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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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色鬼們·十一

(2016-07-20 11:35:17) 下一個

                          十一、又一個女人的名聲毀了

 

   從市裏到修道院一俄裏多一點兒。阿廖沙匆匆地走著,這時候路上已闃然無人。夜色漸濃,三十步開外的景物已模糊難辨。半路上有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一棵孤零零的爆竹柳下邊有個人影。阿廖沙一走到十字路口,那人影便離開原地,向他撲過來,厲聲喝道:

   “給錢不殺!”

   “是你,米佳!”阿廖沙嚇了一跳,吃驚地問道。

   “哈——哈——哈!你沒想到吧?我想:在哪兒等你呢?在她家附近?從那兒出來有三條路,我一疏忽就會把你放過去。終於想到在這兒等你,因為這是你必經之地,到修道院去沒有別的路。好吧,那就把真實情況告訴我吧,像撚蟑螂那樣把我撚死吧......  你怎麽啦?”

   “沒有什麽,大哥......我是嚇的。唉,米佳!剛才父親的血......”阿廖沙哭了起來,他早就想哭,現在他心裏忽然像決了堤似的。“你險些沒打死他......詛咒他......可現在......眼前......你卻開玩笑......給錢不殺!”

   “哎,怎麽?不像話,是嗎?不合時宜?”

   “不,我不過......”

   “等等。你看看夜色:瞧這夜色多麽陰沉,烏雲密布,狂風怒吼!我藏在這棵爆竹柳下麵等你。我猛然想到(上帝作證!):還悠蕩什麽,還等什麽?這兒有一棵樹,有手帕,有襯衫,可以馬上擰成一根繩子,在水裏再浸一下——不要再給大地增加負擔,不要再活著丟人現眼啦!可是一聽到你走過來,上帝啊,我好像恍然大悟:世界上有一個我所愛的人嘛,瞧那個人他來啦,我的親愛的小弟弟,世界上我最愛的人,我唯一愛著的人!我一直那麽愛你,這一刻那麽愛你,我想:讓我馬上跑過去摟他的脖子吧!接著就出現了一個愚蠢的念頭:‘給他開開心,嚇唬他一下。’我就像個混蛋似的喊出來‘給錢不殺!’原諒我胡鬧——這隻是隨便玩玩,其實我心裏......也是滿正經的......  唉,去他娘的,你說,那兒怎樣?她說什麽啦?我什麽都不怕,別可憐我!她狂怒啦?”

   “不,不是......  那兒的情況完全不是這樣,米佳。那兒......  我剛才在那兒她倆全見到了。”

   “誰倆?”

   “格魯申卡在卡佳那兒。”

   米佳驚呆了。

   “不可能!”他喊道。“你說夢話!格魯申卡在她那兒?”

   阿廖沙講了他進卡佳家以後所見到的一切。他講了約十分鍾。不能說他的話有條不紊,但好像講得清清楚楚,把最主要的話、最主要的動作都抓住了,常常用隻言片語就把自己的感受鮮明地表達出來了。米佳默默地聽著,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但是阿廖沙看得清楚米佳已全明白了,已看清了全部事實的意義。阿廖沙越講,他的臉便變得越威嚴可怕。他皺起眉頭,咬緊牙關,凝然不動的目光更加凝然不動,更加固執,更加可怕...... 突然,他臉上憤怒狂暴的表情以令人無法理解的速度一下子全消失了,緊閉的嘴唇咧開了:米佳猛然發出最痛快最真誠的笑聲。他笑得喘不上氣來,好久不能說出話來。

   “就這麽沒有吻手!就這麽沒有吻手,就這麽跑啦!”他在病態的興奮中喊著——假如這興奮不是那麽自然的話,也可以說是厚顏無恥的。“卡佳喊她是母老虎!母老虎!她該上斷頭台?不錯,不錯,該上,該,我也是這麽認為,早就該上斷頭台啦,早就該啦!瞧,三弟,即使上斷頭台,也應當先讓她恢複健康。我理解,她是無恥之尤,在吻手這個問題上她表現得淋漓盡致,她這個女魔!她是世界上能想象出來的女魔中的女魔!在這方麵她是奇才!那麽,她跑回家去啦?現在,我...... 哎呀......  我跑去找她!阿廖沙,不要責怪我,我同意絞死她還不夠......”

   “那麽,卡佳呢!”阿廖沙傷心地喊道。

   “她,我也看到了,看透了,看得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在這兒四大洲,不,五大洲一下子全發現了!這一步真棒!這裏也正是那個女中學生卡佳,那個為了救父親不怕受到可怕侮辱而大義凜然地去找一個粗魯無知的軍官的卡佳!可是她那麽高傲,卻需要去冒險,需要去向命運挑戰,需要無盡無休的挑戰!你說她的姨媽製止過她?你知道嗎,她的這個姨媽是很專橫的,她是莫斯科那個將軍夫人的親姐妹,鼻子本來翹得比那個將軍夫人還高,可是她丈夫盜竊公款事發,被剝奪了一切,被剝奪了財產和其他一切,高傲的夫人這才放下架子,再也沒有翹鼻子。這麽說,是她企圖製止卡佳,卡佳沒有聽,說:‘誰我都可以戰勝,誰都得聽我的;隻要我願意,也可以把格魯申卡降住。’她自信,要逞能嘛,能怨誰呢?你以為她先吻格魯申卡的手有什麽狡猾的打算嗎?不,她是真心誠意地,真心誠意地愛上了格魯申卡,也可以說不是愛上了格魯申卡,而是愛上了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夢幻,因為這是的理想、的夢幻啊!親愛的阿廖沙,你是怎麽擺脫她倆的?是提著修士服的長衣襟逃出來的嗎?哈哈哈!”

   “大哥,你好像沒有理會你使卡佳多麽生氣——你把那天的事情都告訴了格魯申卡,格魯申卡剛才當麵對卡佳說:‘您自己偷偷地到男人住處去出賣色相!’大哥,還有比這更厲害的侮辱嗎?”阿廖沙最痛苦的是他覺得哥哥高興卡佳受到羞辱,盡管實際情況當然並不如此。

   “啊!”米佳猛然可怕地皺起了眉頭,用手掌拍了一下前額。他仿佛現在才注意到這個問題,雖然剛才阿廖沙已經全講了,而且告訴他卡佳很生氣,喊了一句“您哥哥是壞蛋”。“也許我真對格魯申卡講過卡佳所說的‘可怕的事情’。不錯,我可能真講過,我想起來了!這是在莫克羅耶那次,我喝醉了,吉卜賽女人在唱歌......  我當時號啕大哭,跪在地上對著心裏的卡佳形象祈禱,格魯申卡明白我在做什麽。我想起來了,她當時全明白了。她自己也哭起來......  唉,見鬼!現在能有什麽辦法呢?當時她哭,可現在......  現在‘往心窩裏捅刀子’!這就是女人心腸。”

   他低下頭沉思起來。

   “不錯,我是壞蛋!地地道道的壞蛋。”他突然用陰沉的聲音說。“不管哭沒哭,反正是壞蛋!你轉告那兒,說我接受這個名稱,假如這能使她得到安慰的話。好吧,夠啦,永別啦,還扯什麽呢!沒有開心的事。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而且也不想再見到你了,直到那最後的一刻。永別啦,阿廖沙!”他緊緊地握了握阿廖沙的手,仍然低垂著眼睛,沒有抬頭,急衝衝地向市區快步走去。阿廖沙看著他的背影,不相信他會這麽突然一去不複返。

   “等等,阿廖沙,我再向你坦白一件事,隻向你一個人!”米佳猛然轉身說。“瞧我,仔細瞧:看,在這兒,在這兒準備著一個可怕的恥辱。”說“在這兒”的時候,他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胸膛,神態那麽奇怪,好像這恥辱就在胸膛上的什麽地方,也許在衣袋裏,也許縫在口袋裏掛在脖子上。“你已經知道:我是個壞蛋,公認的壞蛋!可是你要知道,無論我過去、現在和未來所做過和將要做的一切,任何事情,任何事情也沒有我現在——此時此刻在胸前帶的恥辱更卑鄙了;這恥辱就帶在這兒。它還在形成和發展;它的停止或發展,完全由我作主,這一點你要記住!那麽,你還應知道:我是要它形成,而不是使它停止。我剛才什麽都對你講了,就是這件事沒有講,因為連我也沒有那麽厚的臉皮!我還有機會懸崖勒馬;這樣,明天我就可以把毀掉的名聲恢複一半,可是我不懸崖勒馬,我要實現一個卑鄙的計劃,將來你要證明:我明知故犯,事先已跟你講過!一死萬事休!沒有什麽可解釋的,到時候就知道啦。到齷齪的小胡同去找女魔!永別啦。不要替我祈禱,我不配,而且也完全不需要,完全不需要......毫不需要!走開!......”

 

 

   阿廖沙繞過修道院,穿過鬆林直接進了隱修所。隱修所有人給他開了門,盡管這時已不放任何人進去了。他進長老禪房時心跳起來:“為什麽,為什麽他要出去;為什麽長老要打發他到‘塵世’去?這兒寧靜,這兒聖潔,而那兒則是擾攘,是黑暗,人在那裏馬上就會茫然失措,迷失道路......”

   見習修士波爾菲裏和修士司祭派西在禪房裏,派西神甫一整天每一小時都來了解長老的病情。阿廖沙驚悉長老的病越來越重。甚至例行的同教友晚間談話這次也未能舉行。通常每天晚間祈禱完之後,修道院的教友們都要在就寢前集中到長老的禪房裏來,每人都出聲地向長老懺悔自己一天的過錯、錯誤的念頭、遇到的誘惑乃至於相互之間的爭吵——假如發生爭吵的話。有人跪著懺悔。長老解決他們的問題,勸解他們,教導他們,接受懺悔,給以祝福,然後放他們回去。反對長老製的人就是反對教友們的這種“懺悔”,說這是歪曲懺悔這種聖禮,幾乎是褻瀆神明的行為,盡管這裏的情況完全不同。他們甚至向教區領導提出控告,說這種懺悔不僅不能達到良好的目的,而且存心引人走上充滿罪孽和誘惑的道路;說許多教友把到長老這裏來懺悔看作負擔,不得不來,因為大家都來,不來怕被認為高傲、思想反叛。據說有些教友來做晚間懺悔前互相約定:“我說早晨對你發過脾氣,你就加以證實。”目的是為了有話說,為了應付。阿廖沙知道有時確有這種情況。阿廖沙也知道:隱修士收到親人來信後通常要先拿給長老拆看,有些教友對此也極其憤慨。不言而喻,這樣做的本意是這一切都應自由地真誠地發自內心地去做,為的是表示自願服從並希望得到修行的指導;而事實上呢,有時卻極不真誠,而且是虛偽的。不過高級的有經驗的教友卻堅持說:“對真心來修行的人來說,這些服從和要求無疑是拯救性的,可以給他們帶來巨大的益處;而那些認為是負擔並且發怨言的人,根本不是修士,多餘到修道院來,這種人應當還俗。罪孽和魔鬼不僅在塵世,即使在修道院裏,你也躲避不開,所以就沒有必要姑息罪孽。”

   “他身體虛弱,進入昏迷狀態。”派西神甫給阿廖沙祝福完,輕聲對阿廖沙說。“甚至很難叫醒他。不過也不必叫醒他。他醒過五分鍾,請求把他的祝福轉致教友,同時請求教友們為他進行夜間祈禱。明天早晨還想領聖餐。想起你來,問你走了沒有,人們回答說你到市裏去了。‘我祝福他這麽做,他的位置在那兒,暫時不在這兒。’——這就是他說的關於你的話。他談你時,洋溢著慈愛和關懷,你能認識到是怎麽贏得他的愛嗎?不過他為什麽決定叫你到紅塵中去呆一段時間呢?這就是說,他預見到你命運中的一些什麽啦!阿廖沙,你要理解,假如你回到紅塵中去的話,那是為了完成你的長老給你的修煉任務,而不是去隨波逐流或者追求世俗享樂......”

   派西神甫出去了。長老大限已到,對阿廖沙來說已無疑問,盡管還能再活一兩天。阿廖沙已下定決心,盡管他已答應跟父親、霍赫拉科娃母女、二哥和卡佳見麵,但他明天決不離開修道院一步,一定要留在自己的長老身邊給他送終。他心裏燃燒起對長老的愛,他痛苦地責備自己竟能把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崇敬的人留在病床上而到市裏去,甚至在那兒有一瞬間曾把他這個垂死的人忘掉了。他進入長老的臥室,跪在睡著的長老床前,磕了一個頭。長老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睡在床上,呼吸微弱平穩,幾乎覺察不出來。臉上的表情是安詳的。

   阿廖沙出來,進了長老上午接待客人的房間,幾乎沒有脫衣裳,隻是脫掉靴子,便躺到一張又硬又窄的皮沙發上——他許久以來就總是睡在這張小沙發上,每夜隻是拿個枕頭來。剛才父親喊著要他拿回家去的床墊,他早就忘記鋪了。他隻是把修士服脫下來,當作被子蓋在身上。在臨睡前,他跪起來做了長久的祈禱。在熱烈的祈禱中,他沒有請求上帝給他解釋清楚使他惶惑的問題,而隻是渴望得到歡愉的心情­——從前讚頌完上帝之後總能出現的那種心情,這也是他通常臨睡前祈禱的全部內容。這種歡愉的心情能給他帶來輕鬆安靜的睡眠。眼前他也在這樣祈禱著,但卻無意中忽然觸到了卡佳的使女在路上趕上交給他、被他裝在衣袋裏的那個粉紅色小信封。他感到一陣心亂,但仍然把祈禱做完了。隨後他猶豫了一下,就把信封打開了。裏麵裝著給他的一封信,落款是Lise 1——就是上午曾當著長老的麵兒那麽耍笑過他的霍赫拉科娃太太的年輕女兒。信裏說:

     阿廖沙先生:

        我瞞著所有的人,也瞞著媽媽,偷偷地給你寫信。我知道這樣做不好。可是要不把我心裏產生的想法告訴您,我就沒法活。而這些話,除我們倆,別人不到時候是不應當知道的。可是我怎樣對您講出我想對您講的話呢?據說紙是不會臉紅的。我要請您相信,這話是不對的,它現在跟我一樣羞得滿臉通紅。親愛的阿廖沙,我愛您,從小就愛您,從在莫斯科的時候,那時您完全不像現在這個樣子;我終生愛您。我的心選擇了您,我要跟您結合,白頭偕老。當然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您要離開修道院。至於我們的年齡呢,我們可以等到法律允許結婚的年齡。那時我一定會康複,會走路,會跳舞。關於這一點,是肯定無疑的。

        瞧,我什麽都想好了,隻有一點我想不出來:那就是您讀完此信後會對我有什麽看法呢?我一直嘻嘻哈哈地淘氣,方才惹您生氣,可是我要使您相信我在提筆之前曾對著聖母像祈禱過,現在也在祈禱,差些要哭起來。

        我的秘密掌握在您的手裏;明天您來的時候,我不知道怎樣看您。哎,阿廖沙先生,要是我看著您又忍不住像方才那樣傻笑起來可怎麽辦呢?您會把我看成可惡的嘲笑者,而不相信我的信。因此,親愛的,我祈求您,假如您同情我的話,明天進屋的時候,您別太直視我的眼睛,因為我遇到您的視線一定會笑起來,尤其看到您穿著老長的衣服的時候......  現在我一想到這一點都不寒而栗,因此進屋後先暫時完全不要看我,而看媽媽或者看窗戶......

         瞧,我給您寫了這封情書,我的上帝,我幹的是什麽事呀!阿廖沙,不要蔑視我;要是我做了什麽傻事使您不高興的話,請您原諒。我的名聲也許被我永遠毀了,這個秘密如今掌握在您手裏。

         我今天一定要哭。再見,可怕的再見。Lise

         又及:阿廖沙,不過您一定,一定,一定要來呀Lise

   阿廖沙驚奇地讀完了,讀了兩遍,想了想,猛然輕輕地甜蜜地笑了。他哆嗦了一下,他覺得這笑是造孽。可是片刻之後,他又笑了,仍然那麽輕輕地幸福地。他慢悠悠地把信裝回信封裏,劃了個十字,躺下了。他的不安心情忽然消失了。“上帝,願你寬恕這些人,保佑這些不幸的、苦惱的人們,給他們以指引。你掌握著道路:指給他們道路使他們得救吧。你就是愛。你給一切人送來歡樂!”阿廖沙喃喃地念叨著,劃著十字,沉入恬靜的夢鄉。

 

 

 

 

 

附注:

1.麗莎的法文名;本書中麗莎的媽媽一直用這個法文名稱呼麗莎,譯者為了使中文讀者閱讀方便一律譯成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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