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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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第四章

(2016-08-05 22:01:05) 下一個

                                   第 四 章

 

    拉斯柯爾尼科夫直奔運河邊上索尼婭住的那座樓。這座樓是三層綠色舊樓。他找到了門房,得到了關於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住處的一些大致方位,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裏找到一個樓梯口,樓梯又窄又暗,他順著樓梯爬到二樓1  ,走到臨院的回廊上,在黑暗中踟躇著,不知怎樣找到卡佩爾納烏莫夫家的大門。忽然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一扇門開了;他機械地抓住了這扇門。

    “誰?”一個女人的聲音驚慌地問道。

    “是我......找您。”拉斯柯爾尼科夫答完,進了一個小小的穿堂兒。這兒一張破椅子上放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銅燭台,燭台上插著一根蠟燭。

    “是您!天哪!”索尼婭輕輕喊了一聲,就愣在那裏。

    “怎麽進屋?走這兒?”

    拉斯柯爾尼科夫極力不看她,盡快進了屋。

    一分鍾後,索尼婭拿著蠟燭進來。放下蠟燭後,她站在他麵前,茫然失措,激動得無法形容,顯然,他的突然來訪使她吃驚。忽然,她那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眼裏甚至湧出了淚水......。她感到又心慌又羞愧又甜蜜...... 。拉斯柯爾尼科夫迅速轉過身來,坐到桌子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他瞥了房間一眼。

    這個房間很大,可是舉架非常低,是卡佩爾納烏莫夫家出租的唯一一間房子。通卡佩爾納烏莫夫家的門在左牆,上著鎖。對麵,也就是右牆還有一扇門,經常鎖著。那是通另一座住宅的,那座住宅另有門牌號。索尼婭的房間像一間貯藏室,四方形極不規則,顯得有些難看。對著運河的那麵牆有三個窗戶。這麵牆好像斜著把這個房間切斷了,因此一個牆角很尖,一直伸到裏麵,在昏暗的燈光下甚至看不清牆角裏麵的情形。另一個牆角則鈍得要命。在這個大房間裏幾乎沒有什麽家具。右邊牆角有一張床;床旁邊靠門有一把椅子。在通往另一家住宅的那扇門旁邊靠牆放著一張普通的薄板木桌,上麵鋪著藍色的台布;桌子旁邊擺著一把藤椅。對麵牆靠尖牆角擺著一口普通木板做的五鬥櫥,這五鬥櫥太小,跟寬敞的房間很不相稱。這就是房間裏的全部擺設。淡黃色的壁紙已經破損不堪,各個牆角都黑糊糊的。這屋裏想必很潮,冬天煤煙大概很多。貧窮的狀況一目了然,連床都沒有掛帷幔擋起來。

    客人仔細地毫不客氣地打量著房間,索尼婭默默地看著客人,甚至感到恐慌,渾身顫抖起來,好像是站在決定自己命運的法官麵前似的。

    “我很晚......。有十一點了吧?”他問,仍然沒有抬眼看她。

    “有了。”索尼婭低聲說。“噢,有啦!”她忽然急忙說,好像這是她的全部出路所在。“方才房東家的鍾打過......我親耳聽到的......。有啦。”

    “我這是最後一次來看你。”拉斯柯爾尼科夫陰沉地說,盡管這是他第一次來訪。“我也許以後再見不到你了......”

    “您......要走?”

    “不知道......一切看明天......”

    “那麽您明天不到卡捷琳娜太太那兒去啦?”索尼婭聲音顫了一下。

    “不知道。一切看明天上午......問題不在這裏。我來說一句話...... ”

    他抬起眼睛用沉思的目光看了看她,忽然發現自己坐著,她仍然站在他麵前。

    “您怎麽站著?坐下嘛。”他忽然換上輕柔親切的語氣說。

     她坐下。他親切地幾乎滿懷同情地看了她約一分鍾。

    “多瘦啊!瞧您的手!一點血色沒有。手指像死人的。”

     他拿起了她的一隻手。索尼婭微微笑了笑。

    “我總是這樣。”她說。

    “在家裏住的時候也這樣?”

    “不錯。”

    “唉,當然啦!”他生硬地說,表情和聲音又忽然變了。他又打量了一下周圍環境。

    “您這是從卡佩爾納烏莫夫手裏轉租的吧?”

    “不錯...... ”

    “他們住在門那邊?”

    “不錯......。他們也是這樣一間屋子。”

    “全家住在一個房間裏?”

    “住在一個房間裏。”

    “我要是住在您的房間裏夜間會害怕的。”他憂鬱地說。

    “房東一家很好,很和善。”索尼婭答道,她好像還沒有鎮靜下來,心裏很亂。“全部家具,什麽......什麽都是房東的。他們很善良,孩子也常來......”

    “他們一家都是大舌頭?”

    “不錯......。男房東結巴,腿瘸。他的妻子也是......。她不是結巴,是口齒不清。她很善良。男房東從前是農奴。有七個孩子......隻有老大結巴,其他幾個不過是有病......不結巴......。您是從哪兒聽到他們的情況的?”她帶著一些驚訝的神色問了一句。

    “您父親當時都跟我講了。他把您的情況也都對我講了......。也講了您六點出去八點多回家,也講過卡捷琳娜太太跪在您的床前。”

    索尼婭感到不好意思。

    “我今天好像看到了他?”她猶猶豫豫地說。

    “誰?”

    “父親。我在街上走路,九點多在拐角的地方,他好像走在前麵。十分像他。我想順便去看看卡捷琳娜太太......”

    “您是散步?”

    “不錯。”索尼婭簡短地低聲說完,垂下了眼睛。

    “您住在父親家裏的時候,卡捷琳娜太太差不多要打您,是嗎?”

    “哎呀,不對,您說什麽呀,您說什麽,沒有的事!”索尼婭甚至有些吃驚地看了看他。

    “您那麽喜歡她?”

    “她?怎——能——不——喜——歡——呢!”索尼婭哀怨地拖著長腔說,忽然痛苦地把兩手緊握在一起。“啊,您不了解她...... 。您要是了解她就好啦。她簡直像個小孩子......。她的精神十分不正常......愁的。她從前多麽聰明,多麽大度,多麽善良啊!您什麽也不知道......咳!”

    索尼婭說這話的神色十分像絕望,激動痛苦地搓著兩手。蒼白的臉腮上又泛起紅暈,眼裏流露著痛苦的神色。看得出來,她心裏受到了許多觸動,她非常想說什麽,想維護卡捷琳娜。一種不知饜足的——如果可以這麽形容的話——同情忽然出現在她臉上的每一根線條裏。

    “‘差不多要打’!您怎能這麽說!天哪,怎能這麽說!即使打過,那又怎樣!那又怎樣?您什麽也不知道......她多麽不幸,哎呀,多麽不幸啊!而且還有病......。她在尋求公道......。她是純潔的。她相信凡事都有公道,要求......。即使你折磨她,她也不肯做不公道的事。她不明白人世間不能什麽都公道,因此就生氣......。像個孩子,像個孩子!她是公道的,公道的!”

    “那您將來怎麽辦?”

    索尼婭疑問地看了看他。

    “這一家人都留給您養活啦。固然,以前他們也都靠您養活,連您已故的父親喝酒都要找您要錢。那麽現在怎麽辦呢?”

    “不知道。”索尼婭憂鬱地說。

    “他們還要住在那裏嗎?”

    “不知道。他們應當住在那裏。不過我聽說,今天房東說打算不讓他們住了,卡捷琳娜太太說她也一分鍾不想再住了。”

    “她怎麽這麽膽大起來了。指靠您吧?”

    “哎呀,可別這麽說!......我們是一家啊。”她忽然激動起來,甚至生氣了,像一隻金絲雀或者別的什麽小鳥生氣的樣子。“而且她能有什麽辦法呢?唉,她能怎麽辦呢,能怎麽辦呢?”她激切地問道。“她今天哭了多少次啊!她精神失常了,您沒有看出來?精神失常了。她一會兒像個小姑娘惦念著使明天什麽都要體麵風光,有冷餐......,一會兒搓著手,咳血,哭泣,忽然用頭撞牆,好像絕望已極。後來又安靜下來,她一直指靠您:她說如今您會幫助她,她說在什麽地方能借到一些錢,回故鄉去,帶著我,開一所貴族女子寄宿學校,讓我當學監,我們就開始一種嶄新的美好生活,她吻我,抱我,安慰我,她那麽相信!那麽相信自己的幻想!咳,難道能跟她爭辯嗎?今天一天她又洗涮又修補,自己用微弱的力氣把洗衣盆拖進屋,累得直喘,倒在床上。今天上午我跟她還到市場上去給波蓮卡和小麗達2  買鞋來著,因為她們的鞋全壞了。可是我們錢不夠,差很多,她挑的那雙小鞋好極了,因為她有眼光,您不知道......。她在鋪子裏就哭起來,當著商人的麵,因為錢不夠......。唉,看著多叫人可憐哪。”

    “聽了這話,就能明白您為什麽......生活這樣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苦笑著說。

    “難道您不覺得可憐嗎?不可憐?”索尼婭又喊起來。“我知道您把最後的錢都給了她嘛,那還是什麽都沒看見呢。要是您看到了全部情況,哎呀,天哪!有過多少次啊,有過多少次我惹她掉淚!上個星期還惹她掉過一次淚呢!哎喲,我這個人哪!那離父親去世前隻有一個星期。我太殘忍啦!我這麽做過多少次啊。如今想起來整天都不好受!”

    索尼婭談起往事痛苦得直搓手。

    “您說您殘忍?”

    “不錯,我殘忍!我那次去,”她哭著繼續說,“父親說:‘讀給我聽聽,索尼婭,我的頭有些痛,讀給我聽聽......書在這兒。’他從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那兒借來一本什麽書——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也住在這座樓裏,他總跟他借一些逗笑的書來讀。我說:‘我得走了。’我沒有肯給他讀。我去他們那兒的主要目的是給卡捷琳娜太太看看利紮韋塔——一個小販——給我買的假領。利紮韋塔給我拿來一些假領和套袖,又好又新,繡著花紋,價錢也便宜。卡捷琳娜太太很喜歡,她戴上,照著鏡子看了看,非常非常喜歡,說:‘送給我吧,索尼婭,請求你啦。’竟說起‘請求’來,她太喜歡了。可她沒有衣裳配呀。她不過是想起了從前的幸福時光罷了!她照著鏡子,欣賞一下,可她什麽像樣的衣服也沒有啊,什麽裝飾也沒有啊,多少年都這樣!她從來不向別人要什麽;她為人清高,寧肯把最後的東西給別人,可當時卻請求我給她——她就是喜歡得這麽厲害。可我舍不得,說:‘卡捷琳娜太太,您要了幹嗎?’我是說了‘要了幹嗎’。不應該對她這麽說!她用那種眼神看了看我,我的拒絕使她那麽痛苦,真是看著叫人可憐 ......不是為沒有得到假領難受,是為遭到我拒絕難受,我看出來了。啊,現在多麽想挽回一切,改正一切啊,收回原先說過的話......。哎呀,我......說這些幹嗎!......對您都無所謂!”

    “您認識小販利紮韋塔?”

    “不錯......您認識她?”索尼婭有些驚訝地反問了一句。

    “卡捷琳娜太太肺病很重,快死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對問題避而不答。

    “哎呀,不會,不會,不會!”索尼婭下意地抓起了他的兩手,好像請求別讓卡捷琳娜死似的。

    “不過死了倒要好些。”

    “不,不會好些,不會好些,絲毫不會好些!”她吃驚地無意識地重複著。

    “那麽孩子們呢?您不讓他們住在您這兒,讓他們住哪兒?”

    “哎喲,不知道!”索尼婭幾乎絕望地喊了一聲,兩手抱起了頭。看來,這個想法已不止一次出現在她的心裏,拉斯柯爾尼科夫不過是驚動了這個想法而已。

    “要是現在卡捷琳娜太太活著的時候您得病被送進醫院,那怎麽辦?”他無情地問著。

    “哎呀,您說什麽,您說什麽呀!不會有這種事!”索尼婭的臉被可怕的恐懼扭歪了。

    “怎麽不會有?”拉斯柯爾尼科夫苦笑著繼續問道。“您沒有保險吧?那時他們會怎樣?他們會排著隊上街,她會咳嗽著乞討,往牆上撞頭,像今天這樣,孩子們則是哭......。然後是倒在地上,被送到警察分局,送到醫院,死掉,而孩子們......”

    “哎呀,不會!......上帝不會允許這樣!”索尼婭鬱悶的胸膛裏終於迸出了這樣一句話。她祈求地看著他,聽著,雙手合掌默默請求著,好像現在一切都取決於他似的。

    拉斯柯爾尼科夫站起來,在屋裏踱起步來。過了約摸一分鍾。索尼婭垂手低頭站在那裏,憂愁得可怕。

    “不能攢些錢以防萬一嗎?”他忽然站在她麵前問道。

    “不能。”索尼婭低聲說。

    “當然不能!試過嗎?”他叮問了一句,臉上帶著隱隱約約的苦笑。

    “試過。”

    “攢不下!咳,自然如此!問什麽!”

    他又走動起來。又過了約摸一分鍾。

    “不是每天都有收入吧?”

    索尼婭更加不好意思了,臉又紅起來。

    “不是。”她痛苦地勉強低聲咕噥道。

    “波蓮卡的前途大概也是這樣。”他忽然說。

    “不會!不會!決不會!”索尼婭拚命地大聲喊起來,好像忽然被捅了一刀。“上帝,上帝不會允許這種可怕的事情發生!......”

    “可是他允許別人發生這樣的事啊。”

    “不,不!上帝保佑她,上帝......”她不顧一切地重複著。

    “而且也許根本就沒有上帝呢。”拉斯柯爾尼科夫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地說,他笑起來,看了看索尼婭。

    索尼婭的臉忽然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一陣痙攣掠過她的臉。她用無法形容的責難目光看了他一眼,好像想說什麽,可是什麽也沒說出來,隻是忽然用手捂著臉傷心地大哭起來。

    “您說卡捷琳娜太太精神失常,您自己才精神失常呢。”他沉默了一會兒說。

    過了五分來鍾。他仍然來回踱著,不吱聲,也不看她。最後,他走到她跟前,兩眼閃出亮光。他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正麵看了看她的滿是淚痕的臉。他的眼睛幹澀,發紅,目光刺人,嘴唇劇烈地顫動著...... 忽然,他全身迅速彎下去,跪到地板上,吻了吻她的腳。索尼婭以為他瘋了,嚇得後退了一步。的確,他的眼神完全像個瘋子。

    “您怎麽啦,這是做什麽?跪在我麵前!”她咕噥著,臉色煞白,她忽然感到一陣心痛。

    他立即起來了。

    “我不是對你膜拜。我是對人類的全部苦難膜拜。”他有些奇怪地說完,走到了窗口。“聽著,”他一分鍾後轉過身來補充說,“我對一個誣蔑你的人說,他連你的一個小手指都不值......說我今天使妹妹榮幸地跟你坐在一起。”

    “哎呀,您怎麽能對人家這麽說!當著她的麵?”索尼婭吃驚地喊起來。“跟我坐一起!榮幸!可我......名聲不好,我是個大罪人!哎呀,您怎能這麽說!”

    “我這麽說不是因為你的名聲和罪孽,而是因為你的偉大痛苦。至於說你是大罪人呢,那是不錯的,”他幾乎興奮地補充說,“尤其是因為你白白地葬送和出賣了自己。這當然可怕!你生活在你所仇視的這汙泥濁水之中,而同時你自己也知道——隻要睜開眼睛——你這麽做誰的忙也幫不上,誰也救不了,這當然可怕!最後,請告訴我,”他幾乎狂暴地說,“這種恥辱,這種卑賤怎能在你身上跟相反的神聖的情感共處?因為更正確的做法,正確一千倍的做法是一頭紮進水裏一了百了!”

    “那他們怎麽辦?”索尼婭輕輕問道,痛苦地瞥了他一眼,可是對他的建議卻並不感到驚訝。拉斯柯爾尼科夫奇怪地看了看她。

    他在她的目光裏看出了一切。可見她自己早就有過這種念頭。也許她絕望的時候已多次認真地考慮過一了百了的問題,她考慮得那麽認真,以致如今對這個建議並不感到驚訝。她甚至沒有留意他說話的殘酷語調(至於他責難的含意和對她的恥辱的特別看法,她當然也沒有留意,這他自己也看出來了)。不過他完全明白,處境的可恥丟人早就使她感到駭人聽聞的痛苦了。他曾想過,是什麽原因使她至今沒有下決心一了百了呢?這時他才明白這些可憐的小孤兒和這個可憐的半瘋的患肺病的隻能用頭撞牆的卡捷琳娜太太對她的意義。

    可是他明白,索尼婭的性格和所受的教育(她畢竟受了一些教育)無論如何不會使她安於現狀。他仍然不明白:她為什麽能在這種處境裏置身這麽久而沒有發瘋,假如她不能投水自盡的話?當然,他明白,索尼婭的處境在社會裏是偶然現象,但是,不幸,決非絕無僅有的個別現象。不過這種偶然性,她所受的某些教育,以及她以前的全部生活,好像在這條可憎的道路上邁第一步的時候就會使她痛不欲生。是什麽東西支持她活下去的呢?莫非是墮落?這全部恥辱顯然隻是觸及她的表麵;真正的墮落還絲毫沒有侵入她的內心:這,他看到了;她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麵前......

    他想:“她有三條道路:投河自盡,進瘋人院,或者......最後或者自甘墮落——那使頭腦麻木、感情冷漠的墮落。”最後這條路,他覺得最可憎;他是個懷疑主義者,他年輕,脫離實際,因此他是殘忍的,所以就不能不相信最後這條路即墮落是可能性最大的一條路。

    “難道真會這樣,”他在心裏喊道,“這個還保持著純潔心靈的人最後真會有意識地紮進這汙穢的泥坑裏?莫非這墮落過程已經開始,莫非是罪惡已不使她感到那麽可憎才使她能夠忍耐至今?不,不,不會這樣!——他像索尼婭方才那麽喊著,——不,使她迄今沒有投河自盡的是關於罪孽的想法,是他們,那些......。假如她到現在還沒有發瘋的話......可是誰說過她現在沒有發瘋?難道她現在神智正常嗎?難道能像她那麽說話嗎?難道一個神智正常的人能像她這麽看問題?難道麵臨毀滅,在已經要葬身汙穢泥坑的時候,聽到別人喊危險,能夠故意不理嗎?她怎麽啦,是不是在等待奇跡?一定是這樣。難道這不是精神失常的症狀嗎?”

    他固執地停在這個想法上。這條出路比起別的出路來更使他喜歡。他凝神注視起她來。

    “那麽,你常常祈禱上帝嗎,索尼婭?”他問。

    索尼婭默不作聲,他站在旁邊等著回答。

    “沒有上帝,我會怎樣呢?”她迅速有力地低聲咕噥道,用忽然閃亮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手緊緊地握了他的手一下。

    “果然不出所料!”他想。

    “那麽上帝為你做什麽了?”他繼續追問著。

    索尼婭沉默了許久,好像回答不出來似的。她的瘦弱的胸膛激動得起伏著。

    “住嘴!別問啦!您不配!......”她忽然疾顏曆色地看著他喊了一聲。

    “果然不出所料!果然不出所料!”他心裏固執地重複著。

    “上帝有求必應!”她迅速地咕噥完,又垂下了眼睛。

    “這就是出路!這就是對出路的解釋!”他懷著貪婪的好奇心打量著她,心裏暗自斷定。

    他懷著一種新的奇怪的幾乎是痛苦的心情凝視著這張蒼白、瘦削、顴骨突出、形狀不端正的小臉,凝視著這兩隻溫順的但能夠射出這樣憤怒光芒、迸發出這樣威嚴強烈情感的淺藍色眼睛,凝視著這瘦小的、因為憤激仍在顫抖的身軀,他覺得眼前這一切實在太奇怪了,幾乎是不可能的。“癲狂信徒!癲狂信徒!”——他在心裏重複著。

    五鬥櫥上放著一本書。他來回踱步每次從旁經過時都看到,現在他拿起來看了看。這是一本《新約》俄譯本。書已經舊了,皮封麵。

    “這是哪兒來的?”他在房間的另一端喊著問了一句。她仍然站在離桌子三步遠的地方。

    “別人拿來給我的。”她似乎不願意回答,眼睛沒有看他。

    “誰拿來的?”

    “利紮韋塔,我請她給我找一本。”

    “利紮韋塔!奇怪!”——他心裏想。他越來越覺得索尼婭奇怪、玄妙。他把書拿到亮光下麵翻動起來。

    “講拉撒路的那段在哪裏?”他忽然問。

    索尼婭固執地看著地,沒有回答。她身子有些側著,橫對著桌子。

    “講拉撒路複活的那段在哪裏?給我找出來,索尼婭。”

    她瞟了他一眼。

    “別在那兒找......在《約翰福音》裏......”她冷峻地咕噥了一句,沒有走到他身旁。

    “找到,給我讀讀。3”他說完,坐下,臂肘支在桌子上,一隻手托著腦袋,眼睛憂鬱地看著別處,做好了聽的準備。他心裏嘀咕著:

“三個星期後,敬請光臨精神病院!我好像自己會去,如果不發生更糟的情況的話。”

 索尼婭猜疑地聽完他的奇怪願望,猶猶豫豫地走到桌前。不過她仍然拿起了書。

    “難道您沒有讀過?”她在桌子對麵低著頭瞥了他一眼。她的聲音仍然越來越冷峻。

    “好久以前...... 念中學的時候讀過。讀吧!”

    “在教堂裏沒聽過?”

    “我......不上教堂。你常去嗎?”

    “不。”索尼婭低聲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苦笑了一下。

    “我理解......。這麽說明天也不去給父親送葬咯?”

    “去。我上星期還參加過......追薦亡魂呢。”

    “追薦誰?”

    “利紮韋塔。她被人用斧子劈死了。”

    他的神經越來越緊張。頭開始暈起來。

    “你跟利紮韋塔好?”

    “不錯......。她為人正直......她來過......很少來..... 不行。我跟她一起讀,也......談論過。她要看見上帝。4”

    這聖經裏的話,他聽起來覺得奇怪。又是一樁新事:她秘密同利紮韋塔聚會,兩人都是癲狂信徒。

    “在這裏你自己也會成為癲狂信徒!會受到感染!”——他心裏想。

    “讀吧!”他忽然執拗地氣惱地請求說。

    索尼婭仍在猶豫。她的心在跳。她有些不敢給他讀。他差不多是帶著痛苦的心情看著這個“不幸的女精神病患者”。

    “幹嗎要讀給您聽?您不信吧?......”她輕輕地說,有些氣喘起來。

    “讀吧!我要你讀!”他堅持說。“你給利韋塔讀過嘛!”

    索尼婭打開書,找到地方。手顫起來,嗓音不夠。開始了兩次,兩次都是第一個音節就沒讀出聲來。

    “有個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她終於勉強讀出聲來了,讀到第三個詞聲音響了一下就斷了,像一根繃得過緊的琴弦。喘不上氣來,胸中感到憋得慌。

    拉斯柯爾尼科夫有些明白為什麽索尼婭下不了決心給他讀,他越明白就越粗魯越氣惱地堅持要她讀。他太清楚她現在暴露自己的情感是多麽痛苦。他清楚,這些情感的確構成了她現在和過去的秘密,這些情感也許從少女時代還住在家裏的時候、在不幸的父親和愁瘋了的繼母身邊、在饑餓的孩子們中間、聽著無禮的喊叫和責難的時候就藏在心裏了。 不過同時他也看出了,而且清楚地看出了,她現在要開始讀的時候,盡管心裏憂慮什麽,非常擔心什麽,然而她雖然憂慮和擔心卻又非常想讀,就是想讀給聽,而且就是現在讀,——“不管結果如何!”......這是他從她的眼睛裏看出來的,從她的興奮激動中明白的......。她克製著自己,壓下使她開始讀的時候失去聲音的喉嚨痙攣,繼續讀起《約翰福音》第十一章。這樣,她讀到了第十九節。

    “有好些猶太人來探望馬大和馬利亞,為了她們弟弟的死來安慰她們。馬大聽見耶穌來了,就出來迎接他;馬利亞卻留在家裏。馬大對耶穌說:‘主啊,要是你在這裏,我的弟弟就不會死!但是我知道,甚至現在,你對上帝所要求的,他一定賜給你。’”

    讀到這裏,她又停下來,羞愧地預感到她的聲音要顫動,又要中斷......

    “耶穌告訴她:‘你的弟弟一定會複活的。’馬大說:‘我知道在末日他一定會複活。’耶穌說:‘我就是複活,我就是生命。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仍然要活著;活著信我的人一定永遠不死。你信這一切嗎?’馬大回答說:

    (索尼婭似乎痛楚地喘了一口氣,清楚用力地讀起來,好像在高聲宣布自己的信仰:)

    “‘主啊,是的!我信你就是那要到世上來的基督——上帝的兒子。’”

    她停下來,迅速抬眼看了看,可是盡快克製住自己,又往下讀起來。拉斯柯爾尼科夫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地聽著,沒有轉身,臂肘支在桌子上,眼睛看著別處。索尼婭讀到了第三十二節:

    “馬利亞來到耶穌那裏,一看見他,就俯伏在他腳前,說:‘主啊,要是你在這裏,我的弟弟就不會死了!’耶穌看見馬利亞哭,也看見跟她一起來的猶太人在哭,心裏非常悲傷,深深地激動,就問他們:‘你們把他葬在哪裏?’他們回答:‘主啊,請來看。’耶穌哭了。因此猶太人說:‘你看,他多麽愛這個人!’有些人卻說:‘他開過盲人的眼睛,難道他不能使拉撒路不死嗎?’”

    拉斯柯爾尼科夫轉身激動地看著她:不錯,果然不出所料!她已經全身顫抖著,像真正的實實在在的熱病發作。他期待著這個。她快讀到講述最偉大的空前未有的奇跡的地方了,偉大勝利的情感充滿她的全身。她的聲音清脆響亮,像金屬發出來的響聲。聲音裏響徹著勝利和喜悅,鏗鏘有力。眼前的字行模糊起來,因為她兩眼發黑,可是她能把要讀的地方背出來。讀最後一節“他開過盲人的眼睛,難道不能”時,她降低了聲音,盡情地表達了那些不信上帝的瞎猶太人的懷疑、責難和輕蔑,這些瞎猶太人馬上,再過一分鍾就要像被雷擊似的,倒到地上,號啕大哭,相信上帝......“他,他——也是瞎了眼,不信上帝,他現在也會聽到,也會相信上帝,肯定如此!馬上會這樣,現在就會這樣。”——她幻想著,她由於歡快的期待而渾身顫動起來。

    “耶穌心裏又非常悲傷。他來到墳墓前;那墳墓是一個洞穴,入口的地方有一塊石頭堵住。耶穌吩咐:‘把石頭挪開!’死者的姊姊馬大說:‘主啊,他已經葬了天,屍體都發臭了!’”

    她用力強調這個詞。

    “耶穌對她說:‘我不是對你說過,要是你信,會看見上帝的榮耀嗎?’於是他們把石頭挪開。耶穌舉目望天,說:‘父親哪,我感謝你,因為你已經垂聽了我。我知道你時常垂聽我;但是我說這話是為了周圍這些人,為要使他們信是你差遣我來的。’說完這話,他就大聲喊:‘拉撒路,出來!’那死了的人就出來

    (她興奮地大聲讀著,渾身發抖,不寒而栗,好像親眼目睹一般:)

他的手腳裹著布條,臉上也包著布。耶穌吩咐他們說:‘解開他,讓他走!’

    “許多來探訪馬利亞的猶太人看到耶穌所做的事,就信了他。”

    下麵她就不讀了,也不能讀了,她合上書,迅速從椅子上站起來。

    “拉撒路複活的故事就是這些。”她生硬冷峻地咕噥了一句,便把臉轉向旁邊一動不動,不敢——似乎也羞於——抬眼看他。熱病似的顫抖仍在繼續。歪歪扭扭的燭台上的殘燭早就快要熄滅了。昏暗的燭光在這間清貧的房間裏照著一個殺人凶手和一個賣淫婦——他們奇怪地聚到了一起讀一本永恒的書。過了五分多鍾。

    “我是來談一件事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皺起眉頭大聲說完,站起來,走到索尼婭跟前。索尼婭默默地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特別冷酷,好像流露著一種奇怪的決心。

    “我今天拋棄了親人——媽媽和妹妹。”他說。“我現在不到她們那兒去了。我斷絕了所有關係。”

    “為什麽?”索尼婭吃驚地問道。上午會見他的媽媽和妹妹給她留下了非凡的印象,雖然這印象她自己也模糊不清。她聽了他跟她們斷絕關係的消息,幾乎感到一陣恐怖。

    “我現在隻有你一個了。”他補充說。“我們一起走吧......。我來到了你這兒。我們都受到了咒詛,我們一起走!”

    他的眼睛閃亮。“像個瘋子!”——索尼婭想。

    “上哪兒?”她害怕地問道,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我怎麽知道?我隻知道我們走的是一條路,這我準確地知道。——隻限於這一點。一個目標!”

    她看著他,什麽也不明白。她隻明白他是不幸的,不幸得可怕,非常不幸。

    “要是你跟他們說,他們誰也不會懂,什麽也不會懂,”他繼續說,“可我懂。我需要你,所以就到你這兒來了。”

    “我不懂......”索尼婭咕噥道。

    “以後會懂的。難道你不是也做了同樣事嗎?你也跨過了......你能夠跨過。你對自己下手,你害了生命......自己的——這橫豎一樣!你本來可以過一種高尚理智的生活,可是卻要在草市廣場了此一生......。可是你承受不了,要是剩下你一個人,你會瘋的,像我似的。你現在也像瘋了似的。所以我們要一起走,走一條路!走吧!”

    “幹嗎?您幹嗎要這樣?”索尼婭聽了他的話感到奇怪不安,激動地說。

    “幹嗎?因為不能這麽下去了,這就是原因!應該認真思考正視現實了,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樣哭著喊上帝不允許了!要是明天真把你送進醫院,那怎麽辦?卡捷琳娜太太精神不正常,而且有肺病,快死了,那麽,孩子們呢?難道波蓮卡不會毀掉嗎?難道你沒有看到街頭被媽媽打發出來行乞的孩子們嗎?我知道這些孩子的媽媽們住在哪裏生活環境如何。在那兒,孩子不能再是孩子了。那兒七歲的孩子就墮落,就偷。可孩子是基督的形象啊:‘天國的子民正是像他們這樣的人。’5 他吩咐要尊敬他們,愛護他們哪,孩子是人類的未來......”

    “那怎麽辦呢?怎麽辦呢?”索尼婭重複著,她發瘋般地哭著搓著手。

    “怎麽辦?破壞必須破壞的,一勞永逸,而且隻能如此:自己來承擔苦難吧!怎麽,不懂?以後會懂的......自由與權力,主要的是權力!統治全部膽小畜生和螞蟻窩的權力!......這就是目標!要記住這一點!這是我對你的臨別贈言!也許這是我跟你最後一次談話了。要是我明天不來的話,你會聽到全部情況的,那時你要想起我現在說的話來。以後經過若幹年,通過生活磨練,你能夠懂得這些話的含義。要是明天來的話,我就告訴你利紮韋塔是誰殺的。別了!”

    索尼婭嚇得渾身哆嗦了一下。

    “難道你知道是誰殺的?”她不寒而栗,驚恐地看著他問道。

    “知道而且要告訴......你,隻告訴你一個人!我選中了你。我不是來向你請求寬恕,我隻是告訴你。我早就選中你,要把這件事告訴你;那還是你爸爸談你的時候,當時利紮韋塔還活著,那時我就想過。別了。不要伸手給我。明天!”

     他出去了。索尼婭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不過她自己也像精神失常了,她感覺出了這一點。她頭暈。“天哪!他怎麽知道是誰殺的利紮韋塔?這話是什麽意思?可怕!”可是這時她並沒有想到是他。無論如何不可能!無論如何不可能!......“他一定非常不幸!......他拋棄了媽媽和妹妹。為什麽?出了什麽事?他有什麽意圖?他為什麽要對她說這番話?他吻她的腳,並且說......說(而且說得清清楚楚)沒有她,他已不能活......。哦,天哪!”

    這一夜,索尼婭是在熱病和昏迷中度過的。她一會兒從床上跳起來哭著,搓著手指,一會兒昏迷過去,夢見波蓮卡,卡捷琳娜,利紮韋塔,讀福音書,以及他......他臉色蒼白,兩眼發光......。他吻她的腳,哭泣......。哦,天哪!

    右牆的門——也就是連接索尼婭房間和雷斯利赫太太住宅的那道門——那邊是把索尼婭房間同雷斯利赫住宅隔開的一間空房子,早就空著,雷斯利赫太太在招租,大門上和對著運河的窗戶玻璃上都貼著招租廣告。索尼婭早就習慣於把這個房間看作不住人的空房子了。可是在方才這段時間裏,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卻一直站在這個空房間的門旁屏息偷聽來著。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後,他站了一會兒,想了想,便踮著腳尖兒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緊挨著這間空房——拿來一把椅子,輕輕放在通索尼婭房間的門旁。他覺得拉斯柯爾尼科夫和索尼婭的談話很有意思很重要,他非常非常喜歡聽,喜歡得使他搬來一把椅子,以便將來,比方說哪怕明天呢,不用再吃苦受罪站整整一個小時了,安排得舒服些,在各個方麵都得到充分的樂趣。

 

 

附注:

 1. 上文(第三部第4章)說索尼婭住在三樓,這裏說是2樓,存疑。

2.原文是廖尼亞。這是卡捷琳娜小女兒的名字,在這之前一直叫麗達,從這以後就改成了廖尼亞。可能像俄國學者認為那樣:作家心目中也許把廖尼亞看成了麗達的愛稱。不過在俄語裏麗達並沒有這樣的愛稱,因此譯者認為也可能是作者的疏忽。為了讀者閱讀方便,統一譯成麗達。

3. 拉斯柯爾尼科夫要索尼婭讀這一段,可能是因為波爾菲裏問過他(見本書第3部第5章)。索尼婭相信這個故事,相信拉斯柯爾尼科夫會像拉撒路一樣複活。下文有一段話可參閱:“‘他,他——也是瞎了眼,不信上帝,他現在也會聽到,也會相信上帝上帝,肯定如此!馬上會這樣,現在就會這樣。’她幻想著,她由於歡樂的期待而渾身顫動起來。”

4.語本《馬太福音》第5章第8節:“心地純潔的人有福啊;他們要看見上帝!”

5.《馬太福音》第19章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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