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曉

生活是可以緩緩的,即便看上去是在浪費時間,我情願在慢慢裏被時光雕刻,而不是急急地消耗生命的元氣。
正文

一九三三年的上海諜戰

(2024-03-10 17:47:10) 下一個

2022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千裏江山圖》,孫甘露長篇小說,2023年茅盾文學獎,一九三三年共產黨地下黨與國民黨的一次較量,上海的前世“繁花”。小說《繁花》地下黨那部分描寫,電視劇裏是沒有呈現一點點“桃花賦在,風蕭誰續”。我找來這部小說讀,寫這個書評,不是為了做一次“大外宣”小廣播。而是我翻翻豆瓣網站的評論,覺得評論很泛泛,好像除了“革命先烈”念念碎的陳腔濫調,忘記小說是文學創作。

這個年代,有的讀者是稱不上“讀者”這個稱號的,因為沒有耐心,急於想知道結果,拒絕體會作家的寫作技巧。作家辛辛苦苦“投我以木瓜”,想當吃瓜群眾,“報之以瓊琚”總比較好看,好比不搭上黃浦江上的國際郵輪,就是開進蘇州河的小火輪,也得知道航道。這拖出來的水紋到底就有四季歌般的情緒了。孫甘露不隻是寫給隻知道好人敵人的讀者讀的。雖然小說本身的題材是諜戰的,霸占屏幕幾十年,通俗到像八十年代還看得見的十六鋪對麵馬路水果攤上的生梨。孫甘露提到杜大亨,就是不露其本尊大名。但是,基本上有點年紀的上海人必定曉得會削生梨皮的杜先生。:)

孫甘露在小說裏由上海到廣州,再回到上海,有前後年代的穿插迂回,一九三三年的上海中共地下黨的處境卻折射出一九二七年的第三次工人武裝,之後的被鎮壓。對於書中人物投入哪條陣線,選擇哪種信仰,孫甘露至少努力擺出局外人的姿態,給讀者開了一扇窺探一九三三年上海的老虎窗,鋪陳出材料,而不是搏眼球的掛出“跳樓價”的噱頭。作家寫諜戰劇,如果有作家的格局,注重人性,小說才有價值,而不是淪為宣傳工具。這好比錢鍾書寫過“講史觀的人當然不革命,但是他也不反革命,”(錢鍾書《旁觀者》篇)。孫甘露筆下一個參加過上海工人武裝起義的地下黨員崔文泰,他是背上賭債才投機參加罷工,然後又做了叛徒。我上周淘了一本茅盾主編的英文雜誌《中國文學》(Chinese Literature)一九六四年的第五期,裏麵也有一篇寫上海工人武裝起義,插圖絕對二元論。

優秀的作家寫諜戰劇是可以耐讀的。錢鍾書寫文學作品的re-read就是耐讀。比如格林(Graham Greene)的《人性的因素》(The Human Factor)裏的男主角因為在南非執行人物,愛上黑人女人,在種族隔離製度下,連通信都是罪證。於是這位父親是醫生的中產家庭出身英國間諜,慢慢變成蘇聯間諜,並不是為錢或為共產主義,卻是被有人性的共產黨員感召力影響了。

孫甘露筆下的女共產黨員葉桃,是北京女師大學生,段祺瑞政府下女師大風潮回上海,其實已經是秘密黨員。估算她應該與《兩地書》裏的“害馬”是一群的。她與國民黨特務父親的關係,既是信仰問題,其中影射了對父權的反抗。至少在葉主任對女兒的控製手段上,處處散發著女兒必須聽從父親的家長危機。葉主任後來去南市小桃源那章寫的很有西方心理學投射出人物內心的大世界哈哈鏡感。

小說裏的參照感不隻是意識形態的兩條平行線,卻是人性的高低。比如把葉家父女與董家父女對比。董姑娘是小學教師,與報社記者陳千遠戀愛,一起坐牢。出獄後男方正式見董父,退休廚師董父燒了一桌淮揚菜。葉主任是特務頭子,原是無政府主義的大學教師,深得學生仰慕。董廚師沒有“文化”,愛女兒是尊重女兒選擇。想比之下,葉主任的殘忍是魯迅那本小說“日記”的內核。

再天才的作家寫小說不是靠天賦神筆,而是廚師一道道精致菜式的出品過程。那些路名,開車路線,想必孫甘露都要打棋譜般在老上海地圖上反複演繹,才落子有聲。

為此,我還特地找出《上海掌故辭典》核對一下。比如“馬立斯新村”,想到我以前上班就在那裏。經過的小菜場舊名叫“馬立斯小菜場”。

毛姆在《人性的枷鎖》(Of Human Bondage)裏有一句,“Read it for its style, not for its matter,”(大意是讀書是為欣賞它的風格,而不在乎它的內容。)我對國民黨要對共產黨斬草除根的內容不感興趣,就像是否要把“大外宣”趕出網絡也不感興趣。白先勇主編紀念《現代文學》雜誌的《現文因緣》,都提及五十年代美國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大外宣”,但是它也輸出了像海明威等美國作家的優秀作品的中文版(張愛玲還譯過海明威小說為潤出後的生活費)。隻希望有質量的中文小說多幾本。

小說裏有三處“引而不發”(錢鍾書評論裏用詞,拿來主義),讀到很感謝作者,這是對讀者的尊重。一,是寫到華懋飯店,稽查處的遊隊長遇見來上海的“在世最偉大的劇作家”。我肚皮裏也笑想到我在二手店書架上看見他的劇作。二,寫東百老匯路,即現在的東大名路,那是虹口的碼頭所在。孫甘露列舉了一些店鋪名稱外,寫到,“有幾間酒吧間的二樓不僅拉著窗簾,每一扇窗玻璃上還用花線貼了,似乎那些房間及其需要光線昏暗。”我特別讚歎這句寫法,隻恐怕隻讀紙書才會被記住的。我從小從外婆家到阿娘家乘22路電車經過這條路,後來才知道它的舊名,聯想到紐約。小說裏也寫到茂海路,提籃橋監獄,畫出了我小時候的地圖。三,寫到老西門一帶,寫到方斜路上法商電車公司的5路有軌電車,“這洋商電車隻有頭等、三等,卻沒有二等,租界裏的外國人顯然覺得在他們與中國人之間,隔了不止一個等級。”就算我是“阿木林”,也讀出了它裏麵的“嘲唧唧”不是一般般的。所以會有拋頭顱灑熱血的青年加入反帝的組織,因為有時根本不需要鼓動,身處紅頭阿三和安南巡鋪都會當頭一棒打向同胞的租界,年輕人太容易血脈賁張了。

要說我的要求,那就是希望細節上再精致一點。看到最後龍華犧牲的名單,想到我有一本土山灣博物館創辦人贈送的徐匯區的圖片集,龍華那篇有左聯五烈士裏馮鏗的絨線背心,除了因年歲而破舊不堪,還有觸目的淒涼,像一本蟲蛀掉的舊書。讀到小說裏的淩汶,想到它。

現代文學作品的最後一頁,是留給讀者寫就的。

我這篇沒有寫出誰是小說主角,那是“引而不發”也。

(P.S.昨晚鄰居家加班,讀完。小姑娘教我玩電子遊戲。她父母也特別信任我。淩晨走回家,幾步路,不必回頭看有沒有人跟蹤。隻是,小桃源隻存在童年外婆說過的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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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陳默 回複 悄悄話 覺曉好!

我最近有些雜事,也很少在城裏串門。自己倒是寫了些流水帳,也時不時去壇子裏聊聊天(這是我解壓的方式之一)。今天來看看,好家夥,好像江湖又暗流湧動。

樓下朋友說得太對了:“有些橋段會反複上演,就像金庸的某些作品,過幾年拍一次,演員陣容換了,故事情節不變。”

覺曉說得對:現實生活比網絡重要得多得多。

覺曉:不論你來還是不來,祝福你和家人生活平安順遂!你會一如既往地靜心讀書、記錄點滴,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其他的,都是錦上添花而已。祝好!
PeonyInJuly 回複 悄悄話 問好覺曉!有些橋段會反複上演,就像金庸的某些作品,過幾年拍一次,演員陣容換了,故事情節不變。
ylyq_007 回複 悄悄話 "這個年代,有的讀者是稱不上“讀者”這個稱號的,因為沒有耐心,急於想知道結果,拒絕體會作家的寫作技巧。"

:)說得挺紮心的, 現在很難靜下心來細細品讀一本書, 心靈上跟作者對話.
大號螞蟻 回複 悄悄話 其實是在各種可能中周旋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海風老師,哪天你寫您父親地下工作的小說,那我一定細讀寫書評。:)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曉曉讀書認真。如你所說,耐看的小說都在細節,而細節又區分出平常和傑出。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沈香,你的家族篇我還沒有讀過呢?等補看了再告知你感想。
我進城看東西少了。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再天才的作家寫小說不是靠天賦神筆,而是廚師一道道精致菜式的出品過程。” 說得好!覺曉的讀書筆記很讚,是文學城裏一道亮麗風景線!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花大姐。昨晚碼了,沒有來得及修改,本來寫幾句而已,慢慢多了幾段。這個摘抄簡單。格林的小說我摘抄了十頁。我不記得以前讀過孫甘露的什麽。從王安憶到金宇澄到孫甘露,上海作家三度茅盾了。但好像這次浪花不大。我自己覺得排在前兩位之後。細膩方麵不及王安憶,深度方麵不及老金的“不響”卻挖出人物皮骨相。
本周基本讀毛姆和沃爾夫平行。我仍然覺得英文小說功底更深,描寫細致。
你的字是女大十八變:)
或許你那裏圖書館也會有?這邊中文圖書館有,滿驚訝來的挺快。但是圖書館去年網絡被黑,至今不能網上訂閱,我是給圖書館理員發短信。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補充更正:我的字小時候很難看,現在還可以不難看了。^_^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推薦,沒看過,聽說過。你一字一字地記錄很厲害。我的字還可以不算難看,但是實在不願意手寫了。慚愧。。。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此書是多倫多公共圖書館借的。沒有想到國內新書來的挺快。我會推薦忘年交讀。畢竟一塊炸豬排和羅宋湯名字就是懷舊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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