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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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正與反·三

(2016-07-20 20:37:42) 下一個

 

                               三、兄弟相識

 

   不過伊萬所在的並不是雅間。這無非是用屏風圍起來的一個靠窗的座位,但是不相幹的外人畢竟看不到坐在屏風裏麵的人。這是進門第一個房間,側麵靠牆有個小吃部。侍者來回穿過這個房間。顧客隻有一個小老頭——退伍軍人,坐在一個角落裏喝茶。其他房間裏卻像酒館通常那麽熱鬧,可以聽到吆喝聲、開啤酒瓶子聲、台球撞擊聲、管風琴聲。阿廖沙知道伊萬幾乎從來不到這個酒館來,而且一般說來也不喜歡逛酒館;因此他斷定,伊萬到這裏來隻是為了同米佳約會。可是米佳卻沒有來。

   “我給你要魚湯或者別的什麽,你不能隻靠喝茶活著嘛。”伊萬喊著;看來把阿廖沙叫進來,他高興得要命。他自己已經吃完飯,正在喝茶。

   “來魚湯,一會兒再來茶,我餓了。”阿廖沙快活地說。

   “來點兒櫻桃醬吧?這兒有。記得你小時候在波列諾夫家裏住的時候多麽愛吃櫻桃醬嗎?”

   “你記得?來櫻桃醬吧,我現在也愛吃。”

   伊萬把侍者叫來,點了魚湯、茶和櫻桃醬。

   “我什麽都記得,阿廖沙,我記到你十一歲,那時我十五。十五和十一,這是極大的差別,哥兒倆在這個年齡永遠也不會成為夥伴。連愛過你沒有,我也不知道。我去了莫斯科以後,最初幾年我甚至沒有想起過你來。後來你也到了莫斯科,我們也隻是在什麽地方見過一次麵。在這兒我已住了三個多月了,到現在我也沒能跟你談談。明天我要走了,我坐在這裏剛才想怎麽能看到他跟他告別呢,正想著就見你從旁邊路過。”

   “你很想見到我嗎?”

   “很想,我想一勞永逸地認識你,也想使你認識我。同時也話別。我看最好是在分離前互相認識。我看到了你這三個月是怎樣看我的。你的眼裏總有一種期待的神色,這是我忍受不了的,因此我沒有接近你。可是我終於學會了尊敬你:小家夥立腳很穩。注意,盡管我現在在笑,但話是認真的。你立腳很穩,對吧?我喜歡立腳穩的人,不管他們立腳在什麽上,哪怕他們是些像你似的小孩子呢。到後來你的期待目光絲毫不使我感到討厭了。相反,我最後倒是喜歡上你的期待目光了......  阿廖沙,不知為什麽你好像喜歡我,對吧?”

   “對,伊萬。大哥米佳談到你時說:伊萬守口如瓶。我對你的看法是:伊萬是個謎。你現在對我也是謎。不過你身上的一些東西,我已認清了,是今天早晨才認清的!”

   “認清什麽啦?”

   “說出來您不會生氣嗎?”

   “說吧。”

   “我看,你跟別的二十三歲的青年人一樣,也是個青年人,也是那麽年輕、稚嫩、有朝氣、可愛的小孩子,而且還是黃口小兒!不很生氣嗎?”

   “相反,我們倆見解巧合得使我吃驚!”伊萬快活熱烈地喊道。“你信嗎,我們方才在她那兒會麵之後,關於自己我一直在想我是個二十三歲的黃口小兒。你剛才竟一語破的,而且從這兒談起。我眼前坐在這裏,你知道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什麽嗎?我說:即使我不相信生活,即使我對心愛的女人失望,即使我對世事失去信心,甚至相信世間一切都是可詛咒的也許還是魔鬼式的混亂,即使對人類失望的全部恐怖都加到我身上,——我仍然想生活下去;既然拿起了這杯酒,不把它喝幹,決不罷休!不過到三十歲的時候,盡管沒全喝完,我也要把這杯子扔掉,退走......不知道往哪兒退。但是在三十歲以前,我堅定相信,我的青春活力會戰勝各種失望、各種厭世思想。我多次問自己:世上是否有一種絕望會戰勝我身上的這種狂熱的不體麵的對生活的渴望呢;我的結論好像是沒有。這仍然是指三十歲以前。三十歲以後,我自己也不想了,我這樣覺得。這種對生活的渴望,有些麵黃肌瘦的道學先生尤其是詩人認為是卑下的。這個特點在某種程度上是卡拉馬佐夫家的特點,這是確定無疑的;這種對生活的渴望無論如何在你身上也是有的,可它為什麽是卑下的呢?我們這個星球上的向心力還是多得可怕的,阿廖沙。想生活,我就生活著,盡管違反邏輯。即使我不相信世事,但我珍愛春天剛抽出的嫩黃的幼葉,珍愛碧藍的天空,珍愛有的人——相信嗎,有的人有時不知為什麽就是招人喜歡,珍愛人類某種功勳——對這種功勳我也許早就不相信了,可是按照舊的記憶仍然衷心崇敬它。瞧,給你把魚湯端來了,吃吧。魚湯很好,做得不錯。我想到歐洲去,阿廖沙,從這兒直接走;我知道這不過是去看墳墓,但這是去看一個最最可貴的墓地!那兒埋葬著一些可貴的人,每座墓碑都講述著死者的往昔火熱的生活,講述著死者對自己建立的功勳、對自己追求的真理、對自己所從事的鬥爭和科學研究的熱烈信仰,我事先知道我會倒在地上吻這些墓碑,對著它們哭泣——同時我的全部身心都深信這一切早已是墳墓,決不會更多。1我哭泣不是因為絕望,隻是因為流了淚我感到幸福。為自己的感受陶醉。我愛春天嫩黃的幼葉,愛碧藍的天空!這裏沒有邏輯,沒有理智,是發自內心、發自肺腑的愛,愛的是自己的朝氣蓬勃的青春活力......  阿廖沙,你從我的胡扯裏聽明白了些什麽嗎?”伊萬突然笑了。

   “太明白啦,伊萬:想用內心、用肺腑去愛——你說得太好啦。你這麽熱愛生活,我高興得要命。”阿廖沙喊道。“我認為所有的人在世界上首先應當愛生活。”

   “愛生活本身甚於愛它的意義?”

   “一定要這樣,要愛在邏輯之前,像你說的那樣,一定要愛在邏輯之前,隻有這樣我才能明白它的意義。我早就這麽想了。你的工作一半已經完成了,得到了:你熱愛生活嘛。現在你應當努力去做另一半工作了,這樣你就得救啦。”

   “你也在救我嘛,而且我好像也沒有毀滅!這另一半工作是什麽呢?”

   “就是要使你那些死者複活,也許他們從來沒有死呢。好啦,上茶吧。我很高興我們能在一起談談,伊萬。”

   “我看你靈感來了。我非常喜歡聽這種......見習修士的這種 professions de foi 2, 阿廖沙,你是個信念堅定的人。你真要離開修道院嗎?”

   “真的。我的長老派我回紅塵中去。”

   “這麽說,我們在紅塵裏還要相會咯,在三十歲前我還沒有放棄生活這杯酒的時候相會吧。父親呢,七十歲以前不想放棄這杯酒,甚至幻想喝到八十呢;他自己說的。他對待這件事是非常認真的,盡管他是個活寶。他站在情欲上同站在石頭上一樣......雖然三十歲以後除了這個大概也沒有什麽可站的地方了......  可是站到七十歲未免丟臉,最好站到三十歲:可以自欺欺人地保持‘一絲高尚風格’。你今天沒見到米佳嗎?”

   “沒有看到,不過我看到斯梅爾佳科夫了。”於是阿廖沙把見到斯梅爾佳科夫的情景匆匆地詳細地告訴了伊萬。伊萬聽著,突然顯得很關心,有些地方甚至還進一步問過。

   “不過他請求我不要把他談米佳的事情告訴米佳。”阿廖沙補充了一句。

   伊萬皺起眉頭陷於沉思。

   “你是因為斯梅爾佳科夫皺眉頭嗎?”阿廖沙問道。

   “是的,為他。去他的吧;米佳,我倒真想見見,不過現在沒有必要了......”伊萬不情願地說。

   “你真要馬上走嗎,二哥?”

   “不錯。”

   “米佳跟爸爸怎麽辦?他們會有什麽結果呢?”阿廖沙擔心地問道。

   “你總是提這個問題!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我能總看著米佳嗎?”伊萬氣惱地說完,便忽然不知為什麽苦笑了一下。“有些像該隱回答上帝的問話3 ,是嗎?也許這時你就是這麽想的吧?不過,我事實上不能留在這裏看著他們哪。事情辦完了,該走了。你不會以為我嫉妒米佳吧,不會以為我這三個月是為了奪他的漂亮的未婚妻卡佳吧。哎,我實在是有自己的事。事情辦完了,該走了。事情剛辦完,你親眼看到了。”

   “指的是跟卡佳的事嗎?”

   “是的,跟她的事,已一刀兩斷了。還有什麽呢?跟米佳有什麽關係?跟米佳毫無關係。我隻是跟卡佳有些私事。相反,你自己知道,米佳的行為則表明好像跟我有密謀似的。我絲毫沒有請求他什麽,他自己鄭重其事地把她移交給我,並給予祝福。這簡直像笑話。不,阿廖沙,不,你不知道我現在覺得多輕鬆!我坐在這裏吃飯,真想要瓶香檳酒祝賀我獲得自由的第一個小時呢。呸,幾乎半年——驀地一下子,一下子全解脫了。唉,我昨天還沒想到:假如有這種願望的話,竟會這麽毫不費力!”

   “你是指自己的愛情嗎,伊萬?”

   “你要是願意這麽說,也可以說是愛情,我愛上了一位小姐,一位貴族女中畢業生。跟她在一起,我自己折磨自己,她也折磨我。為她傷盡了腦筋......突然間煙消雲散了。方才我講話時心情激動,出來以後哈哈大笑起來——你相信這話。不,我講的是實在情形。”

   “你現在講話的神情也那麽快活。”阿廖沙端詳著他那忽然快活起來的臉指出說。

   “我怎麽能夠知道我原來根本不愛她呢!嘿嘿!瞧,原來竟不愛她。可是她曾經叫我多麽喜歡哪!甚至剛才我發表長篇大論時還那麽喜歡她來著。你知道嗎,現在還喜歡得要命呢,可是離開她竟那麽容易。你以為我是吹牛嗎?”

   “不。不過這也許不是愛情吧。”

   “阿廖沙,”伊萬笑了。“不要開口議論愛情吧!這不合乎你的身份。剛才,剛才你挺身而出!我還忘了為你的仗義執言吻你呢......  她把我折磨得多苦啊!她的確是矯情。唉,她知道我愛她!而且她愛的是我,而不是米佳。”伊萬快活地說。“米佳隻是她矯情的根由。我剛才跟她講的一切都是實情。不過最主要的是,她也許需要十五年或二十年,才能意識到她根本不愛米佳,愛的是她所折磨的我。也許她永遠也意識不到這一點,盡管今天給她上了一課。抬起身來永遠離開,再好不過了。順便問問:她現在怎樣啦?我走以後情形怎樣?”

   阿廖沙把卡佳歇斯底裏發作以及如今不省人事在說胡話的情況講了。

   “不會是霍赫拉科娃撒謊吧?”

   “好像不是。”

   “需要打聽清楚。不過從來沒有誰是因為歇斯底裏死的。就算是歇斯底裏吧,上帝因為愛女人才賜給她們歇斯底裏的。我是決不到那兒去啦。幹嗎還去呢。”

   “可是你剛才對她說她從來沒有愛過你。”

   “我這是故意說的。阿廖沙,我要瓶香檳來祝賀我的自由。哎,你不知道我多麽高興!”

   “不,二哥,最好別喝啦。”阿廖沙忽然說。“而且我不知為什麽心裏感到鬱悶。”

   “你早就鬱悶,我早就看出來了。”

   “這麽說,你明天早晨一定要走啦?”

   “早晨?我並沒有說早晨......  不過也許早晨。你信嗎,我今天在這兒吃飯,唯一的原因就是避免跟老頭子一起吃飯,他使我感到那麽討厭。假如隻是為了他,我早就離開了。你幹嗎為我要離開不安。在分手之前,我們倆的時間有的是。地久天長,終古綿延!”

   “既然你明天就要走,怎麽能說地久天長呢?”

   “對我們倆來說,這有什麽關係呢?”伊萬笑了。“我們自己的問題無論如何是來得及談完的。我們為什麽到這兒來?你幹嗎驚奇地看我?你回答:我們幹嗎在這兒相會?是來談對卡佳女士愛情的嗎?是來談老頭子和米佳的嗎?是來談國外情況的嗎?是來談俄羅斯可怕現狀的嗎?是來談拿破侖皇帝的嗎?是這樣,是為這個來的嗎?”

   “不,不是。”

   “這麽說,你自己明白是為什麽來的。對別人是一回事,對我們黃口小兒又是一回事。我們需要解決永恒的問題,這是我們所關心的。現在年輕的俄國人隻議論永恒的問題。就是在現在,當老頭子們都去埋頭研究實際問題的時候。你為什麽這三個月一直用期待的目光看我?想問問我:‘你有什麽信仰,還是根本沒有信仰?’ 4這就是我們這三個月的目光的聚合點。阿廖沙,是這樣嗎?”

   “大概是這樣吧。”阿廖沙笑了笑。“你現在不笑話我吧,二哥?”

   “我笑話你?我不願意使我的小弟弟傷心,他那麽期待地看了我三個月。阿廖沙,好好看看我,我跟你毫無差別,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孩子,所差的我不是見習修士。俄國的小孩子們到現在為止是怎麽活動的呢?我指的是有些人。比方說,瞧瞧這個烏煙瘴氣的酒館吧,他們在這裏相遇,坐到角落裏。他們素不相識,離開酒館四十年也不會再交往,可他們抓住在酒館的一刻議論些什麽呢?議論世界問題,如有沒有上帝,有沒有永生?那些不信上帝的人就談論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問題,談論按照新模式改造人類的問題,這仍然是一回事,仍然是那些問題,不過是從另一方麵提出來的。現在我國許許多多古怪的俄羅斯小孩子們在談論著永恒問題。難道不是這樣嗎?”

   “是的,真正的俄國人都在關心這樣一些問題;有沒有上帝,有沒有永生,或者如你所說的從另一方麵提出的問題,當然首先是前兩個問題,而且也應當這樣。”阿廖沙說;他仍然麵帶微笑用靜靜的探詢的目光端詳著哥哥。

   “瞧,阿廖沙,做一個俄國人有時是很不聰明的,可是沒有比俄國小孩子們現在所幹的事情更蠢的了,簡直想象不出來。不過有個俄國孩子我卻很喜歡,喜歡得要命,他叫阿廖沙。”

   “你這個彎子繞得可真高明。”阿廖沙驀地笑了起來。

   “那你就說吧,從那兒開始,你吩咐,從上帝開始嗎?從上帝是否存在開始?”

   “你想從哪兒開始,就從哪兒開始,從‘另一方麵’開始也行。昨天你在父親那裏宣稱過沒有上帝嘛。”阿廖沙探究地看了看哥哥。

   “我昨天在父親家吃午餐時故意用這話挑逗你,我看到你的兩隻小眼睛亮了起來。不過我現在決不反對跟你重談這個問題,而且要很認真地談。我想跟你接近,阿廖沙,因為我沒有朋友,我想試試。哎,你瞧,也許我也接受上帝呢。”伊萬笑起來。“你感到意外,對嗎?”

   “當然,假如你現在不是開玩笑的話。”

   “‘開玩笑’。昨天在長老那裏人們說我是開玩笑。瞧,親愛的,十八世紀有個罪孽老人曾說過:如果沒有上帝,那就需要虛構一個,法文原文是s’il n’existait pas

Dieu il faudrait l’inventer. 5人類果真虛構了一個上帝。奇怪的不是上帝果真存在,而是需要上帝這個想法竟會鑽進人這種野蠻凶狠的動物的腦子裏,這想法那麽神聖,那麽感人,那麽聰明,那麽使人類增光。至於我呢,我早就決定不考慮是人創造了上帝還是上帝創造了人的問題了。不言而喻,在這個問題上,我不想逐一剖析俄國小孩子們的全部當代的公理——這些公理全是從歐洲的假說中引申出來的;因為在歐洲是假說,到了俄國小孩子手裏馬上就會變成公理;不僅小孩子會這樣,而且有些教授大概也是這樣,因為俄國教授現在也常常跟俄國小孩子一樣。因此我不涉及所有的假說。我們倆的任務是什麽呢?我們的任務就是我應盡快對你講明白我的本質,即我是個什麽人,信仰什麽,希望什麽,是這樣,對吧?因此我宣布我直截了當地接受上帝。可是必須指出:如果有上帝,如果真是上帝創造了大地,那麽我們完全清楚,他是根據歐幾裏得幾何學創造的,人類的頭腦隻能理解三維空間6 。可是過去有過,甚至現在還有一些幾何學家和哲學家,其中甚至有些非常出色的學者,懷疑宇宙——說得更廣泛些——全部存在隻是按照歐幾裏得幾何學創造的,甚至膽敢幻想歐幾裏得幾何學認為在地球上無論如何不能相交的兩條平行線在無窮遠的什麽地方能夠相交。7親愛的,我斷定:既然我連這個都理解不了,我哪能理解有關上帝的事呢。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我沒有任何能力解決這種問題,我的智慧是歐幾裏得的智慧,地球上的智慧,因此哪能解決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問題呢。我勸你,我的朋友,也永遠不要考慮這個問題,尤其是關於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這種問題完全不是被創造出來隻能理解三維空間的頭腦所能思考的。這樣,我接受上帝,不僅心甘情願,而且也接受他的智慧、目標——這些我們已一無所知了,信仰世道、生活的意義,信仰我們大家似乎全要融入的永恒和諧,信仰宇宙追求的、‘與上帝同在’的、本身就是上帝的那個道8 ,等等,等等,等等。在這方麵造出的話很多。好像我已走在一條好路上,對嗎?這樣,你瞧,歸根結底我不接受這個上帝的世界, 盡管我知道它存在,但我根本不承認它。我並不是不接受上帝,你要理解這一點,我是不接受他所創造的這個上帝世界,無法同意接受它。我要附帶說明一下:我像純潔的孩子一樣相信痛苦終究會愈合,人類矛盾所造成的全部令人感到屈辱的喜劇終究會消失,像可憐的海市蜃樓,像軟弱無力的、原子一樣渺小的人類歐幾裏得頭腦的可憎臆造一樣消失;相信在世界終結時,在永恒和諧到來的時刻,會出現一種那麽寶貴的東西,這種東西能夠滿足所有人心的需要,能平息所有的憤怒,能補償人們的所有惡行,能夠補償人們互相殘殺所流的血,足以使人們不僅寬恕而且證明人類全部遭遇的必要性。即使這一切全出現,可是我仍然不能接受,不想接受!即使平行線相交,而且我親眼看到了:我看到而且說相交了,可是我永遠不能接受。這就是我的本質,阿廖沙,這就是我的信條。我對你說的這些話是認真的。我故意用蠢得不能再蠢的辦法開始我們的談話,可是導致了我的自白,因為你需要的就是這個。你需要知道的不是關於上帝的事,而是你熱愛的哥哥靠什麽活著。我也就全告訴你了。”

   伊萬懷著一種特殊的出乎意料的情感結束了自己的長篇大論。

   “你幹嗎要用‘蠢得不能再蠢的辦法’開始呢?”阿廖沙沉思地看著他問道。

   “第一,為了具有俄羅斯風格,俄國人關於這種題目的談話都是用蠢得不能再蠢的方式進行的。第二,越蠢越能切題,越蠢越能清楚。愚蠢簡潔樸實,而智慧則閃爍其辭,躲躲閃閃。智慧是滑頭,而蠢則率直誠實。我把問題引到使我絕望的程度,問題提得越蠢,對我就越有利。”

   “你能對我講講你為什麽‘不接受這個世界’嗎?”阿廖沙問。

   “當然能,我講,這不是秘密,而且談話就是朝這個方向進行的。我的小弟弟,我不想使你墮落,使你離開自己的立場;我也許想用你治好自己的病呢。”伊萬驀地笑了笑,完全像個溫順的小孩子。阿廖沙還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這種笑容。

 

 

 

 

 

附注:

 1.伊萬的情緒類似赫爾岑1848年革命失敗後意氣消沉時對歐洲的看法。赫爾岑說:“也許歐洲經過自己努力會站起來,舉著自己的停屍床走在自己神聖的、埋了那麽多殉難者、灑了那麽多汗水和鮮血的土地上。”

2. 布道(法文)。

3. 該隱殺了弟弟亞伯,上帝問他:“你弟弟亞伯在哪裏?”他回答:“不曉得。難道我是弟弟的看顧者嗎?”(見《創世記》第4章第9-10節。

4. 這是俄國東正教任命主教儀式上對即將被任命者提出的問題,被任命者這時即背誦教義作為回答。

5. 語出伏爾泰《致論三個偽導師一書作者》(1769)。伏爾泰(1694—1778)­——法國啟蒙思想家、作家、哲學家。法文係伏爾泰的原話。

6. 三維空間,亦稱三度空間,確定任何一點的位置需要三個坐標;通常指我們活動於其中的客觀存在的空間。

7. 俄國數學家羅巴切夫斯基(1792—1856)於1826年創立非歐幾裏得幾何學改變了歐幾裏得的平行公理。

8《約翰福音》第1章第1節說:“宇宙被造以前,道已經存在。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文中指的就是這段話裏說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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