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之戀

《宋城之戀》由作家出版社在中國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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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城之戀》連載之二十一:第十章 東京中秋 (下)

(2021-11-08 11:03:10) 下一個

孟冬潔拎著包有禮物的青布包,拐進了內城西華門外的一個僻靜巷子。巷子的末端,坐落著徐府的宅院。

孟冬潔來到高大的深紅宅門前,輕扣門上的門環。不多時,府裏的一位仆人過來開門。他問清了孟冬潔的來意後,就請她進府,一路引到正堂入座。隨後,他回身去請主人出來相見。

廳堂裏,孟冬潔一邊等待,一邊朝四下打量著。同她之前見過的不少廳堂一樣,徐家的這間廳堂,采用的也是完全對稱的布局。廳堂正中的牆上,懸掛有一幅幾尺長的古畫,兩邊各掛著一幅對聯。畫下設一長案,案上陳設著瓷器和石玩;案前有一張八仙桌,兩邊擺有背椅。廳堂中的兩側,對稱放置著椅子與茶幾。廳內還放有花幾,上麵擺著花盆裝飾等。整個廳堂顯得非常厚重和雅致。

隻是這天十分不巧,徐玉婉和鍾韻兒有事出了門,家裏隻有徐佳和在。徐佳和聽說趙府有人前來,急忙來到廳堂相見。他進來一看,卻很驚奇地發現來者竟是一位年輕靚麗的女子。

徐佳和雙手抱拳施禮,向孟冬潔恭敬地說:“在下徐佳和。承蒙光臨寒舍,不勝榮幸。敢問姑娘的芳名何許?”

孟冬潔連忙起身回禮,款款地一笑道:“奴家姓孟,名冬潔。趙公子差我送來一包禮物,說是要給玉婉姑娘。”

徐佳和雙手接過禮包,交給一旁的仆人收好了,重新招呼孟冬潔入坐。

早有仆人端來了兩小碗冰鎮的茯苓霜。孟冬潔正是口渴,端起來碗來一嚐,卻是十分爽口。她當下不等招呼,三下五除二便就將一小碗茯苓霜吃個幹淨。

話說茯苓乃是寄生在赤鬆或馬尾鬆根部上的真菌。茯苓霜的做法,是先將茯苓碾碎成粉,放在籠屜的紗布上,隔水蒸上三刻,把茯苓粉蒸熟。然後,再把蒸好的茯苓和牛奶一起攪拌均勻,倒進鍋中用大火燒開,待冷卻後,加入冰糖和蜂蜜即可。等飲用前,再用井水冰鎮,口感自然是清爽可口,難怪孟冬潔吃得如此口滑。

徐佳和這邊半碗還沒吃完,卻見孟冬潔已經放下了空碗。他正想問她是否再來一碗,還尚及他開口,卻聽孟冬潔早叫道:“還要!”

“還要!”這兩個字是如此耳熟,徐佳和不由地吃了一驚。他突然記起,那日他在趙府牆外輾轉無計時,牆內蕩秋千的女子口中叫的正是“還要!”。徐佳和立刻明白了,眼前的孟冬潔,正是那日在牆內蕩秋千的女子。

徐佳和在心裏立刻喊道:這個可以有!他立刻招呼仆人再端來一碗。孟冬潔接了,也不客氣,又是幾口便把一小碗茯苓霜吃個幹淨。

徐佳和見孟冬潔是個爽快的人,心中更加高興。他原來還想讓仆人再送一碗來,不料孟冬潔卻擺了擺手。其實,孟冬潔還能再吃上一碗,可一個姑娘到了別人家裏,不能由著性子亂來。

徐佳和沒想到自己心儀的女子,居然主動送上門來,趕緊沒話找話地問道:“我方才聽姑娘的芳名叫‘冬潔’。可不知這‘冬潔’,又是哪兩個字?”

孟冬潔偷眼看徐佳和,見他長得風度儒雅,又謙和好客,心裏便有幾分喜歡。於是解釋說:“‘冬’乃冬日之冬,隻因我出生在冬季。‘潔’乃潔淨之潔。”

徐佳和聽了,立刻拊掌笑道:“冬潔,好名字!冬日裏白雪飄飛,將萬物都披上銀裝,自然是一片潔白世界。”他見孟冬潔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又說:“這個‘潔’字,其實更妙。你可知道,《千字文》中雖有一千個字,其實隻有九百九十九個字是不同的。唯獨這個‘潔’字,卻在裏麵重複了一次。”

《千字文》為南朝周興嗣所編,是由一千個字所組成的童蒙讀本。它的內容涉及了天文地理、人倫道德、農耕園藝、飲食起居等許多方麵。全文共兩百五十句,每句四個字,句句押韻。孟冬潔小時候上私塾的時,曾經背過《千字文》。開頭的幾句,她至今還記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千字文》作為四字駢文,這一千個字應該是完全沒有重複的呀。“潔”字在《千字文》中出現了兩次,孟冬潔的確不知道。之前,她的私塾先生可沒有對她講起過。

孟冬潔隻好搖了搖頭說:“我讀書不精,有勞你講一講,我名字裏的‘潔’字,緣何會在《千字文》中重複了一次?”

徐佳和見有了表現的機會,立刻晃著腦袋說:“這‘潔’字,第一次在《千字文》中出現,是在‘女慕貞潔,男效才良。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的句子裏。說的是:女子要崇尚貞節,嚴謹持身;男子要效仿那些有才能、有道德的人;一旦知道了自己的過錯,就應該馬上改正;凡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定不要輕易放棄。”

孟冬潔歪著頭,很認真地聽了,又問道:“那第二次呢?”

徐佳和卻端起小碗,吃了一口茯苓霜,慢慢咀嚼咽下後,才放下碗接著解釋說:“這‘潔’字,第二次在《千字文》中出現,是在‘紈扇圓潔,銀燭煒煌。晝眠夕寐,藍筍象床。’的句子裏。描述的是:圓圓的絹扇,潔淨素雅;銀白的蠟燭,明亮輝煌。白天小憩,晚間就寢;有青篾編成的竹席和象牙雕屏的榻床。”他看一眼冬潔,十分得意地補充說:“這《千字文》,對仗工整,文采斐然,音韻諧美,實乃令人稱絕呀!”

孟冬潔一時被糊弄住了,心想:別看這個小白臉,還麽麽噠蠻有學識的呀!她不由地有了幾分興趣,問徐佳和說:“那……敢問官人在何處高就?”

徐佳和坐直了身體,口裏說:“在下不才,現乃是朝廷的太學生!”

北宋時期,朝廷設立有太學,乃是當時的最高學府。明、清時代稱太學為國子監。在太學裏讀書的學生,就叫太學生。太學生一般是從全國各地的讀書人中選拔出來的,他們要想取得功名,一樣需要參加鄉試。不過,他們也能以太學生的身份通過薦舉入仕。

孟冬潔心裏惦記著要見傳說中的那個乖巧精靈的徐玉婉,又是問道:“我剛聽家仆講,玉婉姑娘不巧外出了,可不知幾時能回?臨來時,趙公子曾囑咐我說,要我代他當麵謝過玉婉姑娘。”

徐佳和見孟冬潔轉移了話題,興致便減了幾分。他將碗裏的茯苓霜吃完,才說:“這個不當緊,我自會轉告舍妹。”

孟冬潔見等不到徐玉婉,不好同跟一位男子獨處一室太久,於是起身說:“承蒙徐公子指教。奴家不多打擾,就此告退。”

徐佳和沒料到孟冬潔這就要走,心有不甘。可一時也想不出理由多留她,隻得悶悶不樂地送她出府。兩人走出了徐家的院門,孟冬潔欠身施禮告別,然後轉身離去。

徐佳和見孟冬潔走了,頓時心煩意亂。他轉進院門,卻沒有回屋,隻在院中徘徊踱步。一種莫名的煩惱,在他的心中升起,那種感覺似曾相識。不就是在數日前,他站在趙府的高牆之外,被多情的煩惱撩撥著。如今,還是同樣的兩個人,又是一個在牆內,一個在牆外。這一次,他又該何去何從?

在一瞬間,徐佳和覺得迷失了。他的腿腳象著魔似地不再聽從他的使喚,卻徑自奔出了院門,追趕孟冬潔而去。

今日正是中秋佳節,東京城的大街小巷裏,人來人往,非常熱鬧。街道的兩邊,不少的人家正在張燈結彩,為今晚的慶典做最後的準備。京城裏中秋夜的歡慶,會通宵達旦地持續到天亮。《東京夢華錄》中記載:“中秋夜,貴家結飾台榭,民間爭占酒樓玩月,絲篁鼎沸。近內庭居民,夜深遙聞笙竿之聲,宛若雲外。閭裏兒童,連宵嬉戲。夜市駢闐,至於通曉。”

徐佳和遠遠地跟在孟冬潔的身後,走出了兩個街區,卻突然不見了她的蹤影。直急得徐佳和,來回地在人群裏逡巡尋找。他剛追到街邊賣小吃的一個小攤兒,不意間在攤位招牌的後麵,卻突然轉出了孟冬潔。

徐佳和同孟冬潔撞了個對臉,避猶不及。他後悔自己跟得過緊,終被孟冬潔所識破。

“你,在跟著我?”孟冬潔的一雙鳳眼盯著徐佳和,問道。

“我……”徐佳和無以以對,頓時慌了陣腳。他一時想不出合適的理由,隻好尷尬地說:“原想送姑娘一程,卻不該貪看了街上的花燈,才一路迷失到此。”

孟冬潔聽了,噗嗤一笑:男人一旦迷失了,心思倒也容易看透。徐佳和一直追了自己這麽遠,讓她有幾分沾沾自喜。她見徐佳和在那裏進退不是,心軟了下來,於是說:“你想看燈,我也正有此意。不如你我做個伴,一起逛街觀燈,可好?”

徐佳和聽了,心中一陣狂喜。其實,他本來和幾位太學生約好了今晚一同飲酒賞月,可竟被他忘到了九天雲外。他忙不迭遲地答應說:“那正合我意!能與姑娘一起共度中秋佳節,佳和求之不得。”

於是,兩人並排而行,一路逛街,說起了閑話。

在宋代,一男一女即便是很親熱地走在大街上,都是稀鬆平常的事,同現代的情侶壓馬路沒有太大的區別。

“姑娘原是何處人士?”徐佳和問道。

“叫我冬潔吧。”孟冬潔回答說。“我乃真定人,自小在那兒長大。三年前,家父隨軍出征,不幸戰死在燕京之地。父親過世後,我和母親輾轉到了京城。不料去年,母親也撒手而去,隻留下我孤苦一人。”

“原來如此!”徐佳和聽了,心裏頓生同情之心。

兩個人沿著皇城的城牆根,從朱雀門往南過了龍津橋,一路上轉了幾條街,不知不覺中走進了延慶觀附近的一處“瓦子”。

宋代的瓦子,又稱“瓦舍”,是專設的娛樂表演的場所。由於商業的迅猛發展,城市中的坊市製度逐漸被瓦解,市民階層的文娛遊樂開始興起。在瓦子裏表演的內容,多以說唱、戲劇、雜技等為主。“勾欄”,又稱“勾肆”,是瓦子中用欄杆隔成的演出場地。宋人吳自牧在《夢粱錄》中說:“瓦舍者,謂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易聚易散也。”《東京夢華錄》中記載:“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則中瓦,次裏瓦。其中大小勾欄五十餘座。”在瓦子勾欄裏的看客,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時人謂之:“勾欄不閑,終日團圓”。

兩人走到一處寬?敞的勾欄,從門口望進去,見裏麵設有戲台,台下有幾十位坐席。勾欄的上麵,遮蓋著一個巨大的幕布,給勾欄裏的人擋風避雨。

孟冬潔到了勾欄的門口,便再不肯移動腳步。她拿眼望著徐佳和,分明在說:趕快買票呀!

徐佳和心領神會,連忙上前買了票,再加兩包爆米花。兩人隨後走入了勾欄,尋座落下。

等一下,宋代難道還有爆米花?答案是肯定的。宋人範成大在《吳郡誌·風俗》中記載:“上元,……爆糯穀於釜中,名孛婁,亦曰米花。每人自爆,以卜一年之休咎。”宋人不光會做爆米花,還以此來卜知一年的吉凶呢。

此時,勾欄裏正上演著一個說唱節目,講的是楊家將楊業的故事。

楊業,乃並州太原(今山西太原)人,原是北漢的武將,善使一口九環金鋒定宋刀。宋太宗征伐北漢時,楊業領軍數次同宋軍交戰。當北漢被平定後,楊業歸降了北宋。宋太宗感其英勇,封他為左領軍衛大將軍、鄭州防禦使,鎮守雁門關抵禦遼朝。楊業曾率軍多次與遼軍作戰,屢立戰功,威震北國。由於他臨陣時常舉紅令字旗為號,因此人稱他是“金刀令公楊無敵”。

雍熙三年(986年),宋太宗派遣了四路宋軍,大舉北伐燕雲。剛開始,宋軍連戰連捷,但在攻打幽州時卻沒能破城。不久,宋朝西北路軍在新城的會戰中失利,東路軍也在岐溝關被遼軍擊敗。宋太宗見戰事不利,急忙下令幾路大軍回撤。他命令西路軍的大將潘美和楊業護送雲、應、寰、朔四州的百姓內遷。潘美讓楊業領兵前去執行這個凶多吉少的任務。《宋史》中記載:“(楊業)將行,泣謂美(潘美)曰:此行必不利。業,太原降將,分當死。上不殺,寵以連帥,授之兵柄。非縱敵不擊,蓋伺其便,將立尺寸功以報國恩。今諸君責業以避敵,業當先死於敵。因指陳家穀口曰:諸君於此張步兵強弩,為左右翼以援,俟業轉戰至此,即以步兵夾擊救之,不然,無遺類矣。”

潘美與王侁依照楊業的請求,率部在陳家穀口布陣,等待楊業歸來。從淩晨的寅時到中午巳時,王侁多次派人登上托邏台了望,卻不見遼軍的蹤影。他以為遼軍已經退走,於是領軍離開了穀口。潘美沒能住製止他,也隻得沿灰河往西南後撤二十裏。不久,潘美聽說楊業在前方戰敗,不僅沒有立即救援,還領兵退走。楊業率部奮力同遼軍作戰,自中午一直殺到日落,才到達陳家穀口。然而,這裏卻沒有任何宋軍來救援他。楊業見了,拍胸痛哭,率領帳下僅存的將士死戰,身受十多處創傷。他又親手殺死了數十名遼兵,終因戰馬受傷而被俘。楊業被俘後,為表忠心,絕食而死。宋太宗曾評價楊業說:“故雲州觀察使楊業,誠堅金石,氣激風雲……魂而有靈,知我深意。”

戲台上,當演到楊業兵敗被俘,在獄中絕食自盡時,勾起了孟冬潔對自己死去爹娘深切的思念。在這個闔家團圓的日子裏,她同自己的父母陰陽兩隔。真是:百呼不醒父母夢,千載難忘養育恩。叫她如何不傷心欲絕?

孟冬潔禁不住地低聲抽泣,不時地用手帕擦拭著淚水。此時,孤苦伶仃的她,多麽需要一點溫存。

徐佳和見孟冬潔哭泣不已,感到手足無措。他明白孟冬潔一定是在思念爹娘,卻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她。情急之下,他捉住了孟冬潔的手,在自己的手中輕輕地揉搓著,想把心中的一絲溫情傳遞給她。

孟冬潔偏過頭朝徐佳和望去。在自己最軟弱的時刻,身邊的這個男人給了她渴望以久的關愛。她的身子不由地朝他靠去,把頭依在徐佳和的肩上。

其實在這人世間,想讓兩人相愛,說難也難,說易也易。茫茫人海之中,隻要你一直等待的那個人出現了,愛自然就隨之而來了。

在那一刻,徐佳和與孟冬潔互生情愫,心心相印。

 

徐佳和與孟冬潔看完了戲,已經是黃昏時分。夕陽映照著兩人青春的身影,慢慢地沉入西邊的天際。

那天晚上,兩人並沒有去酒樓裏大吃大喝,而是來到延慶觀外的夜市,在街邊的一處食攤上,享用的一頓美味的小吃。

由於事隔的年代久遠,他倆兒那晚都吃了什麽東西,實在是記不全了。隻記得其中的一種叫“團圓餅”,類似現代的月餅。

如果非要問,宋代月餅的味道如何?宋人蘇軾在《月餅》一詩中寫道:“小餅如嚼月,中有酥和飴。默品其滋味,相思淚沾巾。”宋人的月餅裏不光有酥飴,吃了還讓人相思,你說不比現代人的月餅更好麽?

中秋節雖然始於唐朝初年,卻是盛行於宋朝。據記載,“中秋”一詞最早出現在《周禮》一書中。到了魏晉時,又有“諭尚書鎮牛淆,中秋夕與左右微服泛江”的記載。到了唐朝初年,中秋節開始變成了一個正式的節日。《唐書·太宗記》中記載有“八月十五中秋節”的字樣。可是,唐代關於中秋節的記錄並不多。等到了宋代,《宋史·太宗紀》中明確地說:“以八月十五為中秋節。”自此,中秋節才從東京開始盛行,並逐漸風靡到全國各地。

此時,一輪皎月悄然升起。月亮一出來,京城的人們便紛紛登樓賞月。宋人不但賞月,還要拜月。他們在高樓上或庭院裏焚香祭拜月亮,許下自己的心願,以求神靈保佑。

宋人羅燁在《醉翁談錄》中記載,“中秋,京師賞月之會,異於他郡。傾城人家子女,不以貧富,能自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之服飾之。登樓或於中庭焚香拜月,各有所期。男則願早步蟾宮,高攀仙桂,……女則願貌似常娥,圓如皓月。”由此可知,當時的男子拜月是希望自己能夠金榜高中,升官發財;女人們則是希望自己能夠貌美如仙,青春常在。這同現代人想的實在是大同小異。

兩人吃完了飯,才沿原路返回。徐佳和把把孟冬潔一直送到趙府的門前。兩個人在那裏互道珍重,依依相別。

“別忘了,今日是我去找的你,下回可該你來找我了。”孟冬潔臨進院門前,回身笑著對徐佳和說。

“這個麽,自然是不會忘的。”徐佳和趕忙答應說。他看著孟冬潔走入了府內,又獨自在門外的高牆下徘徊了許久,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今晚,天上的這輪月亮,是如此的圓潤與美麗。在它普照下的人世間,有人歡喜,有人悲傷。大家感懷各異,冷暖自知,演繹著迥然不同的人生。宋人蘇軾有一首《水調歌頭·丙辰中秋》專為中秋之夜而寫。其詞曰: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在同一個中秋之夜,舒武立卻是獨自一人度過的。

那日早晨,舒武立早早起身,收拾停當後,從側門出了趙府,徑奔城西內城腳下的二相公廟而去。

舒武立在中秋節這天去二相公廟,是為了拜神祈夢,希望自己能夠早日金榜題名,不負祖宗的期望。

對於京城裏的讀書人來說,二相公廟是一個有名的去處。孔子作為中國古代著名的思想家和教育家,一生中有許多弟子。二相公相傳是孔子的弟子子遊和子夏。《史記·孔子世家》中記載:“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子遊和子夏,就是這“孔門七十二賢”中的兩位較有名氣的弟子。《論語》中曾記載了一段子遊與子夏關於如何才是正確教育方法的辯論。後代的讀書人把兩人供奉為神,希望能夠跟他們一樣精通學業,進而金榜題名。

京城裏的讀書人,之所以要去二相公廟拜神祈夢,是因為傳說那兒非常靈驗。宋人洪邁在《夷堅誌》中記載說:“京師二相公廟,在城西內城腳下。舉人入京者,必往謁祈夢,率以錢置左右童子手中,雲最有神靈。”《夷堅誌》更是煞有其事地記錄了多起讀書人去二相公廟祈夢,最終都靈驗了的事。比如:宋徽宗時期,“崇寧二年,毗陵霍端友、桐廬胡獻可、開封柴天因,三人求夢,皆得詩兩句。霍詩曰:已得新消息,臚傳占獨班。柴曰:一擲得花王,春風萬裏香。胡曰:黃傘亭亭天仗近,紅綃隱隱鳳鞘鳴。既而霍魁多士,胡與柴皆登第。”

其實在宋代,中秋節能成為一個重要的節日,也同當時在東京舉辦的科舉考試有關。北宋政府每三年舉辦一次殿試的考試,恰好是在八月裏舉行。於是,人們便將佳節和桂冠對應在一起,將那些金榜高中者稱為月中折桂之人。有人曾因此作詩調侃說:“時人莫訝登科早,隻為嫦娥愛少年。”

宋朝的科舉製度,作為朝廷選拔人才的重要途徑,一方麵保證了國家行政人員的來源,使得有較高文化素養的士人參與從政,為提高行政效率創造了條件。另一方麵又打破世家大族壟斷官場的情形,為社會上的貧寒階層提供了一條能夠進入仕途的途徑,有利於國家的政權鞏固和社會穩定。同時,科舉製度也促成年輕人愛讀書的風尚,有益於社會形成注重學習的風氣。所以,這種以嚴格考試作為選仕的方式,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應該還算是公平合理的。

舒武立到了二相公廟,才發現前來祈夢的人士頗多。放眼一望,幾乎都是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年青人。他耐心地在廟外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進到廟裏。

舒武立隨著人流進入大殿,待輪到自己,便取出事先準備好的兩枚銅錢,放置在殿內左右兩名童子的手中。他站在二相公高大的塑像前,口裏念念有詞,虔誠地為自己的前途祈禱著。

說起來,舒武立今年已二十有四,年紀不算小了,可依然前途未卜。他是個胸懷大誌的人,從小到大寒窗苦讀了十幾年,為的就是能擁有淵博的學識和過人的才幹,以求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才,當國家需要的時候能建功立業,盡上自己的一份力。

然而對舒武立來說,命運並沒有掌握在他的手裏,未來的一切依然飄忽渺茫。此前,他雖然考中了舉人,但在考貢士時卻因身體的偶然不適而敗下陣來。

在京城舉辦的貢試每三年一次,每次共有三場,每場三天。舒武立參加考試的那次,在前兩場考試中還感覺發揮得相當不錯。不料到了第三場的頭一天,不知道是由於天氣炎熱還是飲食不良的原因,舒武立突然感到莫名的頭暈目眩,出現了中暑的症狀。如果在那個時候能有個郎中,幫他好好地調理一番,他應該還是能很快恢複的。

不幸的是,貢試在每場考試的三天當中,是不允許考生外出的。在京城的貢院裏,幾百間號舍一律南向成排,巷口的門上大書著字號,並備置有號燈和水缸,供考生夜間行路和飲水之用。考試期間,考生必須自備幹糧。由於考試的時間較長,並且天氣炎熱,考生們所帶的飯菜有時就會變質,這無疑將給他們的命運帶來意料不到的變數。

舒武立拜完了二相公,從廟裏轉到街上時,已過了午時。他早膳時用的少,因此此時肚中已開始感到饑餓。

舒武立想:這次來京城將近大半年了,吃住一直都在趙府。雖說府裏的生活衣食無愁,可自己一個外人,在吃喝上便不能隨心所欲。人們都說東京城中的人追求奢靡,說的卻不是自己。今日乃中秋之日,我好歹獨自在外一回,何不借機找一家有名的酒樓,痛快地飲上幾杯,也不枉自己來京城裏呆了這麽久。

如此,東京城有名的酒樓要數哪家?自然是名滿京城的豐樂樓了。想到這兒,舒武立立刻折身向北,徑自朝著京城東北角馬行街上的豐樂樓而去。

豐樂樓,原名樊樓,又名白礬樓,位於皇城東華門外的景明坊,是京城裏最有名的酒樓之一。早在北宋剛建立時,樊樓就已經是個非常熱鬧的去處。宋太祖當年巡幸大相國寺時,曾來到樊樓外看過雜戲。宋代話本《趙伯升茶肆遇仁宗》中,有一首詩寫宋仁宗時期的樊樓:“城中酒樓高入天,烹龍煮鳳味肥鮮。公孫下馬聞香醉,一飲不惜費萬錢。招貴客,引高賢,樓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饈味,四麵欄杆彩畫簷。”

宣和年間,樊樓再次擴建,並改名為豐樂樓,可久住京城的人仍喜歡叫它樊樓。《東京夢華錄》裏記載擴建後的樊樓說:“三層相高,五樓相向,各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說的是樊樓有三層高,共有前、後、左、右、中五座分樓。五座樓明暗連通,高低錯落,互相輝映,樓內有走廊供人穿行。樓前張燈結彩,上懸精美的匾額。每當夜晚降臨時,樓裏的燈燭閃耀,十分明亮。

樊樓一層的大廳非常寬敞,裏麵散放著幾十張桌凳,客人們三五成群,觥籌交錯,熱鬧非凡。按規矩,買酒不多的散客隻能到一層落座。宋人灌圃耐得翁在《都城紀勝·酒肆》中記載說:“大凡入店,不可輕易登樓上閣,恐飲燕淺短。如買酒不多,則隻就樓下散坐,謂之門牀馬道。”樊樓的二、三層中都是稱為“酒閣子”的包間,每層中各有幾十間。閣內清靜雅致,客人們各行其便。宋人劉子翬專有一首詩寫樊樓:“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

樊樓除了有美酒和美食,還有眾多歌姬舞女出沒其中。這是其招徠生意的重要手段,使得客人們流連忘返。樊樓不僅接待本國的達官顯貴和普通民眾,就連外國使者也常被帶到這裏,其中有明確記載的就有多起。比如:宣和年間,宋朝就曾在樊樓上設宴,款待前來進貢的高麗國使臣。由於樊樓離皇城很近,就連當朝的皇帝宋徽宗,偶而也來樊樓上飲酒,與民同樂。宋人佚名所著的《大宋宣和遺事》中記載:“樊樓乃是豐樂樓之異名,上有禦座,徽宗時與李師師宴飲與此,士民肯不敢登樓。”

在《水滸傳》裏,樊樓也曾多次被提到。比如第七回裏,高衙內看上了林衝的娘子,陸謙為了讓高衙內得手,騙林衝上樊樓飲酒。書中寫道:“林衝與陸謙出得門來,街上閑走了一回。陸虞侯道:兄長,我們休家去,隻就樊樓內吃兩杯。當時兩個上到樊樓內,占個閣兒,喚酒保吩咐,叫取兩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案酒。”

因為樊樓在京城裏的名氣很大,有記載的逸事也有很多。比如,《東京夢華錄》中記載了一個宋神宗時期,江南沈家的公子攜名妓來樊樓飲酒的故事:“一日,攜上樊樓,樓乃京師酒肆之甲,飲徒常千餘人。沈遍語在坐,皆令極量盡歡。至夜,盡為還所直而去,於是豪侈之聲滿三輔。”故事裏講的這位富豪子弟,為了在名妓麵前炫富,幹脆為當晚所有的酒客賣單。

其實,樊樓隻是東京飲食業繁華的一角。《東京夢梁錄》中的記載,當時東京各處有許多酒肆,門前都紮著歡樓。換樓內的走廊裏,到處是濃妝豔抹的歌妓,隨時準備為酒宴中的賓客們表演歌舞。

再說舒武立上了樊樓的東樓,見一層隻是“門床馬道”的散座。便奔二樓的閣子而來。由於今日他來得早,因此裏麵尚有雅座。早有跑堂兒上前來,弓身將他引到一處僻靜的座位。

舒武立坐下,見閣內清潔雅致,桌椅都是濟楚之物,非常高興。他心想:好不容易來樊樓一次,不妨點上一壺好酒,叫幾樣好菜,好好痛快上一回。

宋代時,茶肆酒樓裏的侍者,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茶飯量酒博士”。茶館裏的稱茶博士;酒樓裏的稱酒博士,或稱酒保。

跑堂兒的剛端上茶水,酒保立刻就過來立在了一邊。他見客人是個生麵孔,於是陪著小心問道:“客官,想要點兒什麽?”

“這裏可有好酒麽?”舒武立問道。

“好酒有的是。”酒保答道。“有蓬萊春、真珠泉、齊雲清露、六客堂、清若空……”他連報出了一串酒名,卻看舒武立並不中意,又說:“本樓還自產佳釀,有‘眉壽’與‘和旨’兩種。”

這兩種酒舒武立還是頭一次聽說。他於是問道:“這眉壽與和旨,又有何種說法?”

酒保聽了,知道遇上了生客,便仔細地解釋說:“客官來的這家樊樓,乃一‘正店’。剛才的這兩樣佳釀,都是本樓自釀。眉壽乃取福康、長壽之意;和旨乃取醇和、甘美之意。”

原來,宋代時酒樓有“正店”和“腳店”之分。隻有正店才可以釀酒、賣酒,腳店則隻能從正店裏買酒。東京城內,大小的腳店數以千計,可正店隻有七十二家。樊樓排在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有自己的釀酒作坊。每年,單是官府從樊樓購買的酒就有幾萬斤之多。樊樓每天向官府上繳的酒稅就有幾千錢。《東京夢梁錄》中記載了京城裏的多家正店,其它的還有:城東宋門外仁和店、薑店,城西宜城樓、金梁橋下劉樓、曹門蠻王家、乳酪張家,城北八仙樓、鄭門河王家、李七家正店、景靈宮東牆長慶樓等。

宋代的酒,主要是發酵酒而非現代的蒸餾酒。一般是先用糯米之類的糧穀發酵成酒釀,稱“醪糟”;然後再將醪糟蒸煮製成黃酒或甜酒,稱為“糟燒”。因為糟燒多是渾酒,所以古人常說“濁酒一杯”。當時,隻有少數的酒肆能將渾酒進一步蒸餾,製出所謂的“清酒”來。但同現代的白酒相比,當時酒的度數普遍較底,這就是為何古人可以用碗象喝水一樣喝酒的原因。

舒武立沉吟片刻,說道:“還是和旨為好。”他掃了一眼酒保,又問:“可有鮮魚嗎?”

酒保回話說:“有剛到的鮮活鯉魚。本店的糖醋溜魚,譽滿京城,最受人追捧。”

舒武立立刻點頭,應許說:“那就來尺長的鯉魚一尾。”

舒武立最喜食鯉魚。在他這樣讀書人的眼裏,鯉魚是非常吉利的。《神農書》中講:“鯉為魚之主。”俗話說:鯉魚都是龍化。據傳,黃河裏的鯉魚,習性逆流而上,一旦躍過位於現今山西的龍門,就能搖身一變而成龍。千百年來,鯉魚跳龍門,一直是讀書人所崇信的一個傳說。

舒武立以手撚須,接著又對酒保說:“此外,還要兩份灌漿和幾樣上好的小菜。”他所說的“灌漿”,類似現今開封的小籠灌湯包。

酒保記了單,便跑到包廂門口唱菜名,報給廚房裏的廚子聽,稱“行菜”。廚房裏麵的廚子接下了菜單,稱“著案”。

不多時,跑堂兒便端上了酒,放上注碗一副,盤盞一副,特色小菜碟各四片,按酒果子碗各六隻。

舒武立見了,心裏想:都說京城中的人追求奢靡,看來此言不假。我隻是一人獨飲,卻端上了這麽多的盤碟器皿,件件光潔形巧。他再看盤碟裏的那些小菜,或熱或冷,樣樣精烹細製。都有些什麽特色小菜呢?乃是燒鵝、素雞、燴白腰子、清燜蓮子四樣。另有幾樣按酒的果子,乃是蜜薑豉、二色灌香藕、甘露餅、乳糖獅兒、豆栗黃、糖豌豆芽六樣。

糖豌豆芽?難道北宋時就有豌豆芽?正是。《東京夢華錄》中多次提到了豆芽:“以綠豆、小豆、小麥,於磁器內,以水浸之,生芽數寸,以紅籃彩縷束之,謂之‘種生’”。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記載著豆芽的製作和吃法:“以水浸黑豆,曝之及芽,以糠秕置盆中,鋪沙植豆,用板壓。及長,則複以桶,曉則曬之,……越三日出之,洗,焯以油、鹽、苦酒、香料可為茹,卷以麻餅尤佳。色淺黃,名鵝黃豆生。”

舒武立嚐了一口糖豌豆芽,果然香脆爽口,真個好味道!

不多時,酒保端上來了那道糖醋溜魚。舒武立低頭一看,但見菜澤棗紅,十分鮮亮。一股清香,隨著熱氣飄入了鼻息。

糖醋溜魚是以黃河鯉魚為原料,用坡刀把魚的兩麵解成瓦壟花紋,先放入熱油中炸透。然後以適量的沙糖、香醋、薑末、料酒、食鹽等調料,對入開水,用旺火熱油烘汁,至油和糖醋汁全部融合,再放進炸好的魚,潑上芡汁即成。在《東京夢華錄》中,就專門記載有糖醋溜魚這道名菜。

舒武立用筷子挑起了一片魚肉,沾汁送入嘴裏一嚐,但覺甜中微酸,軟嫩鮮香,當下心裏連連叫好。

又過了片刻,店小二端上了兩屜竹篾蒸籠,正是那兩籠灌湯包。

舒武立掀開了籠蓋,一時間白霧蒸騰。但見幾隻包子,皮薄如紙,光潤透白,齊整地堆在鋪了鬆針的籠底,猶如幾朵綻放的秋菊,軟軟地圍成了一簇。

舒武立正肚中饑餓,見了急忙夾起了一個,塞入嘴裏猛咬一口。那包子頓時皮綻肉開、湯汁四濺,一股熱氣在他的口裏炸開。舒武立一時猝不及防,被燙得隻顧捧著臉,眼中熱淚湧出,卻還是不肯放過了那包子。他隻覺得滾燙的熱流沿著喉嚨一滑而下,可還沒品出包子的味道。舒武立禁不住地啞然失笑,搖了搖頭趕緊端起茶,咕咚地一口咽下,這才感到好受了些。

待舒武立吃第二個包子時就乖覺多了,先是夾起包子小心翼翼地咬破一個口,再輕輕吮吸,把那乳白色的湯汁,含在嘴裏慢慢嚐味。隻覺得汁正熱、味正鮮,口中一萬八千個味蕾,猶如久旱逢雨,你爭我奪。湯汁淌過了舌尖,不停歇地一路奔下,直達肚臍,所過之處無不溫暖如春,那鮮美無比的滋味,立時令他酥了一半。

這小籠灌湯包,“皮”和“肉”是骨骼與肌理,而“湯”則是“精氣神”。要想讓包子鮮,自然離不了高湯。熬湯時,要拿上好的五花精肉細細地剁成臊子,蔥、薑、蒜五味香料放齊,才算調好了餡。接著將大骨頭和肉皮長時間燉煮,熬成一鍋滿是膠原的濃湯,再將濃湯放涼凝結,變成半透明的“水晶膾”。然後,將皮凍切成小塊,與肉餡兒一起包進的包子,在籠屜裏蒸熟。包子在被蒸製時,裏麵的皮凍徹底化開,卻跑不去,便將包子撐得鼓鼓的。蒸好的包子放著形如菊花,提起狀似燈籠。夾起一個在嘴中輕輕一咬,花枝亂顫,汁液飛濺,讓人覺得唇齒生香、後味綿長。

小籠灌湯包有多種口味,尤以羊肉和蟹黃的最佳。宋人喜食羊肉,宮廷和民間的肉食,多以羊肉為主,豬肉其次。蟹黃就更不用說了。宋代有關蟹黃湯包的逸事,不勝枚舉。

宋人曾敏在《獨醒雜誌》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說是宋徽宗崇寧年間,宰相蔡京“一日集百僚會議,因留飲,命作蟹黃饅頭。飲罷,吏略計其費,饅頭一味為錢一千三百餘緡。”蔡京請他的僚屬們吃一頓飯,光是做蟹黃湯包這一項的花費,就多達一千三百多貫。宋朝當時的米價是一千二百文一石,一石米約重六十公斤,據此可估算出一貫銅錢在當時的購買力,等價於現今人民幣二三百元。這一千三百多貫,就相當於今天的三十多萬元人民幣。

吃幾個蟹黃湯包,怎麽會花這麽多錢?原因很簡單:想做出好菜來,就得肯舍得本兒。元朝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裏記載了一道“蟹黃兜子”的做法,主料就是“熟蟹大者三十隻”。做幾個蟹黃燒麥,竟然要三十隻大肥蟹,可知所用的蟹黃,絕對是真材實料。

宋朝的高官顯貴們,對日常的飯食大都百般挑剔,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朝廷為了操辦宴飲,專門設有“四司六局”:帳設司掌管各種陳設;茶酒司掌管茶湯、熱酒;廚司掌管烹飪;台盤司掌管杯盞碗碟之類。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負責三種食品的供給;油燭局、香藥局和排辦局負責燈燭、香料以及宴飲安排等事宜。分工如此之細,可見當年的排場。

舒武立一直吃到月上梢頭,才吃完了這平生最快意的一餐。他帶著濃濃的醉意,蹣跚著步出了酒肆。

隨後,舒武立一個人來到了樊樓北樓的外廊,遙望著不遠處的皇城和艮嶽園。此時,這兩處地方顯得影影綽綽,看得並不十分真切。樊樓前馬行街上的夜市正是熱鬧的時候,許許多多的店鋪,店外都掛著明亮的燈籠。街上的遊人磨肩接踵、熙熙攘攘。另有擺攤的、推車的、挑擔子的小商家,布滿了街道的兩邊。

宋朝東京城內的夜市有多熱鬧呢?宋人蔡修在《鐵圍山叢談》中記載了這樣的一個細節:“天下苦蚊蚋,都城獨馬行街無蚊蚋。馬行街者,京師夜市酒樓極繁盛處也。蚊蚋惡油,而馬行人物嘈雜,燈光照天,每至四更鼓罷,故永絕蚊蚋。”由於馬行街的夜市中人來人往,燈火通明,燭油徹夜地燃燒,街上連個蚊子都沒有,可見夜市的熱鬧。

舒武立蹌蹌踉踉地走下樊樓,匯入了街上紛亂的人流。他不想馬上就回趙府,便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閑逛,不覺不中來到了州橋之上。

州橋是東京城南汴河上的一座石平橋,又名天漢橋。《東京夢華錄》中記載:“州橋,正名天漢橋,正對於大內禦街。其橋與相國寺橋皆低平不通舟船,唯西河平船可過。其柱皆青石為之,石梁石筍楯欄,近橋兩岸,皆石壁雕鐫海馬水獸飛雲之狀。橋下密排石柱,蓋車駕禦路也。”由此可見,州橋正對著皇城南麵的禦街,建造得十分精美。橋上的石柱采用青石建成,兩邊砌有石梁、石榫的楯欄。州橋的下麵,汴水滔滔流淌,兩邊的石壁上雕鐫著海牙、水獸、飛雲等圖案。沿橋的兩邊,有數不清的店鋪和酒樓,各種小吃排檔連成了一片。州橋的夜市,即使在平時也要到三更才閉市。

此時的州橋,兩岸夾歌樓,明月光相照。站立在州橋的橋頭,向南望去是內城的朱雀門,向北望去是皇城的宣德樓,中間正對著禦街,夜晚橋上燈火通明。抬頭看去,一輪皎月,浩然當空,洋洋灑灑,正映照在奔流不息的汴水之上。河麵上波光粼粼,碧水明淨。河裏也有一個月亮,沉在銀波泛泛的水底。州橋的這個景致,乃是東京八景之一,喚作“州橋明月”。

此時,舒武立就站在這州橋之上,感歎著命運的坎坷和歲月的嗟砣。橋上紛至遝來的人流,沒有讓他覺得溫暖。相反,一陣冷風吹來,反倒讓他打了個寒戰。

京城的夜空是如此之空曠,如此之高渺。舒武立不由地從心底裏感到了一陣迷茫。在這座城市裏,他至今尚未找到自己的根基,徒有一種流離失所的惶然。在這個中秋之夜,他體會不到天涯共此時的美好意境,更感覺不到自己家鄉的朗月繁星、溫柔似水的情懷。

想當年,《水滸傳》裏的好漢青麵獸楊誌,就是在這州橋之上落魄賣刀,怒殺了東京的潑皮牛二。此刻,舒武立這個胸懷大誌、自負經綸滿腹的“京漂”,也站在州橋上,感到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失落和迷茫。就象是約九百年後彷徨在北京天橋上的一位青年,舒武立的心被孤獨和空虛團團地圍住了。此時,他是多麽需要一個抱緊,最好是香豔一點的,好讓他能再覺出生活的溫暖,忘掉世態的炎涼和無奈。

可惜,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卻沒有誰停下來給他一個擁抱。舒武立就如同一粒微塵,被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徹底迷失了。

當舒武立再抬起頭,用朦朧的醉眼朝四下望去,他看到的不是皓月當空、繁華似錦的美景,而是隱隱約約、搖搖晃晃的失控:那是帝國的高樓,雖然聳入雲天,卻又好象岌岌可危。

舒武立想,一定是自己喝醉了。可在恍惚之間,他仿佛穿越了時空。不是有人在幾百年後說: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麽?

世間的興盛和衰落,又有誰能預料得準?千年繁華,一朝便可灰飛煙滅。北宋東京的瓊樓玉宇,不久就要被來自北方的鐵蹄無情地踏碎。此時,醉意熏熏的舒武立,竟似有感應般地覺查出了即將發生的這場可怕的曆史變遷。

然而,舒武立對此卻無能為力。他原本就孤寂的心裏,又多生出了一種戚戚惻惻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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