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同事
我今天沒課了,明天最後一堂課後回上海,陪父母過了春節回多倫多。王校長當初問我代課到十二月二十五日怎樣啊?你不會介意聖誕節上課,和你們那裏不一樣吧,哈哈哈。我反而不好意思拒絕。
記住每一分每一刻,每一件事物,每一個畫麵,印在腦海裏,訂成一本私書冊。等我在多倫多漫長冬天低落時,拿出來翻翻。我離開上海教職前,曾拚命記憶,為回憶儲存。每個人有不同的生存技能。
沒有人會懂,我看見常大爺牙刷與筷子朝向一致的內心激動,回憶裏學生軍訓的內務畫麵被激活了。
早上冬梅媽和往常一樣給我煮了打了雞蛋的小米粥,蒸了有機玉米粉混合麵粉的饅頭。我衝一杯雀巢速溶咖啡配一塊曲奇。冬梅媽在女兒家學會了烤餅幹,廚房裏有省電的小烤箱,用的是進口黃油。冬梅說,俺娘聞不慣橄欖油卻認黃油呢,說烤時比植物油香。她烤了餅幹,小米得一小塊。到底是美國帶回來的,冬梅媽感歎。小米都是老小米了,給他點口福。
我拎著一藍一綠熱水瓶進辦公室。下課回來教曆史的李老師接過去說,“謝謝陳老師了,你重點中學老師,還替大家打熱水,素質高,一點不像人家說的上海人。”我不響。“不像上海人”成了對我的最高評價了。“不過,”李老師瞄一下我的桌麵,手指快觸及到又縮回去,像墨魚卷一樣試探,海水裏尋食,“你們上海人就是洋氣,這年頭還興寄聖誕卡,外國寄來的哦。”李老師的“哦”比手指伸得長,觸得我心裏咯噔一響。辦公室裏,平時他對我最客氣。
怎麽粗心大意了,入冬了,我不穿自己的“加鵝”,穿冬梅留下的一件米色舊羽絨服,國產的波司登。平時背著十五元淘寶帆布袋進出,音樂老師小楊說我有年輕人一樣的風格。再看聖誕卡,像自動貼出黑畫供批鬥了。一張是我墨爾本的大學朋友寄來,我們互寄三十年了,微信裏我忍不住發過一張站校門口的照片;一張是我家大劉,結婚至今不送卡的特例,我們有四個月未見麵,每天算好時差視頻。
李老師回到自己辦公桌前坐下了。他的電腦屏幕上是剛換上的一家四口合影,李老師師範本科畢業,不到四十,小個子,肚子裏不是油水便是墨水有著洪水期跡象,腦袋像香榧子殼兩頭尖,一副金邊眼鏡後兩隻小眼睛。合影裏李太太有孕相了,穿一件寬大的孕婦裙。李老師近來頗得意,換電腦主頁屏幕頻繁了,就像小蝌蚪找媽媽的動畫製作過程。王校長每周政治學習必須重複一遍當前國家鼓勵生育的政策,特意讚許地瞄一下李老師,自動給配上“哈哈哈”畫外音。李老師的喉嚨識趣地巴浦洛夫一下,底下全體教職工除常大爺外邊等著聽一陣吐不出痰的輕咳了。大家及時用目光掃過去,交織成一朵紅色大麗花配在光榮爸爸的胸前,他領受笑納,點頭致意。
李老師上課外興趣活動課,講的是三國演義,有次我經過教室,見他踮起腳後跟,如同做八段錦最後一段踮起,伸長手臂捏著粉筆在黑板上方寫下大大的“董卓”,轉身見到我,點了一個頗意味深長的頭。他脖子短,在講台上這一踮,脖子都漸長,黑板上大麵積空白,他把董卓寫到呂布、貂蟬、王允名字上麵了,暗示董卓的體重還是給他喊冤叫屈。他瀟灑地彈落了粉筆頭,像擲出拋物線。我卻停留在前一分鍾,品出了他舉粉筆的畫麵很莊嚴,很董存瑞。
上課老師之外,辦公室裏單剩教地理的馬老師低頭碼字,大概寫學期小結,邊翻著那本每周政治學習要帶的書。我也得參加學習,好比溫習三十年前的習慣,卻發現要再習慣實在難,每次我控製不住走神。兩年前取消了小學期終的副科考試,上個月下達小學畢業考語數體三門,體育是主課了,英文課被擠出局,王熙鳳落到小紅的地位。課程表上的英文課像老錦江小禮堂的一排玻璃門上的含銅把手,裝飾在玻璃門外。
老馬奉行沉默是金,五十出頭,老中等師範畢業,學曆起點低,兒子985大學畢業三年了,北漂,有時等老馬轉一筆救急。老馬上有農村的父母和妻子要養,還都每月要吃點藥,再暗暗每月給兒子定存結婚的錢。老馬每月的工資得分割好幾塊,沒馬奇諾防線感性孱弱,和中國地圖冊標的界線那樣清晰理智。小學課本上講不到馬可波羅進中國的路線,老馬卻誇界提前講了,惟有此時,老馬頭頂的地中海仿佛出現一片綠洲。前幾天財務滿頭自然卷發的小史低頭對老馬竊竊私語,小史是老馬教過的老學生,老馬回辦公室,腦袋耷拉,地中海海市蜃樓的綠洲轉眼沙漠化。我聽辦公室傳小道消息,今年縣裏事業單位一律不發年終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