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事態會發展成這樣,除了湯生的主動,也有我自己的縱容。那些不得不承認的物質吸引之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以他這樣優秀的條件,願意選擇和我這樣一個在維也納連合法居留都沒有的打工妹在一起,哪怕隻是生活空餘的陪伴,卻極大地肯定了我的價值。而且他時時不忘誇獎我的美貌和聰明,更給了我充分的自信。相比在遠生那個崇高世界中的卑微,這份來自真實世界中一個優秀男人的肯定,讓我覺得很開心。
當然,在他有愛人而我也有愛人的前提下,我努力克製自己擺正心態,不要心存不必要的妄想。我很清楚,我倆的這種關係,沒有基礎,也沒有未來,我不想去思考湯生為什麽選擇我,為什麽願意把我們的關係拉近,為什麽突然要我做他女朋友這類問題;也不去追問他是否真心喜歡我,是否打算和榮生分手;甚至得過且過地逃避著考慮該如何處理我和遠生的關係。
我努力放鬆自己的頭腦,不去用心,也不去費神,讓一切在不受約束下順其自然地發展,簡單,模糊。並在這個過程中,努力摒棄關於背叛的譴責,摒棄自己的羞愧之心,充分享受做為一個女人的快樂。
我喜歡聽湯生講他在台灣的家庭,講童年的往事,講他職場上的故事,我把傾聽遠生藝術世界的熱情轉而投注到聽另一個男人的日常生活。這種傾聽,不需要太耗費腦力,不用去思考每個事件之間的深層邏輯,不必去推導每個心事的曲折婉轉。我麵對的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和一個實實在在的男人。
除此之外,我和湯生還找到了共同的興趣——一起遊泳或打羽毛球。遠生的生活方式是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身體靜止而頭腦瘋狂的藝術創作中,而湯生卻教會了我如何去享受一種鮮活而生動的自由,一種不用耗費腦力盡情釋放身體的歡愉,一種沒有責任、不必麵對心靈、無需曆練自我的生活方式。
我不可遏製地發現,靈魂深處已經有什麽改變了。遠生用生命的痛苦體驗艱難播種在我身體裏的聖潔之花,很快就失去了生存土壤,漸漸凋謝於俗世的風雨侵襲;而他帶給我的智慧卻在我和其他男人相處的時候清晰地展現出來,替我贏得了湯生的欣賞和讚揚。
對於我的遊蕩和叛出,遠生不是毫無感覺。
偶爾他會追問我的行蹤,追問起我過於頻繁的短信以及逐漸明豔起來的裝扮。從前他常常對我不甚講究的外表感到不滿。當我從一個白天困在電腦前不停打著出貨單的低微女文員,一個過著打工、買菜、料理家事三點一線生活的小主婦變成一個每天都注意穿戴、略施脂粉、過著悠閑享樂生活、出入高級社交場所的漂亮女人時,他敏銳地洞察到了我那些盡管他並沒有見到過的生活。
常常我夜晚歸來,看到他一個人悶悶地坐在鋼琴前,對著琴鍵和紙筆沉默,神色間很是無力和萎頓。
望著他辛苦的背影,我深深地感受到他此刻的絕望:被俗世的生活折磨著,被他辛苦救贖出來卻重新屈服於俗世的愛人折磨著。當我把偶爾的晚歸和周末的出遊通通解釋為因為房租上漲,不得不靠平時和休息日盡量爭取加班機會,以補貼房費這樣拙劣的理由時,對經濟情況和生活用度一無所知的他,隻能選擇相信,甚至還強迫自己去找更多份兼職,和我一起承擔“突然上漲的房租”,為我的遊離和背叛買單。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憎恨自己殘忍的藉口,異常憐憫我那單純的愛人——他甚至沒有辦法用俗世的方法抓出一條我出軌的實在證據,隻能靠他清醒的精神折磨自己。
我知道他還是愛我的,他的無言證明他在竭盡全力說服自己相信我,相信我會回歸。
其實我何嚐不在試圖說服自己?我深深明白自己“半靈半肉”的屬性,從本質上決定了我割舍不下遠生。
每次和湯生約會歸來,我就滿負著一種背叛愛人的歉疚感,恨不得拿出所有的殷勤來對遠生好,照顧他,以此掩飾內心的自責。
我雖然醉心於灰姑娘那個奢華絢爛的舞會,卻又經常矛盾地期待著趕快從午夜十二點前的綺夢中醒來。那種俗世中的遊蕩和放縱後的空虛,會使我想念我那精神世界的王子,想念和他一起遨遊在另一個世界的暢快。
於是,我會重新拾起小說瘋狂地寫上一段,每當這個時候,遠生就會從演奏和創作的沉重中抬起眼睛看著我,目光充滿期待,讓我幾乎就要忍不住撲進他的懷中祈求寬恕。
可是,一旦我真正回歸,就必須割舍湯生和他身後那個華麗卻實在的物質世界,正視自己又一次的淺薄和動搖。我要怎樣才能向遠生坦白我對另一個男人的迷戀?怎樣解釋盡管幾經救贖,我卻依然搖擺,與所有庸常女人並無不同,對輕鬆無負擔的生活方式和物質享樂滿心向往?
我無法把隱藏在心底的矛盾呈現在他的麵前,更無法去除惰性,將他對我的要求,將那份艱苦探索精神世界的重責,內化為自己對於自己的要求。我做不到,或者說,我不能總是做到。所以每當我感覺疲憊時,當我倦怠於對他表現出極大的熱忱和歸來後的苦行生活時,便會再次投入湯生的世界,用冷淡和逃避來回應他。
這種生硬的冷淡和令人氣憤的逃避使遠生備受煎熬。我一次次做遊離後懺悔式的回歸,每次回歸都虔誠得讓他以為我再也不會離開他的世界,但是不久,我的叛逃又帶給他痛苦的摧殘。他那根敏感的神經被我粗鈍的銼刀來來回回任性地磨折,斷不了,卻錐心刺骨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