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就知道我媽和這個表姨是好姐妹,常常在一起說些心裏話。
表姨出生在一個官宦人家,隻她一個女兒,寶貝似的。沒有裹腳,還念了私塾,認了些字,古詩讀了些,也少不了讀些那時的言情小說,便擁盈著滿滿的風花雪月的情懷,自然想著終會是那郎才女貌的歸宿。
可世事弄人。後來家境破落,變賣家當,舉家進城。為了生計,開了一爿鞋鋪,前店後廠,雇了幾個夥計做鞋,自家人賣鞋。其中有一個大夥計,長得不俊,不認字,木納,忠厚勤奮,頭大,姓李,被喚作“李大頭”。其人甚得東家即我表姨父親的喜歡,整天埋頭幹活不講一句閑話,隻是嗯、阿、行、好的答著腔,還是個好脾氣的人。表姨的父親就想留下他,認個幹兒子,為他娶個媳婦,等將來養老送終。沒成想,某天,表姨父親得了暴病,什麽事都容不得思量,臨終前,便把這店和女兒一並贈予了這個大夥計----李大頭。在表姨與媽媽的交談中,從未稱呼過他的名字,總是“李大頭”如何如何,恐怕我媽都不記得他叫什麽名字。
可見這人在表姨的感情世界裏也隻是一個代號,不然女人哪怕被撫慰過一絲柔情,都不會隻稱對方為一個代號,而且是那樣的漠然。
日子可想而知,沒有交流,沒有契合。但男的好脾氣,女的又要端著大家閨秀的範兒,隻是盡著賢妻良母的份兒,卻也沒有什麽爭爭吵吵。和這樣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過著,表姨的風花雪月自然沒了著落,但那情懷卻依舊揣著。那些不甘和無奈,那些原本的想象,便常常會斯斯文文地,悠悠然地同我母親訴說著。我常常覺得,總是她說著,我媽聽著。
母親也常常會講些趣事給我和姐姐聽,姐比我大許多,聽得津津有味;而對我,卻像風兒飄過,捕捉些許,似懂非懂。但其中有一個故事,因為年少不解,反而記得牢牢。
其實那也僅僅是一個畫麵。
解放後,她家的廠和店都公私合營了,而李大頭給她留下四個孩子後也仙去了。諾大的一棟樓,隻給她留下了閣樓的一間屋,其它的都被改建了分給了不同的住戶。她也在被公私合營了的自己的廠裏做了一名製鞋工,原本小姐的手,幾個指頭都一直裂著血口子,我看著心裏都覺著痛。
日子艱難地過著,但心裏的東西依舊放著,見著我媽還會有些怯怯的,羞答答的說私房話。其實那時她們也就三十多不到四十歲的年紀。
“文化大革命”也沒拉下她,整棟樓都貼著她家的大字報,她低著頭進進出出,畢竟丈夫是“貧下中農” ,也沾了點光,終是挨過了那段煎熬的日子。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兩家都自身難保,便斷了音信,文革結束之後,才開始了來往。那個時候每次看到她,還是頭麵整齊的樣子,麵容還是溫溫和和的,說話還是細聲慢語的。
有一天,她對我媽說:“妹兒,你知道嗎?我們樓裏住著一對小夫妻,每天早上兩人總是說說笑笑下樓,男的搬著自行車在門口支好,女的跳上座子,雙手摟著丈夫的腰,身子依著,貼著,說著,笑著,一溜兒地騎走了。每天早上,他們定時地去上班,我也定時地站在窗前。妹兒,你知道我看著心裏有多熨貼呢。”
而那時我一直不解:這有是麽好看的?你心裏幹嘛熨貼著呢?!
“熨貼”意味著什麽?
我是在寫一個真實的故事,而不是小說。沒有親耳聽到表姨說過的那些私房話,我不能靠詞藻去豐滿她的感情世界。但是我常常在想,那些古詩古書給了她一個什麽樣的少女情懷,以致動蕩嚴酷的現實都沒有摧毀它,始終在心靈的某一處封裹著保鮮著,不曾被愛的人打開過, 也不曾丟失,隻要擁有著就好。時時以別人的愛的感情音符來演奏自己心裏的那首曲兒,流淌著,慰籍著,熨貼著。
我初來美國的時候,女兒家的窗外有一條小徑,傍晚常常會看到一些白發的美國夫婦散步,手牽著手,時而說著,時而望著,讓人覺得那情依然在,那是家人的情;愛人的情;那是一輩子說了多少 “I love you ”所蘊積的情,那樣自然,那樣理所當然。
我也常常會站在窗前,看著這一景兒,我理解了表姨所說的“熨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