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地下室
冬至剛過,天黑的早,佳妮留下吃晚飯,百葉絲炒鹹菜,紅燒獅子頭,榨菜蛋花湯。冬梅媽的獅子頭裏有荸薺,咬起來有點脆。我添了小半碗米飯,冬梅洗碗。
冬梅媽叫我們下去地下室幫忙。我很少去地下室,也不覺得有什麽兩樣。冬梅說過,造房子的時候,學國外,挖了地下室,俺娘在冬天存鹹菜方便。不過,真的下去看,除了靠一麵牆有木架層放醃過的鹹菜、蘿卜等大大小小瓶瓶罐罐外,是一個二十平方大小的客廳了,另一麵牆是壁櫥,打開壁櫥門,見折疊式桌椅。冬梅媽指揮我們擺放桌椅,兩張長桌子挪後,二十把左右椅子在前排列。
佳妮說,平安夜,我們地下教會的家庭聚會,慶祝耶穌誕生。佳妮看我木知木覺,解釋道,上海是魔都,還有自由去教堂,鄉下不同了,這些年管得很嚴,我們隻能改為地下活動了。不過我們是晚上晚點,早上早點,早是早上五點做禮拜,今晚就是十點開始。我十二點送你去火車站。
沒有過多的裝飾品,簡樸到牆上掛一隻木十字架。桌子放一邊,上麵擺好薑餅、小紙杯蛋糕、核桃酥、南瓜糯米餅、幹的紅棗等,杯子碟子、紙巾盒、茶葉罐和熱水瓶。
可是,等我回小房間把箱子做最後的整理,再回到地下室。椅子上坐著聚會的人,沒有聽見樓上的小米叫喚,這些人像是從地下冒出。大多數是婦女,有幾個來過家裏,本村的,一個男的四十出頭,叫我“陳老師”,是王翔,和佳妮說的那樣,長得是有七分像寶總。
聚會主席是王嫂,王校長的太太。我見過她一次,和王校長站一起,像熱烘烘的黃橋燒餅配油條。先請一位板刷頭年輕人講道,膏抹耶穌的婦人。年輕人是溫州人,自我介紹是家裏信教第五代,他曾祖父時,鄉下有小教堂,家裏人生病,去教堂拿藥,也有去教堂背米,過聖誕節,教堂分糕餅糖果給小孩子。佳妮在我耳邊說,他在南京讀神學院,明天早班車回去。
他們唱平安夜,佳妮給每人手裏發一支有小燈亮的蠟燭,蠟燭映襯著她的銀十字架更有光澤。
下午佳妮與我在小房間,她拿出掛在裏麵的十字架給我看。太陽透過落地窗從後麵籠罩著她,細秀的十字架,不是背在身上,是低頭可見。
值得記住的小事,會像芥菜種子發芽長出新葉,越長越茂盛,遮蓋所有的傷疤。
顧老師的媽媽穿得整整齊齊,咖啡色團花的織錦棉襖,銀灰色呢褲,滾邊的黑色蚌殼棉鞋像元寶,梳妝台上放下的是英文書。下樓,問顧老師,外婆能讀英文?顧老師答,外婆從小讀聖瑪利亞女校,英文好,她每天讀的是Bible。
服務員送我到北站派出所,值班警察認得他,說王翔又學雷鋒了,派出所要送你錦旗表揚了。學校還不能報警,時間問題,我不用登記,鬆一口氣。學校接到電話,黨支部書記、班主任與姆媽來接了。
在去派出所路上,王翔問我為什麽要離家出走,火車站很亂的,萬一被人販子盯上,哭都來不及。聽了我反而哭。他拿出小包紙巾給我擦。我們走走停停,我覺得他像阿哥,就說了家裏真不能住下去。他叫我先回去,再想辦法。
王翔告訴我他的幹媽是裁縫,收徒弟的。不過那時我冒充初中畢業了,是後來自學完初中課本,高中數理化沒學,語文英文學了。幾年後,網上自學了財會。
姆媽終於答應陪我去王村,跟學校說我轉學到我生父那裏讀書。半年前,姆媽拿著一封信,說我的生父問她借錢,他有三個女兒還想生兒子。她邊撕信邊說,你是我的討債鬼。不曉得她指我生父還是我。
姆媽講我身上一半是“拉塊塊”的血,那裏的種,回到那裏。我的生父老家和王村不屬一個市,但姆媽說都是“韭菜炒大蔥”。外婆從來不吃韭菜,姆媽回上海後,再也不吃了。她說當我去“三毛學生意”。
姆媽終於結婚了,外公肝癌晚期死了,我回上海拿身份證,姆媽得子宮癌,房子拖了幾年才動遷。姆媽也死了,房子歸繼父。我滿二十與王翔結婚,供他弟弟讀北京的大學,我生了一兒一女,公婆幫著帶。我們的生活漸漸好了,在上海買了一套一室一廳出租,我的戶口有了落處。我開過淘寶小店賣自家的衣服,王翔也在北站開過小飯店,太辛苦。錢是賺不完的,十年前轉讓了飯店,回到村裏,合股有了小規模的榨油廠,溫飽不愁。
佳妮說,像不像電視劇,好拍二三十集。現在三言兩語講完了,像一杯雀巢速溶咖啡。窗外天色倏忽暗了,像一本書“啪嗒”合上,回憶是一張書簽被夾藏了。她站起來開了角落的落地燈,光給了核桃殼裏的暖色,連她投射在牆壁上的身影,也仿佛有虹影閃動。
妹妹在廚房“喵喵”叫著,來回奔跑,是到吃晚飯的時間。
佳妮忘記了,有次被欺負哭,告訴姆媽。姆媽反而罵她是小妖三,為啥不去死。
佳妮真的忘記了很多細節。二十世紀最後一個虎年的十月最後一個星期一早上,太陽光是金色的,她離開小學,從鳳陽路走到黃河路,經過國際飯店,進了新世界商廈。她隻有校服,姆媽隻拿下崗工資,找不到工作,或者不肯去做。她從來不敢進這樣的商廈,現在自動電梯上上下下,當作白相大世界。
她從高架橋下的成都北路走到延安中路,聞到糖炒栗子香,墨黑的大鐵鍋就架在人行道邊,有煙,一人拿著大鏟子在炒。她深吸一口氣,毛筆黑字價目寫著的一張大紅紙,貼在後麵牆上,有點學校裏布告欄表揚名單的意思。繼續走到淮海路,進了太平洋百貨,伊勢丹百貨,衣裳都有品牌,好幾百上千了。佳妮想姆媽也可憐,人是瘦高的衣架子,穿著人家給的舊衣服去跳舞。經過三聯書店旁邊的馬可波羅麵包房,肚子咕咕叫,忍住了。在百盛商廈陝西南路地鐵站口,立著一個打電話的姑娘銅像,佳妮想,是不是要到對麵弄堂口的公用電話亭打個電話回去。還是算了,去巴黎春天,上自動電梯時,聽見張國榮的歌,由零開始。佳妮的右手在電梯扶手上蹭來蹭去,剛熟悉又要放棄的不舍。
路邊的梧桐葉在太陽光裏舞動,拍打著她的心思。佳妮想,上海真好啊,可惜我要離開了。書包裏有偷偷藏下的信封一角,上麵是地址。126電車來了,佳妮爬很窄的旋轉樓梯到上層,坐在最後排靠窗,像個遊客感到新奇。
小飯店的日光燈照到門口,門外是渾濁的夜。兩扇開著的窗在暗的夜色裏像老虎虎視眈眈的眼。吃完蛋炒飯,伸手摸到隻有一角子,翻遍書包,那張信封片呢,半張梧桐葉大小,不見了。
陳老師,還是忘記好。後來,我學會忘記,否則我會得抑鬱症的,是不是。
我是去年年底開始寫,兩周時間。
快點發完,省得不停修改。
這部分是有些穿插跳躍,大概是我喜歡的樣子,像諾蘭電影。
我現在就坐在Mall裏讀書打發時間。看見你留言回複。
地下教會那一節讓我很多感慨。“凱撒的歸凱撒,我的歸我”,耶穌的教導有智慧,比那些借宗教信仰去鼓動民眾為自己追求世俗權力的一眾野心家強太多了。隻要不礙著別人,讓民眾能自由地信奉他們真誠相信的東西,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佳妮現在能這麽平和,選擇了她所想記住的部分,遺忘了她不想記住的部分,這也是她所獲得的人生智慧,很幸運。不是所有人都能憑自己的個人力量去麵對慘淡的現實,如果集體能夠提供慰藉,接受它沒什麽不可以,我這麽理解她,不知道有沒有和覺曉通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