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流音

心思所至,情緒緣起,感懷執念,聊以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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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詩】推敲 與 初心

(2020-02-01 18:03:12) 下一個

題李凝幽居

唐:賈島

閑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有時在圈子裏看詩友們的探討,會加深認識和理解一個道理:“詩言誌”,詩亦言情。但經曆、地位及性格等的不同,往往會影響表達方式、語氣、遣詞造句等的不同,進而形成各自的風格,是以有花間、豪放、婉約之風,亦有雅正、流俗、清奇、穩健、飄逸、凝重等等之別。

有關賈島與韓愈間的“推敲”的傳聞,可以看作是倆人性格、經曆及所處境遇不同而選字不同的好例子。曆來人們多做單一的定向思考,好像“敲”字真的就是比“推”字更好的選擇,即以響聲襯靜謐,更顯靜謐。即便涉及不同見解,最終還是回歸到“敲”上。知名如朱光潛在《咬文嚼字》中的見解,但朱先生誤解了詩人與僧、主人與客人的關係,推論便難以站住腳。

前邊說,選詞用字往往受性格影響。且來看看“推”和“敲”的選擇。

就性格品行來說,一個“推”字,可能顯出行事隨意、不拘小節的性格;一個“敲”字,則體現出行事求穩的性格,也顯露禮字當先的品德。

就如何表現月夜的靜謐而言,“推”與“敲”則各有所長。“推”字,令靜夜更靜。靜上加靜,謂之沉靜。“敲”字,令夜之靜在被劃破之後,追遠逝的嘈雜而延展。靜之深遠,謂之幽靜。是故,“敲”字的確是體現本詩意境優選之字。

朱光潛先生提到敲門聲會驚擾熟睡的鳥兒,進而會引起鳥的嘈雜叫聲,似有道理。但反方會說,鳥叫之後,月夜複歸靜寂,便愈發顯得夜靜。也有道理。“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用的就是這個道理,盡管二者有區別,白日裏林間的蟬鳴與鳥鳴帶來的是間歇的靜,而夜晚郊外曠野裏敲門聲及鳥叫之後是持久的靜。

不過,我們還需要探討另外幾種情況。

其一,原創詩人賈島是否懷有對熟睡鳥兒們的關懷之心。

“推敲”句的前句是:“鳥宿池邊樹”。夜深人靜時,鳥兒們自然早已睡下了,甚至已在深睡中。詩人接著說的是:“僧推月下門”。既有對靜的表達,或許也有不想驚擾熟睡鳥兒們的心意。

換句話說,這兩句連貫起來看,賈島最初的意思可能是怕打擾宿鳥的美夢,所以才用了無聲響的“推”字。想象中,詩人從鳥巢下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然後輕輕推開虛掩的門,這兩句合為一處,表達的心念與意境,還有引起想象的情景,都已經很美。

但是,到了韓愈那裏,情境與心境都會發生變化。

韓愈自然不會有當夜賈島拜訪友人時感受到全方位環境與氛圍,估計他也沒有留意賈島在前句所要傳達的心意(賈島可能也沒給他解釋清楚為什麽這前後兩句如此這般地寫),而是專注於後句的安靜,並思考如何讓月夜的靜被突如其來的響聲反襯出來。於是,帶響的“敲”自然最易表現叩門聲打破彼時的沉靜,讓人倍感夜的萬籟俱寂。

但這一聲敲,很可能破壞了賈島原先在前句想表達出的不想驚擾睡鳥的關懷之心,讓無辜的鳥們從夢中驚醒。

其二,訪客僧人與幽居友人的關係。

僧人即訪客,訪客應該就是詩人賈島本人(見標題)。即便不是,也可從詩中看出其與幽居友人的親密關係,“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在這樣的一種關係中,客人對主人自然十分了解。也就是說,主人的門日常裏上不上銷,客人是知道的。詩人最初的句子裏首先選擇了“推”,不但是考慮了靜夜的因素,更主要的是出於本能,出於日常的習慣,即詩人拜訪友人李凝通常是無須敲門,而是徑自推門而入的。這就是朋友,隨來隨進,敲什麽門呢?那多夾生?多不自然?

而且主人的門本來就無須上銷。為什麽?請關注詩的第一句:閑居少鄰並。朋友李凝也是幽居,且居於偏遠之處,“草徑入荒園”,罕有人跡,值得銷門嗎?

韓愈的一個“敲”字,說明他還不是很了解賈島與李凝的密切關係。這樣來看,一個“敲”字,便敲碎了原詩的邏輯結構。

其三,這次夜訪友人的結果如何?

按通常的解釋,賈島訪友人,卻未得見。果若如此,賈島一定是進了門,又進了屋了。

如此,隻有“推門”而進才有邏輯上的未見到的結果。而“敲門”,盡管沒人應門,也不見得可以證明主人不在家。除非猛敲已經上銷的門,久而不得應聲,或許能說明主人不在家。那樣一來,就不是一聲敲門就完事了。連續大聲敲打,那是對夜的安靜的直接破壞,豈有反襯夜靜的道理?

當我們從不同的角度去探討的時候,就會多幾分認識。盡管在一般情況下,作者沒有讀者想得多,但很多情況下,假如作者向讀者提供了原創時的糾結,大體可先循著作者最初的選詞,去探尋其初衷。在我們自己的創作中,也應該抓住初衷不放,用相對貼切的詞語將其表達出來。

這就是為什麽在詩詞/文學創作中要強調“初心”,要跟著自己的感覺走。推敲固然可以令詩句精進,但在推敲的過程中,往往會忘了初心。這個典故是很典型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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