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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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三章

(2016-08-04 07:20:23) 下一個

                                       第  三  章

 

    不過在生病期間他並沒有完全不省人事。他總是發燒,說胡話,處在半昏迷狀態。許多事情,他後來都想起來了。他有時覺得身邊聚了許多人,想把他抬到什麽地方,為了他,人們爭吵著。有時他忽然發現自己一個人在屋裏,人們都走了,怕他,隻是偶爾微微開門看看他,恐嚇他,商量什麽,笑他,逗他。他記得納斯塔西婭常常在身邊。他還記住了一個人,好像很熟,然而是誰呢,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急得痛苦不堪,甚至急哭了。有一次,他覺得已躺了一個月了;有一次他則覺得好像全是當天的事情。不過關於那件事——關於那件事,他完全忘了。可是他時時刻刻記得他忘了一件不可以忘記的事。他絞盡腦汁苦苦地回憶著,呻吟著,急得發瘋或者嚇得要死。那時他就掙紮著要起來,想逃跑,不過總有人用力按住他,於是他便感到渾身無力,昏迷過去。終於他完全恢複了知覺。

    這是上午十點的事。上午這個時候,晴天的話,總有一條長方的陽光在他的右牆上爬動,照亮門旁的牆角。納斯塔西婭站在他的床前,還有一個人在很好奇地端詳他,他毫不認識這個人。這是個年輕小夥子,穿一件俄式長袍,留著胡子,外表像個商店跑外的。女房東從半開的門縫向裏張望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抬起了頭來。

    “他是什麽人,納斯塔西婭?”他指著小夥子問道。

    “瞧,醒過來啦!”納斯塔西婭說。

    “醒過來了。”像跑外的那人回應說。在門外向屋裏張望的女房東看出他醒了,立即把門帶上,走開了。她總是很靦腆,不愛聽人們談話。她四十上下,身材肥胖,黑眼眉,黑眼珠,因為肥胖和懶惰,所以脾氣很和善,長得甚至可以說頗有幾分姿色。她十分怕羞。

    “您......是......?”他繼續問那個像跑外的人。不過這時門又開了,拉祖米欣微微低了一下頭(因為個兒高),走了進來。

    “簡直像船艙,”他進門喊道,“總碰腦袋,這也叫住宅!啊,老弟,你醒啦?我剛聽小帕莎說的。”

    “剛醒。”納斯塔西婭說。

    “剛醒。”像跑外的那人麵帶笑容附合說。

    “請問您是什麽人?”拉祖米欣忽然對著他問道。“我呢,您看到啦,姓弗拉祖米欣,不過人們都稱呼我拉祖米欣,可我姓弗拉祖米欣,大學生,貴族的兒子,他是我的朋友。可是請問您是什麽人?”

    “我是舍洛帕耶夫商行辦公室跑外的。來這裏有事。”

    “請坐這張椅子。”拉祖米欣自己坐到小桌另一側的另一張椅子上。“老弟,你醒過來很好,”他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說。“四天1 幾乎不吃不喝。的確用羹匙喂過你茶水。我把佐西莫夫領來過兩次給你看病。你記得佐西莫夫吧?他仔細看過,馬上斷定一切都無關緊要,好像腦袋被什麽撞擊了一下似的。神經性小病,他說你飯夥差,啤酒和辣根享用得少,所以才生病,沒有關係,會好的。佐西莫夫真行!一開始行醫就出手不凡。好吧,我不耽擱您。”他又對跑外的說。“請說說您要辦的事情吧。羅佳,他們商行已是第二次派人來了;不過上次來的不是這位,是另一位,我跟那位談過。上次來的那位叫什麽來著?”

    “那大概是前天。那是阿列克謝先生,也是我們辦公室的。”

    “他比您精明些,您看呢?”

    “不錯,他的確要能幹些。”

    “您的態度不錯。請接著說下去。”

    “瓦赫魯申這個名子您大概不止一次聽到過,他根據令堂的請求通過我們商行給您匯來一筆錢。”跑外的直接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我們要在您神智清醒的狀態下交給您三十五盧布,因為舍洛帕耶夫先生收到了瓦赫魯申先生根據令堂請求發來的付款通知,從前這麽做過。您知道吧?”

    “不錯......記得......瓦赫魯申......”拉斯柯爾尼科夫沉思著說。

    “請聽聽:他記得商人瓦赫魯申!”拉祖米欣喊道。“怎能說神智不清醒呢?我現在看出來,您也是個精明的人。好啊!聽到聰明的言談是令人高興的。”

    “就是這位瓦赫魯申先生通知舍洛帕耶夫先生交給您三十五盧布,他根據令堂的請求曾這麽給您匯過一次錢,所以這次也沒有拒絕,但願諸事順遂。”

    “‘但願諸事順遂’,結果您順遂得不能再順遂啦。‘令堂’一詞用的也不錯。那麽,您覺得怎樣:他的神智是不是完全清醒?咹?”

    “我看沒有問題。不過不知他能否簽字?”

    “能簽!您拿來的是什麽,簽收簿嗎?”

    “簽收簿,喏。”

    “拿過來。喂,羅佳,坐起來。我扶你。給他胡亂寫個拉斯柯爾尼科夫,拿筆,因為,老弟,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錢哪。”

    “不要。”拉斯柯爾尼科夫推開筆說。

    “怎麽不要?”

    “我不簽字。”

    “呸,見鬼,不簽字怎麽行?”

    “不需要......錢......”

    “你這是說不需要錢!唉,老弟,你這是胡說,我親眼看到啦!請放心,他不過是......又犯病啦。不過沒病的時候也這樣......。您是明白人,我們指導他,也就是說,幹脆把著他的手寫,他會簽字的。來吧......”

    “不過我可以再來一次。”

    “不,不,您幹嗎不放心呢。您是明白人......。哎,羅佳,別耽擱客人啦......瞧,人家等著哪。”他真是準備去把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手。

    “得啦,我自己...... ”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完,拿起筆來在簽收簿上簽了字。跑外的交完錢就走了。

    “好啦!老弟,現在想吃東西了吧?”

    “想。”拉斯柯爾尼科夫答道。

    “你們有菜湯嗎?”

    “昨兒的。”納斯塔西婭答道,她一直站在這裏。

    “帶土豆和大米粒?”

    “帶土豆和大米粒。”

    “我早就猜到了。拿菜湯來,把茶水也拿來。”

    “這就拿來。”

    拉斯柯爾尼科夫看著這一切,心裏感到深深的奇怪和無名的恐懼。他決定不說話,等著看事情的進一步發展。“好像不是幻覺,”他想,“似乎這是真的......”

    兩分鍾後,納斯塔西婭把菜湯端來,並且說茶馬上就好。跟菜湯一起,拿來了兩把羹匙,兩個盤子和全套調味品:鹹鹽,胡椒,吃牛肉的芥末,等等,這些東西以前好早就不供給了。桌布是幹淨的。

    “納斯塔西婭,要是讓帕莎給我們兩瓶啤酒可不錯。我們幹一杯。”

    “你真會趁火打劫!”納斯塔西婭咕噥完就去執行任務去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膽怯緊張地繼續觀察著。這時拉祖米欣靠著他坐到沙發上,笨得像隻熊,用左手抱住他的頭——盡管他已能坐起來,右手把一羹匙菜湯送到他嘴裏,在給他喝以前先用嘴吹幾次,免得燙著他。不過菜湯剛剛溫和。拉斯柯爾尼科夫貪婪地喝了一匙,後來又喝了第二匙,第三匙。喂了幾匙以後,拉祖米欣猛然停下來,宣布說要再多吃就必須同佐西莫夫商量一下了。

    納斯塔西婭拿著兩瓶啤酒進來。

    “要茶嗎?”

    “要。”

    “快拿茶來,納斯塔西婭,因為喝茶好像不請教醫生也可以。還有啤酒!”他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把菜湯和牛肉劃拉到自己旁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好像三天沒吃東西似的。

    “羅佳老弟,我現在在你們這兒每天午飯都這麽豐盛。”他嘴裏塞滿牛肉,吃力地咕噥著。“這全是小帕莎——你的女房東——安排的,她真心誠意地款待我。我呢,當然不要求,可也不反對。納斯塔西婭把茶也拿來了。真麻利!可愛的納斯塔西婭,喝杯啤酒嗎?”

    “啤酒留給淘氣包喝吧!”

    “茶呢?”

    “茶嗎,倒可以喝一杯。”

    “倒吧。等等,我給你倒。坐到桌子旁邊來。”

    他立即拿起茶壺倒了一杯,又倒了一杯,然後離開餐桌,又靠拉斯柯爾尼科夫坐到沙發上。他仍然用左手抱住病人的頭稍稍抬起來些,開始用羹匙喂他茶水。又是不斷地特別認真地對著羹匙吹氣,好像在這個吹氣的過程裏包含著最主要最有效的康複措施。拉斯柯爾尼科夫沉默著,也不抗拒,盡管他覺得自己有極夠的力量絲毫不用別人幫忙就可以抬起身來坐到沙發上,不僅可以用手拿住羹匙或者茶杯,而且甚至也許可以走動。可是由於某種奇怪的幾乎可以說是野獸的狡猾,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在時機成熟之前把力氣藏起來,深藏不露,如有必要,甚至裝成神智不完全清醒的樣子,以便觀察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切是怎麽回事。不過他控製不住自己厭惡的心情:喝了十來羹匙茶之後,他忽然把頭掙脫出來,任性地推開羹匙,又躺到枕頭上。他現在頭下枕的是真正的枕頭——羽絨枕頭,枕套也是新的。這一點,他發覺了,並決定加以考慮。

    “必須讓小帕莎今天給我們送些懸鉤子果醬來,好給他喝茶吃。2 ”拉祖米欣回到桌旁又喝起菜湯和啤酒來說。

    “她上哪兒給你弄懸鉤子呢?”納斯塔西婭在張開的五指上托著茶碟嘴裏含著方糖在喝茶。

    “我的朋友,懸鉤子嗎,她會到小鋪裏去買的。瞧,羅佳,在你生病期間發生了一整部曆史呢。你像騙子似的從我那裏溜走,連住址也沒告訴我,我忽然發起狠來,決定找到你加以懲處。當天就行動起來。我到處走,到處打聽!你現在住的這個地方,我忘了;不過我從來就沒有記過,因為我從來就不知道。你從前住的那個地方呢,我隻記得在五角場哈爾拉莫夫樓。我就到處找這個哈爾拉莫夫樓,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什麽哈爾拉莫夫樓,而是布赫樓,——有時語音會錯成什麽樣子啊!於是我就火起來。火起來第二天就決定不管怎樣到住址查詢處去查,你想想,兩分鍾就把你找到了。那兒有你的名字。”

    “有我的名字!?”

    “當然。可我看到有人找科別列夫將軍就無論如何找不到。哎,說起來話長啦。我一撞到這裏,馬上就了解了你的全部情況,老弟,全部情況,我都了解啦。瞧,她也看到啦。跟尼科季姆先生也認識了,伊裏亞先生也見到了,結識了門房、紮梅托夫先生——就是派出所那個文牘員以及小帕莎——結識小帕莎真是一樁美事;她也知道......”

    “你沒有少放糖。”納斯塔西婭一語雙關地狡黠地笑著說。

    “您也可以甜些嘛,納斯塔西婭-尼基福羅夫娜。”

    “哎呀,你真是一條公狗!”納斯塔西婭猛然喊完,撲哧一聲笑了。“俺的父稱3 是彼得羅夫娜,不是尼基福羅夫娜。”她笑完以後猛然補充了一句。

    “我們要給以重視。好吧,老弟,閑言少敘,起初我想到處通上電,以便一勞永逸地根絕這一帶的一切成見。不過小帕莎勝利了。老弟,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她這麽......迷人......。喂,你看呢?”

    拉斯柯爾尼科夫一聲沒吱,盡管他的警惕目光一分鍾也沒有離開拉祖米欣,現在也在執拗地繼續看著他。

    “甚至可以說很迷人咧。”拉祖米欣絲毫沒有因為拉斯柯爾尼科夫沉默而發窘,像在肯定已得到的回答似的繼續說。“甚至很合乎要求,在各個方麵。”

    “瞧你多壞!”納斯塔西婭又喊了一句。看來這種言談使她得到了說不出的快感。

    “糟糕的是,老弟,你一開始就沒有采取切實行動。對她不能像你那樣。她可以說是一個最出人意料的性格!不過關於性格,以後再說.......可是,比方說,怎麽能弄到使她不給你飯吃?再比方說,這張期票?你瘋了還是怎的,怎麽能簽期票!再比方說,那樁擬定的婚姻,那時她女兒在世......。我全知道!不過我看,這是一根微妙的弦兒,我是蠢驢。請原諒。順便談談蠢的問題:你怎麽看,小帕莎並不像乍看上去那麽蠢吧?”

    “是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眼睛看著旁邊漫不經心地說,不過他明白支持談話繼續下去比較有利。

    “不是嗎?”拉祖米欣喊起來,顯然因為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了他的問話感到高興。“可也不聰明,對嗎?完全,完全是出人意料的性格!老弟,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要你相信......。她肯定四十了。可她說是三十六,她有充分權利這麽說。不過我向你發誓,我對她的評論是憑理智,隻是根據形而上學的觀點。可是,老弟,我們之間產生了一種象征性關係,像代數似的!我什麽也不懂!不過這都無所謂,她看到你已不是大學生,家教和衣服也沒有了,女兒死後,她也沒有必要再把你當成親戚養活了,突然害怕起來,而你呢又憋在家裏,斷絕了同老朋友的聯係,所以她就想把你攆走。她早就打算這麽做,可是舍不得那張期票。而且您自己也保證說媽媽會償還......”

    “我是因為卑鄙才這麽說的......。我媽自己也幾乎要乞討了......我說謊話,是為了讓我繼續住在這裏並且......供給我飯夥。”拉斯柯爾尼科夫高聲清楚地說。

    “你這麽做是聰明的。不過問題出在這兒:突然鑽出了一個切巴羅夫——七等文官,生意人。小帕莎沒有他,什麽主意也想不出來,而且她很怕羞。可生意人不怕羞,不言而喻,第一件事就是問:這期票有沒有希望兌現?回答是有,因為有這樣一個媽媽,她寧肯自己不吃飯,也要從自己的一百二十五盧布養老金裏拿出錢來救兒子,還有這樣一個妹妹,她為了哥哥寧肯去受奴役。切巴羅夫的算盤就建立在這上麵......。你動什麽?老弟,我把你的問題全摸透了,你沒有白白對帕莎坦誠相待——當你們還是親戚的時候,眼前我愛你才跟你說......。事情就是這樣:重感情的誠實人坦誠相待,而生意人則聽著,不動聲色,等以後有機會就把你一口吃掉。帕莎用借口償還債務的辦法把這張期票轉給了切巴羅夫,而切巴羅夫就通過法律手段向你要,毫不留情。我了解了這全部情況後,為了心安理得,本想向他通電,可是這時候我跟帕莎已有和諧關係,我就吩咐她把這件事壓下,保證你會償還她。老弟,我替你擔保,聽到啦?我們已把切巴羅夫叫來,塞給了他十盧布,把那張期票要了回來。我榮幸地把這張期票呈遞給你——她現在相信你的口頭承諾,拿去吧,它已被我撕毀了。”

    拉祖米欣把借據放到桌子上,拉斯柯爾尼科夫看了一眼,一句話沒說,把臉朝牆裏轉去。連拉祖米欣心裏也感到不快了。

    “我看,你呀,老弟,”他過了一分鍾說,“你又犯病了。本想扯些閑話給你開心,可結果似乎隻惹你生氣。”

    “我在神智不清的時候沒有認出你來吧?”拉斯柯爾尼科夫也沉默了一分鍾問道,臉仍然沒有轉回來。

    “沒有認出我來,甚至還狂怒來著,特別是當我有一次把紮梅托夫領來的時候。”

    “把紮梅托夫領來了?......那個文牘員?......來幹什麽?”拉斯柯爾尼科夫迅速轉過臉來,兩眼盯著拉祖米欣問道。

    “你怎麽這樣......幹嗎吃驚?我想介紹他跟你認識。他自己想認識你,因為我跟他談過你很多......。否則我從誰那兒能了解你那麽多情況?老弟,他這人極好......當然是在某些方麵。我倆現在已是朋友,幾乎每天見麵。我搬到這個地區來了。你還不知道?剛搬來。我跟他一起到路易莎那兒去過兩次。你記得路易莎吧,路易莎-伊萬諾夫娜?”

    “我說什麽胡話了嗎?”

    “當然說了!簡直不像你說的話。”

    “我胡說什麽啦?”

    “嘿!胡說什麽啦?誰都知道人說胡話時說什麽......。好啦,老弟,現在不能浪費時間,得幹正事啦。”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帽子要走。

    “我胡說什麽啦?”

    “又問!你是不是怕泄露什麽秘密?放心:關於伯爵夫人什麽也沒說。關於什麽逗牛狗啦,耳環啦,表鏈啦,克列斯托夫斯基島啦,還有什麽門房啦,尼科季姆先生啦,所長助理伊裏亞先生啦,卻說了很多。另外,對你的一隻襪子,你竟很惦著,很惦著!你苦苦哀求:給我給我,說個不停。紮梅托夫親自在各個角落給你找襪子,並且用灑過香水、戴滿鑽石戒指的手指把這個髒東西遞給你。拿到這髒東西以後,你才安靜下來,無論白天黑夜都攥在手裏,別人拽都拽不出來。大概現在還在你的被窩裏呢。你還要你褲子上的碎邊兒,眼淚汪汪地請求。我們想弄明白這褲子上的碎邊兒是什麽意思,可是什麽也弄不明白......。好啦,該去辦事啦!這是三十五盧布,我拿走十盧布,兩個小時後回來報賬。同時我通知佐西莫夫,盡管不用通知他也早就該來了,因為十一點多啦。您呢,納斯塔西婭,我不在的時候常來看看,看看他是不是想喝水什麽的......。小帕莎那兒我馬上自己去告訴她需要做什麽。再見!”

    “叫人家小帕莎哪!哎呀,你可真會討人喜歡!”納斯塔西婭看著他的背影說。接著她開門聽了一會兒,忍不住自己也跑到樓下去了。她很想知道他跟女房東談什麽。而且完全可以看得出來,她也被拉祖米欣迷住了。

    她剛把門帶上,病人便把身上的被掀掉,像瘋子似的,從床鋪上跳了起來。他心急如焚地等著他們走開,以便好馬上背著他們動手幹事情。可是做什麽呢,幹什麽事情呢?他現在好像偏偏忘了。“主啊!你隻告訴我,他們知不知道全部情況?我臥床不起的時候他們已經知道,隻是裝做不知道,戲弄我,他們會猛然進來說一切情況早已清楚,他們不過是......。現在怎麽辦呢?偏偏忘了,忽然忘了,方才還記得來著!......”

    他站在房間中央,苦苦思索著看了看周圍;他走到門前,打開門,聽了聽;但不是這件事。猛然,他像想起來似的,跑到有壁紙破洞的牆角,觀察了一下,把手伸進洞裏摸了摸;但也不是這件事。他走到爐子旁邊,打開爐子,在爐灰裏翻了翻:褲腿上割下來的破邊兒和撕下來的褲兜布,他當時扔在那裏,現在仍然堆在那裏,這就是說,誰也沒有看到!這時他想起了拉祖米欣方才提到的那隻襪子。的確,這隻襪子真的仍然在沙發上的棉被下麵。可是從那時以來已搓揉得又皺又髒,紮梅托夫當然什麽也不會看出來咯。

    “咦,紮梅托夫!......派出所!......為什麽叫我上派出所?通知書在哪兒?唉!......我弄混了:這是那時叫我去的!我那時也看過襪子,可現在,現在我有病了。那麽紮梅托夫來幹什麽?為什麽拉祖米欣要把他領來?......”他疲憊不堪地咕噥著,又坐到沙發上。“這是怎麽回事?這是幻覺還是真是這樣?好像真是這樣......。啊,想起來啦,:逃跑!快逃,一定要逃,一定!可是......往哪兒逃呢?我的衣服呢?靴子沒有了!拿走了!藏起來了!我明白啦!大衣還在——他們疏忽了!錢在桌子上,謝天謝地!期票也在......。我拿錢到別處去另租一套住宅,他們找不到!.....可是住址查詢處呢?會找到的!拉祖米欣會找到!幹脆遠走高飛......逃遠些......上美國去,永遠不看到他們!把期票帶著......到那兒有用。還帶什麽?他們以為我有病呢!他們不知道我能走動呢,嘿嘿嘿!......我從眼神裏看出來,他們全知道了!隻要能順利地溜到樓下就行!要是樓梯上警察已派人把守可怎麽辦!這是什麽,茶?還剩下了半瓶啤酒,涼的!”

    他抓起啤酒瓶子,裏麵還剩了滿滿一杯啤酒,他貪婪地一飲而盡,好像想用這啤酒澆滅胸中的烈火似的。可是沒過一分鍾,啤酒已衝到他的頭上,後背感到一陣輕微的甚至舒服的寒意。他躺到沙發上,蓋上被子。他的思路本來就是病態的,不連貫的,現在更是越來越混亂了,不一會兒輕鬆舒服的睡意就把他擁入懷抱。他的頭愜意地在枕頭上尋找著舒適的位置,他把代替從前那件破大衣的棉被緊緊裹在身上,輕輕喘了一口氣,便香香地死死地沉入使他康複的夢鄉。

    他聽到有人進來,便醒了,睜眼一看是拉祖米欣打開門站在門口在考慮進不進的問題。拉斯柯爾尼科夫急忙在沙發上坐起來,看著他,好像在努力想什麽。

    “啊,你沒有睡,我回來啦!納斯塔西婭,把包袱拿來!”拉祖米欣朝樓下喊道。“馬上你就能收到賬單......”

    “幾點啦?”拉斯柯爾尼科夫驚恐地看著周圍問道。

    “老弟,睡得好痛快呀。天已經黑了,有六點啦。睡了六個多小時......”

    “天哪!我這是怎麽啦!......”

    “怎麽這樣?隨便睡嘛!急什麽?是急著去幽會嗎?現在時間是我們的。我已經等你三個小時啦。來過兩次,你都在睡。去找過佐西莫夫兩次,他都不在家!不過,沒關係,他會來的!......我也去辦些自己的事情。我今天搬過來了,徹底搬過來了,帶著叔叔。我現在有個叔叔......。哎,好啦,辦正事!......納斯塔西婭,把包袱拿來。我們馬上......。老弟,你覺得怎樣?”

    “我很好,沒有病......。拉祖米欣,你在`這兒很久了嗎?”

    “我說過,等了三個小時了。”

    “我不是問這個,我問以前?”

    “以前是什麽意思?”

    “你是從什麽時候起到我這裏來的?”

    “我方才對你說過嘛,不記得啦?”

    拉斯柯爾尼科夫沉思起來。方才的事情,他覺得像做夢似的。他想不起來,疑惑地看著拉祖米欣。

    “嗬,真忘了!”拉祖米欣說。“我方才還覺得你還沒有完全......。現在睡了一覺好了......。真的,看上去好多了。好樣的!好啦,現在做事情吧!你馬上會想起來的。向這兒看,親愛的。”

    他解著包袱扣兒,看來他對包袱裏的東西很感興趣。

    “你信嗎,老弟,這件事我一直掛在心上。應該把你打扮成人樣啊。現在就動手:先從頭頂開始。看到這頂帽子啦?”他從包袱裏拿出一頂相當好但很普通很賤的製帽。戴上試試,好嗎?”

    “等等,以後再說。”拉斯柯爾尼科夫咕咕噥噥地推托說。

    “不,羅佳老弟,別執拗,以後就晚啦。而且我也會一宿睡不著啊,因為我是沒有尺寸約摸著買的。正好!”他試了一下,勝利地喊道。“大小正好!帽子呀,老弟,是穿戴裏麵最重要的東西,像人的一塊招牌。托爾斯佳科夫,我的一位朋友,每次到公共場所,大家都戴帽子,可他總是把帽子摘下來。大家以為他是奴顏婢膝,可他不過是因為不好意思讓大家看到他頭上戴的鳥窩——他就是那麽怕羞!喂,可愛的納斯塔西婭,你比比這兩頂帽子:這頂帕默斯頓,”他從牆旮旯裏把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那頂破爛不堪的圓筒帽拿了出來,不知為什麽把它叫做帕默斯頓,“還有這件精品,哪頂好看?羅佳,你估估價,你猜花了多少錢?可愛的納斯塔西婭,說話呀!”他看到納斯塔西婭不吱聲,便催促她說。

    “大概花了二十戈比吧。”納斯塔西婭說。

    “二十戈比,糊塗蟲!”他氣惱地喊道。“現在二十戈比連買你也買不來。花了八十戈比!而且因為是舊的。不過店裏保證:今年把這頂戴壞了,來年免費贈送一頂新的,真的!現在就來試試美國吧——這是中學生因為發音近似給褲子起的渾名。我先聲明,我可為這條褲子感到自豪喲!”他把一條灰色的薄毛料褲子擺在拉斯柯爾尼科夫麵前,“沒有窟窿,沒有汙痕,而且很耐穿,盡管是舊貨。坎肩也是一樣的,一種顏色,時髦要求這樣。有人穿過怕什麽,說實話,這更好——穿起來柔軟舒適。羅佳,我認為,要想在這世界上飛黃騰達,隻要永遠按時令穿戴就夠了。要是一月份不吃龍須菜4 ,錢包裏總會攢下幾個錢。這次買東西也是一樣。現在是夏季,所以我就買夏季穿的衣服,因為到了秋季要求穿更保暖的衣服,因此必須扔掉......況且這些東西到那時也會穿壞,假如不是因為你挑剔扔掉的話,它自己也會壞。好啦,估價吧!你看,多少錢?兩盧布二十五戈比!你也要記住方才的保證:你今年穿壞了,來年白給你一條新的!費佳耶夫商店就是這麽做買賣的:你付一次款,終生受用不盡,因為下次你自己也不會去了。好啦,現在看靴子——怎樣?可以看出來是穿過的,不過還可以穿兩個月,因為是外國做的,外國貨:是英國大使館秘書上星期在舊物市場上賣的,隻穿過六天,因為急等錢用。價錢是一盧布五十戈比。合算吧?”

    “也許不合腳呢!”納斯塔西婭說。

    “不合腳!瞧這是什麽?”他從衣袋裏把拉斯柯爾尼科夫一隻堅硬的滿是汙垢的帶窟窿的靴子掏出來,“我是帶著這東西去的,店員就是根據這個怪物確定的腳的大小。全部事情都是盡心做的。關於內衣嗎,我跟女房東商量過。瞧,第一,三件襯衣,粗麻布的,但是式樣非常時髦......。那就算賬吧:帽子八十戈比,加上褲子坎肩兩盧布二十五戈比,是三盧布五戈比。靴子一盧布五十戈比——因為這雙靴子很好。一共是四盧布五十五戈比,再加上襯衣五盧布,一共是九盧布五十五戈比。剩回四十五戈比銅幣,請收下。這樣一來,羅佳,你的全部穿戴就備齊了,因為我看你的風衣不僅還能穿,而且樣子還挺高貴:在沙樂美5 定做的衣服就是不錯!至於襪子之類東西呢,那就留給你自己去辦啦。我們一共還剩二十五盧布。關於欠帕莎房租的問題,你放心;我說過,她無限信任你。現在呢,老弟,換換內衣吧,大概現在病毒就藏在內衣上咧......”

    “別纏我!我不想換!”拉斯柯爾尼科夫拒絕說。他帶著厭惡的神情聽完了拉祖米欣盡力用開玩笑的口吻報賬......

    “老弟,這是不行的。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去磨鞋底的呀!”拉祖米欣堅持說。“可愛的納斯塔西婭,別害臊,來幫幫忙,這樣!”不管拉斯柯爾尼科夫怎麽反抗,他仍然給他換上了內衣。拉斯柯爾尼科夫倒在枕頭上,有兩分鍾一句話沒說。

    他心裏想:“他們不會很快離開!”他終於臉對著牆問:

    “這是用什麽錢買的?”

    “錢嗎?瞧吧!是用你自己的錢。方才商店跑外的來過,是媽媽通過瓦赫魯申匯來的。你把這件事也忘啦?”

    “現在想起來......”拉斯柯爾尼科夫陰沉地想了好久說。拉祖米欣皺著眉頭不安地看了看他。

    這時門開了,進來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人;來人的長相,拉斯柯爾尼科夫好像有些認識。

    “佐西莫夫!你終於來啦!”拉祖米欣高興得喊了起來。

 

附注:

1。有研究者指出,《約翰福音》裏拉撒路死了四天被耶穌複活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也大病四天醒過來,這象征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將在皈依耶穌之後複活。見斯卡托夫教授主編《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史(下半葉)》,莫斯科“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361頁。

2。俄國人喝的是紅茶,喝的時候常常把果醬攪到茶水裏喝。

3.俄羅斯人姓名是由名、父稱和姓組成的。一般稱呼人用名加父稱。譯者為了中文讀者閱讀方便在一般情況下都把父稱省略了,必要時加上先生太太之類稱謂表示人物之間的關係。

4學名石刁柏,春季自地下莖上抽生嫩莖,經培土軟化後可供食用。春季的菜冬季自然要貴,因此不吃可以省錢。

5.彼得堡一家有名的裁縫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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