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一叟

時光隧道散記-人終有一日,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隻有經時間篩選的記憶,伴隨你走向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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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根之旅 (之七):毋忘八一三

(2016-05-12 19:55:50) 下一個

毋 忘 八 一 三

刊上海市檔案局《檔案春秋》2012年第八期

 

不知今天的青年,是否知道八一三。

這是中國人的國殤,中國人的奮戰,更是上海人的犧牲,上海人的驕傲。

中國人民八年抗戰,從這一天開始。

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寇侵佔東三省﹐1932年「一二八事變」﹐日軍在上海挑起戰事﹐十九路軍以劣勢頑抗強敵。

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後﹐蔣介石認為以中國實力﹐無法戰勝日本﹐必須把中國的抗戰國際化﹐爭取西方的介入。為實現這一戰略思想﹐他決定把日軍由北向南的戰略部署扭轉為由東向西﹐在國際都市上海正麵衝突﹐引起國際社會注意﹐以利中國持久抗戰。

8月13日﹐國軍87師﹑88師和36師向日軍發起進攻﹐打響了「淞滬會戰」。這是抗日戰爭第一場重要戰役﹐也是整個抗戰中規模最大﹑最慘烈的一場戰役﹐中國全麵抗戰由此開始。

這是中國主動發起的第一場戰役,因此中華民國歷史所說的「八年抗戰」就是從「八一三」算起,中共為了否定國民黨是抗戰領導力量的事實,把抗戰起點偷梁換柱說成是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

「淞滬會戰」,雙方共投入約100萬軍隊﹐在江灣、虹口、閘北各處展開激戰。10月31日﹐謝晉元率88師524團「八百壯士」堅守四行倉庫﹐掩護主力部隊西撤﹐和日軍激戰四晝夜﹐點亮了中華民族心中永久的燈塔。

上麵這樣的歷史敘事,對生活在和平環境中的青年朋友,畢竟太遙遠了。我是在抗戰勝利前夕出生的,我祖父多次給我回顧這段史跡,從他的敘述中,我看見了戰火的硝煙,聽見了大炮的轟鳴。

當年我祖父章榮初(1901-1972),在楊樹浦華德路高郎橋堍開設上海紡織印染廠(公私合營後改為上棉31廠),那是一座佔地七十畝,員工一千五百多人的大廠。

八一三戰事爆發次日,我祖父急忙趕去工廠遣散工人,他在回憶錄《我在舊社會的三十五年》(1963年手稿未發表) 中有詳細的記述:

八一三爆發,閘北和虹口已經戰火紛飛,蘇州河北的市民都向租界逃難。

我馬上到天津路上海紡織印染廠辦事處﹐這時候﹐全體同事人心惶惶﹐非常混亂﹐廠裡電話不斷打來﹐說廠裡已經流彈橫飛﹐玻璃都打碎了。全體工人要求發遣散費﹐以便逃難﹐計算下來至少要三萬多元。

我多次打電話給上海銀行經理,但電話線路時斷時續,無法取得聯繫。

8月14日﹐第88師攻擊虹口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國軍空軍第四大隊在上海西南方上空擊落多架日機。同時,幼稚的中國空軍在轟炸黃浦江上的日本軍艦飛經大世界時,一枚炸彈掉了下來﹐造成平民死傷千餘。

在上海任何地方都可以望見蘇州河北被大火燒得通紅的天空,和一股股升起的濃煙,密集的槍炮聲在南京路都能聽到。租界的英法軍隊在外灘和南京路壘起了沙包工事,戒備日軍過河。

廠裡消息傳來﹐形勢更加危急﹐工人迫不得已﹐把廠長團團圍住﹐要求趕快發遣散費。在這樣十萬火急的時刻﹐銀行堅決不肯付款。我實在看不過去了﹐立刻趕到上海銀行與經理李芸候商量﹐告訴他廠裡的實情,實在無法再等了。經過再三請求﹐李芸候進去和陳光甫商量,最後陳光甫出來,說隻能拿一萬元現鈔﹐再多是實在辦不到了。

我拿了這一萬元回到辦事處﹐希望辦事處派人送到廠裡﹐不料竟沒有一個人敢去。他們不敢去的原因﹐主要一怕危險﹐二怕數目不夠,無法應付。根據十三天的工資計算﹐每人至少要發二十至二十五元﹐一千五百多人要三萬多。

這時廠裡電話一個接一個催得緊﹐在此緊急關頭﹐我想再向銀行多要是不可能的﹐有一萬元總比沒有好﹐寫字間這許多人一個都不肯去﹐也難怪他們﹐這次去要進入戰火紛飛的虹口和楊樹浦﹐的確有生命危險。但大家不肯去﹐廠裡的一千多人怎麼辦﹖難道他們不想早點離開廠門﹐回到家裡帶他們妻兒老小逃難去嗎﹖

一瞬間我思想激動起來﹐說﹕「你們不去﹐那就我自己去吧﹗」轉身拎起裝滿現款的箱子,坐上汽車向楊樹浦駛去﹐過了外白渡橋﹐汽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飛快行駛。

一路上四次遇到巡捕和軍隊阻止﹐不讓過去﹐他們說﹕「越下去越危險﹐馬路上已經看不見一個人了,隨時有流彈飛過來。」我對他們說,廠裡一千多人在等我送錢去,好快點逃難,我怎麼能不去呢?總算一關一關闖了過去。

當年閘北、楊浦一帶是工人居住區,全是低矮簡陋的木屋木棚,一顆炮彈就是一片火海、幾十條生命。馬路上一片狼藉,被打壞的車輛,燃燬的殘屋,炸碎的磚石,散佈一地。

到華德路時﹐一顆炮彈在前麵爆炸,彈片飛過來﹐把我汽車的擋風玻璃打得粉碎﹐碎玻璃散了一車。四週炮聲隆隆﹐一聲連一聲,震耳欲聾,空氣中充滿燒焦的味道。司機不顧危險﹐一直向前開。

前麵就是楊浦港,快到工廠了,馬路中間有很多沙包,汽車開不過去,這時一個警察過來,說絕對不可以再過去了,我對他說﹕「廠就在前麵,廠裡一千多人在等著逃命﹐不給他們發點錢怎麼辦﹖我非去不可的﹗」

他聽了之後,就把馬路上的沙包搬開了,讓我的汽車開過去,我拿出一個銀圓給這個警察。

過了高郎橋,毗鄰楊浦港的上海紡織印染廠,就是今天長陽路、河間路、眉州路之間的長陽新苑和榮豐花園。

我到了廠門口﹐工人們就問我帶來多少鈔票﹐我急匆匆進辦公室﹐馬上問廠長,廠裡還有多少錢,廠長說還有三千多元。我就叫他們在空地上放了一隻八仙桌﹐我站在桌上﹐對工人們說﹕「在敵人砲火進攻之下﹐工廠不得不被迫解散。在這麼緊急關頭﹐銀行不肯拿出錢來﹐我去再三商量之下﹐總算拿到一萬元。有了鈔票沒人肯送到廠裡來﹐我冒了險把鈔票送來。你們看﹐在華德路上﹐流彈打碎了汽車玻璃﹐但大家要逃難﹐我也顧不得性命了。不過每人隻能發十塊錢﹐憑工卡向指定窗口去領。你們如果不答應﹐也沒有辦法﹐讓你們出口氣﹐把我打殺吧﹐但不過鈔票還是每人隻有十塊。」

工人們聽我這麼一講﹐又看我冒險而來﹐就接受了我的要求﹐每人領了十塊錢﹐一千五六百人立刻散去了,住在橋南的用卡車送他們過橋。然後我關照廠長馬上把工廠鎖起來﹐爐火熄滅﹐總電門也關了。大約兩天後,整個工廠全部被日本侵略軍佔領,倉庫裡價值四百五十多萬的原料和成品被這些強盜一把火燒了。

當時每想到上海紡織印染廠自1928年創辦以來的艱辛﹐半生心血付諸東流﹐真是義憤填膺﹐憂心如焚﹐內心的痛苦無法形容。

8月23日﹐日寇派遣軍登陸吳淞口﹐空軍轟炸先施公司和火車南站﹐造成市民喪生近五百,傷過千,全市恐慌。至九月﹐日軍集結陸軍五個師團﹐坦克兩百輛﹑火炮三百多門﹑飛機兩百餘架。國軍堅持與日寇巷戰三個月﹐寶山的中國守軍全部犧牲。蔡元培、宋慶齡、胡適等中國文化名人聯名向世界各國文化界呼籲援助中國抗戰。10月26日陳誠司令部所在地大場失守。11月11日,南市守軍撤退,上海華界全部淪陷,租界成為「孤島」。

我祖父在1938年底,東山再起,在大西路 (今延安西路) 開設了榮豐紗廠 (今華敏世紀商業中心和住宅小區)。

在榮豐紗廠剛開工的某日下午,廠裡來了一個警察,要找我,我從二樓辦公室走下去,那個警察對我敬個禮說:「大闆,你還記得我嗎,八一三你到楊樹浦廠裡去,你給了我一塊洋鈿,我就放在製服左胸的口袋裡了。過了一日,東洋兵打進來,一個子彈把我打倒在地,我隻覺得胸口劇痛,一摸那塊銀洋被打碎成三瓣,那顆子彈正好打在洋鈿上。我找了一年多才找到大闆你,我沒什麼好報答你,今天特地來給你磕三個頭,報答你救命之恩。」

他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我把他扶起來,給了他二十塊錢,送他走了。

這是我知道的八一三的故事。今天我們的節日,都是歡樂團聚的日子,我們不應該忘記家國破碎、民族苦難的歲月。

八一三抗戰,距今整整七十五年了。每個中國人,每個上海人,都應該記得這一天。

                                                                     2012年6月28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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