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一叟

時光隧道散記-人終有一日,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隻有經時間篩選的記憶,伴隨你走向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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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改造史 (之二):日落西山紅霞飛

(2016-05-06 02:02:29) 下一個

西

 

    1964年9月15日離開上海﹐支青專列開開停停走了七天六夜才到烏魯木齊,再乘一天汽車,到達兵團農七師師部奎屯。

    兵團全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編製十個師,分佈天山南北:農一師阿克蘇,農二師庫爾勒,工三師五家渠,農四師伊犁,農五師博樂,農六師哈蜜,農七師奎屯,農八師石河子,農九師額敏,農十師北屯。

    1949年10月王震率解放軍一野一兵團跨過星星峽,新疆警備司令陶峙嶽上將接受中共特派員汪峰策反,「光榮起義」,12月,這批剛剛改換門庭的解放兵就「在毛主席一聲號令下,集體轉業組建生產建設兵團,屯墾戍邊,開發建設新疆。」(《新疆日報》文章:「戈壁驚開新世界——記新疆建設兵團四十年」)幾十年來,兵團是名副其實開發、建設新疆的真正主力,開荒屯田,植樹造林,修橋舖路,建廠設店,功不可沒。六十年代來自上海武漢等地的幾十萬支青,是兵團壯大發展的生力軍。

    我們到達奎屯,休整兩天,聽師首長做報告,然後奔赴車排子農場。

    這裡是新疆最主要的棉產區之一,九、十月間正是農場最忙碌的季節。我們來到車排子二場,全中隊六十多男生同住一個舊穀倉,泥地上鋪一層乾麥草,每人約半米寬的床位沿牆腳密密排列。晚上隻有中央吊著的一盞馬燈,以致倉庫內五分之四都陷於昏暗之中。

    第二天清晨,天色一片漆黑,就被一陣嘹亮的號角驚醒,一聽竟是小號,吹奏的更是恰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隨想曲」開首四句。這個在我們下農場三個月中,每天第一個起床,站在寒風下嫻熟地吹出 Capriccio 的,是普陀區一個前工廠主的兒子趙有鬆。全隊隻有我聽出他吹的是什麼,三言兩語之後,我們便「物以類聚」。

    於是,我們每天在這浪漫號聲中一躍而起,提著褲子急奔出門,在倉庫前的場地上列隊點名,頂著滿天星鬥在井邊洗臉。當東方天際在白楊林帶背後露出霞光時,我們的隊伍已一路唱著「農場就是我的家,我的那個家裡呀土地大,東邊迎太陽,西邊送月亮。」來到了一望無際的棉田地頭。

    兵團是機耕農場,每片土地都在千畝以上,站在地頭望去,隻見一行行棉株筆直伸向遠方。棉花的收穫是一年中最艱苦的工作。新疆的秋令,早晚相當寒冷,晨起冽風刺骨,步行半小時來到棉田,天色微明,棉枝上掛著夜露結成的冰淩。我們按小隊沿棉田散開,每人摘兩行,雙手左右開弓,用三個手指從錠開的花苞中抽出棉絮,放入腰間的布袋,一路緩緩前進。

    早餐午飯都在田頭,照例是沒了熱氣的窩窩頭和煮葫蘆瓜。烈日當空,大陸性氣候的下午炎熱異常,腰間吊著十多公斤的棉袋,雙手機械地重復動作,抬頭喘息,四周是廣袤的棉田,眼看其他隊員一路向前,我總是落在後麵,咬緊牙關追上去,心中叫苦不迭。我頻頻看表﹐下午四點了﹐火一般的太陽還遊移在半空。

    忽然,背後有人大叫:「快來人啊,有人昏倒啦!」大家拔腿跑去,已經圍了好多人,正抬起那個因勞累過度而暈倒的青年,四小隊的小丁。隻見他雙目緊閉,還在揮動手臂,口中喃喃呼叫:「加油呀!加油幹呀!」多麼好的青年啊,已經暈倒在地,還不忘勞動、不忘加油。這情節、這動作,我們在電影裡、在報告文學中,不是見得太多了嗎? 他的演技又那麼生硬,我四顧周圍,不由從心底裡佩服這些才十七、八歲的青年,他們那麼認真、那麼熟練地發揚了感人的集體主義和階級友愛,積極投入這臨時的即興表演。

    小丁同誌為革命暈倒了,同學們把他抬到樹陰下,打扇,掐人中,七手八腳弄了好一陣,顯然暈倒者並無生命危險,隻是一時不願醒來。我望著這群拙劣的演員,心裡說,小丁同誌,休息吧,我們還得再支撐幾個小時呢。這狡猾的小丁,一不做二不休,一直「昏迷」到吹響了收工哨才慢慢「甦醒」過來。

    好不容易捱到夕陽西沉,遠遠聽到後麵吹響了收工哨子,拖著疲憊的腳步回頭走,一天下來竟也採摘前進了兩公裏。失去了熱力的太陽正沿著白楊林稍、天山峰脊徐徐下沉,映紅了西南地平線上的一角,天空呈現一抹青紫色,遼闊的大地此刻那麼寧靜安詳、那麼肅穆莊嚴,又勾起自幼習畫的我對繪畫的衝動、對色彩的遐想。但我現在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員了,這隊伍已在隊長的號令下,踏齊了腳步,開始唱起:「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歌聲飛到北京去,毛主席聽了心歡喜,誇我們歌兒唱得好,誇我們槍法數第一。」

    當晚的全隊大會上,發揚了集體友愛精神的十幾個青年及時受到團支部的表揚,小丁卻未得到表彰,大抵誰都看得出,這是一場虛假的醜劇,隻是不好說,而整個中隊,不也正需要這樣一場應景的演出?

    學雷鋒、學王傑等一連串「學英雄運動」,造就了幼稚青年的政治早熟,造就了人人要有一張假麵具,豈止可笑,更加可怕。幾十年過去﹐當年革命青年的集體演出﹐恐怕到今天也沒失傳。

                                                              (1995年8月15日記於洛杉磯)

                                                                                     

【注】汪峰(1910-1998),陝西人,抗戰時任陝西省委統戰部長,建國後歷任西北局統戰部長,甘肅省第一書記,文革中被關押十年,1977年起任新疆自治區黨委書記,後調任人大副委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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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拍成電影電視劇的好題材!跟讀呢。
錢塘一叟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的幫助
荔枝100 回複 悄悄話 珍貴的回憶,期待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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