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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野”的姐

(2019-07-27 10:40:42) 下一個

有點“野”的姐

 

       姐是媽在夭折了兩個男孩後的第一個女孩,且存活了下來。爸雖有點失望,但對她卻寄予了特別的希望,於是便做出了像媽說的超出他常態的事:把姐落下的臍帶,帶到了一個經常應酬聚會的大場所的院子裏,埋在了地下,寄喻長大後是一個見多識廣,上得廳堂的女人。 

 

      媽說,姐二歲多爸就開始常帶她到應酬的場所,姐一點都不怯,對有問,都必答,操著她奶奶的聲音,博得了大家的頻頻笑聲和讚賞。爸得意著,回來會一五一十地講給媽聽。讓媽特別得意的是在姐不到三歲的時候,有電話來,如果媽躺在床上小憩,姐怕鈴聲擾醒媽,會迅速的爬到椅子上,接起電話小聲說:我爸不在家,我媽在睡覺。”“你是誰?”“我是X(我爸的姓)先生的女兒。為了證實一下,別人會問:你們家的電話號是多少?她答道:“3xian) 5 6(niu9其實媽醒著,就是想驗證她的能耐。基於此事,媽一次次驗證著;之後一次次講給我聽;又一次次講給我姐的孩子和我的孩子聽,以致我們至今都記住了這個號碼,甚至這個不正確的發音。這樣的一次次,是媽在念敘她聰明乖巧的女兒,還是更多的在追憶她一生摯愛的那個人抑或短暫的幸福生活?

 

        姐五歲的時候就嚷著要去上學,學校根本不能收。媽當時是老師,拗不過她,找了校長,校長和媽商量了一個緩兵之計:上學自帶小板凳,當旁聽生,隻要有一次的考試不及格,就淘汰回家。姐答應了,每天自己搬著小板凳(從不讓媽幫忙)高高興興地上學去。一年下來,媽和校長都沒想到,姐每每都是以5分的成績圓滿過關,這樣,當然地耀升了二年級,成了正式生。 

 

      姐跟著我爸和我媽過了6年比較優渥的生活,到了1948年,時勢突變,爸必須跟著當地政府轉移去台灣。而我剛出生,爸囿於媽的身體比較虛弱,就說他先行出發,等安排妥當,就回來接我們。沒想到,爸一去不返,渺無音信。隻是在改革開放的初期,我們從別人的傳聞中略知我爸二三。姐所得到的父愛,因為失去,反而讓她牢牢記住:爸的音容笑貌、電燈電話、樓上樓下,以及帶她去過的場合。我們小的時候她常以此拿來說事,讓我這個小老巴子相形見拙,自愧不如。爸給姐短暫的父愛,姐一直珍藏著,直到有一天,愛成為了恨。1995年,我姐在一次聚會上坐實了我爸再婚的消息,這個再婚的人恰是我爸走以前有過傳聞的女人。而被我姐一點點套出實情的人,正是我爸再婚的人的弟弟,他姐姐給他在我們當地捐款買了一個官:政協委員。當周遭的人都在杯盞交錯地逢迎拍馬時,姐的腦子一片空白,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別人以為她喝醉,叫了輛車送她回家。姐這個無論大小事倒頭就睡的人,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抄家遣返,她都沒失眠過,唯獨這事,讓她整整兩夜沒有合眼,她沒有告訴我媽,自己一人抗著,兩天以後才告訴我,我勸了她。姐是一個性格豁達的人,提得起,放得下,風風雨雨都經曆過。但這件事讓她耿耿於懷了好久好久。我能感覺到她的痛,以及她複雜的內心感受。至於我,未曾得到,也不惜失去,倒也沒有起伏。隻是遺憾,我這一生恐怕都不會知道我爸長什麽樣了。(沒留下一張照片)

 

      爸走了後,媽常以淚洗麵,她最常念叨的一句話就是好歹我能有個兒子也行。我想這句話給了懂事的姐一個使命感,也形成了她的野性。她這一生都像兒子一樣給了我媽全方位的安全感,同時也庇護了我。 

 

       媽在爸離開後,帶著我們回了娘家和舅舅住在了一起。舅舅特別喜歡我,媽說我出生時特別白嫩,舅下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抱起我,一邊舉著我一邊喊著他給我取得綽號小泡泡,小泡泡。這個綽號不知怎麽傳了出去(傳了很久),當蹣跚走路的我被周圍的人戳著臉叫著小泡泡時,媽說我特別不高興,會嘟囔著說,叫小妹妹嘛。有一天,我走出小院,被大院的一個男孩戳著臉喊小泡泡時,恰恰被從茶爐打開水回來的姐碰到,姐撂下開水壺,一把揪倒了那個男孩,騎在人家的身上,戳著他的臉一遍一遍地說:你還戳不戳我妹叫小泡泡了?那個男孩比我姐還大一歲,可能被我姐的氣勢嚇到了,哭著喊著,再也不敢了,x姐姐,再也不了。鄰居的大媽都看笑了,說這哪是女孩啊,就是一男孩。晚上,人家男孩的媽找上門來,媽一個勁的道歉,等人家走了後,媽打了姐,姐哭著說,我就是要保護媽和妹妹不被人欺負嘛。媽一下子住聲了,眼淚奪眶而出。從此,無論誰上門來找,媽再沒打過姐,隻是批評,講道理。

       

       我們住在海邊,但我卻不會遊泳,從小就被媽三令五申:絕對不準去大海遊泳(因為每年海裏都出事故)。我是聽話了,姐卻總是會偷偷摸摸去海裏遊泳。她會在媽下班前把一切都打理得妥妥當當,確定沒什麽破綻能被媽發現,但曬紅的皮膚總是出賣了她,媽會直截了當地問:今天去遊泳了?姐愕然,無以對答。可能心裏會想,我都收拾得挺好的,媽怎麽知道的?姐就是在這種偷偷摸摸、即被發現、繼而被訓的循循環環中學會了遊泳。

 

       姐上中學時,她在的那個學校大部分都是貧下中農出身的學生,政治空氣特別濃,學生都要穿帶補丁的衣褲。那時,媽的工資算高,我和姐的穿著都是整齊的,該暖的暖,該涼的涼。就此,她常常被團組織批評,資產階級生活作風啦,不艱苦樸素啦等等。我還記得,媽給她做了一件新衣服,還沒穿就使勁地洗啊洗,然後在胳膊肘後打上補丁才穿。那時紅色政治空氣還沒全部彌漫,姐聽說在商業區的某一個中學(離我們家很遠),多是出生資本家的學生,沒那麽政治。姐總說她要轉到那個學校,媽說:怎麽可能!路那麽遠,哪有錢每天來回坐公交車啊(那時還沒有學生票)。再說,是跨區的學校,怎麽會接受你!姐說她想試一下,媽沒在意,以為小孩子的妄想而已。某一天,姐異常高興地回了家,一進門就大聲地喊著:我轉學了!明天就到x學校去上學了!媽和舅都驚奇的不行了。怎麽會?你怎麽辦到的?姐說:我去找x中的校長了,我說我們要搬家,搬回原來的家(爸走前我們住的家,隔那個學校很近)。而且.....總之,她搬家的理由和而且的理由說服了校長。媽聽後哽咽著說:你可真有本事,可是你每天得走多長的路啊。”“沒關係,反正我喜歡走路走得又快。那時的姐也不過才13歲。從此,初中的最後一年和高中的三年,姐都是走過來的。她從來都沒抱怨過走路的艱辛以及幹冷的午飯,這個學校給她的快樂讓她包容了一切。姐在學校裏一直是班裏年齡最小的、個子最矮的、學習最好的。因為她的聰明過人,又有點,男同學都沒拿她當女生,除了要與她討教數學題和物理題,還帶著她著去郊遊,著去遊泳……。高中時被綽號叫小猴子就可想而知了。那時媽對姐的管教已不是很嚴了,看到有那麽多的男生護著她,媽反而還放心些。

 

        考大學時,姐在老師和同學的慫恿下,報考了北京某校的航天物理係,卻名落孫山。那時大陸已經暗湧著政治運動,已經在劃分出身成分,像我們這種有港台關係的,根本不讓上大學。姐的班裏,學習好的,不好的幾乎都上了大學。(那時資本家出身不算黑五類)姐從天上掉到了地上,有好幾年的時間,她都不開門讓同學進家,從不回同學從大學寄來的信。

 

        姐不死心,又連續考了兩年,最後放棄。

 

        之後,政治運動全麵鋪開,媽的工資停發,銀行存款凍結,生計迫在眉睫。18歲的姐,盡管因為沒有考上大學,心裏憋屈著,但還是義不容辭的挑起了這個擔子。她天天往外跑,回家也不怎麽講話,媽每天默默地看著她吃完飯,也不多問她。終於有一天,她背回了一大包半成品手套:手套邊需要人工縫製,完成一副可以得幾分錢。全家人都積極投入,姐教會了我和媽,我至今都記得這個針法,可見我們縫了多少啊。縫織對於我來說輕而易舉,但對姐來說就不那麽簡單。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興起了自己織襪子穿,我和姐、表姐、還有鄰居的小朋友,都會圍在媽的周圍學織襪子。媽說:自己穿的襪子,自己織。我們都學會了,隻有姐織了拆,拆了織,沒能成形一隻。最後姐嚷著:算了算了,我沒襪子穿好了。其實她知道,她學不會也有襪子穿,媽會幫她。而此時的她,不但自己學會了,還教會了我們。她知道,在這事上,她不能依靠媽,她、是、媽、的、天。我從來都覺得,姐的身體裏天生寄生著雄心和遠大的報複,是否與爸埋的臍帶有關,我不得而知。那時,看到姐一邊縫製,一邊抹著眼淚,還不讓媽看見,我小小的年紀就心痛著她,為她委屈。(寫到此時,那一幕鮮明地映在眼前,心攪動了一下,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在一麵縫著手套,維持生計的同時,姐也沒閑著,她不可能讓自己一生都埋在這堆手套裏,毫無成就感、毫無質量的生活裏,她仍然不斷地出去找工作。一天,姐回家,帶著久違的笑臉,但卻是以平淡(之所以是平淡的,我想她要告訴媽的是,這不是我最後的追求)的聲調對媽說:媽,我下個星期就到x 校當小學老師了。同樣是驚奇,同樣是不可思議,姐敘述了她的求職過程。姐肯定已經去過了高高低低的部門,那天她是去了區教育局,闖進了局長辦公室,對局長說,我要當老師你?多大了?。“19你能教什麽?什麽都可以教。局長笑了,揶揄著說:好,讓你教數學,你敢試講嗎?” “。局長看著眼前這個年齡不大,個子不高,精精幹幹,挺胸仰首(總是),說話洪洪亮亮,大大的眼睛真誠地迎視著對方(因為媽說過,同別人講話,特別是麵對長者、老師、上級,一定要眼睛看著對方,這是一種禮貌和對別人的尊重),一副出生牛犢不怕虎的樣子。局長也許被好奇心驅動,也許正缺一個數學老師,也許……,總之,立時召集了幾個老師,給了她數學課本,指定了試講內容和時間,開講。至於她是怎樣講的,局長和老師怎樣評定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被錄取了。

 

         姐是一個被所有認識她的人都認可的有本事的人,她的本事可以說很多很多。她也一直守護自己從小的諾言,處處事事保護著媽。文化大革命中,媽因為爸的問題被遣返農村,姐用三個月的時間天天跑媽的單位,終於把媽從農村帶了回來。生活在那個時期的人,都知道那是多麽的不容易。

        

 

       姐的一生遇到了很多的坎,她從不氣餒,也不迂回。不管社會置她於何地,不管命運怎樣不與惠顧,她都會抖擻精神,以百分之百的體能狀態、聰明智慧、不畏艱難、不怕碰壁,堅韌不拔地去博那百分之一甚至零點幾的希望,把一個個不可能都變成了可能。她從小學老師到中學老師到中學教導主任到中學校長,不停地追求著、實現著。

               

         人都是有多層麵的。我想姐的隻是一個殼,一個承擔著使命的殼,一個捍衛自己捍衛家庭的殼。在這個殼的裏麵,姐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她讚賞著對真愛的追求以及不失尊嚴,她哀歎安娜科列尼娜為愛付出了生命……。她也喜歡打扮自己,喜歡買新衣服,喜歡穿裙子等等。我想這些等等是她的另一類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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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無法弄 回複 悄悄話 那時候老大都很厲害
karenkn 回複 悄悄話 好像意猶未盡沒寫完,姐後來呢?
嚴惠姍 回複 悄悄話 所謂野,也就是敢打敢拚勇猛頑強的意思吧!佩服!
我胖我的 回複 悄悄話 應和清漪園的佩服!樓主姐姐了不起,巾幗不讓須眉,我看比很多男的強太多了。樓主寫得也很精彩。
風酥酥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真摯,生動,感人!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佩服!不過我覺得用“野”這個字來定義您的姐姐不咋到位,找一個字有點難,找兩個字的詞匯來形容您的姐姐倒是有不少,都是褒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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