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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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預審·一

(2016-07-22 15:07:28) 下一個

                             第九卷  預審

 

                  一、官吏佩爾霍京交運

 

   前邊我們講到佩爾霍京在拚命敲商人婆莫羅佐娃家緊閉的大門,結果自然是終於敲開了。費尼婭兩個小時前受到那麽厲害的驚嚇,由於激動和焦慮,一直沒有上床睡覺,現在又聽到了瘋狂的敲門聲,嚇得幾乎要歇斯底裏發作起來:她認為敲門的一定是米佳,盡管她親眼看到他坐車走了,因為這麽“放肆地”敲門的,除了他,不會有別人。她跑去找醒來的門房——他聽到敲門聲正在走去開門,求他別放他進來。不過門房問清敲門者是誰,而且聽說來找費尼婭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便把門打開了。費尼婭因為“心存疑懼”,便請佩爾霍京先生允許門房一起進來,他們一起來到原先那個廚房;佩爾霍京開始詢問,他們馬上就談到了最主要的問題:米佳跑出去找格魯申卡時順手從銅臼裏抓走了小銅杵,但回來時銅杵不見了,而且兩手沾滿鮮血。“手上血還直往下滴,直滴,直滴!”——費尼婭喊道,顯然這可怕的景象是她錯亂的想象力創造出來的。不過手上的血,佩爾霍京自己也看到過,盡管並沒有從手上往下滴,而且是自己幫他洗的,但是問題不在於這血是否是很快幹了,而在於米佳拿著銅杵上哪兒去了,是否能肯定是到費奧多爾先生家裏去了,根據什麽可以這麽毫不猶豫地肯定?在這一點上佩爾霍京堅持要得到確切的答案,盡管結果他並未得到任何確切的答案,但是他卻差不多已得出了一個信念:米佳除了父親的家不會有任何地方可去,因此那兒一定出了什麽事。費尼婭激動地補充說:“他回來後,我把全部實情都告訴了他,問他:‘米佳先生,您這是怎麽弄的雙手滿是血?’他好像回答說這是人血,說他剛剛打死過人——他承認了,後悔了,然後瘋了一般跑了出去。我坐在這兒想,他現在像瘋子似的跑到哪兒去了呢?我想他是到莫克羅耶去殺小姐去了。剛才我跑到他的住處去求他別殺害小姐,在普洛特尼科夫商店門前看到他正要出發,手上已沒有血了。”(費尼婭看到並且記住了)。費尼婭的奶奶竭力證實孫女的話。佩爾霍京又問了些什麽,就離開了,心裏比來的時候更加激動不安。

   看來對佩爾霍京來說最直接最簡捷的辦法莫過於現在就到費奧多爾的住宅去打聽那兒是否發生了什麽事,如果發生了的話,那究竟是什麽事,無可爭辯地確信之後再找警察局長去。佩爾霍京正是這麽堅定不移地決定了的。可是夜很黑,費奧多爾家的大門關的很嚴,必須又去敲門;他跟費奧多爾隻是泛泛之交——假如他把門敲開,萬一那兒什麽事也沒發生,那麽,好耍笑人的費奧多爾明天就會在全市到處當笑話講,說一個姓佩爾霍京的不認識的官吏深夜闖進他家打聽是否有人把他殺了。丟人!佩爾霍京在這個世界上最怕的就是丟人。可是吸引他的好奇心卻十分強烈,他不得已跺了一腳,又罵了自己幾句,便重新走起來,但已不是去費奧多爾家,而是去找霍赫拉科娃太太。他想去問她剛才幾點的時候是否給了米佳三千盧布,假如她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就直接去找警察局長,不再到費奧多爾家去了;答案相反的話,他就把問題推遲到明天早晨解決,回家睡覺去。讀者當然會認為,這個年輕人決定深夜十一點去找一個素不相識的上流社會太太,把她叫醒,也許還要把她從床上叫起來,隻是為了向人家提個對當時環境來說十分離奇的問題,丟人的危險可能比去找費奧多爾更大。不過沉著冷靜的人做決定有時也有這種情況,尤其是在當前這種場合。況且佩爾霍京這時已根本不沉著冷靜了!他後來終生回憶說,一種不可遏製的不安心情逐漸控製了他,終於使他痛苦難耐,違反自己的意誌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不言而喻,他一路上罵自己去找這位太太。“可是我要弄個水落石出!”——他咬牙切齒地重複了十來遍,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願望,把問題弄清楚了。

   他進入霍赫拉科娃太太家門的時候是十一點整。他很快就被放進了院,他問太太準備上床還是已經上床睡下了,門房未能準確答出;另外,這種時候人們通常都要上床睡了。“您到上邊叫人通報一聲,願意接見就接見,不願意接見就不接見。”佩爾霍京到了樓上,遇到了些困難。侍仆不願意通報,最後把侍女叫了出來。佩爾霍京客氣地懇求她稟報太太,說當地一位姓佩爾霍京的官員因為一件特殊的事來求見,如果此事不重要,他決不會來訪。“就是要照我說的原話稟報。”——他請求侍女說。侍女進去了,他在門廳裏等著。霍赫拉科娃太太盡管還沒有躺下,可是已進了臥室。她的心緒被米佳來訪破壞了,她已預感到今夜她將跟在類似情況下一樣必不可免地要患偏頭痛。她聽完侍女的稟報以後,雖然感到奇怪,可是仍然氣惱地吩咐不見,盡管一個她所不認識的“當地官員”的意外來訪使她感到十分好奇。可是佩爾霍京這次卻倔強得跟牛一樣:聽到拒絕以後,他異常執拗地請求侍女再次稟報,而且要說他的原話,他“是有一件異常重要的事情來訪,如果現在不接見他的話,她以後會後悔的”。他後來自己回憶說:“我當時像從山上飛下來似的。”侍女驚奇地打量了他一下,第二次稟報去了。霍赫拉科娃太太頗感驚奇,想了想,便問他外表怎樣,得到的答複是“衣著很體麵,年輕,彬彬有禮”。順便說說,佩爾霍京是個相當漂亮的年輕人,他自己也了解自己的這個特點。霍赫拉科娃太太決定出來見他。她已穿上了便袍和便鞋,可是肩上搭了一條黑圍巾。她請“官員”到客廳去——就是剛才接待米佳的那個客廳。女主人出來見客完全是一副解決疑問的神氣,沒有請客人坐下,便開門見山地問:“有何見教?”

   “我來打攪您,太太,是為了我們共同的熟人米佳-卡拉馬佐夫的事。”佩爾霍京開口說;剛一提到米佳的名字,女主人的臉上馬上就表現出非常氣惱的神色。她險些沒有尖叫起來。她憤怒地打斷了他的話。

   “ 人們還要用這個可怕的人折磨我多久啊!”她發狂般地喊道。“尊敬的先生,您怎敢來騷擾一位您不認識的太太,而且在她家裏,在這種時候......來跟她談這樣一個人,這個人三個小時前就在這個客廳裏險些沒有殺了我,在這裏跺完腳走的,誰也不會這麽離開一個體麵人的家。您要知道,尊敬的先生,我要控告您,決不輕饒您,請您馬上離開...... 我是母親......我馬上......我......我......”

   “殺您?這麽說,他也想殺您?”

   “難道他已經殺別人啦?”霍赫拉科娃太太急忙問道。

   “請聽我把話說完,太太,隻半分鍾,我三言兩語全給您講清楚。”佩爾霍京態度堅決地回答說。“今天下午五點,卡拉馬佐夫先生作為朋友向我借了十盧布,我確切知道他沒有錢,可是今天晚上九點,他到我家來,手裏卻擎著一遝麵額一百盧布的鈔票,大概有兩三千盧布。他的手上和臉上沾滿了鮮血,他像瘋了似的。我問他從哪兒弄來這麽多錢,他明確地回答說是您給他的,是您借給他去找金礦......”

   霍赫拉科娃太太的臉上馬上呈現出特別痛苦激動的神色。

   “上帝!他這是把老父親殺啦!”她拍了一下手喊道。“我一分錢也沒有給他,沒有給他!哦,快跑,快跑!......一句話也別說!救老頭子去,到他父親家去,快跑!”

   “太太,這麽說,您沒有給他錢?您清楚地記得沒有給他什麽錢?”

   “沒有給,沒有給!我拒絕了他,因為他不知好歹。他走的時候像瘋了似的,跺著腳。他向我撲過來,我躲開......我對您已不想隱瞞什麽,我還要告訴您,他甚至對我唾了一口,您能想象出來嗎?可是我們幹嗎站著?哎呀,請坐...... 請原諒,我...... 最好您還是快跑,快跑,必須跑去救不幸的老頭子,使他免於可怕的死亡!”

   “可是假如他已經把他殺死了呢。”

   “哎喲,我的上帝,真的!那我們現在可怎麽辦呢?您認為現在該做什麽?”

   這時她已讓佩爾霍京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對麵。佩爾霍京簡短而相當清楚地敘述了事件的曆史——最低限度敘述了他今天親眼看見的那部分,也講了他方才拜訪費尼婭以及他聽來的銅杵的事。這些細節使激動的太太感到十分震驚,不斷叫喊,並用手捂上眼睛......

   “您想想,這一切我都預感到了!我生來有這種特性:無論什麽事情,隻要我想到,就一定會發生。我看過這個可怕的人多少次啊,每次看到他我都想這人的最後結局一定是殺死我。瞧,應驗了...... 假如說他殺死的不是我而是他的父親的話,那隻是上帝有眼在暗中保護了我,而且他自己也感到殺我可恥,因為就在這個地方我曾把從苦難聖徒瓦爾瓦拉的聖屍上取下來的聖像親手掛到他的脖子上...... 那時我離死亡多近哪,因為當時我已走到了他身邊,他把自己的脖子伸到我麵前!您知道嗎,佩爾霍京先生——請原諒,您好像說過您姓佩爾霍京......您知道,我不相信奇跡,可是這個小聖像以及眼前我幸免於死這樣一個明顯的奇跡,震撼著我,我又開始什麽都相信了。您聽說過佐西馬長老的事吧?...... 不過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麽...... 您想想,他脖子上戴著聖像唾了我一口...... 當然隻是唾了一口,沒有殺我,便......瞧,往哪兒奔去了!不過我們現在上哪兒,得上哪兒,您有什麽看法?”

   佩爾霍京站起來說他現在要直接去找警察局長,把一切情況都告訴他,他知道下步該怎麽辦。

   “啊,這是個非常好非常好的人,我認識他。一定要找他,就是應該找他。您這麽多謀善斷,佩爾霍京先生!您想出的主意多好啊;您知道,我要是您的話,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這個主意來的!”

   “況且我自己也跟局長很熟。”佩爾霍京說;他仍然站著,顯然他希望盡快擺脫這位熱心腸的太太,而這位太太卻無論如何不給他告別的機會。

   “您知道,您知道,”她絮絮叨叨地說,“來告訴我:在那兒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發現了什麽......以及怎麽判他,發配到哪兒。請問,我國沒有死刑吧?一定要來,哪怕是半夜三點,淩晨四點乃至四點半...... 吩咐把我叫醒,要是我不起來就推我...... 哦,上帝,我簡直睡不著啦。您知道,我是否跟您一塊兒去?......”

   “不必啦。可是假如您肯親手寫兩三行說明您沒有給米佳先生任何錢,以備萬一需要,也許不是多餘的...... 以備萬一需要......”

   “一定寫!”霍赫拉科娃太太興高采烈地跑到寫字台前。“您知道,您的多謀善斷和處理這種事的才幹簡直令我驚奇...... 您在這兒做事?聽到您在這兒做事多麽叫人高興啊......”

   她一邊兒說著,一邊兒在半張信紙上寫好了下麵這張便條:

我今天沒有借給不幸的米佳-卡拉馬佐夫(因為他現在畢竟是不幸的)三千盧布,沒有借給他任何錢,從來沒有借給他過!我以世界上所有神聖的東西發誓。

                                                         霍赫拉科娃

   “瞧,寫好了!”她迅速轉身對佩爾霍說。“快去救人吧。您這是建立豐功偉績啊。”

   她對著他畫了三次十字。她出去送他一直送到門廳。

   “我不知多麽感激您!您不信,我現在多麽感激您,因為您首先到我這裏來。我們怎麽從前沒有認識呢?我非常高興以後在家接待您。您辦事那麽準確,那麽多謀善斷...... 聽到您在此地做事,我十分愉快。他們應當重用您,理解您,凡我能為您盡力的地方,請相信...... 哦,我多麽愛青年哪!我愛上青年了。青年人是當前苦難深重的我們俄羅斯的棟梁,是它的全部希望...... 哦,快走吧,快走吧!......”

   這時佩爾霍京已經走了,否則她不會這麽快就放他走的。不過霍赫拉科娃太太留給他的印象相當好,甚至稍稍減輕了他因為卷入這種麻煩而產生的煩亂心情。人的口味是千差萬別的,這是人人皆知的事實。他愉快地想:“她並不那麽老,相反,我倒寧願把她當成她的女兒。”

   至於霍赫拉科娃太太呢,她簡直被這個年輕人迷住了。“多麽有才幹,多麽認真負責,而這一切竟出現在現代這樣一個年輕人身上,而且這麽有風度,這麽一表人才。人們說現代青年一無所能,這就是榜樣。”等等,等等。這樣,她把“可怕事件”幹脆忘到了腦後;隻是躺到床上的時候,她才忽然又想起來“她曾離死亡多麽近”,說了句“可怕,可怕!”,馬上就死死地香香地睡著了。假如不是因為我剛剛描寫的這個青年官員和並不老的寡婦的離奇相遇成了這個辦事準確、認真負責的青年錦繡前程的起點的話,我是不會浪費筆墨來寫這種瑣碎的枝節的。關於他和她的巧遇,我們這個小鎮至今回憶起來仍然感到驚奇,我們在結束講述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長篇故事時也許還要特別提一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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