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方曆史讀書會

(2018-05-04 09:40:20) 下一個
(一)
 
自古以來東西方一直存在貿易往來,中國與西方之間的文化交流也幾乎不曾中斷,但是中國人開始意識到與西方的差距是十九世紀的事。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絢爛而豐富的文化足以比肩其他古國。但是到了十九世紀,這個文明已然老態龍鍾,失去了蓬勃生機和創造力,隻是在封閉的地理格局中不斷重複著王朝的興亡更替,好不容易積累下一些進步也常因為王朝覆滅或外族入侵而中斷並被遺忘。
 
被大炮打開了國門,中國人“睜眼看世界”多少是被迫的。上千年的文化傳統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擺脫,固有的偏見累積為沉重的包袱,如今又夾雜了對外來文化的警惕與敵意。當我們民族的優秀分子試圖衝破重重阻力,親身感受異域文明、學習西方的長處時,這一過程卻被連綿的戰亂無情打斷——先是外敵入侵,之後是慘烈的內戰。
 
二十世紀初,中國對於西方文明還幾乎一味的排斥;可是短短五十年後,在中國奪取統治地位的卻是西方最為激進、最富顛覆性的思想——這一轉變發生的如此之迅速,令人不可思議並深感痛惜;但如果深諳中國傳統社會的精髓,就會發現一切是那樣自然並合乎邏輯。
 
經曆了“千年未有之變局”,今天的中國人繼承了兩份不同的文化遺產,它們看似毫無淵源、甚至相互矛盾,卻又在形式和內涵上吻合得天衣無縫————之前漫長的曆史留給我們的是“治亂循環”的曆史虛無感,“成王敗寇”的強權邏輯,天朝上國、唯我獨尊的自負,森然冷酷、殘民自肥的專製政府,順從隱忍、樂天安命的民族性格;革命之後唯物史觀強調曆史進程一致的方向性,社會主義賦予國家機器主宰一切的合理性,集體主義一度完全壓倒個人自由、如今仍然是一股暗流,與西方則從一度密切合作的盟友轉為在意識形態上的尖銳對立。
 
這兩種遺產本應該分別作為批判反思的對象,它們結合在一起卻形成了一種富有戲劇性的曆史邏輯的自洽——中國古時候一直遙遙領先,近代雖然落後了但那是帝國主義侵略、壓迫的結果;我國雖然有不發達的過去,但如今卻有著最“先進”的社會製度,在英明的領導下走在最為正確的道路上,趕超歐美隻是時間問題;西方的發達是建立在對第三世界國家剝削、掠奪的基礎上,腐朽墮落的資本主義社會遲早會因為其內在矛盾而崩潰。
 
近代中國最不幸的悲劇在於,我們還沒來得及正視本民族的落後麵貌、祛除妄自尊大的心理,就又被一套扭曲的意識形態強化了東方的傲慢和對西方的敵視。
 
(二)
 
中國為什麽沒有自主發展出近代文明?這一問題曾令無數學者為之著迷。然而更合適的問題,或許是“為什麽西歐發展出了近代文明”——這看似同一個問題的表裏,表麵上隻是東西方視角的差異;但問題的出發點恰恰反映出完全不同的曆史觀——文明的曆史上,究竟什麽是普遍現象,什麽是特殊事件?
 
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將西歐的經驗當做人類社會發展的普遍規律,視階級鬥爭為社會演進的動力。該學說以經濟學為出發點,迎合了新時代崇尚“科學”的理性思維;它給循環反複、難以捉摸的曆史賦予明確“終極目標”,這種確定性是唯物史觀的魅力所在——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階級鬥爭推動社會進步——即使是這套理論的反對者,也不得不承認其對社會發展的分析概括簡明扼要並且富有啟發性。
 
然而隻要對西歐以外的曆史稍加了解,就不難發現這是一種帶有明顯“後見偏誤”(hindsight bias)的觀點,其邏輯含有諸多瑕疵,與普遍的曆史事實更相去甚遠。
 
唯物史觀假定代表先進生產力的階級最終會在與原有統治階層的鬥爭中獲勝,在掌握政權後推行有利於本階級發展的政策。但這一論斷實際上既語義模糊又顯得過分樂觀——在一定社會結構中,掌握政權的階層總是占盡優勢,“先進”階級如何能在統治階級的嚴酷壓迫下尋求發展,又究竟需要壯大到何種程度,采取怎樣的策略,才可以在與保守派的鬥爭中獲勝呢?即使假定新興階層真的可以取得這樣的勝利,卻又如何保證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在掌握政權後會繼續忠於他們原本所屬階級,而不會去效仿原來統治者的行為,隻為個人和其關係者牟利呢?
 
按照“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中國和世界其它地區,也會如西方那樣,在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後出現“資本主義萌芽”;如果沒有受到殖民者的“幹擾”,各國都會自發的由封建社會逐漸進步到資本主義社會,隨後向更高級的社會階段邁進。很遺憾曆史不是理論家的實驗室,這一假說永遠不會得到檢驗的機會;眾所周知的事實是,蠻族入侵摧毀了希臘-羅馬文明,中國在帝國模式中循環往複,日本滿足於幕府治下的“太平”,北美和非洲維持著部族狀態,印度人在充滿苦難的輪回中企盼解脫……
 
這些文明中都不乏手工作坊、貿易團體這樣可以稱為“資本主義萌芽”的元素,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將會發生預言所描述的那種順利的演化——它們是可能孕育出嶄新文明的種子,卻沒有可供它們茁壯生長的環境,不是因為戰亂過早夭折,就是苦於盤剝而奄奄一息。
 
被我們稱為“近代文明”的社會圖景,其可能性在文明誕生之初就已存在;但從設想到實現卻需要克服重重難關,它們之間隔著無數個王座和暴君。
 
(三)
 
不列顛偏處歐洲一隅,雖然一度成為羅馬的行省,但在帝國崩潰後就一直是蠻族相互廝殺的場所。曆史上英格蘭沒有產生過不可一世的君王,也幾乎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發明創造,直到17世紀初仍隻能算是西歐的二流國家。恐怕誰也不會想到,在這裏即將發生對人類曆史影響最為深遠的變革。
 
宗教改革之後,英國成為新教國家;在議會占多數的新教派與傾向天主教、熱衷絕對王權的斯圖亞特王室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終於在1640年引發內戰——議會一方希望爭取獨立地位,實現議會的定期召開,保障言論與信仰自由,並推動司法獨立;國王查理一世則秉承父誌,一意孤行的堅持絕對王權,企圖繞過議會直接征稅,並由國王全麵主導宗教事宜,建立常備軍。
 
內戰以查理一世被處決而結束。但之後的過程仍一波三折——先是軍隊領袖克倫威爾就任“護國主”、解散議會,之後查理二世複辟,並傳位於同樣傾向絕對王權、且篤信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直到1688年的“共榮革命”之後,君主立憲政體才最終在英國確立。
 
回顧這場被唯物史觀標榜為“資產階級革命”的變革,實際發生的卻是市民階層與部分貴族聯合起來,一同捍衛宗教信仰、限製王權,議會權威、常備軍征稅權是雙方爭議的焦點。“光榮革命”後,原來貴族的權勢並沒有絲毫削弱,而王權則受到約束,議會權威得到確立,司法獲得獨立地位……很明顯,這場革命並沒有顛覆原有的政治結構,或是以一個階級代替另一個階級實施統治,而是不同的階級聯合起來消除了政府權力對他們的共同威脅,最終貴族、平民的自由都獲得了保障。
 
唯物史觀始終將政府視為統治階級的暴力工具,而對憲政政府這一重大變革視而不見。偏重“階級”而忽視了更為重要的“政府”,是馬克思主義曆史解讀的致命缺陷。
 
政府權力被一勞永逸的關進籠子,英國人可以放開手腳利用其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發展商業,毫無阻礙的汲取歐洲最傑出的智慧,發表言論、新想法也不再需要擔心官方審查;那些在歐洲大陸因為戰亂或迫害而不得不背井離鄉的能工巧匠輾轉來到英國,在寬容、安定的環境中發揮所長,讓英國在技術上取得領先;思想、言論自由促進了大眾的啟蒙,教條逐漸讓位於理性,為後來工業革命的突破準備了條件。
 
憲政原則的確立為社會的發展掃除了障礙,科學發現和技術進步令文明的成果不可動搖。英國取得這樣的成就並非靠一己之力,而是通過不斷學習集中了世界各民族、曆史上千年積累下的智慧,作為希臘、羅馬文明的繼承者,汲取著歐洲大陸文明的養料,在維護獨立、爭取自由的過程中更直接從與荷蘭的聯盟中獲益甚多。
 
而其他民族沒有實現這樣的突破,都是因為缺乏某種關鍵要素——希臘和羅馬人仍生活在神話的世界中,依靠奴隸勞動獲取收入,雖有安定的環境、發達的貿易卻缺乏技術的積累;中國宋代商業繁榮,技術出眾,但整個民族缺乏科學思維,統治階層窮奢極欲、不思進取,最終江山淪陷於蒙古鐵蹄之下;英國革命同時代的歐洲大陸還基本是國王、貴族的天下,對於“議會政治”嗤之以鼻,政府的專製、集權愈演愈烈。
 
英格蘭走在曆史前麵,是英語民族之幸,也是人類文明之幸。在一係列曆史巧合的背後,我們看到了一代代英國人對自由不變的珍視與捍衛,也真切感受到文明演進的趨勢——“階級鬥爭”從未真正帶來社會進步;人性中的傲慢、偏執、貪婪和野心如果不加約束,就會產生與戰爭、劫掠、殺戮、迫害之類的毀滅力量;和平與秩序是繁榮的前提,身份平等有助於激發每個人的潛力,自由寬容的環境才能產生偉大的思想。
 
 
(四)
 
鴉片戰爭後,各種西方思潮湧入中國,其中著力批判資本主義弊端的馬克思主義起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注意。恐怕誰也沒有想到,這種源自工業社會,但在西方從來都不算主流的思想最終會主導後來的中國革命,並對之後東亞乃至世界的命運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
 
中國與馬克思主義的結合並非偶然。傳統儒家文化重德化而輕製度,共產主義對道德標準不切實際的要求,在中國知識分子眼中卻是近乎他們熟悉的“聖人之道”;經濟上儒家曆來主張“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平均主義,近代中國又有著大量渴望“均貧富”的貧苦農民,這讓烏托邦的幻想在知識階層和社會底層都有廣泛市場,而天然反感平均的中間階層在當時的影響則可以忽略不計;曆代王朝實行清一色的中央集權,極力壓製民眾自由,鏟除一切可能威脅政權的民間組織,這樣的政治傳統與社會主義要求國家控製一切的原則恰好無縫對接;近代中國落後的狀況,以及受侵略、壓迫的經曆,讓中國革命者渴望自強中興,並後來居上超越西方,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恰恰投其所好。
 
這一選擇導致了我們在戰爭之後的曲折曆程。在西方各國紛紛學習英國完善立憲政府、發展貿易、促進民主的時候,中國依然崇尚集權主義,且陷入意識形態的泥潭無法自拔;共產運動在這片土地上製造了駭人的災難,今天我們學習模仿著西方的一切,卻又對西方懷有深刻的偏見與敵意。
 
解開這一切矛盾的關鍵在於對曆史的理解——當代中國人完全不需要用帝國曾經的輝煌自我安慰,也不必過於為近代的落後與屈辱耿耿於懷;曆史發展並非無跡可循,但真正的規律並非帝國興亡更替所昭示的那些,也不能歸之為不同階層間的相互傾軋;文明所仰賴的其實非常簡單,就是善良、勤勞的百姓內心所渴望的和平、秩序、公正、寬容。
 
官方教材把曆史當成“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對於耐心而敏銳的讀者,曆史乃是一部深沉的啟示錄。了解西方曆史,與中國傳統文化相比較,方能對我們民族的過去有清醒的認識,跳出曾經限製我們發展的那些思維和文化陷阱,正視現實、拋棄烏托邦的幻想。
 
這一轉變可能需要幾代人、經過數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而這正是當下中國與文明的距離。我們的民族不應該永遠容忍獨裁政權,眼看著它不斷製造悲劇、鉗製思想、阻礙進步;自由不能假人之手,通向文明也沒有任何捷徑。勇敢的擔起這份責任,是為了給過往曆次災難中的受害者一個交代,讓自己的良心獲得平安,並給我們的後代以希望。
[ 打印 ]
閱讀 ()評論 (6)
評論
西方蜘蛛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presto' 的評論 : 無比讚同,開始總是最困難的。
西方蜘蛛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rantzhou55' 的評論 : 你說出了所有華人的擔心……希望能避免那樣的結果。
presto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章!中國人國民性受兩千年中央集權影響,和西方不一樣,人性沒有釋放。中國需要先有enlightenment 。
grantzhou55 回複 悄悄話 說得很好啊。可惜被中國共產黨獨裁暴政養豢洗腦幾十年的大陸愚民與瘋狂武毛兒們難以接受這類苦口婆心的理性勸說,一味沉浸在古代中華帝國封建大一統輝煌稱霸的自我陶醉昏夢中,為血腥暴力的獨裁共產黨吹拍舔吮,與現代人類文明漸行漸遠,最終會像上世紀的納粹德國一樣以武裝衝突對抗世界文明秩序,從對台灣的攻擊開始挑起與西方社會的流血戰爭,導致中國大陸社會的全麵失敗毀滅,讓20世紀的納粹德國在21世紀的大陸中國重演一遍。
西方蜘蛛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huanqian' 的評論 : 謝謝~期待這些成為常識、被人遺忘的一天。
zhuanqian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真希望(奢望)多一些天朝的政客,學者,平民能與此文的認知共鳴.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