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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 (五)那一刻,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2008-10-26 08:29:46) 下一個

我雖然在美國沒有當過醫生,最多隻是見習,但在國內卻當過很多年醫生。做醫生有不同風格,有的特別有人情味,有的則公事公辦,很少摻雜個人感情進去。到底哪一種風格好,那就仁者見仁了。我是屬於後者。金庸有小說叫做“笑傲江湖”,我這叫做冷眼看世界,笑傲醫院。說起跟病人間的感情互動,有一個術語叫做“countertransferance”,這是個心理學概念,相對於“transferance”而言。Transferance,即感情轉移,是指病人覺得醫生象他童年時的權威形象,比如他的父親。Countertransferance,即反轉移,是指醫生反過來覺得病人有些象自己生活中的什麽人,從而產生喜歡或憎恨等感情。Countertransferance會幹擾正常的治療,特別是當醫生意識不到的時候。

跟著精神科醫生見習時間長了,慢慢學會了跟各種病人打交道:病人抑鬱不說話,我耐心一個一個問題一遍又一遍地問;病人躁狂猛誇我,愛上我,我不為所動;病人偏執狂對我誤會,破口大罵,我不生氣;病人幻聽幻視張嘴胡說八道,不知所雲,我不驚奇;病人裝病反社會,舉拳欲揍,我不害怕。我覺得我的道行很不錯了,很有點從容不迫,榮辱不驚的樣子。在這一點上,正好走到文學城了幾個女醫生博客主人的反麵,大家比較一下“落花飄零”和“板板”等人的博客文章就知道了。偏偏這個畢先生,居然破了我的金鍾罩鐵布衫,跟我結結實實地握了個手。握手有什麽了不起?誰還不跟病人握握手啊?這個握手不一樣,聽我慢慢道來。

畢先生是個白人,五十歲冒頭,他是病房的常客,已經住院無數次了。每次都是因為有自殺的想法,他甚至還嚐試過幾次,吞藥什麽的。要說畢先生也有點可憐,他因為腰痛丟了工作,沒有錢,沒有地方住,一身病痛,鴉片類止痛藥依賴,所以用著“美沙酮”(methadone)。用著methadone找住的地方,找工作都會受到限製。他倒是想找個工作,重新開始生活,但找工作很難,那些原來能做的體力活他現在勝任不了,而且現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每次他因為想自殺來住院,調整幾天就好一些,但一提要出院他就害怕得心慌發抖――這要是出了院,沒著沒落的咋活呀,恨不得一死了之。好不容易給他找好一個Shelter(收容所為無家可歸的人提供暫時棲息場所的機構),他住不了幾天就又抑鬱鬧自殺,人家shelter把他送到醫院,下次再也不敢收容他了,因為怕擔責任。弄到最後,他把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裏的shelter都住遍,誰也不要他了。他倒是有幾個親戚朋友,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去要錢,去臨時住幾天,最終大家都受不了了,不願意再幫助他。因為找不到能送他去的地方,醫院一時無法讓他出院。後來,有人想出來一個損招,說讓畢先生到別的城市去碰碰運氣:自己坐車到一個比較富一點,資源多一些的城市去,到急診室去說自己要自殺(這不是教唆嗎?!當然這也確實是事實。),收進病房以後,那個醫院的社會工作者就會想辦法給安排當地的shelter

畢先生有依賴個性,喜歡什麽事情都給他安排好了才踏實。一聽醫生跟他說讓他去別的醫院試運氣,很自然地就問:“你們決定把我轉過去啊?”醫生實話實說:“我們倒想把你轉過去呢,可惜沒這種規矩啊。你得自己坐車去,自己去急診報到,看值班的是哪個醫生,能不能把你收住院。”畢先生說:“啊??這樣啊!要是值班醫生不收我住院,我在那兒人生地不熟,怎麽辦啊?”醫生說,“你一直想自殺,想死的人,還有什麽事情可怕的?你還有什麽可以失去的?”畢先生說,“你說得對。可是,一想到我要自己一個人去那個陌生的城市,身上沒錢,什麽人都不認識,我就怕得要死。”醫生說,“你在這裏反正也沒什麽好的出路了,不如鼓起勇氣就去試試?”那個醫生後來在醫生護士和社工治療組會議上說,“如果他肯去,隻是沒有路費的話,我願意帶頭捐十塊錢,給他湊長途汽車費。”

有依賴個性的病人,很喜歡有人跟他說話,給他做思想工作。病房裏主治醫和住院醫都很忙,醫學生和象我這樣的見習生就是最好的人選,可以在不忙的時候跟病人談心。河邊接到這個任務很開心,總算能做點實事了。要是能勸說畢先生同意出院,那也算一件功勞。心理治療是一門專門的學問,我哪學過呀。不過,常識總還有吧。先耐心聽病人說話,對於病人的想法和說法,能同意的先都同意上,拉近和他的關係,增加信任度。然後呢,如果他的論點有偏差,看看他的論據,論證邏輯有什麽問題,很委婉地給指出來,或者講個類似的故事供他比較,讓他自己慢慢去體會。不會沒有關係,在工作中邊幹邊學,摸著石頭過河。

就這麽,我開始了和畢先生的談心活動。畢先生說,“其實,我也知道這個城市沒什麽值得我留戀的了。我和我老婆的關係已經徹底完蛋了。但是,我們在這個城市住了那麽多年,幾乎每個飯館我們都去過,走到哪裏,我都能回憶起我們以前的生活,讓我情緒低落,產生自殺的念頭。”我說,“嗯,一看見熟悉的飯館,就想起過去。”----複述病人剛說過的內容,表示聽懂了,並且有興趣聽下去,鼓勵病人繼續講,這是進行心理治療跟病人談心的基本方法之一。畢先生繼續,“也許到一個新的城市去真的是個好辦法。但是,你能體會一個人到陌生的地方有多麽可怕嗎?”好了,機會來了,可以給病人講講故事,給他一點思考的素材。在心理治療中,這種手法叫做“self  disclosure”,就是醫生講自己相關的經曆,跟病人產生共鳴。這種手法一般要在跟病人聊過幾次後,比較熟悉的時候才用。否則的話,病人會覺得,我來找你看病,要你幫我解決問題,你怎麽反倒把自己的陳穀子爛糠皮抖給我,咱倆到底是誰給誰看病。我已經跟畢先生聊過不少時間了,聽他的“怕得要死”的車軲轆話不知多少次了,現在既然他問我問題,那我正好借題發揮,給他灌點積極的想法進去。

我說,“這個問題你還真問對人了。我跟你一樣,也是希望什麽事情都比較有把握再做,不見兔子不撒鷹,不願意亂冒險。但有時候,生活把我逼到那個地步,我也不得不走一步算一步,碰運氣,撞大運。我冒的最大的險就是來美國。跟你相比,你是換一個城市,我是換一個語言和文化都完全不同的國家,而且還有簽證問題,我的困難比你大。但是,我來的時候有工作,年紀比你小,身體健康,這是我比於你的處境更容易的地方。據我所知,有些人當初來到美國時沒有工作,還欠著債,由於沒有適當的身份隻能打黑工,生活苦不堪言。但多少年過去後,現在這些人開著自己的小店,有房有車有孩子的,日子過得很不錯。”畢先生說,“我就希望能有一個地方住,進行一點再就業培訓,重新找到一個自己能勝任得了的工作,重新開始生活。我不願意這麽整天想自殺呀。”我說,“那你覺得有什麽好辦法能達到你要達到的目標呢?”畢先生說,“我明白,你們已經幫我找過所有的shelter,有些shelter我已經住夠了免費的日子,再去就需要交錢了,有些shelter怕我鬧自殺,拒絕接受我。你們說得對,我都是想死的人了,還有什麽可害怕的。我也隻能Take a Leap of faith,去那個城市了。”說到這裏,畢先生用眼睛凝視著我,目光裏有期待,有信任,有恐懼,有絕望,有決絕,是那種懦弱的人被逼到絕處做最後的掙紮時的目光。這種掙紮,不正符合我現在找住院醫位置這種期待,無助,希望渺茫的狀態嗎?一時間,我真的很感動,覺得雖然我們文化背景,身份完全不同,但在此一片刻,我們的精神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我們同時伸出手來,沉重地握在一起,久久沒有鬆開。

順利完成了任務,主治醫對我相當滿意,估計以後以後給我寫推薦信肯定會有美言。但是,我的心情卻有些沉重,把這麽善良而懦弱的畢先生真的一下子發到另外一個城市,他的結局會怎麽樣,讓我很有點擔心。主治醫倒是很想得開,“放心,他沒有那個膽量去自殺。”我實在不能放心,每過幾天就通過聯網的遠程病曆係統查看一下畢先生到底怎麽樣了。結局是圓滿的,畢先生去了那個城市,到急診跟人家說自己剛從我們醫院出來,本來想去紐約找朋友去,結果走到半路錢也沒了,人生地不熟的,又萌發了自殺的念頭,希望得到幫助,急症醫生就把他收住了院。後來醫院給他找了個住的地方,能至少住幾個月。他也開始了計算機操作培訓,為再就業做準備。看到他開始自立自強,一些家人和 朋友也對他進行鼓勵,提出願意幫助。更好的是,在那個住的地方,他們還幫他把methadone逐漸減掉了。這樣,他以後的出路就更多了。

在這個失業率百分之十的時代,以畢先生畏縮懦弱的個性,他以後真的能找到工作嗎,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幫助他得到作為醫院所能提供的一切幫助。在那一刻,我可以緊緊握住他的手,但是他不能期待永遠有人拉著他,以後的路還要靠他自己走。希望畢先生經曆了這麽多的滄桑,能夠得到啟示,長大成人。我們隻能祝畢先生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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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板板 回複 悄悄話 煽的挺恰到好處的。
板板 回複 悄悄話 你漏的是八卦餡兒,不是學問餡兒。
對科學我睜一眼閉一眼
對八卦...
riverside 回複 悄悄話 老秦寫初夜那麽多毛病你不挑,整天挑我露餡兒。

想變化一下,但發現咱大老爺們確實煽不好情,以後還是跳到空中看世界吧。
板板 回複 悄悄話 這個戒掉methadone咋整的?有兩下子

我覺得你露餡兒了,嘿嘿
當然啦,你會有一千個理由說明沒有,嘿嘿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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