獲不多,於是借助互聯網,才找到了他的生平簡介。

一八九二年,霍爾蓋特生於安大略省的小鎮艾蘭穀(Allandale, Ontario),父親是工程師。三歲那年,因父親工作之故,舉家遷往中美洲的牙買加。過了兩年,霍爾蓋特回到加拿大,住到多倫多的親戚家。又過了四年,霍爾蓋特得以同家人團聚,自此全家定居魁北克省的蒙特利爾,那年霍爾蓋特九歲。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到蒙特利爾藝術家協會(AAM)學習繪畫。

在蒙特利爾,霍爾蓋特師從著名藝術教育家布倫納(William Brymner),並與後來名聲大噪的畫家傑克遜(A.Y. Jackson1882-1974)同門同窗。約在一九二O年前後,布倫納教過的學生,在蒙特利爾的畢弗爾廣場周圍設立畫室,形成加拿大藝術史上影響一時的“畢弗爾山莊畫派”(Beaver Hall Hill Group),霍爾蓋特也自此成名。

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霍爾蓋特就曾到巴黎習畫,戰爭爆發後回國從軍,在海軍任戰地畫家,創作了大量軍事題材的作品。戰後,霍爾蓋特與新婚妻子再赴巴黎從藝,直到一九二二年才返回蒙特利爾,隨即以繪畫、執教為生。從二十年代到六十年代,霍爾蓋特傾情於人體,既畫室內女模特,也畫了很多風景中的裸女,其簡潔的畫風在寫實中有隱約的象征寓意。霍爾蓋特也給報刊書籍作插圖,還從事版畫創作和圖案設計。一九七七年,畫家在蒙特利爾去世。

我不知道霍爾蓋特是否屬於美國作家海明威所描寫的“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僅就個人經曆而言,他與海明威、與海明威筆下的人物,都幾無二致。戰爭結束後,海明威和他那一類人,在巴黎沉迷於酒精、鬥毆和女人,霍爾蓋特也在巴黎描繪裸女。那時,形式主義盛行,但霍爾蓋特對裸女的興趣,並非隻是人體的形式,而更是人體形式的地域特征。在他眼中,裸女就是風景,是凝固的北方風景之精華所在。就象北方的大地年複一年從冬到夏,生命的潛流永不停息那樣,他筆下的裸女,在凝固的空氣中熱血奔流,充滿了生命的欲望。

也許正是這生命的欲望,使霍爾蓋特與加拿大著名的“七人畫派”有了共同語言。“七人畫派”專注於北方風景,力圖在風景中展現加拿大性格。該畫派形成於一九一一年,在整個二十年代也十分活躍,湯姆遜(Tom Thomson1877-1917)和傑克遜是中堅人物,他們在北方寒冷的陽光下表現大自然的生命力。七位畫家多來自安大略省,他們對加拿大風景的探索吸引了不少同道者,於是有了外圍成員,霍爾蓋特應邀加入,成為七人畫派的第八個畫家。

在加拿大藝術史上,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年代,年輕的加拿大正在打造自己的民族文化。在西海岸,傳奇式女畫家愛米麗·卡爾(Emily Carr1871-1945)到大森林中描繪印地安人的傳說;在安大略,米爾納( David Milne1882-1953)將北方的森林表現得出神入化,他甚至畫出了樹葉的呼吸;在東部的魁北克,著名女畫家及藝術教育家莎薇吉(Annie Savage1896-1971)一邊描繪北方大地的血脈,一邊傳道解惑,我的一位老師,便是她當年的高足。

在這些北方畫家中,霍爾蓋特執著地描繪風景中的裸女。在北方的天空下,大氣的生命,就奔湧在這些凝固的裸體中,恰如山澗溪水的流淌。

 

 

        大自然的精微處

 

今年,我的夏天是在南歐的馬德裏開始的。初夏的馬德裏,人潮湧動,苗條的西班牙女郎,在人潮中畫出了清涼的街頭風景。這風景是生命的欲望,就象候鳥在冬天過後會飛回來一樣,要不,法國南方的塞尚,怎會對山林溪水邊的浴女情有獨鍾,而塞尚的人與景又怎會迷住了霍爾蓋特?在馬德裏的索菲亞美術館,我被巴塞羅納畫家卡馬拉沙(Hermenegildo Anglada Camarasa1871-1959) 的人體畫打動了。這位畫家喜歡畫情侶,畫他們在夏天的風景中做愛,並用人體展示情色和美感的誘惑。另一位畫家索拉納(Jose Gotierre Solana1893-1970),也畫夏天風景中的情侶,畫他們享受陽光、海風和性愛。這兩位西班牙畫家的生命欲望和一腔熱情,拉開了夏天的序幕。

從南歐回到北美,我又到與西班牙同一緯度的南加州,在洛杉磯看到了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德庫寧(De Kooning1904-1997)畫的裸女。德庫寧是狂暴的,他用抽象的筆觸,抽打畫布,直至畫麵上的女人形象解體。這位畫家生於北歐的鹿特丹,應該是個冷靜的漢子,可能是後來移民到美國,養成了暴力的性格。

塞尚和兩位西班牙畫家,並沒有暴力,但他們有情色,他們對夏天的女人,充滿了無盡的熱情和欲望。我從洛杉磯回到蒙特利爾,已是六月中旬,北方的夏天開始了,蒙特利爾波濤洶湧的街頭,情色處處。我看到霍爾蓋特描繪夏天的北方風景,這風景中也流淌著情色的欲望,於是突然明白,德庫寧的狂暴,實為欲望的爆發。南歐畫家有機會整年享受裸女的誘惑,其熱情不至於突發為暴力,而北方畫家得冬眠大半年,難得享受夏天的清涼,結果,一有機會,迸發的激情就可能變為暴力。不過,霍爾蓋特並沒有暴力,加拿大的民族天性趨於平穩、沉靜,不象美國人那樣躁動不安。但是,作為北方人的加拿大畫家,一樣有季節的焦慮,所以霍爾蓋特才會在北方的風景中畫出情色欲望。

什麽是情色(erotic)?有人說情色就是色情(pornographic),但前者是藝術而後者不是。也有人說,情色與色情是同一詞的褒義和貶義說法。可是事情不會那樣簡單。英國藝術理論家克拉克(Kenneth Clark)在二十世紀中期出版過一部經典著作《裸體藝術論》,他區分作為藝術的裸體(the nude)和未著衣的人(the naked),說是作為藝術的裸體,一定會在某種程度上喚起人們的情色欲望,否則要麽是低劣的藝術,要麽是虛偽的藝術。英國另一位藝術理論家史密斯(Edward Lucie-Smith)在二十世紀末也出版了一部經典,《西方藝術中的情色》,他持類似的觀點,認為作為藝術的裸體,一定會有性的暗示。對這兩位理論家的說法,我想稍作修改,以便區分情色和色情。我覺得,情色和色情都會喚起人們性的欲望,但兩者是相對而言的,情色傾向於在性的欲望中追求審美的人性,而色情則傾向於追求生理和動物的本能。

作為藝術的裸體是人類文化的產品,蘊含著社會的和審美的信息。霍爾蓋特在繪畫中表現夏天的情色欲望,毫無虛偽的掩飾,但又不順從人們內心深處潛藏的動物本能,他在情色中表達了人性的審美升華。

            以這樣的眼光,欣賞蒙特利爾夏天波濤洶湧的街景,就會明白為什麽霍爾蓋特要在北方的風景中描繪誘人的浴女。從美國新英格蘭的鄉間小路,到加拿大新法蘭西的山林湖水,無論是享受夏天的綠色,還是同農家的牛群交談,實際上都是在悉心體會大自然的每一個細節,感悟遠離塵囂的心境。而這些細節和心境,惟有人性的審美升華,才能捕獲。霍爾蓋特筆下的北方風景,尤其是風景中裸女的情色,便是大自然誘人的精微之處。

 

 

                                                                      寫於OO五年七月

                                                                     發表於台北《今藝術》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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