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長水闊憶父親

我在大洋彼岸，萬裏之外的異國他鄉牽念著父親。

 

此刻的父親，正插著氧氣管輾轉於醫院的病榻。由於腎衰竭引

發的心髒病、胃出血、前列腺炎、尿毒症……好像身體的所有器官

都出了毛病。每周兩次的透析，每次需4 小時，才做不到一半，他

便痛苦得呻吟連連……

 

父親，想到你正經曆的痛苦，作女兒的我很難過，但我又能為

您做什麽呢？想到你正在煎熬中，我應該感同身受，整日裏愁眉不

展，可有時我卻仍然會在日常生活中嘻笑開心，這是否不應該呢？

 

我好後悔春節期間回成都探親時沒有去榮縣（離成都約200 公

裏）看望您，隻托哥哥帶一點錢和咖啡給您。因為外婆病了，我要

守在外婆病榻前。從小跟隨外婆長大，心裏隻擔憂著外婆一年老過

一年，卻忽略了比外婆年輕20 歲的爸爸也會同樣在衰老，而且怎麽

突然就病了？

 

是否父女之緣生來就淺？從我3 歲離開您，跟隨外祖父母生活

起，至今與您相聚的日子加起來不超過2、3 年吧。小時候。我甚至

把另一個來作客的遠房親戚誤以為是您。

 

爸是個儒雅的人，年輕時風度翩翩，當年與媽媽的結合，在小

城是出名的金童玉女。您總是肩挎照相機，小河邊，山坡上留下了我們一家多少歡樂的影子。

 

曾經有過的歡樂還留存在家裏的老相冊中，可這個家庭是幸福

的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是

哪一種不幸降臨到我們家呢？

 

媽媽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爸無力撫養我們兄妹3 人，隻把哥哥留在身邊，我和姐姐被接

去了另一城市的外祖父母家。

 

媽走了不到一年，爸另組建了家庭。姐捧著父親的信就哭了，

而我一點都不難過，私下裏還有一點莫名的興奮，想知道爸為我們

娶了怎樣的一位新母親。

 

不過一兩年，爸離婚了，再不過一兩年，爸又結婚了。我既未

見過第一位繼母，也未與後一位繼母共同生活過。

 

有近20 年的時間，母親的大相框一直掛在父親家顯眼的地方，

使每個來客都驚歎於母親的美麗。

 

爸與繼母的婚姻關係中，不一定有愛情的成分。繼母把父親的

生活照顧得很好。爸是個一生都不做家務的人。

 

“你爸是個自私的人！”這話從外婆口中說出不止一次。可是

我找不到答案，找不到他自私或不自私的證據和理由。因我太不了

解父親，與他相處、接觸、了解的機會少之又少。

 

是他忽略了我，還是我忽略了他？

 

我不太給爸寫信，提筆不知該寫什麽？後來有了電話，拿起話

筒，也不知該說什麽？

 

我結婚的時候，外婆執意要我們去一趟爸爸家。

 

爸說：你們結婚，我們本應該送點什麽，但家裏條件差，拿不

出什麽像樣的東西，這樣吧，我和你媽就送你們10 斤白糖。

 

私下裏，爸卻把我扯到一邊，拿出好幾張定期存款單，總共有

500 元。說：這是我多年悄悄攢下的一點私房錢，你們拿著就好了，

千萬不要說出去。另外我會陸續攢一點錢。我年紀也大了，將來若

有什麽不測，你們回來就在你媽相框後麵找。

 

前年爸隨信寄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爸站在湖邊的桃花下，背

後自題詩為：“山外青山樓外樓，桃花爛漫老人遊，落英芳草春無

限，忘卻瀟瀟白雪頭。”

 

爸不僅是市書法家協會的會員，寫得一手好字；而且老來習

畫，也引來不少索畫之人。閑時與一幫老友喝茶聊天，周末被少年

宮請去教少兒書法繪畫，日子也還清閑自在。

 

我一直想在美國買房後接爸來同住一段時間（這本是指日可待

之事），以彌補父女間一生中的相聚太少以及缺乏了解。我想與爸

敘敘舊：問問爸爸的爸爸是做什麽的？爸爸的媽媽是怎樣的一個

人？被爸爸從小資助過的弟弟妹妹們，也就是我的叔叔姑姑們，他

們都在與爸相鄰的城市裏，過著不錯的生活，為什麽我從小到大卻

從來沒見過他們？

 

可是這些問題再也沒有機會問了。當我文章寫到此的時候，爸

爸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時間是2006 年4 月9 日。

 

最後一次與爸相處是在2003 年的夏天，我從舊金山回國探親，

接爸來成都同住，可是我每天忙於無聊的應酬，很少與爸聊天。

有天清晨，我還未起床，就聽見客廳裏外婆在數落爸的種種

“不是”，這個家庭因曆史、情感的原因造成的恩恩怨怨，在外婆

心底埋藏了幾十年後終於爆發……

 

後來爸就在書房獨自傷心垂淚，見我時便提出下午要回榮縣家

中，任我百般挽留也無用。

 

這竟是我們父女的永訣?而那幅老父傷心垂淚的情景竟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中，令我唏噓，辛酸不已。

(值此父親節，獻給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