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靜流年(原創)

細品時光,輕撚歲月,慢煮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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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人生,是溫馨與蒼涼的重疊

(2018-02-22 19:40:04) 下一個

我的父親張靜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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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個名副其實的才子!然,才子的人生路,亦是一半明媚一半陰霾,一半順暢一半坎坷,一半溫馨一半蒼涼。

幼年時節,父親的最大愛好是看童書,尤其酷愛閱讀曆史童書,他的許多初級曆史知識,竟然都是來自於童書。據說那時老北京的街頭巷尾,到處是租童書的小鋪,價格低廉,因此,父親便成為那裏的常客。那些圖文並茂、引人入勝的童書,牽著父親的思緒,穿越過時空的隧道,走進了曆史的殿堂,讓父親在那裏流連忘返,如癡如醉。童書中的故事,是他一生投身於曆史研習的起點、夢想和動力。

父親五歲入讀小學,並且連跳兩級。由此一來,他自始至終是年級裏,年齡最小但卻最出色的一個學生。盡管他各門功課的成績都是遙遙領先,但他最癡迷的學科還是曆史。他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細讀曆史書籍,上初中三年級時,他就已經通讀了二十四史,並立誌要作一名曆史學教授。

1950年,父親為了能從師他心目中的偶像陳垣先生,而考入了輔仁大學曆史係。大學生活帶給父親最快樂的事,是擁有一個書源豐盛的圖書館,那裏的史書,父親全都逐一拜讀和瀏覽過。在名師的指導下,父親很快將自己的研究方向鎖定在中國近代史上。1954年,父親又到北京大學哲學係攻讀博士,短短的時光中,父親如饑似渴地通讀了上百種曆史和哲學方麵的專著和期刊雜誌。

1956年,父親開始在北京師範大學執教,並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著作《李大釗同誌革命思想的發展》,時年父親隻有二十四歲。誠然,父親是一個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的人。但,曆史上的變更往往會給個人帶來意想不到的災難。

1966年,舉世聞名的文革席卷中國。當時,父親的學生中有一個名叫譚厚蘭的女生。譚厚蘭是湖南人,高中畢業後曾留在當地的高中執教。1965年,她作為調幹生而進入北京師範大學學習。根據父親日後的回憶,年輕時的譚厚蘭,個性活躍、社交廣泛、口若懸河、文筆犀利。1966年,文革初期,北京市委要求幾所名牌院校推薦一些年輕學生,到市政府作特殊的培訓。父親推薦了譚厚蘭。自此以後,譚厚蘭青雲直上,成為全國紅衛兵的五大領袖之一。

譚厚蘭的“革命之舉”,如同風卷殘雲,來勢凶猛,人人都逃不出她的嚴懲。毫無疑問,父親成為她首當其衝的批鬥對象。當時在北師大的校園裏,批判父親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與此同時,父親被關在學校裏進行隔離審查。父親的冤屈是可想而知的!他不過是一個清白無辜的學者,他作學問,一絲不苟;他待學生,視如己出。但,他卻遭到了各種不公平的無中生有的侮辱。

文革開始時,我隻有八歲,並不十分懂得這場革命的殘酷,隻是覺得久久不見父親了。淺夏的傍晚,父親突然出現在家中,帶著一臉的憔悴和惆悵!他默默無語,隻是怔怔地望著我和母親,那時我還是他唯一的孩子。不知是天意還是人願,那晚我執意要和父親一起睡。在我身邊,父親很快就沉入了夢鄉,安然而平和,沒有任何不祥的預兆。

次日清晨,父親起身,沉默良久,便要回校了。我問父親何時再回家?父親撫摸著我的秀發,無言以對。就這樣,沒有難舍難分的親昵,沒有細致入微的叮嚀,沒有一生平安的祝福,父親靜靜地離開了家。對我來說,這隻不過是又一次短暫的離別而已。然而,到了中午時分,我們突然接到北師大打來的電話,說父親並未歸校,母親聞訊即刻痛哭起來。接下來,便是在報警尋人的慌亂中煎熬著。直到當日傍晚,父親才踉蹌歸來。從清晨到傍晚,那一天的時光好似劃過了一個世紀之久!

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事隔幾十年之後,我才在父親的回憶錄《暮年憶往》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來,父親是在北京郊區的一條深水河畔坐了一天,世事的無情讓他一時萌發了投河自盡的念頭,他在生與死的泥濘中掙紮。千思萬緒,父親對世上的一切身外之物都看得很淡,唯獨放不下的是他年邁多病的父親、已有身孕的妻子以及幼小無知的我。最終,父親還是選擇了我們,盡管他要忍辱負重地活著。

父親是一個十分執著的人,既然選擇了生,從此他便在生的路上堅韌不拔地走了下去。文革期間,他下農村種過莊稼,他去工廠開過車床,他在學校燒過鍋爐。直到1971年,各大院校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時,父親才再次登上了那夢寐以求的講台。

1976年,文革結束後,恢複了高考製度,父親則成為全國首批博士導師。從此,父親在教學和研究的兩個園地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辛勤忘我地耕耘。他的全部心血和智慧,在他學生的年輕身影中,在他著作的字裏行間中,曆曆可見。伴隨著歲月的流逝, 父親的聲望在曆史界日益崛起,成為一個名不虛傳的中國現代曆史學專家。

父親更擁有一個溫馨和睦的家庭。在我之後,我的母親又生了我的妹妹。我們姐妹倆結婚成家以後,又先後為父親生了兩個聰明伶俐、學有所成的外孫女。幾年前,我的女兒又生了兩個活潑可愛的中美混血兒,於是,我們成了四世同堂的家庭,父親也心滿意足地作了太外公。

父親的一生,是一代中國學者的寫照和縮影。曆經了文革的滄桑,現年八十歲的父親仍與我們同在!晚年的父親,活得更加坦蕩自如,樂觀豁達,幽默詼諧。今生今世,我為自己能有這樣的父親,而感到無限的自豪與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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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父親於2016年9月28日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三歲。父親在世時,我常常寫他的故事。但,自從父親走了之後,我便不能再寫他了,因為每每提筆要寫他時,內心便有一種絞痛。於是,擱筆。年節時分,想念父親,用此舊作,寄托哀思。爸爸,拉拉手,愛你到永遠!/小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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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世界日報》 原題目:父親與我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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