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潮的舊事中,安娜的身影一寸寸地鮮活起來。幾十年前,我在老人院做護理時,安娜是那裏的一位癡呆老人。
安娜瘦骨嶙峋,膚色蒼白,滿頭銀發;小巧的鼻尖微微上翹,朱唇細薄,常常抿成一絲柔和的直線。盡管歲月留痕,但卻依然遮不住她那份與眾不同的典雅。
我剛接手護理安娜時,她的癡呆症狀並不十分嚴重,看上去,隻是一種淡淡的木訥寡言,目光呆滯,行動遲緩;有時多疑,有時易怒。平日裏,她極其安靜,像個無聲的幽靈。每逢別人和她打招呼時,她便會驚慌失措,帶著一臉似夢非夢的迷茫。
我以為,對於安娜這樣的病人,不應該視而不見,任其發呆。於是,我有空便去和她聊天,她對我的問題,經常是所答非所問,宛如喃喃的自言自語。
或許,安娜覺得我是個善良的人。終於,有一天,她開始主動找我說話了。她問我叫什麽名字?我毫不猶豫地告訴了她。但,十分鍾之後,安娜又帶著同樣的問題,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在一張粉紅色的卡片上,工整地寫下我的名字,遞給她,她點點頭,微笑著走了。然而,五分鍾之後,安娜又顫顫巍巍地走進辦公室,詢問我的名字,手裏還握著那張粉紅色的卡片。
隔天,安娜又三番五次地來問我何時吃晚餐?諸如此類,在我值班的八小時裏,安娜隻是反反複複地問我相同的問題。當然,我從沒讓她失望過。
伴隨著時光的流逝,安娜的癡呆症狀漸漸地加重了。一個深秋的下午,我例行巡視病房。當我走進安娜的房間時,驚愕地發現衣服和日用品鋪天蓋地,散落在房間的每個角落裏,而安娜卻赤身裸體地站在那裏,東張西望,不知所措。我問她在做什麽?她說找東西。我問找什麽?她說不知道,找到了才能知道。事實上,她不太清楚自己在尋找什麽?我迅速幫她穿好衣服,並將所有的物品歸還到原處。
然則,半小時後,在走廊中,我又看到安娜一絲不掛的身影。於是,我牽著她的手,回房再為她更衣。而這樣穿穿脫脫的事情,每天都在安娜身上不停地發生著。
安娜有一個恩愛的家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小女兒瑪麗是個先天弱智的孩子。安娜口中總是重複念叨著瑪麗的名字,無疑這是件最讓她擔憂的事。然而,每到周末,安娜的先生帶著瑪麗來看望她時,安娜又不認識瑪麗。這一邊是母親的聲聲呼喚,那一邊是女兒的默默失神。除了蒼涼,還是蒼涼!每當看到她們母女相聚時,我總會悄然淚下。
日後,安娜因為飲食失調而逐漸衰弱,臥床不起,終日嗜睡。最終,因為並發性肺炎,心肺功能衰竭而辭世。安娜走後,她的大女兒特意陪父親來老人院,一是為了整理遺物,二是為了向醫護人員致謝。老先生說:“安娜解脫了,人生總有一別,謝謝你們。”看到他的淡定,我的內心反倒淒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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