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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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色鬼們·四

(2016-07-20 07:01:07) 下一個

                      四、火熱的心的自白說往事

 

   “我在那兒是縱酒狂歡過。方才父親說我為了勾引姑娘幾千幾千地花錢。這是愚蠢的瞎編,從來未曾有過這種情形;那種事根本不要錢。錢對我來說不過是舞台道具,助興的手段,場麵的點綴。今天她是我的情婦,明天她的位置就會被一個野雞占據。我使她們都高興,大把大把地扔錢,音樂,喧鬧,吉卜賽女人。要是需要,我也給她,因為人們都拿,拚命地拿嘛;必須承認,大家都很滿意,都很感激。太太們愛我,不是全都愛我,有些人愛我,有些人;可我喜歡溜小胡同,僻靜昏暗的、在廣場後麵的小胡同,——那兒可以冒險,會有奇遇,能發現天生的墮落天才。弟弟,我這裏講的是譬喻。我們那個小鎮在現實裏沒有這種小胡同,但在道德上是有的。你如果是我的話,你就會明白這些小胡同指的是什麽啦。我喜歡墮落,也喜歡墮落的可恥表現。喜歡殘忍:難道我不是跳蚤,不是凶狠的蟲豸嗎?已經說過,我是卡拉馬佐夫嘛!有一次全市舉行野餐會,分乘七輛雪橇到郊區去。那是冬天,在昏暗的雪橇裏我握住一個姑娘的手,逼著吻了那個姑娘——她是個官吏的女兒,貧窮,可愛,溫柔,順從。她允許了我,允許我在昏暗中做了許多愛撫的動作。可憐的姑娘以為我第二天一定去向她求婚(人們看重我,主要是因為我可以做未婚夫);可我過後一句話也沒有跟她說,五個月半句話也沒有說。舉行舞會的時候(我們那兒是常常舉辦舞會的),我看到她坐在舞廳的角落裏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看到她的眼裏冒著怨恨的火花。這種遊戲隻是使我心裏豢養的蟲豸的情欲感到好玩而已。五個月後,她嫁給一個官吏,到外地去了......恨我,也許仍然愛著我。現在他們日子過得幸福美滿。請注意,我對誰也沒有說,沒有敗壞人家的名聲;我盡管有卑下的念頭,喜歡卑下的行為,但還沒有喪盡天良。你臉紅了,眼睛閃出亮光。不要叫你再聽這些肮髒事情啦。這一切還不過爾爾,隻是科克1 的小花朵,盡管殘忍的蟲豸已在我的心裏長大了,已經發展成熟了。弟弟,這裏可以寫一整本回憶錄呢。願上帝賜給這些可愛的女人健康。我分手的時候不喜歡爭吵。我從來沒有出賣過她們任何人,沒有敗壞過她們任何人的名譽。不說這些啦。難道你以為我為了對你講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才叫你來的嗎?不,我要告訴你更有趣的事情。我在你麵前不害臊,甚至還感到高興;你別感到奇怪。”

   “你說這話是因為我臉紅了嗎?”阿廖沙驀地說。“我臉紅不是為聽了你的話,也不是為你做的事情;而是因為我跟你一樣。”

   “你?唉,你扯得有些遠啦。”

   “不,不遠。”阿廖沙熱烈地說(看來他早就有這個想法)。“完全是一樣的階梯。我在最下磴,你在上麵,也許在十三磴。我是這麽看的。完全一樣,性質是完全相同的。誰踏上了最低磴,誰就一定登上最高磴。”

   “這就是說,根本不要踏上去咯?”

   “如能辦到,就根本不要踏上去。”

   “你能辦到嗎?”

   “好像不能。”

   “別說啦,阿廖沙,別說啦,親愛的,我真想吻吻你的手,這是感動的。格魯申卡這個女妖精頗有知人之明,她有一次對我說她有朝一日要把你吃掉呢。不說啦,不說啦!不談落滿蒼蠅的肮髒角落,談我的悲劇吧,這裏也是落滿了蒼蠅,也是充滿了各種髒東西。老頭子說我勾引純潔少女的話雖然是胡說八道,可是在我的悲劇裏,也的確有過一次,不過沒有成功。老頭子以莫須有的罪名指責我,卻不知道這件事: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講過,現在首先對你講,當然不算伊萬,伊萬什麽都知道。他在你之前早就知道了。可是伊萬守口如瓶。”

   “伊萬守口如瓶?”

   “是的。”

   阿廖沙極其注意地聽著。

   “我在邊防軍的這個營裏,雖然是個準尉,可總是受到監視,像個流放犯似的。我們駐防的那個小鎮待我非常好。我揮金如土,人們都相信我有錢,我自己也相信。我一定還有什麽地方也使他們滿意了。盡管他們隻是見麵跟我點點頭,可他們真是喜歡我。我的上司是個中校,已經老了,突然不喜歡起我來,處處找我的茬兒;但是我有靠山,而且全市都支持我,他也不能逼我太甚。我自己也有過錯,我故意不對他表示應有的敬意。我驕傲了。這個強老頭子,人倒很不壞,極愛款待客人,曾結過兩次婚,兩位太太都死了。第一位太太是平民出身,留下一個女兒也是平民。我在那兒的時候,她二十四,跟爸爸、姨媽住在一起。姨媽沉默寡言,而她的外甥女——中校的長女卻活潑開朗。回憶起來,我喜歡說幾句好話:親愛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這個姑娘性格再好的女人啦,她叫阿加菲婭。她長得也決不算醜,具有俄國風韻:高大豐滿的身材,漂亮的眼睛,臉的確有些粗陋。她還沒有結婚,有過兩個人來求婚,都被她拒絕了,可她仍然活潑快活。我跟她接近起來——可不是這個樣子,不,那是純潔的,像好朋友似的。我常常毫無邪念地像好朋友似地跟女人接近嘛。我跟她扯些那麽露骨的話,可她隻是笑。你要記住,許多女人都愛聽露骨的話,可她還是個姑娘啊,這使我很開心。還有一點:無論如何不能把她叫做小姐。她跟姨媽住在爸爸家裏,好像自願要降低自己的身份,不跟別人平起平坐。大家都喜歡她、需要她,因為她是個出色的裁縫:有這個天才,不要服務費,全是義務幫忙,不過要是饋贈呢,她也不拒絕接受。至於中校呢,卻完全不同!中校是當地頭麵人物之一。他大手大腳,招待全市賓客,舉辦晚餐會、舞會。我到該市、進入該營的時候,全市都在傳說中校的二女兒、美人中的美人不久要從首都回來了,說她剛從首都某貴族女子寄宿中學畢業。這二女兒就是卡佳,是中校續配太太生的。這續配太太業已去世,是某名門望族將軍家庭出身,不過我確切知道,她並沒有給中校帶來任何錢財。這也就是說,有一門好親戚,如此而已,也許中校抱過一些希望,但實際上卻一無所獲。不過當女中學生來到我市(她是來作客,而不是常住)時,我們這個小鎮突然真的活躍起來了。我市最顯貴的女士——兩位將軍夫人和一位上校夫人——以及其他所有女士們都隨著立即關懷起她來,捧她,給她開心,舉辦舞會、野餐會以及為一些家庭女教師募捐的業餘愛好者演出等等活動中都讓她當主角。我默默地縱酒作樂,正是在這時候我胡鬧了一下,使得全市大嘩。我看到她有一次用眼打量了我一下,那是在炮兵連連長家裏,當時我沒有上前去搭訕,意思是說:我不屑跟她結識。過了些日子,我才走到她跟前,那也是在晚會上,我跟她講話,她帶搭不理的,輕蔑地撇著嘴,我心想,等著瞧吧,我要報仇!在大多數諸如此類的場合,我粗魯得可怕,我自己覺察到這一點。主要的是,我感覺到,這個卡佳並不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女中學生,而是一個性格倔強、高傲而且確有美德的姑娘,最了不起的是有頭腦、有教養。這兩樣,我一樣也沒有。你以為我要求婚嗎?絲毫不是,我不過想報複一下:我這麽一個好小夥子,她竟感覺不出來。這時我隻是喝酒胡鬧。終於惹得中校關了我三天禁閉。恰在這時爸爸給我匯來六千盧布,那是在我給他寄去放棄一切要求的書麵承諾之後——這也就是說我跟他已“兩清”,再不向他提任何要求了。我當時什麽也不懂:弟弟,直到我這次回來,直到最近幾天,甚至直到今天,對跟父親的錢財糾紛,我什麽也不懂。不過這無關緊要,以後再說。當時,我得到六千盧布之後,從一個朋友的來信中我突然得到一個對我極為重要的消息,即有人不滿意我們的中校,懷疑他有問題,一句話,他的仇敵在給他準備好戲瞧啦。師長真來了,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過了不久,他就被勒令辭職。我不給你講事情發生的詳情細節——他的確有仇敵;我隻想告訴你,全市馬上對他以及他們一家都變得非常冷淡了,都忽然離開了他們。這時我的第一招就出手啦。我遇到阿加菲婭——我跟她一直保持著友誼,對她說:‘因為令尊公款缺了四千五百盧布嘛。’‘您怎麽這麽說呢?不久前將軍來過,那時還全在嘛......’‘當時在,現在卻沒有咯。’她嚇得要死,說:‘請別嚇人啦,您是聽誰說的?’我說:‘別擔心,我不會對任何人說;您知道,我在這方麵一向是守口如瓶的。現在我隻想就這個問題補充一句以備您萬一需要:等有人要求令尊交出四千五百盧布而他交不出來時,如其去法庭受審然後在老年時被降職當兵,那就不如秘密派你家的女中學生來找我,我剛收到錢,我大約會給她四千五百盧布,我一定嚴守秘密。’她說:‘您這麽卑鄙!您是這麽狠毒的壞蛋!您竟敢打這麽壞的主意!’說完,非常氣憤地走了,我隨後喊了一句一定嚴守秘密。我提前告訴你,阿加菲婭和她姨媽在這件事情裏是純潔的天使,她們真是寵愛這個高傲的卡佳,在她麵前甘願降低身份,當她的使女......  不過阿加菲婭卻馬上把我跟她的談話告訴了卡佳。這一切,我後來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了。阿加菲婭沒有隱瞞,哎,不言而喻,我正是需要這樣啊。

   “忽然一個少校來接收這個營來了。在交割過程中,中校卻突然病了,不能動彈,在家裏坐了兩天,公款交不出去。我們的醫生克拉夫琴科說他真是病了。不過我卻早就通過秘密渠道得知,這筆公款上司每次檢查完之後都要消失一段時間,一連四年都是如此。中校把它借給一個最可靠的人——我市的商人、老鰥夫、戴金絲框眼鏡的大胡子特裏福諾夫。特裏福諾夫拿著這些錢到市場上去周轉一下,馬上就把錢原數還給中校,同時還從市場上給他帶來禮物,跟利息一起給他。隻有這次特裏福諾夫從市場回來分文沒有給他。我這是偶爾聽特裏福諾夫的兒子和繼承人——一個流口水的全世界最墮落的年輕人說的。中校忙找特裏福諾夫要錢,特裏福諾夫回答說:‘我從來沒有從您手裏拿到分文,而且也不可能拿到。’這樣,我們的中校就坐在家裏,頭上係著毛巾,家裏人往他腦門兒上放了三塊冰。突然信使拿著簽收簿和命令來了。命令上寫著:‘著兩小時後即將公款交出,不得延誤。此令。’他簽字收下了這道命令——他的簽字我後來在簽收簿上看到了。他簽完字,站起來說去穿製服,跑進臥室,拿起一支雙筒獵槍,裝上了一顆軍用子彈,把右腳上的皮靴脫下來,槍頂到胸膛上,用右腳趾去找扳機。阿加菲婭已有所懷疑,她記住了我當時說過的話,偷偷地跟去,及時發現,闖進屋去,從後麵撲上去,抱住他,槍打到天花板上,誰也沒有傷著。別人也跑進來,抱住他,奪下槍來,架住他的兩隻胳膊......  這一切,我後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我當時坐在家裏,已是黃昏時分,我剛想出門,穿好衣服,梳好頭,手帕上灑完香水,帽子拿在手裏,忽然門開了,卡佳出現在我麵前,她到我的住處來了。

   “真是天地之大無奇不有:街上竟沒有一個人看到她到我這裏來。因此這件事,市裏便沒有一個人知道。而我的房東呢,則是兩個老態龍鍾的官吏遺孀,這兩個可敬的老太婆也侍候我,她們什麽事都聽我的;根據我的吩咐,她們後來對此事諱莫如深。當然,我馬上就全明白了。她進屋,兩眼直看著我,黑眼珠射出果敢甚至無畏的光芒,可是在嘴唇和嘴唇周圍,我卻看出了猶疑的神色。

   “‘姐姐對我說,您肯給四千五百盧布,假如我來拿......親自來找您。我來啦......給錢吧!......’她沒有挺住,喘起來,害怕了,聲音中斷了,嘴角和嘴唇附近的線條顫動起來。——阿廖沙,你在聽還是睡著了?”

   “米佳,我知道你會把真實情況全講出來。”阿廖沙激動地說。

   “就是要講真實情況。既然要講真實情況,我就決不可憐自己。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卡拉馬佐夫式的。弟弟,我有一次被避日蟲咬了,發燒躺了兩個星期;現在我忽然覺得心好像被避日蟲這種毒蟲咬了一口,你理解嗎?我用眼打量了她一下。你見過她嗎?她很美嘛。不過她當時不是現在這樣美。她那一刻在美中透著高尚,而我卻是個壞蛋,她大義凜然、為父親犧牲自己,而我卻是個跳蚤。現在她的一切——肉體和心靈,都要聽我擺布了。她已走投無路。我直截了當告訴你,這個想法,這個避日蟲的想法,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心,我陶醉得心都要停止跳動了。好像任何鬥爭也不會有了:就是要像跳蚤、像毒蜘蛛那樣行動,毫不憐憫......  我甚至喘不上氣來了。聽著,不言而喻,明天我會去求婚的,以便使這一切有個最高尚的結局,以便使任何人不知道而且也無從知道這件事。因為我這個人盡管有卑劣的念頭,但我還沒有喪盡天良。這時好像有人在我耳邊低聲說:‘明天你去求婚,這個姑娘不會出來見你,她會吩咐馬車夫把你從院子裏推出來。那意思就是說:你到全市去張揚吧,不怕你!’我看了姑娘一眼,我的內心聲音說得不錯:明天當然會這樣。明天她會吩咐人把我趕出來,根據她現在的臉色就可以斷定。我心中燃起了怒火,我想使出最卑劣、最下賤的奸商的招數來:趁她還站在麵前,用嘲笑的眼光看著她,用隻有反複無常的奸商才會用的語調戲弄她,說:

   “‘這是四千哪!我是說笑話,您怎麽當真呢?小姐,您太輕信啦。二百嗎我也許會借給你,而且還會高高興興地借給你,可四千呢,小姐,這可不是隨便扔掉的一筆錢哪。您不該貿然屈尊來訪。’

   “你瞧,我當然會失去一切,她會跑掉,不過這樣就會出一口惡氣,劃得來。我會後悔得一輩子嚎叫,可是眼前非胡鬧一下不可!相信嗎,我從來沒有這種情形,對任何女人也沒有像對她這樣:那時我含著恨看她——我發誓,我那時含著可怕的恨看了她三五秒鍾,這種恨跟愛,跟瘋狂的愛隻有一線之隔!我走到窗前,把前額貼在結冰的玻璃上;我記得,那冰像火一樣灼痛我的前額。別著急,我沒有耽擱多久,便轉身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拿出那張五千盧布年息五厘的不記名期票——我本來是把它夾在一本法文詞典裏的。然後默默地給她看了看,疊起來交給了她,親自給她拉開通往門廳的門,後退一步,向她行了一個非常恭敬、非常感動的深鞠躬,你要相信我的話!她全身哆嗦了一下,凝視了一秒鍾,臉色煞白——白得可怕,像台布那麽白,突然也什麽話都沒有說,毫不衝動,而是輕柔地靜靜地跪在我的腳前,前額觸地磕了一個頭。這不是貴族女中學生式的禮法,純粹是俄羅斯式的!站起來就跑了。她跑出去的時候,我身上帶著佩劍;我把劍拔出來,要捅死自己——為什麽呢,不知道。當然這是一種蠢得可怕的行為,大概是興奮的結果吧。你懂嗎,有時由於興奮也會自殺呢。不過我沒有自殺,隻是把劍吻了吻又插進劍鞘裏。不過這件事本來可以不告訴你。如今我甚至覺得,講這些內心鬥爭時,有些塗脂抹粉美化自己呢。不過隨便好啦,讓那些窺探心靈的間諜們見鬼去吧!這就是我跟卡佳的全部曆史‘情況’。伊萬知道,如今又有你知道!”

   米佳站起來,激動得邁了兩步,掏出手帕擦去額頭上的汗,然後坐下,但不是坐在原先的地方,而是坐在相反方向的牆旁邊的長凳上,因此阿廖沙必須把身子轉過去朝著他。

 

 

 

 

 

 

 

附注:

1. 科克(1793—1871)  法國多產作家。所寫描述巴黎生活的小說,稍有色情描寫,在當時歐洲和俄國都甚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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