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讀書筆記寫於2018年3月11日。今日發在博客。我寫讀書筆記,愛記下讀時的思緒。
隔了三年重讀筆記,稍作文字修改。記得讀過之後,2019年夏,讀了《老殘遊記》。這本《回望》並不比《繁花》遜色,因為勝在材料翔實。有這樣的父母,才有金宇澄這支寫出《繁花》的妙筆。我每次回去,都會幾次經過上海作協的巨鹿路,想到會不會和金宇澄迎麵遇上。或者看見那幢洋樓,窗口下有他的辦公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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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2017年雞年的大年夜拿到金宇澄的《回望》,這和讀到他的長篇小說《繁花》是巧合,那是2013年的大年夜,鄰居素家的聚餐時,都是我托素的丈夫買的。我們在素家喝二鍋頭,人丁喧囂裏,我偷偷翻幾頁,秘密穿越回到上海。抬頭,素丈夫是新上海人,有海歸戶口,我是白先勇小說《台北人》那樣的上海人。 二鍋頭的微微辛辣,刺激。
我讀《繁花》印象深並最有感觸的是那章“桃花賦在鳳簫誰續”,雖然是小說,我直覺裏作家是有親近的原型,故字字璣珠裏冒出厚度。果然,《回望》裏桃花賦在,鳳簫再續。年歲老去,減弱了洋蔥剝開的衝辣,它緩緩追溯,直抵親緣血脈,又回到海上繁花——青春是最美的繁花,金宇澄父母的繁花。金宇澄是職業編輯本色與兒子的致敬糅合在文字裏,寫給讀者,父親是地下黨特工,父親的那部分用了很多父親的日記與申述材料,直直白白,不加工,不取巧,但有材料旁證。母親那部分是口述曆史的筆記了,穿插書裏泛黃磨損的複印手寫紙張,黑白照片。全書所提及人物經曆與泛黃的紙張交錯,塵封在往事裏,抖一抖,滿塵埃在太陽光的光束裏折射出曆史的萬花筒一麵。
讀此書也是我的回望,在多倫多的冬天回望上海。
金宇澄母親最近的一張家常生活照片仍是黑白,八十九歲的她穿上海老太太慣常的厚絨線衫,開衫平針,半立領,應該是冬天,裏麵還露出羊毛衫袖口和半高領針織衫領口。這讓我想到我的外婆,金的母親出生在上海南市區,我外婆一輩子中的五分之四在老城廂的南市,冬天在家也是如此的穿著,頭發都是梳得齊齊整整。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上海老太太第一要緊的體麵是齊整,不求衣著鮮豔,常常是素色,好像外麵世界千般光怪陸離,齊整與素氣都能壓得住。
《回望》脫離了《繁花》很上海的語境,父母人生故事的曲折與磨難,堅貞與刻苦撐得起書的意境。也就是說,我在讀《繁花》是可以隨便哪一頁讀起為的是文字裏一招一式漸起的氣場,讀《回望》也是哪一段都能讀下去,為的是情節裏喜與悲承傳自然如輪船停泊在黃浦江邊看得見想得到。甚至處處有自我印證,隨意想象,偶爾如被動在煙圈裏吸進一口,來不及吐出,嗆了咳嗽。
金的父親是浙江黎裏人,抗戰期間加入共產黨地下組織,在一九四二年因東京的左格爾事件被牽涉上海地下黨而入獄。左格爾事件是我之前在文學城讀到過的。金父在杭州監獄服刑期至一九四四年,期間與友人的書信提及食物為多,如果有一本書關於中國監獄史或中外監獄比較文章提及食物的,可得一手資料。(我腦中想到梁羽生書裏提到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曆史學家寫大曆史,而尋常的小曆史在普通人的書信中。)
偽政府的杭州監獄,犯人吃了四次豆飯是鬥爭而來,佐餐是鹽水老莧菜,規定是每天吃五合米,糙米,後改為五兩麵粉和兩合半糙米,不免被揩油,麵粉差不多是麩皮和玉蜀黍粉,上午九時吃麩皮玉蜀黍粉湯,下午二時半左右開飯,沒有米粒的爛米漿,每人兩小碗,一天兩頓。所以,沒有外麵親友救濟便是餓死一條路,書裏有例為證。
書裏亦提到祖母在一九六三年於上海去世,也是眾所周知營養不良引起的疾病。祖母回憶故土黎裏鎮,江南水鄉,街上的叫花子穿絲綿蓋絲綿,不吃死蝦死蟹。無獨有偶,記得豐子愷在《緣緣堂隨筆》提及家鄉石門鎮,亦有叫花子穿絲綿的。金家的祖宅在黎裏,金宇澄寫陪父親回黎裏,寫出那些散落軼事如江南水網田野阡陌。柳亞子對他父親說,你我是同輩表親。黎裏柳亞子的故居妥善保存,是與我們課本上背的“雄雞一唱”有關聯吧。
書裏講到八十年代上海同濟的教授阮儀三去黎裏,那裏有明朝的老宅和古橋,卻被鄉鎮官員轟走,後來阮儀三得到規劃保護的周莊和平遙卻璀璨名揚。可惜了黎裏的深宅大院和古橋遠遠超過周莊,被拆。我在一九九四年春去過黎裏和同裏,柳亞子“複璧藏身”的牆,感覺有超過半米。故讀時,便如又張望了柳氏複璧一番。卻又惆悵一番,我也在別處讀到過關於阮儀三去山西平遙的文章,一座古城得以保護。
在金父親因潘漢年案件五十年代被查關押被放後,被調出上海又調回,在建工局技校做語文老師。他的同事裏,唯有來往的是劉厚澤,劉鶚的長孫。文革期間一起關牛棚,一起掃地,一起抽八分錢一盒的“勞動牌”香煙,我外公也抽勞動牌,這是我記得外公的很少事之一。劉厚澤是民盟的,他常吃學生剩下的飯菜,1975年,他得急性菌痢專案組不準他去大醫院看,拖了再乘公車去,在車站倒下,大約是是徐匯區龍吳路56路車站附近。我記得那個車站,是我很少經過,去不經意記住的一個車站。《老殘遊記》的孫子難以續寫成文革散記了。我滋生出餘生也晚的念頭,如果早生二十年,隨便讀一個技校,恰能遇到有真才實學的從牛棚出來的良師。
金父親提到劉厚澤的朋友是趙景深,借昆曲譜。我讀過盛佩玉回憶錄裏也提到過趙先生,真是又一個讀書串門來的人物。金父親地下黨活動有個接頭地點是淮海中路地地斯咖啡館,那一定是DDS咖啡館,盛佩玉寫過與邵洵美一起去,白俄開的。 後來在其他書裏每讀到一次DDS咖啡館,我都要向往一番,去那個既是文藝沙龍又是地下黨交換情報的咖啡館端咖啡是何等的愜意。
金父親曾經在八十年代火車上遇見一道極醒目的斑駁疤痕的老人,是南京大屠殺死人堆裏爬出來參加過淞滬會做的蔡廷鍇秘書,幫助潘漢年脫險,因“潘漢年案”入獄二十年的顧高地。一九七七年回到上海,妻子女兒兒子早已十年前自殺,他是顧聖嬰的父親。金宇澄在結尾說書裏把重點落在1965年之前,父母的十年動亂遭遇不再細展。豈是克製,當是一個職業編輯無法說出的深意了。去年網絡裏讀到一篇關於顧先生晚年的文章,收養了很多貓,房間裏有顧聖嬰的照片。
金父親說起黎裏一則少年朋友的家事是另一版本的《雷雨》,有人性有反抗有貪婪有計謀有墮落有遠走高飛,幾頁的故事情節之跌宕可拍成一部電視長劇。而金父親做地下黨時倜儻的形象也秒殺很多電視劇裏的人物形象。(我很少用網絡詞匯,但這個“秒殺”逼真了,有形象,更有氣質。)
金母親的家庭更讓我驚訝。我去年十二月關閉博客,手癢想寫小說,開頭是一個少年因“一二八”淞滬抗戰搬去阿姨家,住(現在是長陽路)華德路荊州路弄堂(我祖母家的弄堂原型)。寫姨夫是寧波人,手藝人首飾匠人,原來在銀樓,後自己做,弄堂口開店鋪。我寫弄堂口另有煙紙店,是我小說裏女孩子家開的,後來我想把它變成一個抗日聯絡站。巧的是金母親家從南市搬到提籃橋附近的海門路華德路,離我要寫的一站路,金母親提到家裏本來要開煙紙店的,是外婆反對。而且我也提到了去下海廟,我當時查了不少下海廟的材料,提到男孩子讀書在荊州路上的工部局學校,即市東中學,金母親的大哥讀此校,他們去看的東海電影院也是我小時候去的,當年提籃橋猶太人集聚地。所有細節上的巧合讓我驚訝於書存在著一種奇怪的密碼。日記本手寫了幾頁,我因偷懶未繼續,像失去了組織隻剩下幾頁未被燒毀的名單。
金母親在“八一三”後搬進租界,讀的高中是建承中學,戴介民創辦的進步學校,在孤島期間培養掩護進師生,有不少學生去了根據地,金母親差點進憲兵隊,因而去了根據地。我被“建承中學”的名字劈啪而響,難道隻有讀這些回憶錄才能了解上海的校史嗎?我終於查到建承中學原來就是靜安區一所中學,後被合並。我想起了我以前去區裏開會,有這所中學的輔導員呀。隻是它過於普通,我都不去了解它在哪條馬路。2002年“建承”消失,變成一所民辦中學,我在2004年3月探親時進去過,雖然不是戴介民辦校的原址,新校的校長和幾個主要骨幹都是我的退休同事。金母親說戴介民被憲兵隊用刑過,沒有屈服。最後戴介民去了華師大,文革被鬥,去世。
金母親在中學裏排話劇,師生關係密切,語文老師本是進步人士,寫老師在大年夜的下午帶幾個學生去拜訪傅雷,進了傅雷家,傅雷脾氣大,在樓上罵,不見。看書裏前前後後存在暗呼應,顧家與傅家。金宇澄寫自家的受難不暄張,埋頭耐心,文字極有涵養。苦難是民族的,不是一家獨有。
金父親在五七年大鳴大放時,慶幸意外的手臂骨折躲過一劫。這是母親的回憶,去的是滬上有名的傷骨科中醫石筱山的診所。我第一次聽見石筱山的大名是田家外婆講的,石家在南京西路旁邊的南陽路洋房文革爆發時被抄家,炒出多少金條,藏在床板裏。他媳婦給的一張爛皮膏藥都管用。金母親六十年代有一段時間工作在威海衛路上的太陽公寓,讀到,我要笑出聲。而我出國前住在太陽公寓將近一年,我家三口住二樓和三樓兩個房間,田家外婆住三樓,我有空即上去聽田家外婆講故事。威海衛路叫威海路了,我工作的學校民立隻有五分鍾步行。金母親讀過的初中愛國中學也與我的學校合並又回複原名,到底是蔡元培創辦的著名女校,巴金夫人蕭珊的母校。金家六十年代後住在長樂路陝西南路,離我學校不算遠,我記得書裏提到的弄堂口的花店,至今還在。金宇澄出生的婦嬰保健院也在長樂路上,我去看過同一辦公室生產的同事。一個美國人去年出了一本長樂路的書,長樂路也是我每次回國必須“朝聖”的一條街。
一九五零年,金母親在外灘總工會上班時,漢口路大壺春的大餅三分一個,油酥餅五分錢一個。一九五三年,請保姆一個月十元,奶媽十二元。一九五五年,總工會機關食堂最貴的菜一角五分,如炒鱔絲紅燒肉糖醋魚,一角的有鹹帶魚,素菜基本五分,米飯三分一碗。金母親一九五六年工資八十三元,加上教書費十元,是全家收入來源,(金父親被關押)。金母親得一獎十元,在淮海路婦女用品商店買一件卡其高支棉的藏青色外衣十元。
我最喜歡金母親的一張照片是她一九六五年秋在北京香山飯店開會留影,38歲,短發,眉眼依然清雅,穿灰色滌卡兩用衫,簡樸大方,戴一條丈夫一九五八年送的紅白黑羊毛圍巾八元,她說至今還用,會一直用它。
金宇澄在書前頁寫“獻給 冬的孤獨,夏的別離”。他們正當青春的照片,滿腔的愛國。
又,你提及的地下黨領導。在2018年11月,我在上海曆史博物館見到照片,基本是一表人才。
上海地下黨的曆史很複雜,第一梯隊是三劉,劉長勝、劉寧一、劉曉;他們都是江蘇省、上海特別市的地下黨省市委書記。 第二梯隊大概算是:張承宗,張琪、鍾民;是工運領導;第三梯隊是馬純古,湯桂芬、範小鳳、佘敬成等人,大約是區級或千人大廠領導。三劉資格很老,但紅區的關係都生疏了,被邊緣化了,上海太複雜,有些關係說不清理還亂,而且多有被捕曆史。比較吃香的是在紅區鍍過金的地下黨員、後來隨部隊攻入上海,如錢信忠,左英等等都是。
有一段故事。
大約1972年左右, 我陪家父外出, 在常熟路長樂路那一帶, 見一個老頭拿著小板凳在一個煙紙店,我們在後麵隔得很近, 老人家買了一包一毛三分的勇士牌, 老爸急忙把我一拉, 走到馬路對麵去了,告訴我“那個是抗戰時期重慶民生公司的總工程師或者總輪機長一類的人, 在重慶工業界地位很高”, 與老爸是熟人, 老爸說一看就知道那是這老前輩處境很差, 肯定不想讓重慶時代的熟人見到自己抽一毛三分的香煙
另外,金宇澄發型像上海的指揮家陳燮陽。
很多年沒有閱讀華文新小說了。不是刻意選擇。機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