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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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第六章

(2016-08-05 15:45:07) 下一個

                                        第 六 章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拉祖米欣不知所措地重複著,他竭盡全力反駁著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論據。他們已經走到普利赫裏婭太太和杜尼婭下榻的巴卡列夫旅店。普利赫裏婭太太和杜尼婭早就在等他們。拉祖米欣在路上談到激烈的時候常常停下來。僅僅因為他們第一次明確地談論這件事,就已經使他感到不安而且激動了。

    “不相信!?”拉斯柯爾尼科夫麵帶冷漠的微笑回答說。“你按照老習慣什麽也沒留意,可我掂量過每一個字眼。”

    “你多疑,因此你才掂量......。嗯...... 我同意,波爾菲裏的腔調的確相當奇怪,尤其是那個卑劣的家夥紮梅托夫!......你對,他有些奇怪,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

    “一夜之間改變了看法。”

    “不過,正相反,正相反!如果他們有這種沒有頭腦的想法,他們會盡力掩飾這種想法,藏起自己的牌來,等以後好逮住你......。可方才他們卻肆無忌憚!”

    “如果他們掌握了事實,即真正的事實,或者他們的懷疑多少有些根據的話,那麽,他們的確會盡力把牌藏起來,希望以後會贏得更多;不過他們也早就會進行搜查了!可是他們沒有事實,一個事實也沒有,全是海市蜃樓,全都模模糊糊,隻有一個飄忽不定的想法,所以他們才用肆無忌憚的態度來旁敲側擊。也許沒有掌握事實使波爾菲裏惱火,所以他才氣得出此下策。也許他有什麽意圖......。他這個人看樣子聰明......。也許他想嚇唬我,裝出他知道.....。老兄,他有自己的心理學......。不過解釋這些問題令人厭惡。別談啦!”

    “而且侮辱人,侮辱人!我理解你!可是......因為我們既然現在已經明確地談起來——終於明確地談起來,好極啦,我高興——那我就直截了當地對你老實說吧,他們早就有這種想法,不言而喻,一直是隱隱約約、若明若暗的;盡管若明若暗,可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們怎麽敢這麽做?他們這麽想的根源在哪兒?你不知道我多麽氣憤!有什麽了不起的,一個窮愁潦倒的可憐大學生在精神失常的前夜——也許已經開始精神失常(請記住!),他本來就多疑、自尊、知道自己的價值,躲在自己的角落裏六個月沒有見任何人,衣服襤縷,皮靴破舊,站在幾個警察麵前,忍受他們淩辱;這時突然麵臨討債,七等文官切巴羅夫提出了過期的期票,屋裏油漆味刺鼻,列氏零上三十度1 ,擠滿了人,議論起凶殺案來,這大學生前夜曾去過被害人家裏,這一切再加上饑腸轆轆!在這種情況下怎能不發生昏厥!一切懷疑都建立在這次昏厥的基礎上!他娘的!我理解這是令人氣憤的,可是我如果處在你的位置,羅佳,我會對著他們的眼睛哈哈大笑,最好是對著他們的狗臉唾一口,更痛快的是左右開弓打他們二十來個嘴巴子,這是聰明辦法,應該這樣教訓他們,然後就此結束。別理睬他們!振作起來!丟臉!”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想:“他歸納得不錯。”

    “別理睬?可明天卻還要審問呢?”他傷心地說。“難道我需要去對他們解釋嗎?我已經感到懊惱了,昨天在酒館裏竟對紮梅托夫低三下四......”

    “他娘的!我自己去找波爾菲裏!我要用親戚的身份對他施加壓力,要他和盤托出。可對紮梅托夫呢......”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想:“他終於想到了!”

    “站下!”拉祖米欣猛然拽住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肩膀喊起來。“站下!你瞎說!我看出來了,你是瞎說!那是什麽圈套?你說過油漆工的問題是圈套吧?你想想,如果這件事是你做的話,你肯透露你看到過刷油漆......和油漆工嗎?相反,即使你看見過,你也要說什麽也沒有看見!誰會承認揭露自己的事?”

    “如果我做了那件事,我就一定會說看到過油漆工刷住宅。”拉斯柯爾尼科夫不情願地帶著明顯的厭惡神態回答說。

    “幹嗎要說揭露自己的話?”

    “因為隻有莊稼人和最沒有經驗的新手受審時才會矢口否認一切。而稍微有些知識、見過世麵的人一定盡力承認外在的不可規避的事實,隻不過是為這些事實編造另外的原因,隻不過是增加一些特殊的出人意料的細節,賦予這些事實以完全另外的意義,使這些事實具有另外的色彩。波爾菲裏可能就是指望我一定這樣回答,一定說我看到了,為了逼真,我會說出一些......”

    “他會立即告訴你,說兩天前那兒不可能有油漆工幹活,也就是說,你是案發當天七點多鍾去的那兒。在一件小事上抓住你的破綻!”

    “不錯,他指望的就是這個,以為我來不及思考,倉促之間為了使回答更逼真而忘了兩天前不可能有油漆工幹活。”

    “怎麽會忘呢?”

    “這最容易不過了!狡猾的人最容易在這種小地方露馬腳。一個人越狡猾,就越不懷疑會在簡單的問題上露馬腳。對最狡猾的人就是應當在最簡單的問題上進攻。波爾菲裏完全不像你想的那麽愚蠢......”

    “他這麽做太卑鄙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不能不笑起來。不過他立即對自己興致勃勃地發表上邊的議論感到奇怪——因為在前一段的談話裏他的態度是悶悶不樂的厭煩的。顯然,他有目的,認為有必要這麽做。

    “在一些問題上我會產生興趣的!”——他心中暗想。

    不過幾乎在同一時刻,他不知為什麽忽然不安起來,好像一個突然出現的惶恐念頭使他受到震動。這時他們已經到了巴卡列夫旅店的門口。

    “你自己進去吧。”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說。“我馬上回來。”

    “你上哪兒?我們已經到了嘛!”

    “我必須去一趟,必須;有事......半個小時以後來......。你告訴她們。”

    “隨你便,我跟你去!”

    “怎麽,你也想折磨我!”他喊起來,神色那麽苦惱,目光那麽絕望,使得拉祖米欣隻好聽之任之。拉祖米欣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憂鬱地看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快步向自己住的那個胡同走去。最後,他咬牙切齒,握緊拳頭,立即發誓今天一定要像擠檸檬那樣擠波爾菲裏,接著便上樓去安慰因他們久等不來而感到驚慌的普利赫裏婭太太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自己住的樓前的時候,兩鬢浸透了汗水,呼哧呼哧地直喘。他急忙上樓,進了沒有上鎖的房間,立即掛上門鉤。接著,他驚慌地發瘋般地撲向那個牆角,那個曾藏過東西的壁紙洞,伸進一隻手去仔細摸了幾分鍾,把牆裏麵的每個角落和壁紙的所有褶隙都摸到了。什麽也沒有找到,他站起來,深深地噓了一口氣,方才他走到巴卡列夫旅店門口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表鏈、袖扣乃至帶有老太婆記錄日期的包東西的紙片會無意之中落在哪個縫隙裏,以後會忽然意外地成為他無法否認的罪證。

    他若有所思地站在那裏,嘴唇上漾出了奇怪的屈辱的幾乎毫無意義的微笑。最後,他拿起帽子悄悄地走出房間。他心亂如麻。他沉思著走到了大門口。

    “瞧,他本人來啦!”有人高聲喊了一聲。他抬起了頭。

    門房站在自家小屋門口,對一個人指著他。這人身材不高,看樣子是個小市民,穿著一件像睡袍似的衣服,裏麵穿的是坎肩,遠看像一個婆娘。戴一頂油汙的製帽,低著頭,他的身子好像也有些駝背。皮肉鬆弛、布滿皺紋的臉表明他已五十開外。兩隻小眼睛胖成了細縫,眼神憂鬱,嚴厲,充滿恚恨。

    “怎麽回事?”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門房跟前問道。

    那小市民乜斜著眼睛不慌不忙地凝神仔細打量了他一陣,然後慢慢轉身,一句話沒說,出了大門,走到街上。

    “怎麽回事!”拉斯柯爾尼科夫喊起來。

    “這個人來問是否有個大學生住在這裏,說了您的姓名,問住在誰的住宅裏。這時您就下來了,我指給他,他就走了。真怪。”

    門房也感到疑惑,不過不很厲害,隻是想了想,便轉身回自己的小屋去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去追那個小市民,馬上就發現他走在馬路的另一側,不緊不慢地走著,低著頭,好像在想什麽。他很快就趕上了他,在他身後走了一會兒,最後攆上前去,從側麵看了一下他的臉,那人立即發現,迅速瞥了他一眼,便立即垂下眼睛;他們這樣走了約一分鍾,緊挨著,一句話沒說。

    “您打聽我來著......在門房那裏?”拉斯柯爾尼科夫終於開口問道,但不知為什麽聲音不很大。

    小市民沒有回答,甚至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

    “您怎麽......來打聽......卻不吱聲......這是怎麽回事?”拉斯柯爾尼科夫聲音斷斷續續的,好像吐字也不願吐清楚。

    小市民這次抬起了眼睛看了看拉斯柯爾尼科夫,眼神是凶險陰沉的。

    “凶手!”他忽然輕輕地然而清楚地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在他旁邊,忽然感到兩腿棉軟,後背不寒而栗,心刹那間好像停止了跳動,接著便怦怦地跳起來,好像要跳出來似的。這樣,他們並排走了一百來步,又幾乎一句話沒說。

    小市民沒有看他。

    “您......怎麽...... 誰是凶手?”拉斯柯爾尼科夫咕噥了一句,聲音剛剛能聽得到。

    “是凶手。”那人更加清楚有力地說了一句,而且臉上還帶著仇恨的得意微笑,又正視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蒼白的臉以及無神的眼一下。這時他們走到了十字路口。小市民向左拐,徑自走了,頭也沒回。拉斯柯爾尼科夫站在原地,久久地看著他的背影。他看到那人走了五十來步以後,回頭看了看他,他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已經看不清楚了,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覺得那人這次又冰冷、仇恨、得意地對他笑了笑。

    拉斯柯爾尼科夫輕輕地邁著無力的步子,膝蓋顫抖著,渾身冷得要命,回到住處,進了自己的小房間。他摘下帽子放到桌子上,在桌旁一動不動地站了十來分鍾,然後綿軟無力地躺到沙發上,痛苦地呻吟著伸直了身子。他閉上了眼睛。這麽躺了約摸半個小時。

    他什麽也沒想。腦海裏雜亂無章地呈現著一些思想或者思想碎片,一些景象——童年見過的或者在什麽地方遇到過一次但後來從未想起的一些人的麵容啦,V教堂的鍾樓啦,某酒店的台球桌啦,以及台球桌旁邊的一個軍官啦,某地下室香煙鋪裏的煙味兒啦,小酒館啦,光線極暗的灑滿泔水、到處是雞蛋皮的黑樓梯啦,什麽地方傳來的教堂的星期日鍾聲啦......這些景象在腦海裏更替著,像旋風一樣轉動著。有些景象,他甚至感到喜歡,他想抓住它們,可是它們消失了;他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在壓他,可是壓得不很厲害,有時甚至覺得很舒服。輕微的寒冷也沒有消失,這幾乎也是一種舒服的感覺。

    他聽到了拉祖米欣急促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他閉上眼睛,假裝睡覺。拉祖米欣開開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好像思考什麽,然後輕輕邁進屋裏,小心翼翼地走到沙發前麵。納斯塔西婭低聲說:

    “別動他,讓他睡夠,然後才會吃飯。”

    “不錯。”拉祖米欣答道。

    他們倆小心翼翼地出去,帶上了門。又過了半小時。拉斯柯爾尼科夫睜開眼睛,又仰麵朝天,把手墊在腦後......

    “他是什麽人?這個從地裏鑽出來的人是什麽人?他在什麽地方看到什麽啦?他什麽都看到了,這是無疑的。他當時站在什麽地方從哪兒看的?為什麽他現在才鑽出來?他怎麽能看到,——難道這可能嗎?......嗯......”拉斯柯爾尼科夫渾身發冷哆嗦著繼續想道。“尼古拉在門後撿到了盒子——難道這也可能嗎?罪證?你忽略的一個極小的細節,就會成為埃及金字塔那麽大的罪證!當時一隻蒼蠅飛過,它看見啦!?難道這可能嗎?”

    他忽然厭惡地感到四肢無力。

    他苦笑著想:“我應當知道這一點,我了解自己嘛,對自己有過預感嘛,可我怎麽會拿起斧子去殺人。我應當事先知道......。唉!我事先也知道嘛!......”——他絕望地咕噥道。

    有時他停在這樣一些思想上:

    “不,那些人不是這樣的。真正被允許為所欲為的主宰者,會炮擊土倫,會在巴黎進行大屠殺,會把軍隊在埃及,會耗費五十萬人的生命去遠征莫斯科,會在維爾納用一句俏皮話把對慘敗的責任搪塞過去2; 他呢,死後被奉為偶像,因此他是被允許為所欲為的。不,看來,這些人不是血肉做的,他們全身都是青銅鑄就的!”

    一個突然出現的無關的想法,幾乎使他忽然笑起來:

    “拿破侖,金字塔3 ,滑鐵盧4——又瘦又醜的十四等文官遺孀,老太婆,高利貸者,以及放在床下的紅皮箱:波爾菲裏怎能把這兩者聯係到一起!......他怎能聯到一起 !.....美學妨礙他這麽做:拿破侖會鑽到‘老太婆’的床下嗎!嘿,嘿,廢物!......”

    有幾分鍾他覺得自己好像在說胡話:他的情緒處在像熱病發作時的興奮狀態。

    “老太婆無所謂!”他在心裏熱烈衝動地想道。“老太婆也許是個錯誤,問題不在她!老太婆隻是一種病......我想快些跨過去......我殺的不是人,是原則!我把原則殺了,可是跨卻沒能跨過去,留在了這邊......我隻會殺。而且原來竟連這個也不會......。原則?為什麽傻瓜拉祖米欣罵社會主義者?他們是勞動者和商人;他們在為‘人人幸福’工作......。不,生命隻給我一次,永遠不會有第二次:我不想等‘人人幸福’。我自己也想生活,否則寧可不活。怎麽?我不過是不想在等待‘人人幸福’的時候在衣袋裏握著自己的一盧布從饑餓的母親身邊走過去。你們常說‘我為人人幸福添磚加瓦,5因此感到心安理得。’哈,哈!你們為什麽忽略了我的幸福?我隻能活一次,我也想......唉,我在美學上是虱子,如此而已。”他忽然像瘋了似的笑了起來。“不錯,我的確是虱子,”他幸災樂禍地抓住這個想法,翻騰這個想法,玩弄這個想法並用這個想法安慰自己,“隻是因為,第一,我現在思考我是虱子的問題;第二,我驚動仁慈的上帝整整一個月,祈求他見證:我不是為了私欲做這件事,我有一個壯麗的令人愉快的目標——哈,哈!第三,為做這件事,我采取了盡可能正義的辦法,經過權衡和計算:從所有虱子裏,我選了一個最無益處的虱子殺了,而且隻拿走我邁第一步所需要的數額,不多不少(剩下的財物也許根據遺囑捐給修道院——哈,哈!)......我完全是隻虱子,”他咬牙切齒地補充說,“因為我自己也許比被殺的虱子更可憎更醜惡,而且我已事先預感到殺死她以後會對自己說這種話!難道還有什麽能跟這種恐怖相比嗎?哦,下流!哦,卑鄙!......哦,我理解‘先知’騎馬揮刀,嘴裏喊著:奉真主命令,‘顫抖的’畜生俯首聽命吧!‘先知’當街架上精良的大炮,連解釋也不肯解釋,不分良莠,一律屠殺,他這麽做是對的!俯首聽命吧,顫抖的畜生,而且不要抱什麽希望——這不是您的事情!......哦,無論如何,我不能寬恕老太婆!”

    他的頭發浸透汗水,幹裂的嘴唇直哆嗦,呆滯的目光盯著天花板。

    “媽媽,妹妹,我曾多麽愛過她們哪!為什麽我現在這麽恨她們?不錯,我恨她們,打心眼裏恨,我不能容忍她們呆在身邊......。剛才我走上前去吻媽媽,我記得......。抱著她心想:假如她知道,那......難道當時能告訴她嗎?我可能這麽做......嗯,也會像我一樣。”他努力思考著,好像要克服精神恍惚似的。“哦,我現在多麽恨老太婆!假如她活過來,我似乎還會再殺死她一次!可憐的利紮韋塔!她怎麽卷了進來!......不過奇怪,我為什麽幾乎沒有想到她,好像沒有殺她似的?......利紮韋塔!索尼婭!這兩個可憐的溫順的女人,有著溫順的眼睛......。多可親!......為什麽她們不哭?為什麽她們不呻吟?......她們獻出一切......眼神溫順文靜.....。索尼婭,索尼婭!文靜的索尼婭!......”

    他迷糊了過去。他覺得奇怪,記不得怎麽到了街上。已是晚上很晚的時候。暮色越來越濃,一輪滿月越來越亮,可是空氣卻特別悶熱。人們成群結隊地在街上走著,手藝人和商人都已收工回家,有些人在閑逛。空氣裏彌漫著石灰味、塵土味和死水味。他憂心忡忡地走在街上。他很清楚地記得他從家裏出來要趕著做一件事,可是做什麽呢——他卻忘了。忽然他站下來,看到街對麵的人行道上有個人站在那兒向他招手。他穿過馬路朝他走去,可是那人卻轉身若無其事地低著頭走了,連頭也不回,似乎根本沒有叫過他。“得啦,他真叫過嗎?”——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雖然這麽想,可是仍然追上前去。沒有走過十步,他忽然認了出來,大吃一驚:原來這人竟是方才那個小市民,仍然穿著那件長袍,仍然駝背。拉斯柯爾尼科夫遠遠地跟在後麵,心怦怦地跳起來。拐進了胡同,那人仍然沒有回頭。“他知不知道我跟在他後麵?”——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想。小市民走進一座大樓的大門洞。拉斯柯爾尼科夫快步走到大門口,看那人是否會回頭叫他。果然,那人穿過大門洞,要進院子的時候忽然回頭,似乎又對他招了一下手。拉斯柯爾尼科夫立即穿過門洞,可是那小市民已不在院裏。這就是說,他立即進了最近的樓梯口,拉斯柯爾尼科夫緊追上去。果然,從兩段樓梯高的地方傳來不緊不慢的走路聲。奇怪,這樓梯好像熟悉!瞧,一樓的窗戶:月光透過玻璃憂鬱神秘地照進來。二樓也到了。咦,這是油漆工刷油漆的那座住宅......。他怎麽沒馬上認出來?走在前麵的那個人的腳步聲消失了:“這就是說,他停下了或者藏到了什麽地方。”三樓也到了;是否繼續上?上麵那麽靜,甚至有些可怕......。可是他繼續往上爬。他自己的腳步聲使他膽戰心驚。天哪,太黑啦!那小市民一定藏在那個角落裏。啊!那座住宅對著樓梯的門敞著。他想了想就進去了。穿堂兒裏又暗又空,一個人也沒有,好像都搬空了。他踮著腳尖輕輕進了會客室:室內充滿皎潔的月光;一切都跟從前一樣:椅子,鏡子,黃沙發,鑲在鏡框裏的畫。一輪又大又圓的紅銅色月亮直視著窗戶。“這是因為月光才顯得這麽靜。”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想。“他現在一定在出謎語讓我猜吧。”他站在那裏等著,等了很久;月光越靜,他的心跳得就越厲害,甚至跳得痛起來。仍然是一片寂靜。忽然哢嚓的響了一聲,好像一根木棍被折斷了。接著又是一片沉寂。一隻被驚醒的蒼蠅在飛行中撞到了玻璃上,發出了嗡嗡的哀鳴。這時,他看到在一個小衣櫥和窗戶之間的牆角好像掛著一件寬大的女外衣。“這件衣服掛在這裏幹嗎?”他心裏想。“以前這裏沒有......”他輕輕走過去,猜想衣服後麵藏著人。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撥開衣服,看到裏麵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老太婆,佝僂著身子,低著頭,看不清楚臉,但這是她。他在她麵前站了一會兒。“她害怕!”——他想了想,悄悄從風衣裏麵縫的扣兒上摘下斧子來,朝著老太婆的腦袋上砍了一下,又砍了一下。可是奇怪,她連動也沒動,像一塊木頭似的,他大吃一驚,彎腰細看;可是她頭低得更低了。於是他幹脆把頭彎到地上,從下往上看她的臉。一看就嚇呆了:老太婆坐在那裏笑呢。她輕輕地無聲地笑著,強忍著不笑出聲來,免得被他聽見。他忽然覺得臥室的門微微開了一點兒,裏麵好像也有人竊笑和私語。他發起瘋來,開始用力劈老太婆的腦袋,可是越劈,臥室裏的笑聲和說話聲就越大;老太婆笑得前仰後合。他撒腿就跑,可是穿堂兒裏已擠滿了人,對著樓梯的門都敞開了,平台上、樓梯上——到處是人,人頭攢動,都在看著他,可是都藏起來等待時機,一聲不響!......他的心揪緊,兩腳抬不起來,像長到了地上......。他想喊——這時他醒了。

    他吃力地噓了一口氣,可是奇怪,夢好像還在繼續:他的房間門敞著,門口站著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在仔細打量他。

     拉斯柯爾尼科夫還沒有完全睜開眼睛,馬上又閉上了。他仰麵躺著,一動不動。“是不是夢仍在繼續。”——他稍稍想了想,又悄悄抬起睫毛偷看:陌生人仍站在原地繼續打量他。忽然,那人小心翼翼地跨過門坎,用心掩上門,走到桌子前麵,等了約莫一分鍾——在這段時間裏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拉斯柯爾尼科夫,然後悄然無聲地坐到沙發旁邊的椅子上。帽子放在附近的地板上,兩手扶著手杖,下巴靠在手上。看來他要長久等下去了。透過眨動的睫毛可以看出此人已不年輕,身材結實,濃密的淺色胡子幾乎是白的......

    過了十來分鍾。天色依然明亮,可是已是晚上。房間裏一片寂靜。連樓梯上也沒有什麽聲音。隻有一隻大蒼蠅在嗡嗡地飛著撞到玻璃上發出撞擊聲。終於忍不住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猛然在沙發上坐起來。

    “那麽,說吧,您要幹什麽?”

    “我就知道您沒有睡,不過是裝睡罷了。”陌生人平靜地笑了笑,奇怪地答道。“鄙姓斯維德裏蓋洛夫,請允許我做自我介紹...... ”

 

 

附注:

1.法國物理學家列奧繆爾設計的溫度計,列氏溫度計30度,相當於攝氏溫度計37.5度。

2.指的是拿破侖。這裏列舉的幾件事都見於拿破侖傳記。1812年,拿破侖遠征俄國失敗後,曾在波蘭的維爾納說過:“從偉大到可笑隻有一步之差,讓後人去評說吧。”

3.金字塔——拿破侖1798年曾在埃及亞曆山大港附近距金字塔不遠的地方作戰過。

4.滑鐵盧——比利時的一個村子,1815年6月18日拿破侖曾在此地同英普聯軍作戰失敗。

5.為人人幸福添磚加瓦——這是套用傅立葉的信徒孔西德朗(1808—1893)和19世紀30年代其他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著作中常見的號召apporter sa pierre à l’édifice nouveau(為建設新世界貢獻自己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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