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要吃黃花魚（發生在文革時代的真實故事）

這是瘋狂年代裏的一個真實故事。

        現在我趁恙中得閑，把埋在記憶深處的傳奇經曆挖掘出來，且供茶餘飯後之談資。

         一九七四年，我讀小學四年級。五一節前的一個早上，我遲到了。為了避免來自語文老師令人膽戰心驚的體罰，我準備撒謊。我不敢講實話我遲到是因為有點感冒在被窩裏春眠不覺曉。被擋在門口戰戰兢兢的我，看到語文老師一如既往坐在講台上（她講課時都是踩著靠背椅坐上講台桌）把她的腳一如既往地踩在第一桌女同學的桌上。她正在滿懷激情地念著一篇三好生的範文：“在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光輝思想指引下，在黨中央的正確領導下，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大好形勢下，在全國各地掀起的轟轟烈烈的批林批孔運動取得偉大勝利的情況下，在。。。。。。”她突然轉過她寬大的臉，兩隻又圓又黑的大眼睛盯著我：“站到黑板前麵來！”我誠惶誠恐地挪到黑板前，以為她要開我的批鬥大會。開批鬥會是她的拿手好戲。哪位學生惹了她，她就拎著哪位學生的耳朵，揪到黑板前，在全班同學麵前批倒批臭。她聲音洪亮，言辭激烈。小則批判你上課無政府主義唯恐天下不亂，大則批判你不聽毛主席的話。。。她甚至會把你扯到牛鬼蛇神階級敵人的隊伍中去。一堂課中，如有某個同學犯了她的賬，那麽這堂課就變成批鬥會了。我低著頭，視線隻看到第一桌的女同學，她那種緊抿著嘴強忍著笑幸災樂禍的表情，讓我惱羞成怒。正要給那位女同學做個警告的表情。耳邊響起語文老師威嚴的聲音：“遲到了就是犯錯誤了！犯錯誤就要千回！（懺悔的誤讀）”她因為坐在講台上，沒來拎我的耳朵，又說：“罰你在黑板上寫下：我千回（懺悔）遲到！’”我本能地反抗：“不！我隻遲到一回！”從未被學生頂過嘴的她怒火衝天，從講台上欲撲過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門口響起學校臨時工侯老太的聲音：“勇當老師，校長要吃黃花魚，叫你打發學生去買”據說語文老師本名不叫勇當，是她造反派的老公當了校長後把隻讀過兩年書的她從農民變為教師後才為她取的新名字，可能取之口號“勇當革命的接班人”吧。一聽到校長要吃黃花魚，我鬆了一口氣，知道我逢凶化吉時來運轉了。因為校長愛吃的黃花魚都是我去為他買的，我的大伯父在公家魚貨店上班，非得我去不可。

        我躲過了懲罰。今天我的兩隻耳朵還一樣大，應該感謝我的大伯父。班上的小傑因為經常被拎右耳，畢業時照像，兩邊耳朵明顯不一樣大。

        我手上握著勇當老師給的一元錢，像從籠裏放出的小鳥一樣，心裏歡快極了。像這樣學雷鋒做好事為校長買魚對我來說不知多少回已經輕車熟路了。跟我一起去的還有同班爾青同學，我的大伯父是爾青的外公。我們的學校在城郊，到街上的魚貨店有三裏路，抄近路時要經過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田和一大片露天糞池。我們一路小跑，蹦蹦跳跳，不一會就到了魚貨店。但萬沒想到，我大伯今天病休。我心裏“格登”一下，剛才遲到，我想編的謊言就是：我大伯父病了昨晚我去照顧他。我不敢說自己身體有點不舒服，她認為小小感冒算什麽病？！她小時候感冒都去田裏幹活。）沒想到還沒講出去的謊言就這麽應驗。我趕緊“呸，呸，呸”連續幹呸三聲，以驅不祥之妄。卻遭當頭棒喝：“小孩子這麽不懂衛生！抓你去派出所！”一個領導模樣的人從後麵走來。我大喜過望，他是我大伯的同事老林。沒等我說出來意。老林就說：”又給校長買黃花魚來了！” 老林挑了兩隻黃花魚，各用稻草穿過魚鰓，打了結。我跟爾青一人提一隻，高高興興往回走。我心裏在想：這下好了，我不但免去了責罰，還會受到表揚。校長偶爾會在全校大會時說我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實際行動忠校長。校長有個外號叫潑糞校長，他造反起家，善於鬥人整人，在我們眼裏無異凶神惡煞，除了女同學，沒有一個男同學不怕他。他造反有理，從村裏的民兵到學校的代課老師再到校長，一路造反上來。前兩任的陳校長和鄭校長之所以逃之夭夭溜之大吉都是因為怕他、鬥不過他。陳校長知識分子出身，溫文爾雅，很講衛生，為人師表，有口皆碑。可是運動一來，受人尊敬的陳校長卻變成孔老二的孝子賢孫，被反剪雙手掛上黑板批鬥，放學後要清掃辦公室、食堂等處公共衛生。掃著掃著，陳校長發現自己的房間越來越髒了，有時門口有死老鼠，有時有狗大便，最後，竟發現被窩上有糞便，連飯盒上都有，實在惡心得很。陳校長當然知道是誰潑的糞。愛衛生的陳校長連鋪蓋都沒卷就離開了。後來的鄭校長也遭到了同樣的待遇，沒有多久也走了。從此，我們的學校在嘹亮的革命歌聲中繼續前進。我們學工、學農、鬥資批修。校長叫我們背誦他編的順口溜：不識字，真痛苦，男人走進女廁所；不識字，真可憐，過午還看是過年。還有：蠶豆熟了，手別癢；麥子熟了，腦別想；甘蔗種下田了，偷拔不得了！破壞生產罪一條，妨礙前途沒處逃。。。。 。。。

       我和爾青一路竟賽，你追我趕，穿過油菜花田，到了村口的露天糞池。村人為了蓄肥，各家各戶都修了糞池，大大小小，連成一片。糞池的格式都一樣，兩米見方的長方形的坑上麵橫著兩條石板，用於踩腳，兩條石板間隔二十公分左右，中間斜放入一木板到坑底，兩條石板周圍砌一米左右的矮牆，其中一方矮牆的中間留一個出入口，方便人進入。

       剛到露天糞池，就感到臭氣熏天，蒼蠅飛舞。我相信，蒼蠅是全世界嗅覺最靈的飛禽走獸。在那麽臭的空氣中，也能聞到黃花魚的味道。先是一隻、兩隻，黃花魚的消息在蠅群中不脛而走，蒼蠅們一群一群飛舞過來。我和爾青沒走幾步便被蒼蠅團團圍住。我們先用手拍，結果越拍越多，蒼蠅們前赴後繼，源源不斷。我們便不約而同揮動黃花魚，不讓蒼蠅歇在魚身上。老師說過，蒼蠅在食物上拉大便，人吃了會拉肚子。拉肚子拉久了人就脫水死掉。我們邊走邊舞，越舞越快，開始是小幅度，最後竟掄起手臂，舞起圓圈來。舞著舞著，突然，稻草斷了，黃花魚箭一般飛射而去。眼睜睜地看著黃花魚在空中劃一條弧線，然後，掉進前方的一口糞池中。樂極生悲，這突發的事件，把我嚇呆了，臭氣仿佛凝固，蒼蠅的嗡嗡聲也消失了。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神來，回頭看爾青，爾青也像雕塑般立在我後麵三四米的地方。不用說，他也發生了同樣的遭遇：稻草斷了，黃花魚掉進糞坑裏。我們就這樣呆呆地站著。愛流鼻滴的爾青，這時鼻滴更肆虐，竟流到下巴。我們真的嚇壞了，老師布置的任務完不成，挨批是免不了了，但一塊錢，在那貧窮年代，對於十歲的我們這種農村孩子，無異天文數字。一想到會因為這件事被校長開除，我不知所措，快要哭出來。這時，平時老實木訥的爾青表現出少有的勇氣，他習慣性地用手袖擦了一下流到下巴的鼻滴，說，我們把魚撈起來。我說，吃了會死人。爾青說，不會的，以前我也有一次不小心把帶魚掉在地上，沾到狗屎，我媽叫我撿起來拿回家洗洗，煮了我們全家都吃了，沒事！

        我們開始搜索掉進糞池的黃花魚。情況並非我們想像的那麽糟糕，爾青那一隻黃花魚掉在兩條石板中間的斜放的木板上，比較容易拿起來，也沒有沾到什麽；我的那一隻卻掉進糞坑裏，好在吉人自有天相，絕處逢生，遇難呈祥。糞坑不深，又是幹涸的。黃花魚並沒有沾到汙穢。我們很慶幸，把魚泡在清清的水渠裏很久，然後，拿回學校交給工友侯老太交差。跑進班裏，第二節的語文課還沒下課。語文老師用她洪亮卻溫和了許多的聲調說：“你們倆為老師做好事，是學習雷鋒的積極分子，全班同學都要向你們倆學習！” 

        第三第四節課我忐忑不安、心猿意馬，心裏放舍不下黃花魚的事。我下定決心要向語文老師說明情況坦白從寬。但爾青說，我不去！最後，爾青還是拗不過我，跟我一起去老師的宿舍。我們在放學後，等大家都走了，磨磨蹭蹭到了老師的宿舍門口。校長、語文老師、還有他們的兩個兒子良升良進，正津津有味地吃著大米飯配紅燒黃花魚。我站在門口說了一句：“老師。。。。。黃花魚”紅燒黃花魚飄過來的香味讓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校長朝我們瞪了一眼，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語文老師轉過頭說：“你們回去吧！老師明天會再表揚你們”。良升和良進邊嚼著魚，邊用食指在臉上劃著羞羞臉。窮人家的小孩最敏感，自尊心也薄弱，我立即明白良升良進做羞羞臉動作的意思。我感到我的臉頓時紅起來，話也說不出，看看旁邊，爾青早不在了。我趕緊也走了。

       兩年以後，四人幫打倒了。我在讀初中，聽說校長一家移民香港。香港社會對文化要求比較高。校長和語文老師沒有文化，找不到好工作，在一家賓館看門，見到客人來了，就說一聲歡迎光臨，然後幫客人把行李拿到房間。據說每個客人都會給他們小費，收入滿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