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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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五章

(2016-08-04 16:17:56) 下一個

                                      第  五  章

 

    進來的這位先生已不年輕,道貌岸然,派頭十足,一臉審慎和挑剔的神色。他一進來,先站在門口,用不加掩飾的懊喪眼神驚訝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環境,那意思好像是說:“我這是到哪兒啦?”他疑慮地甚至裝出有些驚恐乃至懊惱的樣子審視著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船艙”。他把這種目光最後驚訝地轉移到並停留在拉斯柯爾尼科夫本人身上——拉斯柯爾尼科夫沒穿外衣、蓬頭垢麵躺在自己那張肮髒的破沙發上也在凝神打量著他。這位先生接著也同樣慢吞吞地開始端詳衣衫不整、胡子拉碴、頭發蓬亂的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沒有動地方,也用肆無忌憚的目光疑問地直視著他的眼睛。緊張的沉默持續了約莫一分鍾,終於像預期的那樣,場景發生了小小的變化。進來的這位先生可能是根據某些極其刺眼的情況已經斷定,在“船艙”這兒靠故作威嚴的姿態什麽也得不到,態度便有些軟化,客氣而不無威嚴地對著佐西莫夫一字一頓地問道:

    “您是羅佳-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大學生或者說是從前的大學生?”

    佐西莫夫慢慢地動了一下身子,也許想要回答,但拉祖米欣——盡管根本不是問他——卻搶先回答了:

    “他躺在沙發上!您有什麽事?”

    這句不客氣的“您有什麽事?”使威嚴的先生頗感不快,他差一點兒要轉過身來對著拉祖米欣發作,可是及時控製住了自己,又盡快把身子朝佐西莫夫轉去:

    “他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佐西莫夫懶洋洋地說完,用頭指了一下病人,接著打了一個哈欠,而且嘴張得特別大,保持在這種狀態的時間也特別長。然後把手慢吞吞地伸進坎肩口袋裏掏出一塊圓鼓鼓的帶蓋的大金表,打開看了看,又慢吞吞懶洋洋地放回口袋裏。

    拉斯柯爾尼科夫本人一直仰臉躺在那裏默不作聲,執拗地盯著來人,盡管腦袋裏什麽也沒想。他的臉現在已離開了吸引他的壁紙上的小白花,臉色非常白,呈現出一種異常痛苦的神色,好像他剛剛承受了一次痛苦的手術或者剛被從酷刑下放出來。不過進來的這位先生漸漸引起了他越來越多的注意,接著是越來越多的疑問,接著是越來越多的惶惑,甚至好像是害怕。當佐西莫夫指著他說完“他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時,他忽然迅速抬起身來,坐在被褥上,用幾乎是挑戰的然而斷斷續續的微弱聲音說:

    “不錯!我是拉斯柯爾尼科夫!你要幹什麽?”

    來客仔細地看了看他,鄭重其事地說:

    “在下盧仁。我十分希望這個名字您不會一無所聞。”

    不過拉斯柯爾尼科夫期待的好像完全是另外的回答,呆呆地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沒有說什麽,似乎盧仁這個名字他完全是第一次聽到。

    “怎麽?您到現在還沒有收到任何信息?”盧仁有些不快地問道。

    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回答,把頭慢慢地枕到枕頭上,兩手墊在腦後,看起天花板來。盧仁臉上流露出尷尬的神色。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開始更加好奇地打量起他來。他終於明顯地感到不好意思。

    “我估計,預料,”他慢吞吞地說,“信十多天以前就寄了,也許已寄了兩個來星期了......”

    “喂,您幹嗎總站在門口?”拉祖米欣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既然有事情要談,那就坐下嘛,您跟納斯塔西婭都站在那裏多擠呀。納斯塔西婭,閃開一下,讓人家進來。請進,坐到這把椅子上!請進來呀!”

    他把自己坐的椅子從桌旁挪了一下,在桌子和膝蓋之間騰出了一些地方,采取了有些緊張的姿勢等著客人“鑽”過這個縫隙。時間選的恰到好處,客人無論如何不能拒絕,隻好匆匆忙忙絆絆磕磕地從這個狹窄的空間鑽了過去。他擠到椅子旁邊坐下,猜疑地看了看拉祖米欣。

    “不過,您別不好意思,”拉祖米欣貿然說,“羅佳已病五天了,說了三天胡話,現在醒過來,甚至胃口不錯,吃了些東西。這是他的醫生坐在那裏,剛給他檢查完,我是他的同學,也是從前的大學生,現在照料他;所以請不要管我們,別客氣,繼續談您要談的事情。”

    “謝謝。我的來訪和談話不會妨礙病人休息嗎?”盧仁問佐西莫夫。

    “不——會,”佐西莫夫懶洋洋地說,“甚至還會使他散散心呢。”說完又打了一個哈欠。

    “噢,他早就恢複了神智,從早晨就神智清楚了!”拉祖米欣繼續說。他的親昵態度透露著淳樸憨直的心地,使盧仁受到了鼓舞,也許這裏還部分地因為這個魯莽的叫花子已自我介紹了自己的大學生身份。

    “令堂...... ”盧仁剛一張嘴說話。

    “嗯哼!”拉祖米欣大聲嗯哼了一下。盧仁疑惑地看了看他。

    “沒有什麽,我這是無意的。請說下去......”

    盧仁聳了聳肩膀。

    “......令堂還是我在她們身邊的時候就開始給您寫信。我到此地後有意拖延了幾天沒來看您,以便等完全相信您已得到了全部信息,可現在令我驚訝......”

    “我知道,知道!”拉斯柯爾尼科夫猛然不耐煩地說。“這是您?未婚夫?好啦,我知道!......夠啦!”

    盧仁感到十分生氣,不過他沒有吱聲。他急忙努力考慮這一切是什麽意思。沉默約莫持續了一分鍾。

    拉斯柯爾尼科夫說話的時候已輕輕轉過臉來,忽然又凝神端詳起他來,神色特別好奇,好像方才沒有來得及全麵觀察他似的,好像他身上有什麽新東西使他感到驚奇:為了觀察,他特意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盧仁的整個外表的確有些特殊的地方引人注目,這種特殊的地方跟方才不客氣地授予的“未婚夫”稱號是名實相副的。第一,可以看出來,甚至過於明顯,盧仁抓緊來京後的幾天時間已著意打扮修飾了一番以等待未婚妻的到來。不過這絲毫無可指責,而且是允許的。甚至他因為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將發生愉快的變化而流露出來的得意的也許太得意的神色在這種情況下也是可以諒解的,因為他是未婚夫嘛。他的衣服是剛剛由裁縫縫好的,一切都好,隻是一切太新,太把目的暴露無遺了。連那頂考究的嶄新的圓禮帽也在說明著這個目的:他太珍惜這頂帽子了,過分小心地把它捧在手裏。連那副精美的真正盧萬1 出品的雪青色手套也說明著同樣的目的,隻要看看他隻是拿在手裏裝門麵而不肯戴在手上就可以明白。盧仁的衣服上青年人喜歡的淺色占優勢。他身穿淡褐色夏季西服上衣,淺色薄褲,同樣顏色的坎肩,剛買的薄襯衣,細亞麻布的帶粉紅條紋的薄領帶,而且最好不過的是這一切甚至跟盧仁的臉相得益彰。他的臉極有朝氣,甚至可以說是漂亮的,本來就顯得比他的四十五歲年齡年輕。他的深色的絡腮胡子像兩塊牛排令人愉快地襯托著他的臉,在刮得光光的漂亮下巴附近濃密得極為好看。他的頭發在理發館燙成卷發並精心梳理過,盡管頭上已稍微出現了一些白發,但在這種情況下卻絲毫不顯得可笑或者傻氣——男人燙發給人的印象通常是可笑或傻氣的,因為這會使臉必然要像舉行婚禮的德國新郎一樣。假如說在這張相當漂亮穩重的臉上有什麽真是令人不快和厭惡的東西的話,那是由於另外的原因。不客氣地打量完盧仁先生之後,拉斯柯爾尼科夫惡狠狠地笑了笑,又把頭放到枕頭上,像方才一樣看起天花板來。

    不過盧仁先生克製住了自己的感情,而且好像已下決心暫時不理睬這些奇怪行為。

    “非常非常遺憾看到您處在這種狀態。”他又說起話來,極力要打破沉默。“要是知道您生病的話,我會早些來看您。不過,您知道,瑣事纏身哪!......而且我在參政院還有一件極其重要的律師業務。還有一些事我不提您也猜得到。我在等您的親人,也就是說令堂和令妹,她們隨時......”

    拉斯柯爾尼科夫動了動,想要說什麽,他的臉上有些激動的神色。盧仁停下來,等他說話,可是他什麽也沒有說,盧仁便繼續說:

    “......隨時能到。我給他們找了一個暫住的地方......”

    “在哪兒?”拉斯柯爾尼科夫有氣無力地問道。

    “離這兒很近,巴卡列夫樓......”

    “在沃茲涅先斯基大街。”拉祖米欣插話說。“那兒有兩層做旅店,商人尤申經營。我去過。”

    “不錯,是旅店......”

    “那地方很糟。又髒,又臭,又亂。常出事。什麽人都住在那裏!我有一次胡鬧也去過。不過房錢便宜。”

    “我當然不能了解這麽多情況,因為我自己也是新來的。”盧仁委婉地辯解說。“不過兩個房間是非常非常幹淨的,因為隻是住一個極短的時期......。我已找到了一所真正的住宅,我們未來的住宅,”他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現在正在裝修,我自己暫時也借房子住,離這兒兩步遠,阿馬利婭太太的房子,跟我的年輕朋友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擠在一套住宅裏。是他指點我去巴卡列夫樓......”

    “列別賈特尼科夫?”拉斯柯爾尼科夫慢吞吞地問道,好像在回憶什麽。

    “不錯,是列別賈特尼科夫,他在部裏做事。您認識?”

    “不錯......不認識......”拉斯柯爾尼科夫答道。

    “對不起,根據您提的問題我產生了這種感覺。我曾經做過他的監護人......一個很可愛的年輕人......而且追求......。我高興接觸年輕人,在年輕人身上可以了解到新事物。”盧仁滿懷希望地看了看在座的人。

    “在哪方麵?”拉祖米欣問道。

    “在最重要的方麵,在所謂事情的實質上。”盧仁接過話茬說,他好像很喜歡這個問題。“您瞧,我已有十年沒有拜訪彼得堡了。我國的新舉措、改革、新思想——雖然也波及到了我們外省,可是要看得清楚,看得全麵,卻必須到彼得堡來。我的看法呢是這樣的:觀察我國年輕的一代,能了解得最多。我承認,我高興......”

    “您高興什麽呢?”

    “您的問題太廣泛。我可能答非所問,不過我覺得,在年輕一代身上可以找到更鮮明的觀點,更多的批判,更多的務實精神......”

    “這話不假。”佐西莫夫漫不經心地說。

    “您瞎說,務實精神是沒有的。”拉祖米欣緊跟著說。“要養成務實精神很難,它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們已有二百來年不習慣做任何事情了2 ......思想也許有一些。”他對盧仁說。“向善的願望是有的,盡管是幼稚的。誠實也可以找得到,雖然湧現出的騙子數不勝數,可是務實精神卻是沒有的!務實精神還在靴子裏哪。”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盧仁帶著明顯的高興心情反駁說。“當然有癡迷,有不正確的地方,可是必須寬容啊:癡迷證明對事情有熱情,證明事情所處的外部環境是不正確的。假如說成績小的話,那時間也不多啊。關於資金,我就不說了。在我個人看來,甚至有些事已做成功了:一些有益的新思想已得到傳播,一些有益的新著作已取代了從前的充滿幻想的浪漫主義著作。文學帶上了比較成熟的色彩。許多有害的成見已被根絕,並受到嘲笑......。一句話,我們已不可逆轉地切斷了同過去的聯係,而這在我看來已是成績......”

    “誇誇其談!自我表白。”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說。

    “什麽`?”盧仁沒聽清楚,問了一句,不過並沒有得到回答。

    “這種說法是完全公正的。”佐西莫夫匆忙插了一句。

    “您說不是嗎?”盧仁愉快地看了佐西莫夫一眼,繼續說。“您會讚同的,”他對拉祖米欣說,語氣裏已帶有一些得意和優越的意味,差一點兒要稱呼拉祖米欣“年輕人”了,“現在有成績,或者像時下所說的有進步,盡管為了科學和經濟學......”

    “老生常談!”

    “不,不是老生常談!比方說,在這之前對我說‘愛人去’,我去愛了,那結果會怎樣?”盧仁繼續說,他也許太急了。“結果我就把一件衣服撕成兩半,跟鄰人3 各得一半,我跟他都得裸露著半邊身子,正像俄國諺語說的:‘同時抓幾隻兔子,一隻也抓不著。’科學告訴我們:首先要愛自己,因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個人利益的基礎上的。愛自己,就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你的衣服也將保持完整。經濟學真理則補充說,在一個社會裏私人的事情搞得越好,也就是說,完整的衣服越多,那麽,這個社會的基礎便越鞏固,從而公益事業便也會組織得更好。這樣,我隻是為個人發財,可同時便也是為所有人發財,從而使鄰人能夠得到比一件撕成兩半的衣服更多的東西。這已不是靠個別人的善心,而是靠普遍的成就。4這個道理是簡單的,可是不幸,受到熱情和幻想的蒙蔽,人們長期沒有認識它,為了認識它,似乎需要一點點聰慧......”

    “請原諒,我不聰慧,”拉祖米欣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因此請您別談了。我跟您交談是有目的的,否則這些自我安慰的空話,這些滔滔不絕的老生常談,這些老調我已聽了三年了,實在聽膩了,慢說我自己不說,就是別人在我麵前說,我也臉紅。您,不言而喻,是急於要顯示一下自己的知識,這是很可以原諒的,我不指責。我隻是想知道您是什麽人,因為您可以看出,近來那麽多各種各樣的騙子抓住了公益事業,他們對什麽都要加以歪曲,不管接觸什麽,都要攫取個人利益,把全部公益事業都玷汙了。好啦,別談啦!”

    “尊敬的先生,”盧仁帶著極其自尊的神色不滿地說,“您的這番話是不是想不客氣地把我也......”

    “哎呀,哪裏,哪裏......。我能嗎!......好啦,別談啦!”拉祖米欣打斷了他的話,猛然轉身去跟佐西莫夫繼續方才的話題。

    盧仁原來是相當聰明的,他立即相信了拉祖米欣的解釋。不過他已決定再過兩分鍾就離開。

    “但願我們現在開始的結識,”他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在您康複以後,由於您所知道的情況,會得到進一步加強......特別祝願您健康......”

    拉斯柯爾尼科夫連頭也沒有轉過來。盧仁開始從椅子上站起來。

    “一定是抵押者殺害的!”佐西莫夫肯定地說。

    “一定是抵押者!”拉祖米欣附和說。“波爾菲裏不肯說出自己的想法,可是他畢竟在審問抵押者......”

    “審問抵押者?”拉斯柯爾尼科夫大聲問道。

    “不錯,怎麽?”

    “沒有什麽。”

    “他從哪兒得到的抵押者的名單?”佐西莫夫問。

    “有些是科赫提供的,有些名字寫在抵押品的包裝材料上,還有些人是聽到消息自己來的......”

    “哎,那壞蛋一定是又熟練又有經驗的家夥!多麽大膽!多麽果斷哪!”

    “恰恰相反!”拉祖米欣打斷了他的話。“你們大家都被弄糊塗了。我看,這是一個拙笨的沒有經驗的人幹的,大概是初次作案!假定是一個老謀深算的熟練的慣犯的話,那什麽都解釋不通。假定是一個沒有經驗的人幹的呢,那結論就是偶然的機會救了他,而偶然的機會是什麽事情都會促成的。大概他也沒有預見到那麽多障礙!再看他的作為吧!隻拿了十幾二十盧布的東西裝到衣袋裏,隻在老太婆的皮箱裏翻騰女人衣物;後來警方在五鬥櫥上層抽屜裏的一個小匣子裏發現了一千五百盧布現錢,還有一些票券!搶東西都不會,隻會殺人!我說過,初次作案,初次作案;慌神兒啦!他不是靠老謀深算,是靠偶然機會脫身的!”

    “談的好像是不久前一個官吏遺孀被害事件吧。”盧仁對著佐西莫夫問道。他已手裏拿著帽子和手套站了起來,可是在離開之前還想撂下幾句聰明話。他顯然想留下一個好印象。虛榮心戰勝了理智。

    “不錯。您聽說了?”

    “當然,近鄰嘛......”

    “知道詳細情況嗎?”

    “不能這麽說。我感興趣的是另一種情況,也就是所謂整體問題。我不說近五年來下層階級犯罪增加的問題,不說各地不斷發生搶劫和縱火的問題,使我最感奇怪的是上層階級的犯罪也以同樣方式在增加,即所謂平行增加。聽說一個從前的大學生在大路上搶了郵車,還聽說一些進步人士製造鈔,還聽說莫斯科破獲了一個製造假彩票的團夥,主犯裏有一個竟是世界史講師,還聽說我國駐外使館的一個秘書被殺,因為圖財和別的神秘原因......。現在這個老太婆高利貸者既是被一個上層社會人士殺害的——因為老百姓是不抵押黃金製品的,那如何解釋我們社會裏部分文明人的這種從一方麵看是肆無忌憚的行為呢?”

    “許多經濟變化......”佐西莫夫剛要接話。

    “怎麽解釋?”拉祖米欣緊跟著問道。“正是可以用根深蒂固的不肯實幹的習氣來解釋。”

    “此話怎講?”

    “有人問方才提到的那位講師為什麽要造假彩票,他說:‘人們都用各種方式發財致富,所以我也想快些富起來。’原話我記不準了,但意思就是想不勞而獲,快些發財!人們已經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可是偉大的鍾聲5 敲響了,每個人都顯出了自己的本來麵目......”

    “那麽道德呢?以及所謂規則......”

    “您操什麽心呢?”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插話說。“全都是根據您的理論做的!”

    “怎麽是根據我的理論呢?”

    “您方才宣揚的理論最後導致的結果就是可以殺人......”

    “得啦!”

    “不能這麽說!”佐西莫夫回應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躺在沙發上,臉色煞白,上唇直哆嗦,喘著。

    “做什麽都要有個分寸哪。”盧仁傲慢地繼續說。“經濟思想還不是請人去殺人,如果隻是推測......”

    “請問,”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又打斷了盧仁的話,他氣得聲音直哆嗦,語氣裏有一種因為受到侮辱而高興的意味,“請問,您是否真對自己的未婚妻說過......就在您求婚得到她的同意之後......您最高興的是她窮......因為娶一個窮姑娘為妻日後可以對她作威作福......指責她受過您的恩惠?......”

    “尊敬的先生!”盧仁滿臉通紅,心慌意亂,氣惱地喊道。“尊敬的先生......您竟能這麽歪曲別人的意思!請原諒,我應當對您說,傳到您耳邊的或者最好說是報告給您的傳言是絲毫沒有健全根據的,而且我......懷疑有人......一句話......這支箭......一句話,令堂......。她本來就使我覺得,盡管有許多優秀品質,可是看問題卻有些偏激浪漫色彩......。不過我萬萬沒有想到她竟能夠隨意幻想,把事情歪曲和說成......。而且,最後,最後....”

    “您知道嗎?”拉斯柯爾尼科夫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用刺人的閃閃發亮的目光盯著盧仁喊道。“您知道嗎?”

    “知道什麽?”盧仁停下來,帶著懊惱和挑戰的神態等著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回答。沉默持續了幾秒鍾。

    “您要是膽敢再提一次......我的母親......我就把您摔下樓梯去!”

    “你怎麽啦?”拉租米欣喊了一聲。

    “原來如此!”盧仁臉色煞白,咬了一下嘴唇。“請聽著,先生,”他一頓一挫地說,他極力控製自己,可是仍然喘起來。“我剛才一接觸就看出您不高興,我特意留下看個究竟。我可以原諒病人和親戚很多事情,可是現在......您......永遠......”

    “我沒有病!”拉斯柯爾尼科夫喊起來。

    “那就更......”

    “滾!”

    不過盧仁沒有把話說完就已經自己走了,他仍然鑽過桌子和椅子之間的空隙。拉祖米欣這次站起身來給他讓了路。盧仁這次誰也沒有看,甚至也沒有向佐西莫夫點頭,盡管佐西莫夫早就向他點頭示意要他別招惹病人。他出於小心,把帽子舉得跟肩膀一般高,路過門的時候低了一下頭。甚至在他彎曲的後背上這時也似乎表現著他帶走了可怕的侮辱。

    “可以嗎?可以這樣嗎?”拉祖米欣為難地搖著頭說。

    “離開我,全離開我!”拉斯柯爾尼科夫狂暴地喊起來。“折磨者,你們什麽時候肯離開我?我不怕你們!我現在誰也不怕!離開我!我要一個人呆一會兒,一個人,一個人!”

    “走吧。”佐西莫夫說完,對拉祖米欣點頭示意。

    “得啦,難道能這麽撇下他嗎?。”

    “走吧!”佐西莫夫堅持地說完,就出去了。拉祖米欣想了想,跑著追他去了。

    “我們要是不聽他的,會發生更糟的情況。”佐西莫夫在樓梯上說。“不能激怒他......”

    “他怎麽啦?”

    “但願能有一個有利的外因觸動他一下!他的體力早已恢複......你知道嗎,他心裏有事!有一件固定不變的使他感到壓抑的事......我很擔心;一定是這樣!”

    “這位先生,好像是姓盧仁吧?從談話裏可以看出,他要娶羅佳的妹妹,關於這個問題,生病前羅佳接到過信......”

    “不錯。他現在來太不是時候。他可能把全部事情弄糟。你發現了嗎,羅佳對什麽都漠不關心,對什麽問題都一聲不吱,隻有一個問題使他控製不住,那就是凶殺案......”

    “不錯,不錯!”拉祖米欣讚同說。“我看得很清楚!他關心,害怕!得病的那天他在所長辦公室裏就被這樁凶殺案嚇壞了,昏了過去。”

    “你今晚把這件事詳細講給我聽聽,然後我再對你講講我的一些看法。我對他很感興趣!半個小時以後我來看他......。不過不會有炎症......”

    “謝謝你!我暫時在帕莎那兒等等,通過納斯塔西婭觀察......”

    拉斯柯爾尼科夫剩下一個人,不耐煩地憂鬱地看了看納斯塔西婭。納斯塔西婭還磨磨蹭蹭地沒有走。

    “你現在不想喝茶嗎?”她問。

    “等會兒!我想睡覺!你走...... ”

    他急劇地把臉轉向牆裏。納斯塔西婭出去了。

 

 

附注:

 

1.法國格勒諾布爾市手套製造商盧萬發明了手套楦子,其所生產的手套以形狀美觀著稱。

2.陀氏認為彼得大帝使俄國接近歐洲先進國家的改革使俄國知識界脫離了俄國人民,喪失了獨立性。

3.基督教有愛鄰人的教導。所謂鄰人,指的是需要幫助的人。

4.據說這是英國功利主義哲學家、經濟學家、法學家邊沁(1748—1832)和他的信徒米利(1806—1873)的觀點。他們的著作譯成俄文後,當時俄國報刊上正在討論他們的這種功利主義觀點。

5. 指1861年3月3日,俄皇亞曆山大簽署了改革法令和廢除農奴製的特別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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