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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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個家庭的曆史·三

(2016-07-18 21:20:32) 下一個

                   三、第二次婚姻及其所生的兩個兒子

  

   費奧多爾把四歲的米佳打發走之後,很快就締結了第二次婚姻。這第二次婚姻持續了八年。他娶的這位續配太太,也很年輕,名字叫索菲婭,外省人,是費奧多爾跟一個猶太佬合夥到那裏去辦一件小工程承包業務時認識的。費奧多爾雖然酗酒胡鬧,可是卻從來沒有停止過投資活動,而且他的事業總是成功,盡管手段幾乎也總是卑劣的。索菲婭是個孤女,父親是個卑微的助祭,從小沒有父母,無依無靠;是在富貴人家——沃洛霍夫將軍的遺孀家裏長大的。將軍夫人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養育者和折磨者。詳情不得而知,我隻是聽說,這個溫順、和氣、逆來順受的養女,有一次在儲藏室的釘子上拴繩上吊,被從繩扣上救了下來。這個看來並不凶惡、僅僅由於空虛無聊而變得令人難以忍受的乖張老太婆的任性和無盡無休的責難使她的養女就感到了這麽難以忍受。費奧多爾去求婚,人家了解了他的情況,把他趕了出來;於是他就又像締結第一次婚姻那樣,向這個孤女提議私奔。索菲婭假若當時對他有更多一些了解的話,完全可能不嫁給他。但是問題是他住在另一個省;而且一個十六歲的姑娘能懂得什麽呢,何況投河自盡也比繼續留在恩人家裏好。這樣,可憐的姑娘就把女恩人換成了男恩人。費奧多爾這次一文錢也沒有撈到,因為將軍夫人一怒之下,什麽嫁妝也沒有給,而且詛咒了他們倆;不過他這次也並沒有想得到什麽;這個貞潔少女的絕色美貌,主要是她那貞潔的神態已使他這個隻知墮落地欣賞粗俗淫蕩的女人的老色鬼飄飄然了。“她那貞潔的眼神兒那時像鋒利的刀片劃在我的心靈上。”——後來他常常帶著他特有的下流神態嬉皮笑臉地講道。然而這對一個色鬼來說也隻不過是引起淫欲而已。費奧多爾因為沒有得到任何嫁妝,便對妻子毫不客氣。他認為她在他的麵前是“問心有愧”的,認為是他把她從幾乎“被逼上吊”的絕境中救出來的,而且欺負她為人無比溫順、逆來順受,於是便連夫妻生活中的一些最普通的準則也肆無忌憚地加以踐踏起來。他常常招一些下流女人到家裏來當著妻子的麵尋歡做樂。我講一件特點突出的事情:仆人格裏戈裏是個陰沉、愚昧、倔頭倔腦的衛道士,厭惡從前的太太阿傑萊達,這次卻站在新太太一邊,保護她,為了她跟費奧多爾吵架,幾乎達到一個仆人不許可做的程度,有一次用武力把歡樂的宴會攪散,把無恥女人全都趕跑了。這個從小就被嚇得膽小怕事的不幸的年輕女人後來得了一種婦女神經病,這種病被叫做狂喊症,在農村婆娘中間最為常見。這病發作時,病人可怕地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有時甚至失去理智。不過她仍然給費奧多爾生了兩個兒子:大的叫伊萬,小的叫阿廖沙;伊萬是結婚第一年生的,阿廖沙是隔了三年生的。她死的時候,小阿廖沙才三歲多,可他已記住了媽媽的模樣,而且終生不忘,此事盡管很怪,但我確實知道,當然這種記憶像夢境一樣。她死以後,兩個孩子的遭遇,跟第一個孩子米佳幾乎一模一樣:完全被他們的父親忘到了腦後,也受到格裏戈裏的收養,跟著他住進了下房。他們的媽媽的恩人和養育者,那個乖張的老太婆——將軍夫人就是在下房裏找到他倆的。這老太婆當時還在世,雖然已事過八年但仍然沒能忘記索菲婭給她帶來的恥辱。關於索菲婭的生活遭遇,在這八年中間,她時時刻刻都了如指掌,聽到索菲婭得病、家裏烏煙瘴氣以後,有兩三次對自己的食客說:“活該,這是上帝對她忘恩負義的懲罰。”

   索菲婭去世三個月之後,將軍夫人忽然親自來到我市,直接找到費奧多爾的家裏。在我市雖然隻逗留了半個小時,可做完了許多事情。那是傍晚時分。她八年沒有見過費奧多爾,費奧多爾出來見她時醉醺醺的。據說她一見到他,不容分說,便賞了他兩個出色的響亮耳光,抓住他的頭發往下拽了三次,然後一句話沒有說,便直奔下房找兩個孩子去了。看到兩個孩子沒有洗臉、穿著髒衣服,便馬上又給了格裏戈裏一個耳光,對他宣布要把孩子帶走,接著便連衣服也沒讓給孩子換,把孩子領到街上,裹上毯子,放到車裏,準備拉著回去。格裏戈裏挨了一耳光,作為一個忠心的仆人,一句粗話沒說,送老太婆上了車,深深地鞠了一躬,鄭重地對她說,“照料孤兒,上帝會報答”;將軍夫人坐在車上離去的時候,對他喊道:“不管怎麽說,你是個糊塗蟲!”費奧多爾考慮了全部情況後,認為這是件好事,所以在簽訂將軍夫人收養孩子的協議書時對任何條款都未加拒絕。關於所挨的那兩個耳光呢,他自己就在全市到處大肆宣揚起來。

   後來將軍夫人不久也去世了,不過在去世前留下了遺囑,說給兩個孩子各一千盧布,“做教育費,這筆錢一定要用在他們身上,但是要一直用到成年,因為對這種孩子來說,這筆施舍太夠用了,如有人願意,可解囊相助”,等等,等等。這份遺囑,我沒有見過,但聽說行文就是這麽奇怪獨特。老太婆的主要繼承人是為人誠實的該省首席貴族波列諾夫。他跟費奧多爾通了一次信,馬上斷定,跟費奧多爾是要不來孩子的教育費的(他從來也沒有直說不給,總是拖,有時甚至還哭窮),於是便親自關心起這兩個孤兒來;他特別喜歡那個小的——阿廖沙,因此阿廖沙便在他家住了很久,簡直是在他家長大的。我請讀者從一開始就留意這一點。假如這兩個青年人為自己所受的養育和教育要終生感激誰的話,那就應當感激波列諾夫這個目前罕見的最高尚最仁慈的人。他把將軍夫人留給孩子們各人一千盧布的錢保存起來,分文未動,因此等他們成年之後,這筆錢連本帶利已增加到每人兩千了。他用自己的錢供養他們,所花費的錢,已遠遠超出了每人一千這個數。關於這兩個孩子的青少年時代,我暫時也是不想細講,隻是談幾點最主要的情況。關於伊萬,我隻是想說,他出息成了一個陰沉內向的少年,遠不膽小,好像十歲時就已明白了他們兄弟倆是寄居在別人家裏,靠別人的施舍過活,父親是連提一提都叫人害臊的那麽一種人,等等,等等。這個孩子很早,幾乎幼年時期(起碼是這麽傳說的)就開始顯示出一種非常傑出的學習才能。確切情況我不知道,他好像不到十三歲就離開波列諾夫的家,到莫斯科上中學去了,住在波列諾夫的童年朋友、一個有經驗的當時著名的教育家開設的寄宿學校裏。伊萬後來自己講,這都是因為波列諾夫先生“熱心做好事”,相信天才兒童就應由天才教育家來培養。不過當年輕的伊萬中學畢業升入大學的時候,波列諾夫先生和天才教育家都已不在人世了。由於波列諾夫先生生前安排得不好,乖張的將軍夫人遺留給孩子們的那筆錢(如今連本帶利每人已增加到兩千),卻因為我國完全無法避免的各種手續和拖拉作風而久久地未能領出來;所以年輕的伊萬在大學的頭兩年生活是很苦的:他既要掙錢養活自己,又要學習。必須指出,他當時連想也沒有想給父親寫信——也許是因為高傲,也許是因為蔑視他父親,也許是經過冷靜周密的思考認識到從父親那裏不會得到任何認真的支持。無論怎麽困難,年輕的伊萬絲毫沒有氣餒,終於找到了課外工作,先是一小時二十戈比的家教補習,後來是跑報社編輯部,寫一些短小的馬路新聞,署名“目擊者”。據說這些小報道總是寫得生動有趣,所以馬上就被采用;僅這一點就已經顯示出這個年輕人在實際能力和智力方麵遠遠超過了我們首都那些總是受窮的不幸的青年男女學生們——他們通常從早到晚跑報社和雜誌社的編輯部,除了一味尋找法譯俄或抄寫工作以外想不出別的更好的門路來。伊萬認識了一些編輯部以後,便再也沒有跟它們斷絕聯係,在大學的最後幾年,他開始發表一些各種專題著作的頗有才華的書評,因此甚至在文學界獲得了聲望。不過隻是近來他才偶爾突然引起了廣泛得多的讀者的特別注意,很多人一下子注意到他,並把他記住了。這件事相當有趣。那時他大學剛畢業,正準備用那兩千盧布到國外走走,突然在一家大報上發表了一篇奇怪的文章;這篇文章甚至引起了普通讀者的注意。主要的是文章論述的對象看來他根本不熟悉,因為他是學自然科學的。文章論述的是當時各地普遍提出的教會法庭問題1 。他分析了就這個問題已發表的一些見解以後,也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主要的是文章的語調模棱兩可而且結論也出人意料。“教會派”裏許多人認定作者是自己一派的。然而“公民派”乃至於無神論者也跟著鼓起掌來。終於有些善於猜測的人斷定,整篇文章不過是一出肆無忌憚的鬧劇,是對大家的嘲弄。我特別提到這件事,是因為這篇文章也傳進了我市郊區那所有名的修道院(那裏對已提出的教會法庭問題也是普遍關心的),人們普遍感到莫名其妙。知道了作者的名字,並得知作者是我市人,而且就是“那個費奧多爾”的兒子以後,大家就更加感興趣了。正在這時作者自己到我市來了。

   伊萬當時為什麽要到我市來呢——記得我當時就帶著一種幾乎是不安的心情給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他的這次到來非常不祥,引起了那麽多嚴重的後果。他的來意,我後來很久很久也未能搞清,幾乎永遠也搞不清楚。按照一般判斷,是很奇怪的:一個年輕人,那麽有學問,那麽高傲,看上去又那麽謹慎,突然進了那麽一個烏煙瘴氣的家,找那麽一個爸爸——這個爸爸終生不理睬他,不知道他,不記得他,在任何情況下為了任何理由也決不肯給兒子錢,即使兒子跟他要的話;但是卻終生害怕他的兩個兒子——伊萬和阿廖沙有一天會來找他要錢。且說這個年輕人住進了這樣一個父親家裏,住了一個月又一個月,父子兩人相處和睦得無以複加。這種情況不僅使我,也使許多人感到特別驚奇。上文談到的那位米烏索夫即費奧多爾第一位妻子的堂兄,當時從已定居的巴黎來到他在我市郊區的莊園。我記得他就最感到奇怪;他跟使他極感興趣的這個青年結識以後,常在一起互相辯難,有時輸了不免暗暗感到愧痛。他當時對我們談到這個年輕人,說:“他高傲,總有辦法掙到錢,現在也有錢到國外去遊曆——到這兒來幹嗎呢?大家都知道,他不是找父親來要錢的,因為他父親決不肯給他。他不喜歡喝酒、玩女人,然而老頭子卻離不開他,他倆相處得那麽和睦!”的確是這樣;這個年輕人對老頭子甚至具有明顯的影響;老頭子有時竟似乎聽他的話,盡管仍然非常任性,有時任性到凶狠的程度;甚至老頭子的行為也有時開始檢點一些了......

   隻是後來才聽說他來我市的部分原因是大哥米佳請來幫助處理問題的。他生平第一次得知有這樣一位大哥,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即這次到來之後才見到他,但動身來這裏以前,在莫斯科的時候就為了一件多半跟米佳有關的重要事情跟米佳通過信。是因為一件什麽事情呢,讀者到時候自會了解詳情。盡管我當時已知道這種特殊情況,可是我仍然覺得伊萬是個謎,他的來意是無法解釋的。

   這裏還要加一句,伊萬當時是以父親和大哥米佳之間的中間人和調解人的姿態出現的——米佳當時跟父親發生了一場很大的爭執,甚至對父親提出了正式控告。

   我重複一遍,這個家庭的成員這時第一次聚齊了,有些成員生平第一次互相見了麵。隻有老三阿廖沙在我市已住了一年,比兩個哥哥回來的早。對這個阿廖沙,在使他在小說裏登場之前,我感到在這篇楔子裏最難談。可是卻必須在這篇楔子裏專辟一節寫寫他,起碼為了提前解釋清楚一個很奇特的情況,即:我的這個未來的主人公,在小說裏從最初登場起我便不得不使他穿著修士服出現在讀者麵前。是的,他已在我市修道院裏住了一年了,而且好像打算在那裏麵隱修一輩子。

 

 

 

 

 

 

 

 

 

附注:

1. 1864年因進行司法改革,推行教會法庭改革的立法工作開展起來,報刊上發表了觀點對立的大大小小許多文章:一派(“公民派”)主張加強教會法庭裏的國家因素,一派(“教會派”)主張教會法庭應完全服從教會領導。論戰一直持續到1870年代。本書第二卷第五章將討論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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