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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日落:3. 西西裏的利碧

(2017-07-16 12:43:03) 下一個
不列顛健身房前靠意大利街,後有一所社區中學,左邊是一個小公園,右邊是一個冰球場。健身房下麵有一個五泳道遊泳池,一個湯池。一個桑拿房男女共用,兩道門分別通向男女更衣室。健身房和遊泳池一周七天開放,每周三免費,各色人等有如下餃子。除法定節假日關閉,夏天或秋天遊泳池會有兩到三周的定期維護,那時健身後隻能去冰球場更衣室使用淋浴。

利碧是我在健身房常常遇到的一位女士: 五十左右,一頭淺色長發,身材柔軟修長,神態自然稍帶矜持,衣著簡單而入時。看不出利碧的職業特征: 店主? 收銀員? 前教師? 前芭蕾? 她身上有一種年級著又年輕著,放棄著又堅守著的特征和氣質。隻知道她是意大利人,來自西西裏。毫無道理的以為她可能單身,或離異,或者一個若即若離的男友? 為何不是已婚? 或者煮食主婦? 利碧身上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渙散和一絲不苟的整潔: 利碧像一個謎。

一天傍晚打開電視,是利碧: 她站在一塊公寓花圃裏,長發在腦後束成馬尾,戴著長膠手套,手持泥鏟,對著鏡頭,像是正在回答記者的提問,講到恢複還是康複什麽的,接著采訪結束,鏡頭轉入下一條新聞。

利碧是健身房的常客,好像周三除外。平時遇見隻是彼此點點頭,或一個微笑。這次有了交流的機會,第二天周六見到利碧,便雲淡風輕的說道: 早上好,昨晚在電視上看到了你。

哦,利碧沒有詫異我主動搭話,她的反應倒像是: 哦,這麽快播出了。哦,重播了。哦,我還沒看過。她口氣平淡又語帶期許或試探: (電視上)說了些什麽? 放下啞鈴,我答道: 好像說你的一個女兒從什麽事故中康複 ....

利碧的聲音有了不一樣的變化: 像是不滿我不著邊際的回答,又像是不屑於我漫不經心的態度,或者是被我顛三倒四的盲刺戳到痛處: 她語速緩慢而清晰的更正道: 我沒有女兒,隻有一個兒子。他被謀殺了,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那絕不是一場事故!

在那一刻,我相信古人所言: 人的七竅相通。利碧的聲音如同從冰窟淘出來的水,一勺一勺灌進我的耳中,又竄入喉嚨,澆在心上,渾身冰冷。

他渾身是血,躺在醫院床上。我握著他的手,那麽年輕,強壯,溫暖, 活生生的手,像一個嬰兒在我手裏慢慢睡去.... 他喜歡健身,遊泳,登山,旅行,那麽陽光,高大,英俊,他走後,好長時間,我不敢走進他常來的健身房。每次看到和他一般年齡,身高的年青人,就會想到他,腿就站不穩,眼淚就止不住 .... 對不起。利碧抓起牆邊的包,快步離去。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利碧沒有出現。如果世上真有後悔藥,我寧願從未看到那段新聞,從未與利碧搭話,從未一石激起千層浪,打破她心中努力維持的平靜。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利碧。我猜想,她是不願意再見到我: 是我撩開了她平靜的麵紗,是我無意中揭開了她隱藏在內心的傷疤。但願她不是病倒,挺過來重新回到她兒子常來的健身房。

一次因為繁忙在晚間去了健身房,意外的再次見到了利碧,我如釋重負的鬆了一口氣。利碧還是她平常的樣子,隻是與我保持遠遠的距離,如同我們從來不曾相識。我知道,我們從此不會再有任何語言交流,那怕簡單的 "你好","再見"。我的存在像一根芒刺,戳破了她緊緊包裹的秘密; 無論何時何處遇到我,我就像一盞探照燈照耀著她深深埋藏的傷痛!

此後我們便刻意躲開對方去健身房的時間,每次去健身房,希望不要遇見利碧便成為第一個浮出腦海的念頭。偶爾撞車,便會以一個正當理由早早離開: 拿起手機,佯裝收到一條緊要短信,拿起健身包,匆匆而去。

當我從意大利街搬出,我為利碧,也為自己從尷尬的處境中解脫出來鬆了一口氣。遺憾的是: 麵對一個深陷傷痛的人,我卻無能為力,甚至無法說一句: Sorry for your loss. ( 我真心為你難過。) 我為自己的好奇心和莽撞深感內疚, 西方人各自打掃門前雪,不要把鼻子伸進鄰居的園子裏的人生哲學也許有它時宜的道理。

我不是猶大,但我出賣了利碧,向她自己。如果你是本地人,如果你住在或搬去意大利街,如果你去不列顛健身房,如果你對有神秘感氣質的女人懷有獵奇心,當你見到西西裏的利碧,向我學習,閉上嘴,離得遠遠的,留給她一份平靜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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