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起來就看到大學群裏有人貼了89年我們參加軍訓的完整視頻,立刻引起了一連串跟帖。每個人都是先在視頻裏找自己,然後又找自己熟悉的人,你看到我了,我看到你了,好是熱鬧了一陣。最後大家都開始感慨,時間過得太快,一晃整整30年過去了,真是不可思議。
有一次跟一位國內來的小留學生偶爾談到89學潮這件事,她說她從來沒有聽說過。我當時很吃驚,不過後來也沒有考證過,是不是國內的教科書對這一段完全是一個空白,想讓它隨著時間漸漸退出曆史的記憶。
89年,我卻永遠都不會忘記。雖然和很多人比起來,我隻是一個默默走過的無名小卒,沒有任何驚心動魄的故事。唯一特別的是,我那一年剛好經曆高考,並參加了學潮之後中央要求全國各大高校組織的第一次轟轟烈烈的軍訓。
隨著人流行進在曆史過程中的時候,除非是經曆了切膚的傷痛,否則你當時是不會感覺到這個事件對自己有什麽影響的,尤其是對於風華正茂的年青人。正象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裏》的那群孩子,處在那樣一個混淆黑白的時代,每天感覺到的依然是陽光燦爛。
我對89的記憶,首先是煩躁和嘈雜。當時正在準備高考,教室黑板的右上角,班主任老師從89新年的第一天就開始每天更新著那個躲在教室最後一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數字,“今天離高考還有XXX天!”。班上好象還真有同學在那個數字的激勵下奮發圖強,從成績中下等一躍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可我是那種不願被鞭策的人,讓那個數字搞得心煩意亂。本來一向是個非常聽話的孩子,竟然有幾次冒充班主任的筆跡給自己開了病假條提前回家,實在不願在學校上自習。
可到了六月份,家裏也變成了無法安心學習的地方。樓道裏各家的電視都開得哇啦哇啦響。一向非常注意保護我有一個安靜學習環境的當教師的媽媽那段日子也讓我覺得非常受不了,任我怎麽抱怨電視聲音太大,搞得我無法專心學習,她都無動於衷。有一次我衝媽媽大喊,“能不能把電視關掉,我實在受不了了!”媽媽也衝我急了,“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你都不關心,快來看看!這些學生比你大不了幾歲,看人家多麽憂國憂民!”
我生活的那個城市不大,高校也不多,可那段時間上學的路上也每每被舉著牌子遊行呐喊的學生長隊堵住,半天過不了馬路。由於急著上學,怕遲到看到班主任老師拉長的臉,根本沒有心情聽學生們都在喊著什麽。
有一天放學回家推開門,電視裏正在播放當時非常著名的播音員杜憲和薛飛的那段身穿黑衣,神色凝重地報道戒嚴部隊進駐天安門廣場的曆史鏡頭,記憶非常深刻。尤其忘不了的是從那天以後,樓道裏大人們的談話奇怪地發生了逆轉,以前都是站在學生一邊說話,現在突然開始轉向政府一邊,抱怨學生越鬧越失控,應該盡快控製局麵。
電視裏也開始重複播報學生們打死一名小戰士並吊在立交橋上示眾的視頻,看著非常慘不忍睹。後來又聽說母親教過的一個學生當年剛入伍,正趕上被派去參加了天安門的戒嚴部隊,那個被打死的士兵是他一個連的戰友,他當時夾在隊伍之中,害怕極了。那個學生曾經來家裏看望過母親,我對他還有印象。就覺得學生們怎麽能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
幾天之後學潮被政府和部隊控製下來,高考如期進行。
我清楚地記得高考過後,我拿著一張全國高校的招生簡章,跟母親一起商量如何填報誌願,失望地看到自己夢寐以求的北京大學在我們省的招生指標竟然被削減到7名,而且聲明新生入校後要先到軍校接受軍訓整整一年,才能開始正式的文化課教育。母親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可不能去,太耽誤時間了。
後來回憶起來,如果說89學潮對我個人的命運有什麽影響,就是我因了它改去了南方上大學。這是我第一次離家這麽遠。在這四年裏,我感受了冬天沒有暖氣,凍手凍腳的濕冷天氣,當然也看到了一年四季樹木常青的景象;我學會了識別不同的南方口音,當時廣東話最時髦,周末校園的每個角落都能聽到四大天王,譚詠麟和梅豔芳的歌曲;我結識了很多南方的同學,她們常常會誇北方人大方,一起出去玩總搶著買單,而不是象他們的同鄉一樣躲在後麵較量心機。
我有時會想,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曆史事件,我順理成章地應該是進了北京的一個不錯的高校,那後來的命運會不會有什麽大的不同?
看了軍訓的錄像,我跟先生開玩笑,說我要不是去了南方上學,距離產生了美,也許我們不會走到一起呢。他就笑:人的命,天注定,沒用的事情就不要去浪費時間胡思亂想!
我們那一年的軍訓有著特別的意義,學校應該是把這個當成了頭等大事來抓。首先反應在夥食上,學校騰出一個最新的食堂供我們2000多名軍訓新生專用,據說還從專業機構請了營養師給我們配餐,致使我們那段日子胃都撐大了。等後來強體力的軍訓結束,還停不下來吃那麽多。結果第一學期下來,大家臉都紅紅圓圓的象個大蘋果。記得我放寒假回家,下了火車,拖著行囊,穿著一個軍大衣,象隻笨笨大大的熊,遠處等在站台外迎接我的父母和弟弟都沒有認出我來。現在還總提起這個鏡頭當笑柄。
每天中午吃飯的景象非常壯觀,我們整齊地穿著軍裝,在部隊教官和學校指導員的帶領下,排著長隊走向食堂。旁邊是幾座高聳的男生宿舍樓,觀看我們排隊去吃飯似乎也成了他們每天盼望的一個狂歡項目。每個窗口都是人頭攢動,有的人還坐上窗台,衝我們起哄尖叫,敲盆打碗。習慣了他們的歡呼,我們走在道路中間,也會下意識地挺起胸,抬起頭,象是一個被高度關注的遊行隊伍,不管旁邊人群喊的是什麽,好象都會更增加我們特別的使命感。
為了讓我們盡可能地和參與過學潮的老學生們隔離,學校在第一年還專門把我們新生集中在一起居住,而不象高年級學生那樣按係別分宿舍。正規的幾個月的軍訓結束,部隊離開學校,我們仍然要穿軍裝,學校的指導員們也穿軍裝,組織我們學習軍事理論,監督我們過軍事化生活,直到大一結束。
回想起軍訓那段日子,應該說對學生和部隊派來的教官都是一段非常新鮮和美好的經曆。我學會了如何把被子疊得象豆腐塊,如何走正步。軍訓結束後很久,我和一位女同鄉周末散步還不自覺得一會兒就整整齊齊地走成步調一致的軍步。意識到了,兩人都笑,可過一會兒又不自覺地步伐一致地走起來。
軍訓每次集合或開會前都要拉歌,排長,排副們當指揮,各連隊敞開嗓門,此起彼伏。部隊的每位教官都會唱歌,是那種使勁往上喊,聲嘶力竭的唱法。記得當時最常唱的歌是,“十八歲,十八歲,我參軍到部隊,紅紅的領章映著我開花的年歲… …”有時為了調節氣氛還會唱一些流行歌曲,比如費翔的“溜溜的她”,想想很有意思。後麵還組織了大合唱比賽,每個排一個單位,看著錄像上一張張年青的臉,唱得那麽認真專注,好可愛的樣子。
軍訓最驕傲的事情是我們學會了用步槍打靶。我當時的成績是85環,把子彈殼留下來做紀念了很長時間,見人就跟人家自誇。知道表哥有把氣槍,放暑假還主動要求跟他一起到樹林裏打麻雀。我很成功地打到好幾隻,令表哥刮目相看。
難忘的經曆還有天黑就被軍號叫起來,打起背包,到郊外去拉練。錄像上看到我們排著長長的隊伍,雄赳赳,氣昂昂走在湖邊的鏡頭,拍得還很有畫麵感。
軍訓最後一天的匯報演習下了暴雨。大家卻沒有一個人低頭抱怨,而是昂首挺胸,喊著口號,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主席台。
來檢閱的部隊首長向每個方隊致意,“同誌們好!“
我們齊聲回應,”首長好!“
”同誌們辛苦了!“
”為人民服務!“
那一刻心中好象有一種神聖的力量,支持我們風不怕,雨不怕,勇敢向前。
演習完畢,也意味著我們的部隊軍訓到此結束。大家象是鬆了一大口氣,渾身透濕地衝進食堂。學校還很用心地專門給學生們準備了薑湯補暖。
軍訓的過程中學生和教官之間還發生了很多故事,其中不乏女學生和男教官之間的愛情故事。想想都是風華正茂,荷爾蒙滿滿的的年紀,學校和部隊生活的反差也許對彼此更有強烈的吸引力,這種事情也是在所難免。不過這種愛情故事後來也不記得聽到過下文,估計隨著時間的流逝都已不了了之。
分到我們這個女生排的排長已經結了婚,排副很年青,應該和我們年紀差不多,是個胖嘟嘟的小夥子,非常純真可愛。我們宿舍的女生們經常會跟他逗樂,每天訓練完畢他也很愛過來找我們玩。記得有一次他很羨慕地跟我們說,“你們都是大學生,多好!經過這次軍訓,你們都是預備役軍人。如果打起仗來,到了部隊,軍銜都會比我高。”我們問他我們會是什麽軍銜。他想了想說,“應該是中尉吧。”我們都信以為真,很高興,因為當時訓練我們的連長才是中尉。
後來聽說這位可愛的排副被領導叫去談話,提醒他注意跟女生保持距離。我們私下裏還很為他抱不平。
那個時代,上學期間是不準談戀愛的。部隊和學校都很注意防止這種事情的發生。
部隊離開學校的那一天,很多學生們都跑去火車站為部隊官兵們送行。錄像上看到許多士兵和學生們都是熱淚盈眶,場麵感人。聽說有的學生過了一年還到部隊去看望教官。
不管對六四事件怎麽看,回憶起來,單就軍訓本身而言,感覺我們學校組織得真的是盡職盡力,甚至可以說非常成功。
我把軍訓錄像反複地看了幾遍,一整天心裏都不能放下這段回憶。晚飯時把錄像打開讓兒子看,想看看他的反應。誰知人家東張西望,根本不敢興趣的樣子,沒看完就起身去做自己的事。我搖搖頭,也不去怪他,沒有切身體會的事情,如何能要求人家和自己有一樣的感覺。
幾天的大雪過後,今天終於放晴,氣溫竟然還升到了零上。窗外的陽光很明亮,路邊小山似的積雪被照得象一麵鏡子,反射著刺眼的光芒。
太陽就這樣一天天地升起又落下,靜靜地見證著每一代人的故事。我們每個人都在時間的長河裏,不知不覺地走過一段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