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
1968年,我周遊列省回到成都大哥家。本來歸心似箭,怎奈路途因武鬥阻隔,無法返程,隻能一天天在不可名狀的煩燥中混日子。有天大嫂問我:“六弟,你們照不照相?”我不明白照什麽相,以為又像去年剛來成都,她要蕙跟六叔合影一張,嬌氣的姪女死活不肯,因此瞪著眼睛沒有回答。“要照的話,這相機裏還有些膠卷,你和小王拿去照了耍嘛!”原來是大哥新近借了一部135相機,上上周一家人到公園裏遊玩攝了10多張。那剩下的一半把已攝的都卡在裏麵,衝洗不得,而這個星期天哥嫂也沒空再出去消遣。王承誠和崔濤頭兩天還陪我爬了峨嵋山。大嫂知道我這朋友難得出來。這不是送來的驚喜嗎?然而為了謹慎起見,我回答等問問兩人再說。
下午再見崔、王,我照樣賣關子“照不照相?”等二人同樣瞪著眼睛,才道出機遇。兩友身處山旮旯,第一次來省城,各公園的攝影部均因文革而關閉,正愁沒能留下一張置身其中的風景照就要匆匆離去。此不啻天賜良緣也!三人立即計議好明天的遊程。看兩人激動的樣子,恨不得當天夜晚馬上從宇宙中消失,好盡快踏入那向往的一天。我的心情更是無以言表,第一次玩相機,第一次當攝影師,第一次為朋友做這麽大的好事,那該是分別前最最快快樂樂的歡聚呀!晚上大嫂幾乎是手把手地教我如何使用相機。從光圈的大小到快門的設定,以及采光、取景等等都一一交待。並拿出一張光線與光圈的對照表供我參考。
第二天我起了個早,走出街口就見到崔、王。周圍籠罩著晨曦的都市霧氣。邊走邊談到達人民南路廣場時,欲待噴薄的朝陽隻在皇城左角的灰色天空劃出一道道紅線。那座雄偉的建築,四川人稱作“小天安門”,我們沒有預料到半年以後會作為“李井泉獨立王國象征”而被鏟平,代之以偉大領袖向四川人民揮手的塑像。僅僅是因為從曆史教科書或唐詩裏讀到成都這個名字,就也知道那裏有個劉備的皇城。應該說那是成都當年的標誌性建築。在我們計劃的留影鏡頭中,這裏離住處又最近。何況,我天真地揣度,還就著清晨燦爛的陽光呢!
都市人完全不是我們原先在鄉下想象的那樣懶。可不是嗎?天還不亮,蹬三輪的、拉架子車的、裝肉送菜的便忙碌起來。莫說那時已經七點過,廣場上更是車水、人流不息。因為紅色城樓前麵正是兩條對稱的大街——人民東路和人民西路相通的過道。需要上班、開會、進餐、購物......一應雜事的人們熙熙攘攘地奔忙著。我撳著相機東晃一下,西比一下,視鏡裏總甩不開那些穿來穿去的分子運動。要是取高些吧,那就隻能照出朋友的胸部以上,看上去有如高高的城牆掛著兩顆示眾的頭顱?再說太陽還沒出來,映襯中的紅線在城樓上方宛如探照燈般對著鏡頭也影響曝光。倘若改在下午,落日的餘輝從右前方直射紅壁,人的形象和背景豈不更好。我們一邊商量,一邊拍了兩張不抱任何希望的試驗品,一致決定留出膠卷傍晚再來。
離開嘈雜的廣場,興致勃勃地來到人民公園。裏麵所有獨具特色的假山、池塘、盆景和園門洞都閃了一張。特別從各自心目中認為最能表現的角度,選取萬綠叢中聳起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之所以說是心目中,乃指從四麵八方的不同部位,三個人輪換觀察,達成一致意見後確定的角度。崔、王站在一塊草圃上,我則單腳跪在七米遠的地方,雙手舉起相機。二人用嚴肅的眼光看著我,並不是裝出來的嚴肅,而是十分自然的,與身後蒼翠無華的梧桐相適應的嚴肅。被攝者的左上方,兩棵樹冠交銜的凹處托著一座平台,藍灰色的石碑就從這周圍築有護欄的方台仰向空中。碑尖頂著的一簇白雲,正好使其不至於和灰藍色的天空混淆。要是當年為保路犧牲的烈士們看到這生動的畫麵,看到我那兩個忠實朋友的表情,一定會感動得流下淚來。兩個與他們素眛平生的青年,在半個世紀後的幸福生活中,如此虔誠地哀悼他們,這比起那些刮削了包括他們在內的人民無數錢財,然後從腰包裏輕輕掏出幾文,假惺惺地為他們立個紀念碑的人來,又是多麽不同。
還沒有享夠一毛五(三個人)遊園票的價值,我們退出公園,匆匆忙忙地吃了碗豆花飯,行至錦江岸邊。錦江賓館是當年最舒適、最漂亮、最現代化的涉外旅店。其主樓一共九層,據說是整個西南地區最高的建築。向南俯瞰,隔著蜿蜒的綠水是樹木蒼鬱、樓台隱現的華西醫學院。門前為寬闊筆直的柏油馬路,向北能望到朱紅耀眼的“小天安門”,往南跨過中間被花圃分隔的錦江大橋,車道延伸,縮夾成一點至田園阡陌的郊區,在蘭天與綠毯的交接處消失。路的兩旁種了一排排整齊高大的桉樹。賓館門前和橋頭立著乳白色奶頭狀組成花冠形的路燈,與火炬形的紅燈相間。三幢方塊大樓圍成一個庭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冬青,園錐形的杉柏,花草,果樹,一年四季有不同的景色。街旁則是冠型很大的梧桐,加上毗鄰的錦江禮堂、錦江中學、錦江......,使這一帶比錦江還錦。無愧於古人發明的“錦上添花”這句成語。當然,這一切在今天是如此普通。但在那個年月,尤其是才經曆過“三年困難時期”,四川餓殍遍地不久,來自貧困地區的貧窮青年眼裏,是何等的奢侈啊!
憨厚的崔濤站在橋頭對著相機,我發覺其心情異樣緊張,臉做作地側向太陽,黑黝黝的皮膚發出強烈反光。這是一張標準的瓜子臉,高高的鼻梁,清晰的眉毛由於棱骨微突而細長,就像女孩子家描過那樣。然而顴骨略高襯托出的凹陷眼睛卻決不女性。那園睜的雙眼射出探照燈般的銳利目光。假若你心懷鬼胎,接觸這目光,便會感到它如洞穿一切,刺透肺腑的兩把利劍。
崔濤與我隻能算是“表同學”。初中一個在米易,一個在會理。崔畢業後考入新設立的西昌地質學校,與慶麟、承誠同學,特別與後者要好。地校解散後崔回老家,因為出身不好,又是孤兒,被安排到個工分值(強勞力每天能掙)三、四毛的生產隊當會計。一年除計些工分補貼外,每天仍然得日出而作“修地球”。哪有修飾麵容和拍一張幽雅生活照的時間和情趣。這次出來,崔曾向我借了一件毛背心,承誠遞上自己的眼鏡,剛理的頭發第一次吹了吹,到相館裏照了張微側的標準像。這張一寸照片獲得了驚人的成功。我拿著崔送的一張問大哥,猜猜該朋友幹何行當。大哥說,不是大學生就是在縣以上城市或工廠當幹部的。我立即發出所有得勝者班師回朝都能展現的那種微笑。大哥知道錯了,咀還不服輸“要不是才怪呢?你說他是幹啥的?”我說這是個“二哥”(那年頭城裏人稱農民為“孌二”)“北京的差不多。”大哥說。我說是家鄉山溝裏的。大哥根本不信,硬說我開玩笑。臨走前崔把照片放大成四寸,又配上鏡框。與電影畫報封麵上趙丹的劇照有得一拚。
言歸正傳,又回到橋上。我把相機從右眼放下,指揮崔把臉向左偏些,自然一點,“別那麽緊張嘛!”我理解,其所以緊張是怕這樣難得的機會留下不藝術的形象。要知道背景是多麽富麗堂皇!莫不是若有所思中,身後如他一般辛勤勞作的人創造的成果,今天有可能拴到自己身邊,雖然拴者與被拴者顯出的依舊是影象。比起那些終日為這些高樓、園藝流血流汗,卻一輩子瞅不到它一眼的人,畢竟幸運得多。
順江而下,我們又分別以望江樓、薛濤井,及三人中誰認為有意義、有代表性的建築為背景各照了一張。當然,還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計算膠卷存留的張數,而不是像今天人們拎著手機想照啥就照啥。末了,在晚飯以前,我們又趕回皇城完成預定的最後兩張。
“可惜這時候到處都關門了。要不是今天就拿去衝出來多好!”
“對。不過不要緊,朗中,你明天就拿去衝,洗好以後每樣都給我們寄一張來。”二友各說了一句。我們一麵走一麵說了好些話。我的話無非是叮囑朋友一路小心,回去後馬上來信,因為二人已經買好第二天的車票。
我很晚才回到大哥家,把相機交出,洗罷臉、腳就睡了。一整天的奔走,若不是與朋友相聚,一直處在興奮中,單就我的跛腳而言也會受不了。一倒床,瞌睡蟲就爬上他的鼻梁。昏昏沉沉中,似乎有人偷偷地打開了相機的皮套、底蓋,拿去他們辛苦一天小心服侍的膠卷,甚而至於連我可愛的姪女也要拐走。盜賊抓住小蕙的時候,還搜了她的荷包,說“怎麽是空的?”我撲過去搶蕙,搶膠卷。可是雙手被捆住,動旦不得。一翻身又人事不省了。
第二天也很好睡,忽然覺得背心癢酥酥的如蟲子爬過才醒來。睜開眼,小蕙扒在床沿,手伸進被窩,臉上掛著狡黠的微笑。見我一動,手急著縮回,笑出聲來嚷道“六叔好懶啊!六叔好懶啊!”一麵舉手用食指在臉上向著我刮。其時已日上三杆,大哥大嫂自然上班去了。
中午,大嫂一回來就笑著對我說“你們昨天照的像全完了......”“咋個?都花啦?”我不等大嫂說完就急著問。“不是。這個相機有顆螺絲掉了。我同你大哥昨晚打開底蓋一瞧,膠卷盒裏空蕩蕩的。旋鈕車去車來膠卷都不動,一張也沒用上。星期天小蕙我們在公園裏照的也浪費表情了......整筒膠卷倒還可以用。”
啊!怎麽說呢?我不記得當時的表情是哭還是笑,不記得回答過什麽話,更不可想像兩位好友接到我的解釋信作何反應。我隻能聯想這四個月來宛若一場“票價昂貴的電影”式的旅行,進而領悟整個人生,都濃縮在這一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