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個分外炎熱的七月,我看著遠生才從期末考試的苦海中掙紮出來,又投入外出打工的艱辛,看著他忽略了夏季的風景,頂著汗流浹背,在黑白的琴鍵上,熬掉又一季青春,看著他為了那一鳴驚人的夢想,竭盡全力。
這天晚上,正當我惆悵著要怎樣才能把遠生從鋼琴旁拉開片刻休息一下,有人來敲門,竟然是多日不見的榮生。
他估計也是忙過了艱難的期末考試季,終於有時間來串串門。看著他那清瘦的身板和窄成一條的小臉,不禁感歎這些為了追逐夢想還在不斷積累、不斷磨練的人,真是不容易。像我,拿了一個學位也就滿足了,實在沒勇氣繼續遭這種罪了。
我很熱情地把榮生請進屋,隔了這麽多天,再見的感覺竟然是如此陌生。我突然發覺他成熟了不少,神色間透著一股男性化的英氣,淹沒了曾經的學生氣。我給他端了茶和點心,他隻是淡淡報以感謝的笑容,嚴肅得讓我覺出一種距離感。
遠生刻意忽略榮生身上的變化,兩人很客氣地彼此道了一回好久不見。榮生關心遠生的身體狀況,遠生簡單地歸結為一句“很好”;榮生問他這麽久有沒有作什麽新曲子,遠生說他忙於規定曲目的練習,沒寫什麽;榮生又問小說有沒有新進展,遠生說那部寫秦宮的長篇好久沒動過了。他沒有向榮生提起假期在打工的辛苦,也沒有主動聊到任何一個藝術相關的話題,兩人說了幾句,竟然又出現了冷場。
榮生似乎對遠生這樣的疏離有所覺察,主動提起競標項目的進展,說國內方麵雖然沒有結束評標的流程,暫時還不能公布最終決定結果,但顯然夢侶工作室的方案極有勝出的希望,因為評標的專家組讓他進一步提交施工過程中各種施工設計技術問題的詳細論證,他這段時間都在為這件事而全力以赴。
聽了這個消息,遠生臉上終於露出由衷的笑容,他說如果這次榮生真能夠最終勝出,就正式把工作室組建起來,邀請幾個同行一起完成這個投資金額不菲的度假村項目,一切宏偉的夢想也就獲得了堅實的起點,可以從此快步出發了。
榮生說如果真是這樣,他首先要酬謝的人非遠生莫屬,夢侶工作室哪怕隻邀請一個合夥人,也一定是他。
哪知遠生卻斂顏沉默,說自己能幫榮生的也就在最初確定總體風格和藝術設計這些籠統的層麵,進行到具體環節,把外觀與功能、安全、成本、客戶需求這些因素結合起來,做出真正的設計方案,都是榮生一個人的辛苦成果,他根本就沒做什麽,而今進行技術論證,更加什麽忙都幫不上。
榮生說他的夢想本來也是成為一個能稱得起藝術家的建築設計師,結構設計那些都是匠人的層麵,而他追求的是能真正體現出設計師人生理念和藝術修為的作品,這些,恰恰是遠生所能給予的。他真心期待能和遠生一起見證人生中的第一個成就,完成未來更多的藝術夢想。
遠生沉默在那裏,許久才說明自己正在為新一輪鋼琴比賽備戰,需要集中精力,無法一心多用,也沒有能力幫他什麽忙。
我當然聽得出遠生這種說法完全是推托之詞。上次參加鋼琴比賽,正是他幫助榮生最忙碌的一段時間,卻從來沒聽他抱怨過因此而耽誤練琴和參賽。而且他向來把藝術視為融會貫通的整體來看待,也非常認可諸如文學創作這類的活動,非但不影響他的音樂表達,還對他的演奏和作曲形成強大的助動力。以前他還親口說過,和榮生一起搞建築設計,讓他產生了很多的靈感和動力,是難得的跨行業合作。怎麽他們倆一起忙碌了這麽久,說不定榮生馬上就要有所成就的關頭,他倒突然消極起來,把參加工作室當成是分心,是力有不逮的事了呢?
以榮生的聰明,當然也領會到我所感受到那些言不由衷的推脫。我看到他望著遠生的目光中包含著很複雜的情緒,好像是一種期盼,又散落著無奈的痛苦。
遠生沒有像以前一樣時刻去觀照談話的氛圍或者在意聽者的反饋,隻是望著鋼琴的鍵盤不言不語,若有所思。
終於,榮生打破沉默,把一張紙展放在遠生麵前,說那是他剛剛寫的一首歌詞,想請遠生看看。雖然他不擅長音樂,也沒寫過歌詞,隻是有感而發可能不是太合音律,但還是希望遠生能夠給出一些意見。
遠生說:“如果是音樂方麵的事,作為朋友,我一定會盡力而為,如果是其他的,恐怕就幫不上忙了。”
榮生聽了遠生的答複,像是受了嚴重的打擊,我看見他臨走時臉上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