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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073:“六血魔”劫獄案

(2021-09-10 17:34:39)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073:“六血魔”劫獄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2年第11期

 文:孫 沉

 

一、雨夜越獄

 

1950年4月中旬,正是春城昆明風和日麗、鮮花怒放的時節。其時昆明市和平解放已經四月有餘,解放軍昆明市軍管會亦於上月宣告成立。

4月12日,昆明市公安局二分局(即昆明市公安局第二區公安分局)看守所看守員施貴寶心裏有點兒不爽,僅僅因為他忘記了一件小事就挨了看守班長小許的一頓批評。

一天前,小許接到所長的通知,上級領導說天氣即將開始熱了,要注意做好監舍的環境衛生和在押人犯的個人清潔工作,看守所關押著的這百多名人犯中頗有些須發皆長,不利於搞好個人衛生,讓小許安排一下把人犯的頭發一個個都給剃一剃。小許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13軍37師111團的一個排長,進軍雲南途中探路時摔下山崖負了傷,進昆明後正好要從部隊抽調一些軍人轉到地方充實公安工作,他就被領導點了名,分派到二分局看守所擔任了看守班長,就是全體看守員的負責人。

二分局看守所一共有看守員十六名,除了小許都是原國民黨昆明市警察局的留用警員。昆明是和平解放的,因此剛開始時政府機構的留用人員比較多,後來進一步清理整頓,隻留下一些曆史上沒有作惡、現實中思想進步且具有突出技能的業務骨幹,其餘的都打發回家或者到其他企事業工作崗位上去了。看守班負責看守所的內勤,外勤警戒工作是由解放軍部隊管的。內外勤務的職責範圍分得很清楚,互相之間不容僭越。當下,小許接受任務後,就讓副班長老崔當天即安排人犯理發,老崔去監房轉了轉,回到辦公室告訴小許說,這事今天看來還解決不了呢。怎麽呢?看守所人犯剃頭以往都是自己解決的,所方備有理發工具,從在押人犯中找一個會理發技藝的開出監房當臨時剃頭匠就是了。可是,這回巧事出現了:一百多個人犯中,從國民黨黨政軍特憲警、江洋大盜到尋常偷雞摸狗的小賊幾乎樣樣都有,可是問來問去,卻沒有一個會剃頭的。因此,老崔對小許說,看來,得從外麵找一個剃頭匠來幹這活哩,當然,得付些錢給人家的。小許點頭稱是,就把這事兒交給施貴寶去辦。

要說這天看守所的事兒也真有些多,整天不斷地來人提審,看守員得負責提解,到提審室後還得警戒,提審結束後又得押回監房。此外,分局這天也新抓捕了七八名嫌疑人犯送來,新人犯人需要辦理一應手續,那又有一番忙碌。這樣折騰下來,施貴寶就把許班長交辦的那件事兒給忘了。到了下午三點大家消停下來,小許說一天工作結束了,我們照例開個班後會就準備下班吧。班後會上,小許一個個檢查各人當天所做的工作,點到施貴寶時,後者才發現自己把小許交辦的找剃頭匠的事兒給忘了。按說這失誤是因為其他工作忙碌造成的,可以原諒,小許也是這樣想的,不過,他認為原諒就是不作處理,卻並不等於不能批評,就在會上說了施貴寶幾句。於是,施貴寶心裏就有些不爽,不過,他也沒說什麽。

次日,這件事還是由施貴寶去辦。跑了附近幾家理發店,人家倒是肯上門剃頭,不過價錢開得有些高,回來請示了小許沒通過。下午再去找,遇到一個在街頭擺剃頭攤的老頭兒願意提供服務,價格也可以接受。可是,領到看守所後,小許一看對方那副老態龍鍾的樣子就搖頭了,把施貴寶扯到一邊悄聲道:“你看他那副樣子,能一下子給一百多人剃頭?隻怕剃到一半自己站不住先栽倒了,咱不是自找麻煩嗎?”於是,就給了老頭兒一些零錢打發了。

第三天,看守所奉命全體政治學習,小許說即使來了剃頭師傅也幹不了,就再拖一天吧。當晚,輪到施貴寶值班。八點鍾剛過,分局送來了三個新抓的人犯。一番忙碌後,施貴寶的心情倒是好起來了,不是他追求進步喜歡多幹活兒,而是這三個新人所的人犯中,有一個恰好是職業剃頭匠——還是“留福理發店”的老板。

理發店老板名叫章必祥,昆明本地人氏,四十掛零。他幹嗎好好的老板放著不做而要進看守所來吃牢飯呢?這一點,他自己似乎也說不清楚。他犯的事兒是打了一個上門求乞的叫花子。這天,“留福理發店”的生意很好,章必祥也親自抄起夾剪為顧客服務,從上午開門一直忙碌到下午四點才得閑。章必祥讓老婆弄了一瓶酒犒勞自己,也不知喝了多少,正要結束時,學徒來稟報說門前來了個叫花子,給了他一碗飯,上麵還給放了一塊鹹魚,他吃了後還要討錢,開口就是“不能少於一千元(舊版人民幣,合新版人民幣一角)”,趕都趕不走。章必祥一聽就火了:解放了,窮苦人翻身沒錯,可開店的對叫花子已經快叫大爺了,看把他們慣的,開口就要一千元。一千元是什麽概念?店裏的一個學徒辛辛苦苦幹一個月,月規錢(零花錢)也不過隻給一兩萬元啊!

章老板於是就出門去驅趕叫花子,一言不合,借著酒意動手打了對方。這一打,叫花子直奔派出所。派出所秉公執法,把章必祥傳喚去,七問八問,最後把他送了分局。分局把他晾在一旁,原以為天黑了就要放的,沒想到竟然開了張拘票送看守所來了!

看守員施貴寶對於章必祥這樣的犯人是極表歡迎,把人犯押入監房後,他對搭檔老王說:“這下好了!明天趕緊讓這個新來的人犯把小許交下的那活兒幹了。”

老王說明天上午七點咱們就下班了,還幹個啥呀,讓小許另外安排人幹吧。可是,施貴寶卻很執著地堅持要親自把這樁活兒辦了,寧可自己辛苦些,晚點兒回家不算什麽。

看守班長小許是單身漢,住在看守所對麵的部隊營房。他每天早上總是提前上班的,這天也是這樣,六點多就來了,聽說昨晚新進來一個理發店老板,大喜,說老施我正打算一會兒騎車去街上找剃頭匠呢,現在就不必費神了。你還是下班回家吧,我另外安排人處理這件事。但施貴寶堅決不肯下班,一定要把這樁活兒幹完後才回家。小許這才知道這人的固執,隻好點頭,還去街上買來早點請施貴寶吃。施貴寶很開心,前天挨批評的那份不爽早就煙消雲散了。

這樣,施貴寶就留了下來。看守所開過早飯後,施貴寶就把剃頭匠章必祥開出監房,遞過夾剪、梳子、白布各一,說你來得正好,今天把看守所全體人犯的頭發都給剃了。章必祥白是喏喏連聲,還問除了人犯,你們這些老總同誌要不要剃?施貴寶就擺出了警察的架勢,說到了這裏你就是敵人了,不能稱我們“同誌”,以前管我們叫“老總”,如今解放了,上麵有規定該叫“管教”,我們的頭發哪怕長得像當年的“長毛”,也不勞你效力,自會去外麵店裏花錢剃的,這是紀律!章必祥聽了便嘀咕,說他不過就打了幾下,怎麽就成敵人了呢?還要往下說,被施貴寶喝住,讓他隻管幹活就是。

看守所人犯剃頭是在監房前的院子裏進行的。施貴寶把人犯一個個從監房裏開出來,帶到院子中間坐下,由章必祥操作。那時還沒有規定人犯必須剃光頭,但發式顯然是無法講究的,章必祥根據施貴寶的要求,三下五除二隻求一個“快”。即便如此,幹到中午也隻剃了一半人。吃過午飯後再接著剃,不過章必祥的手已經酸了,速度就沒有那麽快了,等到最後一名人犯剃畢時,已經四點多鍾了。

看守班長小許對此結果深覺滿意,說老施真是辛苦你了,看你值了夜班還幹了整整一天,明天就不要來上班了,在家好好休息。前天會上我把話說得重了點兒,還要請你原諒。施貴寶說沒什麽,明天我還是來上班吧,最近所裏事兒多,沒準兒明天又有什麽事兒要大夥兒忙一陣,多一個人手總是好的。

沒想到這話還真讓施貴寶給說著了——當天晚上,看守所有一名人犯越獄!而且,當時還沒人發現,一直到早上值班看守員吹了起床哨,同監房人犯才發現後牆壁上有一個直徑一尺多的洞,嚷起來,所方這才知道出大事了。

新中國成立初期,逃掉一個人犯算不上是一樁了不得的大事。不過,事兒大不大不是光看逃掉了多少人犯,還要看逃掉的人犯是什麽樣的角色。比如像因為毆打叫花子而折進局子的理發店老板章必祥那樣的角色,逃掉一百個也不足掛齒,社會危害性幾近於無。而另一種主兒,哪怕隻逃掉一個,也足以使警方頭痛不已。不幸的是,二分局看守所昨晚越獄的那個家夥正是屬於後一種對象!

逃犯名叫朱越翠,三十六歲,是新近剛被抓住的國民黨“保密局”在昆明解放前夕布置的潛伏特務。這是一個七人潛伏小組,朱越翠是該小組的報務員,因此初時並未引起對其特別的重視。為防止串供,市局負責政保條線的領導指示把七名案犯分別關押於市局以及幾個分局的看守所,朱越翠就被押到二分局看守所來了。可是,隨著一步步往下追查,政保方麵意識到有一個情況必須解決:這個潛伏特務小組的組長是誰啊?初時還以為組長尚未到案,於是進行緊張的內查外調,弄到上星期總算清楚了,用專案組長魯大個兒的話來說就是:“他媽的!這小子是第一個落網的!”誰呢?就是朱越翠。原來,朱越翠是組長兼報務員,這在國民黨潛伏特務案中是很少碰到的情況。

於是,朱越翠就受到了重視,政保頭頭惦記著他的安全,說還是給他換一個地方吧,把他移押市局看守所。專案組昨天已經商議好押解措施,因為要請解放軍部隊協助,需要跟部隊聯係,所以拖延了些時間,當天沒能辦理,沒想到昨晚這家夥就來了個不辭而別!

這樣一個案犯越獄,自然會引起重視。早上一發現朱越翠越獄,不但看守所、分局的頭頭兒,就連市局政保處張處長、市局主管政保條線的錢副局長也來到二分局看守所。專案組長魯傑魯大個兒的性格原本就不大和順,這會兒急赤白臉地在看守所辦公區院子裏來回走動,兩道目光凶巴巴地在看守所易所長、副所長老龔和看守班長小許臉上交替掃視,嘴裏罵罵咧咧。錢副局長說別光想著埋怨誰了,還是趕緊了解朱犯的越獄情況,組織追捕吧,這事由專案組負責,看守所協助,人手不夠可從二分局抽調。

專案組剛剛查明潛伏特務組長就是朱越翠,從而可以給這個案子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一幹偵查員忙碌了一個餘月,才鬆了一口氣,轉眼又要忙碌了,魯大個兒的火不打一處來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這個從部隊偵察連長崗位上轉業下來的老兵具有雙重性格,既脾氣火暴,又心細如發,否則,他也當不了偵察兵,當不了專案組長。當下,魯傑魯大個兒說:“我聽領導的,這筆賬回頭我再跟你們看守所算。”一指看守所正副所長,“老易老龔,前麵帶路!”又衝小許瞪眼,“還有你姓許的也溜不了,一起去裏麵看看!”

朱越翠原是關押在大監房的,被查明是潛伏特務小組組長後,魯大個兒給看守所打電話讓給他換一個條件好些的監房,還強調必須保證這個人犯的人身安全,不能讓其他人犯欺負,夥食也要搞好些,總之要優待,因為專案組指望從他嘴裏挖出潛伏特務組上線的情報。看守所不敢怠慢,立刻把朱越翠換到三號監房。三號監房是個小監房,朝南,通風,幹燥,光線也好。原本是關五個人犯的,現在要體現優待,就隻關三個。除了朱越翠,還有一個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一個是智商有些問題的少爺,欺負不了特務組長。

據那兩個同監人犯說,昨天晚上朱越翠一切正常,就寢哨沒吹時三人吹牛聊天,哨子響過後就地挪開鋪蓋各自安睡。一覺睡到天明,突然覺得涼颼颼的像是躺在露天似的,睜眼一看,媽呀!後牆上有一個窟窿,朱越翠已經沒影子了!

六十多年前,像昆明那樣的邊陲之地的建築物質量通常不敢恭維。當時管水泥叫“洋灰”,隻有重點工程才使用,而二分局看守所的監房是民國初期建造的,砌牆用的是泥巴,也不摻糯米漿,所以看著牆壁很厚,可是不經折騰,有時下一陣大雨後用力往牆上蹬一腳就是一個洞;不下雨時,往牆上撒一泡尿,然後用尖銳的硬物作為工具耐心挖牆縫也能奏效。朱越翠用的就是這一招,他用於挖牆的工具是竹筷,頂部用棉線綁了一枚女人的發卡。

三號監房外麵有一道竹籬笆牆,不過這阻擋不了特務組長,昨晚正好下雨,他攀上籬笆牆,用手扳斷了幾根竹子,越牆而出,越獄就成功了。

魯傑問:“他那枚發卡是怎麽來的?看守所不是對每個新入所的人犯都嚴格搜身嗎?”

兩個所長麵麵相覷,做聲不得。小許開口了:“這個人犯人所搜身時我在場,看著兩個看守員搜的,很認真,衣襟、褲腰都一一捏過,不可能夾帶這種尖銳器物。”

“那麽,鞋子呢?”

小許說:“鞋子當時也讓他脫下檢查過的,記得他穿的是跑鞋,所以鞋底肯定沒法藏東西。”

易所長若有所悟:“這個人犯人所以來家屬是否送來過東西?”

查了登記簿,發現三天前送來過日用品,其中有兩支牙膏。經辦人、留用警員老徐說,牙膏是新的,沒開過封,他像以往那樣打開蓋子看了看封口就放行了。

朱越翠留下的物品中,那兩支牙膏還在,尾部卻已打開,呈現用筷子一類的物品搗過的痕跡。於是,發卡的來源就清楚了:是藏在牙膏裏送進來的。

魯傑和小許及另一偵查員前往朱越翠家調查,其家屬說朱越翠被捕後他們曾去送過東西,但不是三天前。小許記得老徐說過,那個送物品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女子,眉心有一顆黑痣,自稱是朱越翠的妹妹。於是就讓家屬拿出戶口本,順便說說社會關係,又去派出所調查,最後證實朱越翠並無妹妹,亦無姐姐,隻有兩個弟弟。再查朱家的其他親戚,也沒有老徐接待過的那個送物女子。

情況清楚了:這是一起預先策劃的越獄案,朱越翠昨晚逃出看守所後,估計是有人接應的。外麵接應上後,就將越獄犯送往一個相對安全的處所隱藏起來;當然,也有可能先隱藏於城內的某處,待天明城門打開後潛逃外地。

這樣,警方麵臨著的情勢就棘手了。一旦逃犯離開昆明,那就難以迅速追捕歸案,甚至抓得到抓不到都很難說。當然,魯傑是一個具有豐富經驗的偵查員,他隻抽了一支自卷的煙,就把情況分析到位了:不管朱越翠往外地逃還是潛藏於本城,眼下要做也是唯一能夠做的事兒,就是了解他所有的社會關係,隻有查明了所有關係,才能分析判斷其大致潛逃方向。於是,專案組就開始調查。小許跟魯大個兒跑了半天,覺得幹偵查比看守有趣,就動了留下繼續效勞的念頭,還不停地跟魯大個兒套近乎,讓魯大個兒出麵向市局領導推薦,把他調到專案組得了。可是,小許看得上專案組,人家魯傑卻根本沒把他看在眼裏,說:小許往下的調查跟看守所就沒有關係了,你小子就回看守所去寫檢查吧。

小許無奈,隻好悻悻而去。他沒有想到,回頭魯大個兒還得來找他。專案組為什麽還要找看守所方麵呢,隻因次日中午就獲得了一個消息:逃犯朱越翠找到了,不過是一具屍體!

 

二、追查“黑痣女”

 

二分區與三分區交界處三分區境內有個地方叫黃伯坡,那裏有一個池塘,不過一分多地的麵積,卻有兩三米深,逃犯朱越翠的屍體,就是浮現在水麵上後被路人發現的。昆明市公安局第三分局接到報告後派了幾個警察前往現場。警察把屍體打撈起來,一看便知是凶殺——屍體脖頸上套著一截繩子哩!

法醫的屍檢結論是:被害人是被繩索勒死的,死亡時間大致是在前天午夜至昨天早晨之間,也就是4月14日午夜到4月15日清晨的那四五個小時裏。

這時,還不知道這具屍體就是二分局看守所的逃犯。因為當時看守所的人犯都是穿自己的衣服,沒有提供囚服一說;而4月14日看守所給人犯理發時並未強調必須剃光頭,所以朱越翠理的是一個跟社會上普通市民一樣的發式;另外,屍體的衣服口袋裏沒有任何東西有助於辨認其身份,因此一時還沒有人將屍體與逃犯聯係起來。直到中午時分,專案組的一名偵查員小錢外調路過三分局順便拐進去找刑警朋友蹭飯時聽說此事,腦子裏忽然沒來由地冒出一個念頭:這個被勒死的人會不會是朱越翠啊?他對刑警朋友一說,對方說既然你這樣想,那我就陪你去醫院看看吧。

到了醫院,把屍體從太平間的櫃子裏拉出來一看,小錢一眼就認出死者正是朱越翠。魯傑接到電話,還不敢相信,尋思哪有這樣的事兒,從看守所好不容易越獄逃脫,到了外麵卻讓人給勒死了。這不是自己討死嗎?但小錢辦案時見過朱越翠,應該不會認錯人。於是就往二分局看守所打電話,讓小許速速前往醫院辨認,他自己也立馬趕去。

小許、魯傑先後趕到醫院,都認出死者確是逃犯朱越翠。小許頓時覺得自己的腦袋大了一圈,這是要追究責任的,他這個看守員負責人看來是逃脫不了處罰了。而魯大個兒呢,頭倒沒覺得大,卻是恨得咬牙切齒:這不是殺人滅口嗎?這小子是潛伏特務組長,肯定掌握著若幹線索,原想審出來後來一個順藤摸瓜,哪知出了這事。往下專案組就有的折騰了,而且還不知道能不能折騰出一個好結果!

案情匯報到市局,自然引起了領導的重視,經過研究後決定:由原專案組負責對朱越翠命案進行偵查,務必查個水落石出,把朱越翠那條線上的敵特分子一網打盡。

當天,4月16日下午四點,專案組在市局駐地舉行了朱越翠命案的案情分析會,依次討論了以下問題——

關於朱越翠的被害原因:初步可以判定是敵特方麵殺人滅口。由此可見朱越翠被捕後的交代很不徹底,肯定隱瞞了一些重要情況。而隱瞞的這些情況恰恰是其上線特務最害怕泄露的內容,因此,上線特務就決定用滅口來一了百了。

關於朱越翠的被害過程:上線特務決定滅口,但朱越翠被關於看守所,外麵無法對其下手,裏麵也無人能夠協助執行。於是,就決定讓朱越翠越獄脫逃,逃出看守所後在外麵將其解決。具體做法是派人冒充朱越翠的妹妹前往看守所送物,在牙膏裏混入發卡供朱越翠作為越獄工具。朱越翠是接受過專門訓練的特工,自然有著那份靈醒,收到物品後很快就發現了牙膏裏的秘密。他自己清楚還有重要情況沒有交代,一旦被政府發現那就是足尺加三罪上加罪的事兒,所謂腦袋搬家多半不是一句空話。於是,他當即決定越獄。外麵的敵特分子自從派人往看守所送人物品後,就在看守所外麵潛伏著觀察動靜。4月14日下半夜,朱越翠在監房牆上挖了一個窟窿成功越獄,逃出沒多遠就遇到了在外麵接應的上線,然後,就被打發到閻王殿去了。

可以追查的一條線索:凶手方麵是怎麽知曉朱越翠被捕後囚於二分局的?朱越翠被捕後,先押送市局接受訊問,根據主管政保條線領導“為防串供,分別關押”的指示,朱越翠被隨機安排關押於二分局看守所。那時並無“二十四小時內通知家屬羈押何處”的規定,但朱越翠被捕時沒帶一應日常生活用品,所以看守所還是讓他於次日給家裏寫信通知往二分局看守所送物品。如此,從理論上來說,朱越翠被關押於二分局看守所之事,外麵應該隻有其家屬才知曉。那麽,4月11日那個眉心有黑痣、自稱朱越翠妹妹的女人是從哪裏得知朱越翠的關押地點的呢?按理來說,應該是從其家屬處。所以,追查“黑痣女”,先要從朱越翠的家屬那裏調查線索。

魯大個兒的行事風格是雷厲風行,案情分析會結束,已是六點多了,他當即下令:代一汀、諸葛淼、小錢立刻隨我去向死者家屬調查,其餘人整理卷宗材料,待命。

當下,四個偵查員去食堂抓了幾個饅頭,一邊啃著一邊就出發了。那時也沒有車輛配備給專案組,四人合騎兩輛自行車外出已經算是不錯了。

朱家是一個大家庭,其父母已年過七旬,一起生活的除了朱越翠一家四口,還有二兒子一家四口和尚未成家的三兒子。其時,三分局還沒把朱越翠死亡的消息通知家屬,所以這家人尚屬平靜。偵查員分別跟全家人進行了談話,一個主題:全家人有誰向外人透露過,或者有誰向他們打聽過朱越翠被關押在哪個看守所的消息?

第一輪談話進行下來,所有談話對象都說他們均未主動向外界說過朱越翠被關押在何處的消息,因為這畢竟是一樁丟臉麵的事兒,家裏人誰肯到外麵去四處張揚呢?那麽,是否有人向他們打聽過關於朱越翠被捕後關押何處的情況呢?一家人回憶下來,也都搖頭。

魯傑等人麵對這個結果,既沮喪失望又不甘心。魯傑對家屬們說:“請你們再想想。”一幹家屬於是就都不吭聲,有的低頭沉思,有的則隻顧抽煙喝茶。就在這時,有個童聲從裏間傳出來:“有人問過我爸爸的事兒!”

處在這當兒,這童聲就具有石破天驚的效果了。說話的是朱越翠年方九歲的女兒朱柳蕾,小學三年級學生。她馬上被偵查員請到客堂,圍坐正中,臉上露出受到重視的那種自豪。魯傑知道自己個頭兒大嗓門響,可能神情舉止也不和善,會嚇著小女孩兒,就頗有自知之明地退到後麵,示意眉清目秀、說話溫和的偵查員代一汀出麵去跟朱柳蕾小朋友接觸。代一汀不負領導之望,很快就從小女孩兒那裏獲得了以下情況——

上星期日(4月9日),朱柳蕾和同學董婷婷、黃曦如在學校前麵空場上的大樹下玩耍時,有一個阿姨騎著一輛自行車經過,忽然停下盯著她反複打量,然後輕聲道:“那個女孩兒,你是老朱的女兒吧?你爸是不是‘祥強公司’的銷售經理朱先生啊?”

朱柳蕾看了看對方,點點頭,馬上低頭看地。九歲的女孩兒,已經有點兒懂事了,知道老爸被警察抓走意味著什麽,冷不丁給人提起,自然非常難為情。這時,一旁不知是董婷婷還是黃曦如開口說:“她爸爸讓警察抓走了!”

阿姨微微點頭,說:“我聽說了。現在怎麽樣啊?”

朱柳蕾怯怯地回答:“不怎麽樣。”

“什麽叫‘不怎麽樣’?公安局把他關在哪裏啊?”

朱柳蕾在家裏聽大人說到過爸爸被關押在二分局看守所,於是就告訴人家:“我聽媽媽、奶奶她們說現在關在二分局呢,媽媽已經給爸爸送去過東西了。”

阿姨問:“可以去看望嗎?”

這個,朱柳蕾就回答不上來了。那個阿姨微歎了一口氣,騎車走了。

偵查員問:“你還記得那個阿姨長什麽模樣?眉心有痣嗎?”

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大人長什麽模樣,隻要沒有明顯特征比如耳朵少了一隻、鼻子被削掉過半片什麽的,通常是說不上來的。眉心是否有痣這一點,朱柳蕾沒有印象。

魯傑便問董婷婷、黃曦如的家庭住址,答稱就在附近。於是,四個偵查員分為兩組,立馬去訪問董、黃二位小朋友。那二位所陳述的情況跟朱柳蕾相符,至於那女子是不是眉心有痣,董、黃兩個也說不清楚。魯傑性格中的另一個特點——心細如發——此刻顯示出來了。他說孩子說不清楚,大人大概是能說得清楚的,調查一下當時現場是否有成年人在,如果有的話,可以向他們詢問是否認識那個騎車女子。

次日,專案組七人全體出動,還叫上了派出所的兩名民警一起去現場。那裏是三條馬路的交會之處,平時還是有點兒熱鬧的,擺著幾個小攤頭,朱柳蕾三人玩耍的那株大樹下就有—個收舊貨的地攤,攤主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兒。於是就上前去打聽,盡管已經事隔一周,但因為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照例上午買賣舊貨的主顧比較多,所以老頭兒對於那天的情況還是記得的。他說,那天上午忙了半天,下午就空閑了,他守著攤頭抽煙喝茶,閑看那三個小女孩兒玩耍。後來確實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子,三十來歲,眉心有痣與否他倒沒有留意。不過,這個女子他是知道的,因為他以前沿街做舊貨買賣時去她家收過舊衣服,記得她丈夫是稅務員。

這就容易查了。原來那個女子名叫牛慧麗,家庭婦女,其夫確是稅務員,現在還被稅務局留用。那麽,牛慧麗跟朱越翠是什麽關係呢?調查下來,牛慧麗的哥哥牛慧良是朱越翠的小學、初中同學,兩人當年讀書時曾是鐵哥們兒,時有來往,所以牛慧麗跟朱越翠也熟識。牛慧麗眉心無痣,而且據調查她在“黑痣女”前往二分局看守所給朱越翠送物品的那天沒有離開過家。牛慧麗對偵查員說,她對朱越翠被捕非常惋惜,她心軟,見其女兒那副可憐樣子,就起了想去看看朱越翠的念頭。第二天,她還真的向人打聽是否可以去探監,得知未決犯是不能探望的,隻好作罷。

那麽,朱越翠的鐵哥們兒牛慧良是什麽人呢?經查,他現在是一家商行的合夥人,坐鎮行裏一門思做生意,對政治向不關心,也沒有作案時間。

這樣,這條線索就斷了。不過,馬上又冒出來另一條線索——

朱越翠有兩個弟弟,大弟朱越北已婚,二弟朱越祥未婚,不過已有對象。朱越祥的未婚妻姓景,是本城一家飯館老板的女兒,本人是小學老師,和朱越祥在同一所學校教書。景、朱已有婚約,定於五月一日結婚。朱越翠出事,景老師自然知曉。而朱家對她也諸事不瞞,有什麽告訴她什麽。因此,她是知道朱越翠被關押在二分局看守所的,當初朱越翠的妻子去看守所送物品時她還陪同前往,朱家這邊早已將其看作自家人,所以在偵查員向他們了解情況時都沒說過除了他們全家之外,還有一個小景是知曉朱越翠的關押地點的。偵查員登門的次日,朱越祥去學校上課,中午休息時和未婚妻閑聊,自然要說到昨晚公安局來人調查之事。小景聽著,忽然“哎呀”一聲!

怎麽呢?小景想起曾經有人向她專門打聽過朱越翠被捕之事——自然還涉及目前關押何處這個話題。那是大約十來天之前,那天下雨,小景撐著一把雨傘在學校門前那條街上行走時,忽然被人叫住,說姑娘你姓景吧?是朱越祥的對象?哦,我沒認錯,我見過你的照片呢。怎麽樣,跟小朱結婚了沒有啊?還沒有?為什麽?是不是因為他哥哥出事的原因?小景說這個不受影響的,她和小朱已經決定五月一日舉行婚禮。然後,就說到了朱越翠被捕之事,對方很關心地問了目前關押在哪裏,是否準許探望等等。小景一一回答。但她對對方是什麽人還一無所知,尋思待對方問完後再了解。可是,對方問完後,連招呼也沒打一個,轉身倏地就鑽進了過路的人群!朱越祥聽小景這麽一說,馬上說這事得向公安局報告。於是,兩人就奔市局來了。

對方是什麽人呢?小景一開口,偵查員就知道有戲:那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女子,身高長相穿著什麽的統統免談,單說一點就足以使人一個激靈了——她的眉心有一顆黑痣!

“黑痣女”終於冒出來啦!

那是個什麽角色呢?小景不清楚。一旁的朱越祥卻是一聽就明白了,說我知道那是誰了!她叫苗瑩,是我大哥以前的同事,好像跟我大哥有一點兒……那個關係。

朱越翠1946年2月至1949年10月曾在郵電局做過譯電員。他在抗戰前曾有過出國學習無線電報務技術的經曆,屬於技術尖子。因此,郵電局就分派了幾個同事向他學習技術,“黑痣女”苗瑩就是其中一個。嚴格地說,苗瑩可以算是朱越翠的徒弟。苗瑩對朱越翠的技術水平很是佩服,漸漸接觸多了,對其就生出了一份愛慕之情。其時,朱越翠早已有家室,苗瑩也已婚且有了子女。可是,兩人還是偷偷地好上了,於是就有了此刻朱越祥所說的“有一點兒那個關係”。

這份關係到了去年夏天,終於讓朱越翠的妻子淩青枝發覺了。淩青枝無業,卻是個不好惹的女人。盡管她並無河東獅吼的本領,也從來不露凶相,說話向來溫存,臉上整天掛著笑容,她也很大度,對公公婆婆、小叔妯娌很講禮貌,從來沒有紅過臉,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好欺負。當她得知丈夫出軌後,不哭不鬧,也不跑娘家,隻是給其大哥打了個電話。淩青枝的大哥是盧漢手下的中校軍官,在昆明有點兒勢力。當下,他接聽妹妹的電話後說了聲“我知道了”,就掛斷了。也就不過半天工夫,苗瑩就接到了上司的通知:即刻開革!

後來盧漢起義時,淩青枝的大哥沒有跟隨,他隨一部分不願意參加起義的軍人逃離昆明,出境後不知投奔哪裏去了。後來分析,淩中校肯定不知道朱越翠的“保密局”特務身份,因為他讓郵電局開革苗瑩後,派副官去找了朱越翠,說希望此事到此為止,否則就對你大大不利了。

如此看來,那個“黑痣女”苗瑩可能是朱越翠的特務同夥。當然,這不過是估測,具體還得調查後再看。

魯傑問朱、景二人:“你們是什麽時候開始戀愛的?”

朱越祥回答:“是前年秋天開學時認識的,那時小景剛到學校教書。戀愛嘛,是去年春天開始的。”

魯傑問:“小景的照片是幾時給你的?”

朱越祥說:“是去年開學後。給了我照片後,我們就開始往對方家裏走動了。”

於是,偵查員判定:淩青枝通過其老兄棒打鴛鴦其實並未起到多大效果。小景的照片是去年秋天開學後贈送給朱越祥的,按說當時大棒已經掄下來了,野鴛鴦業已散夥,可是苗瑩對小景說看到過她的照片,這說明朱、苗兩人還是偷偷地保持著那份關係,可能朱越翠已經把苗瑩發展為特務了。

偵查員問朱越祥是否知曉苗瑩家住何處。朱說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對於偵查員來說,要查清這一點並不犯難,他們跑了趟郵電局,就從人事部門獲得了苗瑩的家庭住址,當天下午三時多,苗瑩被專案組請進了局子。

苗瑩的眉心確實有一顆黑痣,雖然也就不過綠豆大小,但因為長在那個位置,所以很清晰,而且一眼看著了就不易忘記。這個女人給專案組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她進訊問室後剛坐下,沒等偵查員開口,就主動發問:“朱越翠他怎麽樣啦?”

親自擔任主審的專案組長魯傑一聲不響地把朱越翠屍體的照片放在她麵前,她定睛一看馬上大哭,邊哭邊念叨說:“越翠啊,是我害了你啊!”然後,就主動承認是她把發卡藏在牙膏裏送進看守所的,她要讓朱越翠越獄出來與其遠走高飛。苗瑩作了以下供述——

誠如專案組所估計的,她跟朱越翠並未中斷情人關係。她被郵電局開革後,由於其丈夫根本不知其中隱藏著一段私情,因此不加提防,反而讓她跟朱越翠的幽會少了單位同事的那份眼光,增添了便利條件。兩人越交往感情越深,今年春節前見麵時悄然議定私奔。奔到哪裏去呢?出國,去緬甸。苗瑩在仰光有個嫡親叔父,是當地的一個華僑資本家,可以去投奔他老人家。於是,春節一過苗瑩就動身前往仰光探親。那時剛解放,去緬甸、泰國不用護照,也沒有什麽公安邊檢,邊境那裏隻有駐軍,隻要派出所肯開證明,雲南人都是可以出境的。

苗瑩一去四十天,跟其叔父說明了情況。叔父聽說朱越翠是個無線電人才,大表歡迎,說你們過來後我馬上給你們舉辦婚禮,然後給小朱作一個極好的安排。苗瑩告訴叔父說小朱是“國防部保密局”的特工人員,受命潛伏昆明,但他對於潛伏沒有信心,說國軍大勢已去,不可能反攻回來的,這也是他答應私奔出境的一個重要原因。不過,以“保密局”的一貫做法,對於擅自脫離組織的一律視為叛逆分子,他們擔心“保密局”會實施追殺。叔父說,都到這一步了,還講什麽“保密局”?他們敢來仰光打小朱的主意,我就讓他們有來無回!仰光地麵,我老苗這點兒能量還是有的。

苗瑩大喜。不過她是個比較講究實際注重細節的女人,當下就要求叔父對如何安排朱越翠以及她和朱成婚後的生活等情況逐一說明,她要進行實地考察。叔父有子無女,苗瑩是其唯一的侄女,所以是當女兒看待的,當下就答應了。這樣,苗瑩就在仰光待了個把月時間。

沒想到,等她心滿意足地從仰光返回昆明,準備拉上朱越翠私奔時,卻聽說朱越翠東窗事發,已經被公安局拿下了!當下,苗瑩被這個晴天霹靂擊得暈頭轉向,竟然生了一場病。病中,苗瑩經過再三考慮,決定設法營救朱越翠,將朱救出來後,立刻南逃緬甸投奔叔父。

病愈恢複健康後,苗瑩立刻開始行動。先是打聽營救路數,得知如今是共產黨坐天下,六親不認,隻認原則,要想從局子裏撈人那是做夢。那麽,是否還有其他法子呢?想來想去,好像就隻有讓朱越翠從看守所逃出來了。苗瑩於是就在這方麵動腦筋。她想結交一個看守員,可是根本不知道情人關押在哪個看守所。於是就決定打聽。向何方打聽呢?去朱家是不可能的,隻怕朱夫人一見麵就要撕了她。

於是,苗瑩就想到了小景,尋思她跟朱越祥談得那麽熱絡,春節前聽朱越翠說今年準備結婚,料想是知道朱越翠關押在哪個看守所的。苗瑩就去找小景,但又想避開朱越祥,就一連三天在學校附近等候,還真等到了小景。

往下,苗瑩就打聽看守員。這方麵她沒有辦法,隻是在打聽的過程中遇到了一個不久前剛從二分局看守所釋放的因扒竊坐了半個月班房的小偷劉老二,得知二分局看守所是土牆,隻要有工具就能挖洞逃跑,當然還得成功地避開同監房人犯的眼光。苗瑩於是就想賭一把。她把發卡藏在牙膏裏,以朱越翠妹妹的名義送進看守所。她深信憑著朱的那份聰明,在看了送物品單子上“妹妹”的稱謂後,應該能夠猜到是苗瑩。一旦朱越翠在牙膏裏發現發卡,就會明白苗瑩的計劃了。他越獄後肯定會去找她,到那時,已經作好一切準備的她就可以和情人一起逃往緬甸了。

專案組根據苗瑩的以上供述進行了周密調查,最後確認苗瑩供述的內容屬實。

 

三、又一起命案

 

這樣,專案組就隻好另外尋找線索。4月22日上午,專案組舉行了案情分析會。討論中,偵查員代一汀提出:朱越翠越獄之前,是否曾經露出過什麽蛛絲馬跡?建議去看守所找曾經跟其關押在一個監房的人犯調查一下。於是組長魯大個兒下令:全體去二分局看守所查摸情況。

這一去,竟然真有收獲!收獲並非來自對朱越翠同監人犯的調查,而是直接從看守所獲得的——

朱越翠在看守所一共待過兩個監房,專案組要求對曾經與其一起關押過的人犯都必須一一調查到。到看守所後一查那兩個監房的人犯名單,一共有十四人,於是就讓看守員提出來分別訊問。不巧的是,這天二分局來提審人犯的偵查員一下子來了好幾撥,占了五間提審室,而二分局看守所一共也就十間提審室,一下子占去了一半,專案組偵查員就隻好先提審五名人犯。這樣,閑下來的兩個偵查員魯傑、諸葛淼就在辦公室和所長喝著茶聊天。

一杯茶還沒喝完,電話鈴響了,所長接聽電話,聲音有些異樣:“什麽……死了?死在池塘裏?!”

魯傑、諸葛淼聽著就心裏一動:誰死在池塘裏啊?怎麽跟朱越翠一個樣呢?

所長掛斷電話告訴他們:死的是4月14日人所關押的理發店老板章必祥年方十歲的獨生子章升重,昨天午後出去玩耍時失蹤的,尋了一夜沒尋到影子,剛才發現其屍體浮在池塘裏。

魯傑問:“哪個池塘?”

所長一說,魯傑、諸葛淼不由得暗吃一驚:正是發現朱越翠屍體的那個位於第三分區黃伯坡的池塘!

當地派出所應死者家屬要求給看守所打電話,想讓關押著的理發店老板章必祥回去一趟送獨生子“上路”,魯傑聽後馬上對所長說:“老易你且慢,先讓我打聽一下情況。”

電話打往三分局,對方告訴魯傑說,章升重是被繩索勒死後再扔進池塘的,法醫說死亡時間應在昨天午後。由於屍體是裝在麻袋裏的,因此刑警分析多半是昨天午後或者稍後一些時間——總之肯定是下午——拋屍的。

魯傑心想,這孩子的死法以及拋屍池塘不是跟朱越翠一模一樣嗎?要說不同,無非是一個沒裝麻袋直接拋屍了,另一個是裝在麻袋裏拋的屍。他和諸葛淼交換了一個眼色,卻沒說什麽,因為僅憑這種巧合還不能作為調查的切入口,還得跟三分局調查孩子遇害一案的刑警溝通一下。

看守所長在電話裏指點派出所方麵,要放人,看守所是沒有權力的,看守所關人放人都是憑分局蓋章的條子,你們遇上此類情況,應該跟二分局溝通。派出所於是就跟二分局聯係,二分局一查章必祥被捕的事由,不過是打個了叫花子,已經關了一個多星期了,當初是派出所送的,現在派出所想讓他回去辦理兒子的喪事,這是可以的。於是,分局經辦人就對派出所說你們所裏寫個情況說明吧,分局批準後蓋上公章,讓派出所帶家屬到看守所辦個取保手續先把人放了,等他辦完喪事,就辦釋放手續吧。不過,對外可不能這樣說,否則以後碰上同樣的情況,人犯卻不是像章必祥這樣打個叫花子的事兒,那就不好解釋了。

於是,派出所馬上派員前往二分局批條子,然後帶著家屬來看守所辦理取保手續。沒想到這件事竟然弄得有點兒尷尬!怎麽呢?理發店老板章必祥聽說兒子橫死的消息,大叫一聲,當場栽倒昏過去了。看守員大驚,連忙掐人中灌水將其救醒,醒後,章必祥號啕大哭,狂叫著:“我不回去,我就待在這裏!”

專案組諸君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就感到奇怪了:獨生子死了,他為什麽不要回家辦理喪事,反而情願繼續留在看守所吃牢飯呢?

章必祥繼續哭叫著,自己揭曉了謎底,一是說兒子肯定是讓人殺死的(之前對他隻說是“溺死池塘”),二是說如果他離開看守所,同樣會被人殺死—一因此,他不要取保釋放,寧願繼續留在看守所吃牢飯。

魯傑衝看守班長小許打個手勢,讓他去問章必祥是何原因。小許過去一問,章必祥不哭了,反問:“你代表公安局嗎?”小許說代表啊,你有什麽話就對我說吧。章必祥涕淚滂沱地盯著小許看了看,搖頭說你這麽年輕,不是領導,咋能代表公安局呢?

魯傑於是就上場了,先亮出市局證件,然後說那麽我來跟你談吧。魯大個兒這年二十七歲,長得老相,看上去像三十二三歲樣子,又是連長轉業,在市局也有著政保偵訊隊副隊長之職,此刻在章必祥眼裏確實就有點兒領導樣子了。於是,就要求跟魯傑單獨談談。了解情況後,魯傑真是大吃一驚——

十天前,4月13日傍晚,理發店關門,章必祥正要離店回家的時候,有人敲門。他以為是顧客,就準備接待一下,倒不是就為了一份服務費,而是人家這當兒敲門來要求剃頭而不是等到明天,那肯定是要辦急事,要有一副光鮮形象出場,那得成全人家,這也是舊時理發店的行規。章必祥於是開門迎客,門一開,進來的那位令章老板驀地一驚。這位仁兄的長相不敢恭維,而且有點兒嚇人,怎麽形容呢?酷似春秋時期那個受公子光指使化裝廚師去行刺吳王僚的著名刺客專諸。據史籍記載,專諸的模樣可用十個字來形容:碓顙而深目,虎膺而熊背。“碓顙”解釋起來頗費口舌,反正中學課本裏北京猿人的複原圖想必讀者都見過,大致上就和那樣子差不多。

不過這個“北京猿人”似乎比較文明,他主動伸手跟章必祥握手。這一握,章必祥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他是剃頭匠,那時沒有電動工具,都是手動夾剪,試想一天到晚捏啊捏的,幾十年捏下來那把手勁該是何其了得?可是,章必祥的手在“北京猿人”手裏就像是麵粉捏就的一樣,輕輕一握,令章老板痛徹心肺,禁不住“哇”的一聲叫出來,涕淚齊淌。

“北京猿人”鬆手,章必祥趕緊讓座。對方說自己不是來剃頭的,而是有事想跟章老板相商。章必祥被對方那一捏,已經什麽都明白了,知道來者不善,隻有頻頻點頭諾諾連聲的份兒。“北京猿人”於是手拍胸膛作自我介紹,問章必祥可曾聽說過師宗“六血魔”?

章必祥當時的感覺是馬上就要崩潰了!師宗縣在雲南省東南部,唐高祖武德四年(公元621年)為東爨烏蠻部落所居,部酋首領名師宗,後演化為縣名;東與廣西西林隔江相望,南與瀘西、丘北毗鄰,西與陸良相連,北與羅平接壤,全縣90%都是山區,整個地形酷似一隻站立的玉兔。獨特的地理位置加上強悍的民風,使該地匪情頻現,而“六血魔”則是十多年前冒出來的一夥最殘暴的土匪。“六血魔”最初由以羊祜娃為首的六個土匪組成,六匪都是獵戶出身,上山打獵有時渴了找不到水喝就喝捕殺到的野獸的鮮血;幹土匪後就喝人血、人血酒,遂起了個匪號叫“六血魔”,頓時引起滇桂兩省江湖人物的注目。“六血魔”個個是神槍手,拳腳功夫也了得,長期的山林狩獵生活又讓他們練就了攀山越嶺如履平地的能力,因此拉杆子不久就成了氣候,作案自不待言,火並同行也大獲全勝,漸漸糾集了百把個悍匪,成為滇東南有名的匪幫。官府曾多次進剿,收效甚微。抗戰勝利後,國民黨軍隊接連對“六血魔”打擊了四次,終於將該匪幫消滅了大半。但六個匪首卻毫發無傷,成功逃脫。三年後“六血魔”卷土重來,當時國民黨方麵自顧不暇,根本沒心思去對付他們了。到1949年夏季,“六血魔”又發展到百來號人馬,重新開始大肆作案。不久,人民解放軍進軍雲南,一邊和國民黨殘部作戰,一邊捎帶著剿匪。“六血魔”匪幫信息不靈,不知解放軍的厲害,一不留神正好跟一支上千人馬的解放軍部隊遭遇,激戰之後,全軍覆沒。而“六血魔”則照例成功滑腳,消失得無影無蹤。雲南各地都在傳說“六血魔”已經逃往境外去了,哪知現在章必祥的眼前竟然冒出了這個自稱師宗“六血魔”的“北京猿人”!

對方見章必祥微微點頭(其實是不由自主在顫抖),又一拍胸膛:“我是‘六血魔’老五盧海卿!”

那麽,這個“六血魔”老五來找章必祥幹嗎呢?很簡單,要求他明天在理發店門口製造一樁事兒,讓警察把他抓進去,關進看守所。看守所聽說他是剃頭匠,就會讓他給人犯剃頭,剃頭時隻消給一個編號為“0069”的人犯捎句話就行。這句話是:“這幾天有人等你,你可以和人家見麵。”

盧海卿交代過後,又對章必祥說:“這事沒有討價還價,做成了,我會給你家送一份厚禮;做不成,殺你全家,先從你家少爺殺起,當然,最後你也逃不過一死!”言畢,手上就像魔術師那樣神速地亮出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章必祥以為要割他半隻耳朵什麽的,哪知卻是往自己手上輕輕一劃,頓時血流如注——這就是江湖上所謂的“血誓”了。盧海卿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章必祥回過神來,禁不住渾身顫抖:發血誓,說明對方的決心之大!

這樣,章必祥就沒啥別的選擇,隻有按照盧海卿的吩咐行事了。好在這件事聽上去似乎不難,佯裝喝醉調戲婦女,拉個路人劈頭就打,或者在自己店裏跟顧客尋點兒事打一架,至於進去後人家是不是一定讓他給人犯剃頭,那就不好說了。不過,這就不是他的事兒了,相信“六血魔”他們是清楚的。於是,章必祥就把“0069”這組數字寫在店堂牆壁上掛著的日曆上,免得回頭心裏一急忘記了,那麻煩可就大了。

這樣,就有了次日章必祥打叫花子折進局子的事兒。章必祥被關進看守所後,次日果然讓他給人犯理發。人犯胸前都有一塊三寸長兩寸寬的布條,上麵寫著各人的編號,一目了然。這樣,章必祥就對那個佩著0069編號的人犯傳遞了那句話。當晚,朱越翠成功越獄,可是卻比不越獄還要糟糕,他一頭栽進了閻王殿!

朱越翠越獄之事,看守所其他人犯都已知曉,但他逃出去後被人殺死扔進池塘的消息則被所方嚴密封鎖著,因此,章必祥並不知道朱已死,正盤算著已經替“六血魔”把此事辦好了,而他就打叫花子這點兒小事兒,公安局也該放他了。他對盧海卿許諾要給他的厚禮酬謝並不在意,誰知道是福是禍呢?隻是想這樁事情趕快結束,讓他繼續經營理發店,一家子好好過小日子就行了、沒想到,今天傳來了兒子被害的消息,他馬上聯想到此係“六血魔”所為,於是就想到了盧海卿曾說過的“殺你全家”的警告。盡管他不明白自己已經完成了“六血魔”交辦的使命他們為什麽還要殺人,可是卻意識到倘若自己走出看守所,這條性命隻怕也會喪於“六血魔”之手。於是,他堅決不肯出去,而且,還要求政府保護其家人。

專案組深為章必祥的這番交代所震驚。“六血魔”是被列入中央人民政府公安部“全國各省、直轄市、自治區建國前特別重大犯罪分子”名單的,屬於雲南省即將開展的追捕打擊行動中務必要求歸案的首批百名案犯中的六名,排名還比較靠前。而從眼前的情況來看,原本認為純屬土匪的“六血魔”竟然還與國民黨特務有關,朱越翠既然死於其手,那就表明“六血魔”已經投靠了國民黨“保密局”,成為一股政治土匪了!

魯傑於是明白,專案組這回算是撞上大運了,麵對的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六血魔”!

以“六血魔”的名氣,那就不單是上報市局領導,還要上報省公安廳和中共昆明市委。當天,市委書記穀景生就下令:一查到底,務須解決“六血魔”!

於是,魯傑的專案組長位置就“讓賢”了,由市局副局長錢俊君擔任,另外還來了一位周科長,和魯傑並列擔任副組長。當然,若論職務,還是人家老周同誌牛,魯大個兒的偵訊隊副隊長不過是個連級。專案組也擴大了一倍,擴充的偵查員來自二分局、三分局,看守所的小許也被點名擴充進了專案組。

當天晚上,專案組在市局駐地舉行了案情分析會。大夥兒問了小許關於在押人犯編號之事,奇怪的是,據小許拿來的那本人犯編號冊上顯示,死去的朱越翠的編號並非“0069”,而是“0103”!

難道章必祥的供述有誤?那就需要再次確認了。章必祥因為涉及“六血魔”的案子,因此決定取消之前業已批準了的取保暫釋,同時通知其家庭所在地的分局對其全家進行保護。小許打電話給看守所,委托易所長即刻去監房把章必祥開出來,不問別的,單問編號問題。看守所的回信很快就過來了,章必祥堅稱是“0069”,說不信可以去理發店查看日曆,他是寫在那上麵的。

專案組派兩個偵查員去理發店把那個日曆取過來一看,上麵果然記著“0069”。副組長老周盯著小許,說小夥子你是看守所來的,你能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嗎?小許想了想,說會不會是朱越翠從監房裏出來理發時穿了別人的衣服?

那麽,看守所名冊上的“0069”應該是誰呢?查了查,是一個名叫黎雪初的,他正好與朱越翠關在同一個監房裏。

專案組連夜指派魯傑、黃孟儉、小許前往二分局看守所提審“0069”號人犯黎雪初。黎雪初睡眼惺鬆地麵對著偵查員,一問三不知——這個人犯的腦子似乎有毛病。於是先將其晾在一旁,把另一個同監人犯開出來。了解下來,得知那天朱越翠確實是穿了黎雪初的衣服出去剃頭的,因為輪到他們那個監房理發前,勞役犯正好來送開水,朱越翠打水時一不留神把自己的外衣弄濕了,擔心剃頭時碎發落在上麵粘住,於是就穿了黎雪初的衣服出去了。這樣,案情就發生了變化:“六血魔”讓章必祥通知的並非朱越翠,而是黎雪初!而朱因為之前收到了苗瑩送來的越獄工具,又聽到了章必祥對他的口頭通知,以為苗瑩在外麵已經做好了接應準備,於是就決定越獄了。至於越獄成功後怎麽反倒送掉了性命,那就不清楚了。

專案組民警繼續訊問黎雪初。可是,一直問到次晨四點,還是未能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黎雪初一口咬定他不知道什麽“六血魔”,也沒有越獄的企圖。

小許說要麽這就去黎雪初的監房搜查一下,看是否藏有如同朱越翠那樣的越獄工具。魯傑說很有必要。可是,仔細搜查下來卻沒有發現什麽工具,又對黎雪初進行了徹底的搜身,也沒收獲。

專案組對黎雪初的基本情況和案由進行了初步查摸,發現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犯竟然是一個在日常生活中被視為“白癡”、“花癡”的主兒,這次折進局子是犯了縱火罪,燒的東西在當時價值巨大——一輛汽車!案由雖然簡單,可是承辦員從拘他到現在已經半個餘月了,卻連完整的訊問筆錄也未能製作一份——訊問無法順利進行。

麵對著這樣一個對象,專案組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六血魔”為什麽要幫助這樣一個家夥越獄?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四、“六血魔”的盤算

 

此刻,“六血魔”正在其藏身地——昆明南郊的一處大宅院獨立封閉的後院裏,圍坐在一張用碩大無朋的樹根製作的桌子前,喝茶抽煙,議論紛紛。

幾個月前解放軍進軍雲南,錯估對象妄圖偷襲以獲取武器彈藥補充的“六血魔”匪幫遭到重創,幾乎全軍覆沒,“六血魔”身手不凡且運氣好,竟然逃出了解放軍的重重包圍。然後,他們就化裝逃往大理。在大理,“六血魔”開了一個會,對今後的去向進行了討論,認為從眼前的情勢來看,最近兩三年裏他們是不用徒勞地做東山再起的美夢的,能夠保證腦袋好好地長在自己的脖頸上已經是上上大吉了。要確保這個上上大吉,就得離開雲南,離開中國,到異國他鄉躲避一段時間,看日後的形勢再作計議。那麽,應該去哪裏躲避呢?清邁是“六血魔”的最初選擇,可是他們對清邁心存顧忌:那裏有一個他們十年前的老冤家“九條嗓”畢浩天,原先是滇東南著名匪幫“響雲天”的匪首,後來“響雲天”敗於“六血魔”匪幫,“九條嗓”逃往境外,在清邁落地生根,據說現在已是清邁一霸,連當地政府也要讓其三分。“六血魔”認為他們如果去清邁的話,以“九條嗓”的能量,隻怕前腳剛到,後腳就會派人要了他們的性命。這樣,清邁就隻好割愛了。

於是,就有了第二個選擇:密支那。那是緬甸北部與中國接壤處的邊陲重鎮,克欽邦首府,位於伊洛瓦底江上遊支流邁立開江西岸,是緬甸北部最重要的河港。由於“二戰”的原因,密支那的公路、鐵路交通也發達便捷。對於“六血魔”一夥來說,那裏應該是一個可進可退的理想口岸。

“六血魔”老大羊祜娃於是下達了命令,指派老五盧海卿、老六顏天慶去密支那走一趟,考察生存環境和安全係數。盧海卿、顏天慶來去匆匆,返回大理後遞交了他們的考察報告,一番情況介紹後,“六血魔”一致認為那裏是一個適宜於他們藏身的良好避風港。不過,和清邁一樣,密支那也有黑社會,最有勢力的是兩個幫夥,其頭目一是緬甸本國人,一是泰國僑民。盧海卿、顏天慶認為,這兩個幫夥屬於互相勾結又互相爭奪的狀況,但是,按照黑道規律,最終還是要發生火並,這一幫滅了那一幫。而如果他們兄弟六人過去,就可圖謀滅了那兩幫,使“六血魔”成為控製密支那黑道的唯一力量。

“六血魔”對上述情況進行了認真研究,最後認為作為大方向可以這樣打算,但是先得解決眼前問題——過去後如何立腳、生存,然後才能考慮發展。這方麵,其實顏天慶、盧海卿兩人已經有過盤算,他們看中了當地一個腳踩黑白兩道、與兩大黑幫均有交情的華僑富豪大佬黎邦堅,如果跟此人搭上關係,在密支那立腳就是一句話的事兒。立住腳跟之後,他們可以先經商,再圖謀發展。至於本錢,那倒無須擔憂,那麽多年土匪頭子畢竟不是白當的,“六血魔”手頭光金條就有四百根,四千兩黃金還不夠投資嗎?

往下的問題就是如何跟黎邦堅攀上交情了。這方麵,經驗老到的顏天慶、盧海卿兩人也調查過,獲得的情況是:此人沉默寡言,不喜交際,深居簡出,極重情義。黎是昆明人氏,其上代就已經出境前往密支那經營了,但不過是挑著擔子沿街叫賣兜售中國糕團的小販。後來這副擔子傳到了黎邦堅肩上,他不甘於過這種日子,窮則思變,就偷偷做起了鴉片、軍火生意,獲利頗豐,到抗戰時已經成為當地富豪。他看準機會忽然就改行踏上了正道,做起了汽車及配件生意,從盟軍那裏低價買入,向中國內地高價出售。那時候汽車及配件與西藥乃是中國內地並列第一的緊俏商品,黎邦堅靠這種經營不但賺得盆滿缽溢,而且還與國民黨“軍統局”搭上了關係。

黎邦堅在發展的同時,不忘提攜自己的堂兄黎邦雨。二十年前,就已資助黎邦雨在昆明開了一家五金店鋪。他做汽車、汽配生意後,又資助堂兄開了一家汽配批發公司,兼帶售賣汽車,使其在短短三年間就成了頗有名氣的富商。

“六血魔”針對以上信息,經過反複研究,認為可以通過黎邦雨這條線結識黎邦堅。於是,“六血魔”從大理秘密趕到昆明,躲藏於南郊富戶酈鬆林的宅院。酈係師宗人,他到昆明發跡成為富戶後,慮及其族內親屬均在師宗,擔心受“六血魔”之害,於是主動托人跟“六血魔”攀上了關係,表示願意“樂輸”黃金百兩“聊表敬仰之意”。“六血魔”在這樁事兒上竟然表現得異常爽快,他們說既是同鄉,就不必客氣,黃金不收,也不要其他東西,甚至也沒有任何條件,至於酈先生在師宗親屬的安全就不必擔心了,包在咱們“六血魔”兄弟身上就是。酈鬆林自是感激不盡,總想有所表示。兩年後,“六血魔”的老二龍秀水忽然登門,說有事相商:老四武鎖柱患病要來昆明請西醫治療,意欲托給酈鬆林照料。酈自是不敢怠慢,成功辦理此事後,酈宅就成了“六血魔”在昆明的落腳處。

然後,“六血魔”就開始為結識黎邦雨作準備。可是,黎邦雨與其堂弟黎邦堅一樣,也是一座不易攻破的堡壘。於是,“六血魔”就考慮繞過黎邦雨而與其子黎雪初建立關係,由黎雪初出麵把他們介紹給其堂叔黎邦堅。黎雪初是黎氏家族這兩代中唯一的男丁,據說黎邦堅待其猶如親子,由其出麵,相信黎邦堅是會買這個麵子的。

接下來就要說到黎雪初了。他出生時頭顱受過傷,因而智商有點兒問題。表現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多方麵發展不平衡,有的方麵比如心算、開車、諸般維修等特別靈敏,如果當時搞什麽方程式汽車賽、拉力賽,他不但有資格參加,多半還能名列前茅;而有的方麵比如為人處世以及語言表達能力等,那就近似於弱智了。因為這個原因,所以黎雪初長到二十五歲了,還沒有一份職業,甚至沒有老婆。不過,他家裏有錢,所以生活不用擔憂,盡管老爸管得比較嚴,但一般小開的揮霍資本還是有的。

“六血魔”派老四武鎖柱去跟黎雪初打交道。這是因為武鎖柱曾在昆明治病住過一段時間,比較熟悉昆明的情況且能操一口勉強混得過去的昆明話;另外,他是“六血魔”中外貌最斯文的一位,而且比較有耐心,又擅長忽悠,這樣就容易跟智商有點兒問題的黎雪初溝通。

別看武鎖柱是喝血魔鬼,舉凡文明世界的那一套比如駕駛汽車、摩托車、交誼舞等等他都擅長,最近正在刻苦學習外語,甚至還動著學高爾夫球的腦筋,總之,這是一個聰明絕頂而又緊跟時尚的角色。憑此,以及那份超人的忽悠功夫,他很快就跟黎雪初成了哥們兒。至於其他五魔,那當然是不必也不適宜出麵的。武鎖柱把黎雪初哄得很到位,天天見麵,喝酒、飆車、騎馬,玩得不亦樂乎。

這樣過了十來天,武鎖柱就開始往主題上引了。他問黎雪初是否去過緬甸。後者愣了一下,答非所問,說他有個叔叔在密支那。武鎖柱於是就說起了密支那,把那個比昆明小的港口城市吹得天花亂墜。黎雪初聽得一愣一愣的,許久才回過神來,說他要去密支那叔叔那裏玩一陣,如果住得慣,還準備長住。武鎖柱見對方上鉤,就把話題一轉,說到了從昆明到密支那路途遙遠、交通不便、野獸出沒、盜匪攔劫什麽的。黎雪初對武鎖柱很是佩服,覺得這位大哥本領高強,人也仗義,於是就說哥哥您和我一起過去吧,咱們結伴而行,既安全又不寂寞。武鎖柱說我去當然沒問題,這條路我跑過好幾次了,問題是如果碰上野獸、土匪什麽的,隻怕我一個人對付不了,所以我還得請幾個朋友當保鏢。黎雪初大喜,說那最好了,他們的費用由我來承擔就是了。

武鎖柱又哄他說,如今解放了,是共產黨坐天下,隻怕他們不讓咱們成群結隊去國外,所以還得講點兒策略,我還得請熟悉邊境小道的朋友帶我們繞過解放軍崗哨哩。這事你得保密,否則一旦讓人家知道,設個圈套讓咱們鑽進去,人家是立了功,而我們就得吃官司了,明白嗎?

黎雪初不但明白,而且還能舉一反三。因為在其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已經七八次因打架、砸店家、調戲婦女而被國民黨警察局拘留過,少則一兩天,多則五六日,時間不長,但經驗不少。第二天,他一見武鎖柱的麵就做了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動作:脫鞋!脫鞋幹嗎呢?原來他已經做好了被捕的準備,被捕後怎麽辦?越獄啊!抗戰時昆明駐紮過許多美國軍人,經常放映電影,其中不乏越獄情節。黎雪初是個電影迷,而其老爸由於生意上的原因跟美軍也有聯係,所以隻要美軍軍營放映電影,他總是能夠入內觀看,人家還給他準備最好的位置,還提供咖啡、巧克力、冰淇淋、水果、餅幹。美國電影留給他的越獄印象通常都少不了銼刀,用來銼手銬、牢門。黎雪初於是就尋思,如果他入獄了,那也越獄,所以得提前準備銼刀。前麵說過,黎雪初有維修的嗜好,對於工具運用得心應手。於是就從老爸的五金鋪子裏拿了兩把嶄新的什錦銼(即用於手工配鑰匙的袖珍銼刀),拗斷,割開鞋底藏於其內,又縫好。他的維修本領在補鞋上也得到了實際應用,竟然縫補得天衣無縫,瞞過了看守和專案組;而且還打了活結,想取出時隻要找出塞在縫隙裏的線頭,一抽一拉就可以把線縫拆開了。

武鎖柱當時隻覺得這小子傻得可愛,嘴裏讚不絕口,心裏卻在偷笑。哪知僅過了兩天,黎雪初竟然真的折進了局子!

黎雪初折進局子的原因很簡單,也很雷人:他的老爸黎邦雨新弄了一輛吉普車,是請人用自己的零部件裝配起來的,零部件全是美國貨,裝配的技師是昆明有名的汽車專家,“二戰”時為美軍汽車隊服務的。這輛車無論外形還是內在性能都很牛,黎雪初一眼就看上了,於是向老爸提出想要它。老爸對這個智商有些問題的兒子疼愛有加,以往黎雪初想要什麽都是有求必應,但這次卻無法滿足,因為這輛吉普是應駐軍要求替部隊特製的,人家定金也付了。黎雪初跟老爸話不多,老爸一拒絕他扭頭就走。回家跟老媽說,老媽對這傻小子的疼愛就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有求必應,而是頂級溺愛。她給丈夫打電話說這事,提出哪怕給兒子開幾天也好,遭到堅決拒絕。黎雪初還是不吭聲,扭頭就走。走到停車的地方,一把火就把這輛新占普給燒了。於是,警察就把他抓進了局子。

黎雪初一出事,“六血魔”頭痛了。原先說得好好的事兒,立馬就可以付諸實施了,哪知突然節外生枝發生了這麽一個意外。往下該怎麽辦?“六血魔”討論下來,認為密支那立腳問題非黎雪初不能解決,所以必須把這傻小子從局子裏撈出來。怎麽撈法?“六血魔”認為如今共產黨執政,已經不可能用花錢的法子解決了,這樣,隻有讓黎雪初自己越獄脫逃。越獄的工具,黎雪初已經在鞋底裏藏著了,需要做的是取得溝通,約好日期後提供接應,成功後如果條件允許也就不必停留了,直接往密支那方向奔就是。反正中緬邊境那邊“六血魔”有可靠關係,有人帶路,抄小路去密支那安全便捷。

往下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與關在看守所裏的黎雪初取得聯係。武鎖柱先從黎雪初的一個哥們兒小牛那裏打聽到黎雪初關押於二分局,那人已經去給黎雪初送過東西,說單子上顯示的編號是“0069”。往下的活兒,就需要看守員協助了。“六血魔”老大羊祜娃於是就指示武鎖柱去物色對象,建立一個特殊關係,這次好用,以後也許還能使用。至於代價,那沒有問題,對方隻要肯幫忙,價錢由他開。

武鎖柱在昆明還是有些社會關係的,且本人也活絡,擅長交際,很快就和二分局看守所一個名叫陳猛的留用看守員搭上了關係。當然,剛開始也就是吃吃飯喝喝茶之類,錢也沒給,隻送了些禮品。原打算等過幾天攤牌時再給錢,哪知天有不測風雲,正當“六血魔”做好準備要通知黎雪初行動時,陳猛的老爸病故了,他是長子,按規矩得主持辦理喪事。這個情況,“六血魔”也沒法幹涉。羊祜娃於是就讓武鎖柱封一筆錢鈔,以朋友名義前往陳宅吊唁,可以趁機把話先點一點。武鎖柱登門吊唁,送的喪儀使對方很是激動。於是就要求對方方便時提供看守所的最新情況,大大小小的都要。陳猛當下一口答應。

陳猛在看守所同事中有一個鐵哥們兒——施貴寶,兩人本是表兄弟關係,當初陳猛是由施貴寶介紹進去的。本來,陳猛的老爸去世,施貴寶也應該去相幫料理喪事的,但因為看守所人手緊,也就不便開口請假。陳猛收了武鎖柱的錢鈔接受委托後,盡管忙碌,但每天還是去附近的工廠門衛室借用電話機給施貴寶掛一個電話了解一下看守所的情況,好提供給武鎖柱。這樣,施貴寶無意間就把忘記請人剃頭挨了小許班長的批評之事說了。

正巧這幾天昆明市在集中抓捕反革命分子,聲勢頗大,“六血魔”一夥擔心夜長夢多,隻想盡快出境去密支那。因此,聽陳猛一說理發之事,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於是就派老五盧海卿、老六顏天慶去物色一個剃頭匠混入二分局看守所通知黎雪初越獄。這樣,倒黴的章必祥就不幸中彩!

事先,武鎖柱已經在看守所附近租了房子作為接應點,於是立即入住。當晚,果然接應到了一名越獄逃犯。可是,那人並非“六血魔”日盼夜想的傻小子黎雪初,而是素不相識的朱越翠。因為前往接應的是老五、老六,他們從未見過黎雪初,見一黑影挖牆洞鑽出來,隻道是黎雪初,上前捂嘴鎖喉抬起就走。等到武鎖柱發現弄錯了對象時,事情已經沒法挽回了。按照慣匪“不留活口”的原則,“六血魔”就把朱越翠勒死後扔人了池塘。

這樣一來,看守所肯定加強警戒了,黎雪初的越獄計劃就泡湯了。老大羊祜娃甚為惱火,把老五、老六數落了一頓。那二位挨了罵,心裏很不好受,匪性發作,就去把章必祥的兒子給殺了。當然,這是兩人擅自行動,“六血魔”的其他成員並不知曉。否則,這種明顯於己不利之舉還不是更要挨老大的罵啦?

即使此舉不為其他成員所知,此刻“六血魔”也已經覺得各自的頭都大了。因為近兩三天政府的抓捕行動有增無減,連鄰村一個沒有什麽名氣也從未打出過字號隻是跟一夥土匪混過幾天的二流子,昨天也被綁到公安局去了。如果公安局知道赫赫有名的“六血魔”竟然藏身於省城,那還不立馬出動重兵前來捉拿?因此,他們眼下別的不考慮,隻指望盡快滑腳溜到密支那去。可是,去密支那必須有黎雪初這傻小子,否則隻怕頭天抵達,第二天就會引來當地黑社會,第三天要麽逃,要麽拚一場,最後讓人家政府軍給剿了。所以,一定要把這傻小子從看守所裏撈出來!

那麽,如何撈呢?“六血魔”議來議去,最後作出了一個晾人決定:劫獄!

 

五、識破機關

 

回過頭來,還是說專案組這邊。經過反複討論,大夥兒決定盯著黎雪初訊問,相信謎底就在這小子肚子裏藏著。

專案組對參加訊問的人員作了精心安排,一共五位:魯大個兒是首選,原因一是他已經跟黎雪初打過交道,二是其相貌有點兒嚇人,表情也豐富,前一秒鍾還笑容可掬和藹可親掏心掏肺,眼睛一眨立馬凶相畢露,估計對付黎雪初這樣的對象最為合適;當然,還需要唱白臉的,於是就推出代一汀、老馮;還要一個耐心特好的,那就是黏乎勁十足的儲強了。另外,還叫上了小許,他是看守所的班長,去參加提審也許會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五人開了一個會,對情況進行了研究,設計了訊問方案。

根據對黎雪初平時情況的調查,偵查員知道這個對象有點兒“二”,智商確實成問題,但是估計也有點兒故意裝瘋賣傻。對於黎雪初這樣的對象,偵查員認為用“唬”的方式可能奏效。於是,4月23日訊問一開始,魯傑就秋風黑臉地衝黎雪初凝視了兩三分鍾,看得這主兒渾身不自在,眼神飄移不敢對視。然後,魯傑拿出了一張照片,讓代一汀拿給黎雪初。黎雪初隻瞧了一眼就大驚失色、渾身顫抖。問他幹嗎抖,他語不連貫地說:“這……這是……老朱啊!”——看守所盡管規定用編號互相稱呼,但同監房人犯還是會互相透露姓名什麽的,因此黎雪初知道“0103”姓朱。然後,黎雪初又說,“老朱不是逃出去了嗎,怎麽死啦?”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魯傑說:“黎雪初,如果你有老朱那樣的機會,你會越獄逃跑嗎?”

黎雪初不答,也不看偵查員,卻把一條腿蹺起來,右小腿擱在左大腿上,一隻手撫摸著鞋子。這個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動作,在一個拒絕回答問題的人犯身上出現,就很容易被視為“傲慢”、“變相抗拒”之類。因此,魯傑喝令他把腿放下,好好坐著回答問題。

腿是放下了,問題卻不回答。黎雪初提出想抽支煙,他的要求得到了滿足。可是,抽一支煙那麽點兒時間,黎雪初就重複了三次先前架腿、撫摸鞋子的動作,每次都是偵查員警告後方才放下。第三次偵查員老馮警告後,魯傑覺得有點兒問題,於是就冷不防指著黎雪初右腳的那隻鞋子暴喝一聲:“脫下來!”

黎雪初嚇了個哆嗦,手一抖,快要抽完的香煙掉在地上,慌慌張張道:“幹嗎脫下來?那裏麵又沒藏著啥東西!”

這就是欲蓋彌彰了。鞋子到了魯傑手裏,他翻來覆去裏裏外外擺弄了一陣,未有發現。而看黎雪初的神色,卻是愈加驚惶了。於是,就斷定鞋底裏藏有秘密。小許喚來一個看守員去拿剪刀。拿來剪刀剖開線縫,真相大白:鞋底裏藏著拗斷的什錦銼,一截一截縫於其內,由於是橫向縫的,所以對鞋子進行拆檢時沒有發現。

再看黎雪初,奇怪的是此時他不再驚惶,神情冷漠地看著偵查員檢查,就仿佛那雙鞋子是從別人腳上脫下來的跟他沒有絲毫關係。這小子的腦子時好時壞,估計此刻受驚過度出現了短路,因此反倒不害怕了。偵查員於是問他這是怎麽回事。用黎雪初後來的解釋,說是之前倒也並非存心抗拒,而是因為確實記不起那是怎麽回事,而現在腦子短路後反倒記起來了,於是就把他最近跟“馬先生”(武鎖柱對黎雪初、看守員陳猛、黎雪初的哥們兒小牛等一律自稱姓馬,是回族)的交往一五一十說了一通。除此以外,他就說不出更多的內容了。

專案組對黎雪初所說的情況進行了分析。由於之前理發店老板章必祥已經說到了那個自我介紹是“六血魔”老五的“北京猿人”,於是大家就往“六血魔”方麵去想。正好前幾天省公安廳發下了一本小冊子,裏麵有“全國各省、直轄市、自治區建國前特別重大犯罪分子”的名單中屬於雲南省的相關案犯的資料介紹,其中對於“六血魔”的介紹比較詳細,根據黎雪初對“馬先生”外形、相貌的陳述,專案組判定所謂“馬先生”即是“六血魔”裏排行老四的武鎖柱!

弄清了對方的身份,往下調查就順利多了。專案組立即對黎雪初的背景進行了調查,於是,其叔父黎邦堅在密支那的情況就攤到了偵查員的麵前。然後,很快就得出了結論:“六血魔”意識到他們已經無法在國內安全待下去,意欲越境逃往密支那藏身,之所以要把身陷囹圄的黎雪初營救出去,就是為了利用其與黎邦堅的那份特殊關係,以便可以在密支那立足。

案情報往昆明市公安局,專案組還附上了一份報告,請示領導決定往下的偵查是由現專案組繼續進行下去呢,還是另行組建新的專案組。這是因為魯傑的這個專案組是政保條線的,而“六血魔”則屬於刑事案件,那時的刑事偵查是歸屬於治安條線的。市局領導經過研究,決定該案仍由現專案組負責偵查,人手不夠可以從治安部門抽調。至於這個案件的性質,待偵破後再視情而定,與目前的偵查工作沒有關係。

4月26日,專案組舉行案情分析會,研究如何查摸“六血魔”的線索,將其緝拿歸案。黎雪初已經被關進看守所,“六血魔”對其的期望值雖然隨著形勢的變化有增無減,但他們顯然已經無法將其從看守所撈出去了——當時,誰也沒有想到“六血魔”竟然在撈人不著的情況下,幹脆動起了劫獄的腦筋——-從他們那個角度來考慮,隻有一點似乎還可做做:動黎家其他人的腦筋,當然不能來硬的,隻能像跟黎雪初打交道那樣,來軟的,忽悠哄騙,以便能把他們介紹給黎邦堅。因此,專案組決定對黎家進行秘密監控,希望能夠發現“六血魔”的蛛絲馬跡。

除此之外,還有線索可以追查。一是“六血魔”是如何獲得黎雪初編號信息的?這需要有一條與看守所直接或者間接的途徑,查到這條途徑,或許就能順藤摸瓜發現“六血魔”的線索。二是“六血魔”是利用看守所正好缺少剃頭匠的機會強迫理發店老板章必祥進入二分局看守所向“0069”傳遞越獄信息的,那麽,“六血魔”是從哪裏得知看守所內的這個信息的呢?

於是,就決定從這兩個方麵進行調查。這都需要熟悉看守所的同誌去做,專案組成員、看守班長小許就顯得重要了。專案組進行了分工:副組長老周負責主持對黎家成員進行監控,另一副組長魯傑則負責主持對上述兩條線索的調查。魯傑對小許說,我現在聘請你當我的顧問,不用幹其他事兒,隻要在我谘詢看守所的情況時及時回答就行了,當然,你如果能夠發揮主觀能動性主動獻計獻策,也是好的,但不要獻得過多過勤,那樣的話容易打擾我的思路。魯傑說我估摸這兩樁調查都得在看守所進行,我們幾個人就到看守所去臨時辦公吧。

看守所的工作人員活動室成了偵查員的臨時辦公室,唯一的一張不知哪年讓會木工活兒的人犯打造的乒乓球桌就是大夥兒的辦公桌。專案組開始辦公,魯傑對“許顧問”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看守所在押人犯的編號,外麵的人是通過什麽途徑獲知的?

小許告訴魯傑,人犯編號一般都是對內不對外的,隻有一種情況下除外,那就是當家屬或者親友給在押人犯送物品時,看守所要把物品一樣樣登記,一式三份,讓送物人核對無誤後簽名,看守所、收物人犯、送物人各執一份。為防止內外以事先約定的方式進行串供,所以給人犯的那份清單上送物人的姓名是剪掉的,不過清單上麵可以看到人犯的編號。

魯傑大喜。如此,隻要查一下看守所的存根,就可以知道有哪些人給黎雪初送過物品了!

查下來,給黎雪初送物品的一共有四個人:一個是黎雪初的母親柳氏,一個是黎家的女傭張氏,還有兩個就是朋友了,一個名叫沙強,一個是小牛。查到了沙、牛兩人的住址,偵查員登門調查。於是,就從小牛嘴裏得知曾有一位“馬先生”在黎雪初被捕前與他們一起飆車、騎馬、喝酒、跳舞什麽的耍得蠻好。沒幾天黎雪初放火燒車被捕了,他因為與黎雪初是鐵哥們兒,就去看守所給其送東西。次日,“馬先生”來找他問黎雪初的情況,得知他往看守所送過東西後,就要求看那張清單,看過清單後掏出了十萬元(舊版人民幣,合新版人民幣十元)現鈔給他,說原本應該他去送的,現在小牛你去送了,謝謝你,這錢你收下,算是我對黎雪初的一點兒心意。

偵查員於是判斷,這就是“六血魔”知曉“0069”乃是黎雪初編號的原因了。那麽,“六血魔”又是如何獲得看守所沒剃頭匠的信息的呢?這是魯傑向“許顧問”提出的第二個問題。這個問題有點兒複雜,“許顧問”也不知曉,他隻好把看守所人犯此次理發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大夥兒對此情況進行了分析,認為這個信息肯定是看守所的工作人員透露給外界的,而且透露得非常及時,基本上就是小許剛批評過留用看守員施貴寶後,信息就給透露出去了。分析到這裏,小許忽然想起當時他剛對施貴寶發過火,意猶未盡還想說幾句時,有人來叫施貴寶去接聽電話。這個信息,會不會就是施貴寶接聽電話時給透露出去的呢?

於是,就立刻找施貴寶了解。把施貴寶叫到活動室開門見山一問,果不其然,他確實把挨小許班長一頓數落之事在隨後接聽電話時向來電人提了提,一訴委屈。那麽,來電者是誰呢?是施貴寶的表弟、看守員陳猛。陳猛那時請假辦喪事,忙碌之中不忘關心所裏的工作,打電話來向表兄了解,於是施貴寶就順便說了說理發的事兒。

這時,陳猛已辦完喪事來看守所上班了。魯傑讓小許把他叫過來,問他那天是否打過電話,施貴寶跟他說了些什麽。陳猛倒也老實,一五一十就把他跟“馬先生”交往的情況說了。他是留用看守員,還保持著舊時看守所獄卒的那種觀念,認為接受外人委托替朋友辦點兒與在押人犯溝通之類的小事是正常行為。而“馬先生”其實什麽要求也沒提,隻是讓他時不時說說看守所裏的隨便什麽事兒就行了,那相當於吃酒喝茶時的閑談,又算得了什麽?

可是,到了專案組手裏這就算事兒了。魯傑問陳猛,你聽說過“六血魔”嗎?陳猛點頭。魯傑說你新結交的朋友“馬先生”就是“六血魔”匪徒之一啊!陳猛於是就意識到闖下大禍了,嚇得臉色蒼白,回過神來一個勁兒向魯傑求饒。魯傑說饒不饒你之權不在我的手裏,而在你接下來的表現。你是穿製服的,這些都懂,我也不跟你多說了,眼下你隻有一條路可走:協助政府打探那個“馬先生”的消息,將功折罪。

專案組另外還安排小牛也協助打探“馬先生”,因為從武鎖柱的角度來說,他可能急切想知道黎雪初在看守所的消息,那就要找陳猛,但他可能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不敢找,那就會退而求其次找小牛,畢竟小牛跟黎家是保持著聯係的。

那麽,這兩步棋走得是否到位呢?

 

六、釣魚

 

專案組對走這兩步棋寄予著很大的希望,除三個正副組長外,其他偵查員全部出動。因為需要晝夜監視,人手不夠,還臨時從市局和其他幾個分局抽調了一些警員來協助,其中還有幾名女警。可是,從4月28日起一連監視了四天四夜,“六血魔”方麵卻並無動靜。

後來得知,專案組的這兩步棋設計得還是對頭的,隻是由於驚弓之鳥般的“六血魔”防範之心過甚產生了誤判而未能成功。“六血魔”並非沒有想到通過小牛聯係黎家以多一條了解黎雪初案子進展情況的渠道,同樣也不打算放棄好不容易才搭上的看守員陳猛,而且已經付諸實施了。

“六血魔”中的老二龍秀水、老四武鎖柱兩人已經到過昆明市區,在小牛經常出沒的一個活動場所——“二戰”時美軍留下的溜冰場——旁邊的一家餐館二樓臨窗的一副座頭上喝酒,武鎖柱不時用一個單簡望遠鏡像看風景樣地對溜冰場進行觀察。他看到了小牛,於是就問老二要不要把這小子叫上來一起喝酒。龍秀水說現在我們是處在危險環境中,一切以小心謹慎為妥,先看看他帶沒帶“尾巴”再說。武鎖柱於是繼續觀察,一會兒果然發現小牛附近有一個“形跡可疑”的青年似乎對小牛特別在意似的。

專案組確實派了人跟蹤小牛,但都是擅長化裝和跟蹤的偵查員,不可能讓人家一眼就發覺。這個青年是普通遊客,與警方沒有什麽關係。可是,武鎖柱對龍秀水一說,後者接過望遠鏡也看了看,深以為然,於是兩人立刻結了賬離開現場。

龍秀水、武鎖柱返回南郊藏身地,將這個歪打正著的偵察結果一說,老大羊祜娃馬上作出了判斷:警方已經察覺到情況異常了,既然小牛被監視,那麽另一個陳猛顯然也難保安全。“六血魔”混到今日還個個保全著頸上之物,很大程度上與老大羊祜娃的果斷分不開。當下,老大的果斷又一次發揮了作用:停止跟牛、陳兩人的聯係,反正看守所的情況大體上已經掌握了,接下來的重點就是如何劫獄,把黎雪初安全地從看守所撈出來。

這個問題,“六血魔”之前數日一直在商量,他們設想了幾套方案,反反複複一套套進行評估比較,目前尚未最後決定。這樣,又過了兩天,到5月4日,“六血魔”的劫獄方案終於確定下來了。該方案的大體內容是:化裝成警察前往二分局看守所“提審”黎雪初,待看守員把黎雪初從監房裏提出來押到外麵的辦公區域時,老大發出行動信號,眾人一齊動手將辦公區域內的看守員製伏,或上綁堵嘴,或幹脆用匕首幹掉,行動必須快速、利落,不能發出異常聲響,以免驚動崗樓上的解放軍哨兵。一切搞定後,讓黎雪初換一套從看守員身上剝下的警服(當時昆明警方的警服,其實就是解放軍軍服,不過佩戴的胸章不同罷了),一幹人就可以大搖大擺地開門而出了。外麵已經準備好了交通工具(汽車或者馬車),離開看守所後,立馬逃離昆明,直接奔邊境逃往密支那。

於是,“六血魔”就著手做劫獄的準備工作了。他們為實施這套方案,需要警服、證件、提審人犯的公函、交通工具。至於武器,那倒是現成的,作為職業土匪,多年來他們一向是日夜槍不離身的。這時,“六血魔”發現,他們製訂的這套劫獄計劃實在太複雜了,為了準備警服、證件、蓋有公章的空白介紹信和交通工具,他們甚至不得不另外作案,而且作一次案還不夠。但是,這關係到“六血魔”每個人的生命安全,所以他們必須耐著性子去做,而且隻能做好,不能做壞。

5月6日,“六血魔”開始物色作案工具,這回派出的是老二龍秀水。這是老大羊祜娃的主張,之所以作此決定,是因為擔心“馬先生”的相貌已經被警方掌握,正在全市進行查摸,為其安全,也為“六血魔”全體的安全,所以他近日最好不要外出。

龍秀水這年三十八歲,他是一個長相、體態平凡到極點的男子,就是說,這人沒有任何特點,十足一個普通百姓,如果走在街頭人群裏,隻要他不想故意暴露而做些惹人注目的舉止出來,那即使是昆明市公安局經驗最老到的偵查員也不可能通過眼睛的觀察而對其有絲毫的懷疑。據說這樣的長相,最適合從事特工職業,龍秀水沒做特工而做了慣匪,發揮的作用其實是一樣的。

老大指派龍秀水出馬搞調查,還有一個好處:無論是“六血魔”要營救的正主兒黎雪初,還是小牛、陳猛,這三人都沒有見過這位老二,而曾是優秀獵人的老二如若遇到這三位,不用近身,老遠掃溜一眼就能認出來。因為這三人中,小牛他是用單筒望遠鏡看到過的,黎雪初與陳猛都有比較容易辨別的特點:黎雪初的額頭上有一條長約寸半的疤,那是小時候去鄉下玩耍時讓牛角挑著後留下的紀念;陳猛呢,有一個碩大的鼻子,在其五官中分外突出。

結果,龍秀水在二分區一個派出所附近的茶館裏往外麵大街上觀察時,竟然非常意外地看到了黎雪初!

這真是太震撼了!黎雪初那傻小子不是被關在二分局看守所裏嗎,怎麽跑到外麵來了?龍秀水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認錯人了,畢竟之前他從未見過黎雪初。於是定睛看看仔細,看來看去覺得沒錯,那年齡、身高、體態,特別是額頭上的那道疤痕,那不是黎雪初還會是誰呢?這時,正好鄰桌幾個茶客也看見了黎雪初,議論紛紛,說那不是黎老板的傻兒子嗎?不是燒了他老爸替部隊準備的那輛汽車給公安局逮進去了嗎?怎麽放出來啦?有人說,聽說那輛汽車已經由黎老板全額賠償了,另外還支付了一筆誤工費,因此部隊也就表示不予追究了,估計部隊領導跟公安局打了招呼,人就放出來了嘛。

這個說法不被其他人所認同,於是就爭論起來,驚動了另一副座頭上一個鼻子有些歪的小老頭兒。有人稱其為“莫大爺”,說您老是黎老板的鄰居,應該清楚是怎麽回事,請您說一下。小老頭兒於是就清了清嗓子發布了一條新聞:黎家少爺是由黎老板通過工商聯出麵向公安局保釋出來的。保釋,意思就是擔保什麽什麽內容後釋放,以後怎麽處理還沒定,因為案子還沒有撤銷;弄得不好,或者黎少爺出來後還是整天在外麵亂耍,弄些事情出來,那隨時還要逮進去的。這不,黎少爺這是去向派出所報到,作一個登記,聽說以後他每隔三天要去一趟派出所,報告自己這三天裏去了哪些地方、接觸了哪些人、做了些什麽事兒。

龍秀水聽著,方才最終確定這小子真是黎雪初。原先打算冒險劫獄把這傻小子從看守所撈出來的,沒想到竟然老天保佑,黎雪初被保釋出來了,那不是大大方便他們哥們兒行事了嗎?

黎雪初怎麽保釋了呢?這是專案組經過反複研究後下的一步棋。5月2日、3日,專案組連續兩天開會分析“六血魔”的情況——

新中國成立後,“六血魔”成了喪家之犬漏網之魚,老實說,至今還能夠混在社會上而沒讓人民政府給剿了,一是他們運氣尚可,二是本領了得,三是多年來積蓄的贓款贓物發揮了作用。但是,隨著形勢的穩定、鞏固和發展,根據解放較早的內地經驗來看,留給“六血魔”繼續逃避法律製裁的空間將會越來越小,直至徹底失去。這一點,“六血魔”自己其實比誰都清楚。因此,這一陣他們肯定焦灼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終日苦苦思索著越境外逃之法。專案組目前對於他們是如何想的不得而知,不過大體上可以摸索到他們的思維軌跡,逃得掉就逃,逃不掉就拚,反正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所謂拚,一是跟軍方、警方死磕,二是對無辜百姓大開殺戒臨死拉一批人墊背。因此,專案組認為應當迅速查找到“六血魔”的蹤跡,一網打盡,不給“六血魔”再次作案的機會。

而其時距之前下的那兩步棋已經整整四天,情況卻不容樂觀。分析下來,大夥兒認為以“六血魔”的那份老奸巨猾,或許已經察覺警方正利用小牛、陳猛“釣魚”。否則難以想象他們處於這等緊迫的當兒,怎麽突然就切斷了跟牛、陳的聯係。因此,現在已經不能指望之前設置的那兩步棋能夠奏效。

其實,專案組手裏還剩一枚棋子,那就是黎雪初。這也是“六血魔”夢寐以求想得到的一枚棋子,之前他們圍繞著小牛、陳猛亂轉,就是為了得到這枚棋子。那麽,如果現在把這枚棋子送到“六血魔”跟前,他們將會作何反應呢?答案似乎隻有一個:迫不及待地與黎雪初取得聯係,立馬行動,逃離昆明徑奔密支那。於是專案組就尋思,何不將黎雪初釋放出去,圍繞其織就一張大網,隻待“六血魔”前來接觸,即可一網打盡。

專案組把這個方案報上去,先是遭到了領導的否定,理由是這件事風險太大。“六血魔”是滇桂兩省著名的匪幫,解放前國民黨警方對其的評價是“作案手段神鬼難測”,這個評價或許過頭了些,但也並非空穴來風。因此,一旦方案被“六血魔”察覺,也許會導致他們鋌而走險,不但殺了黎雪初,甚至大開殺戒製造社會混亂。

方案被領導否定後,專案組再次開會研究。大家議來議去,認為要想迅速解決“六血魔”一夥,利用黎雪初“釣魚”是唯一的法子。這樣,專案組就決定再次上報該方案。

市公安局領導反複研究後,改變了原先的觀點,決定批準這個方案。不過,畢竟這是一個冒險計劃,一旦出事,後果難料,所以還得報上級批準。那時還沒有政法委,而是軍管會和市委,一把手是穀景生。方案報上去,馬上就被批準了。

方案是批準了,做起來還是挺費事的。鑒於“六血魔”的老奸巨猾,專案組要把釋放黎雪初一事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不能讓他們有任何懷疑。黎雪初犯案的因由是焚燒汽車,新中國成立初期,一輛汽車不但價值驚人,而且無處可買,因為那時咱們國家自己還不能製造汽車,進口吧,渠道少得可憐,隻有蘇聯那邊可以提供少量,但價錢開得不低,還得用外匯或者物資去換,所以能不進口就不進口,先把舊社會留下的破車湊合著用起來再說吧。縱火罪本就是頗受重視的一種案由,而被燒毀的又是一輛汽車,這種罪行在那時候判無期徒刑、死刑的也有。因此,要把黎雪初釋放,先得找一個社會上說得通、也容易使“六血魔”相信的理由。

黎雪初的老爸黎邦雨自從兒子折進局子後,愁白了頭,生意也顧不上做,整天想著的就是怎麽營救黎雪初。他先向部隊車主再三道歉,賠償了一筆超出原購車款30%的錢款;然後四處奔波,想找到跟警方說得上話的人向政府求個情法外施仁寬恕其子。當時,能夠跟政府說得上話的隻有民主人士。黎老板找到了兩個,他們確實也去拜訪了領導,但得到的回答是“共產黨不興說情這一套,政府會嚴格依法公道辦事的”。這樣,就等於斷了黎老板的救子之路。但他還是在作著不懈的努力,忽然想到自己是工商聯委員,於是就求到了工商聯門上。那時的工商聯,是暫時替代工商局的權力部門,舉凡開業、歇業、投訴等事宜都是由該部門處理的。因此,黎老板抱著很大希望。

正好專案組也想到了由工商聯出麵保釋黎雪初,好給社會上一個似乎是“公對公”動作的印象,容易使人相信這是黎邦雨努力的結果,從而讓“六血魔”對此舉不致生出疑問。當然,具體還得有一個說得通的理由。大夥兒議了一陣,找到了保釋黎雪初的兩個理由:一是這人智商有問題,是個疑似精神病患者,關押期間曾有發作,故讓其家屬保釋出去診治;二是其犯罪情節似與智商有關,情有可原,且被焚燒的汽車的所有權尚未轉給部隊,事後其家屬又已經在經濟上予以積極賠償,因此屬於可以從輕的範圍。

一切都考慮定當後,專案組就請二分局與市工商聯聯係,由其出麵保釋黎雪初。當然,不會說這是由於偵破“六血魔”專案的需要,事實上,這一點連二分局具體負責黎雪初縱火案的承辦人員也不清楚。市工商聯已經接受了黎邦雨的委托,隻是聽說那二位著名民主人士去說情也給領導彈回來了,所以幾個頭頭腦腦心裏都有些忐忑,擔心去說情不奏效,徒增煩惱。幾個負責人正商議著是不是用發公函的形式跟公安局先取得溝通的時候,警方竟主動找上門來提議由工商聯出麵保釋黎雪初,這真是送上門的好事兒!

這樣,黎雪初就於5月6日上午八時半保釋成功,由其父開車接回家。其父隨即赴工商聯去拜謝,黎雪初則由表弟陪同著去管段派出所報到。他從派出所出來時,正好被“六血魔”中的老二龍秀水看到。

當下,龍秀水立刻返回南郊藏身地。“六血魔”其他五魔聽說此事,禁不住興高采烈,感歎“天助我也”。本來,因為情勢緊張,隨時防備警方會查到他們的藏身地,他們已經停止喝酒了,但這天午餐卻破了例,老大說上兩瓶酒吧,每人喝兩杯助助興,活躍活躍思維,看下一步我們該怎麽走。

於是,午餐就成了一個專題討論會。老五盧海卿、老六顏天慶主張趁熱打鐵,當天傍晚立刻下手,前往黎宅劫持黎雪初離開昆明。這個主意遭到了其他人的反對。首先,由於之前發現小牛被監視,以此推測警方對黎雪初肯定是特別關注了;其次,即使黎雪初沒被監視,他們在成功劫持黎雪初後,由於前往與密支那接壤的中緬邊境有八百餘公裏路,途中為避開各地警方的追捕攔截,還得繞道而行,因此不可能迅速趕到密支那。而黎家呢,隻要黎雪初一被劫走,警方必定插手,前因後果一分析,難保推斷不出他們的圖謀。到時候,隻要往密支那黎邦堅那邊悄然通報一聲,黎大亨還不怒發衝冠,立馬安排專人“恭候”,隻等他們一到立刻下手。到那時,還有他們“六血魔”的活路嗎?

這樣,“六血魔”就否定了老五老六的主張,最後決定還是通過黎雪初的那位鐵哥們兒小牛先跟黎雪初取得聯係,不必提及“馬先生”什麽的,隻要把黎雪初約出來玩玩即可。以黎雪初的秉性,玩耍一次後哪裏還按捺得住?還不是玩性大發盤算著四處轉悠?那時候,隨便瞅個機會就可將其神不知鬼不覺地拉上,奔密支那他堂叔那裏旅遊去。

不過,上次曾經發現小牛是受警方監視的,現在去是否有些冒險?老大分析:回想老二、老四那次偵察回來所報告的情況,並沒有確鑿證據能夠表明小牛果真受到警方監視,僅僅是懷疑,關於這點尚需要調查,所以,宜先派人去查摸後再作計議。而老四已經不適宜出麵了,這回由老三盤峰出場。

 

七、落網

 

5月9日午後,盤峰化裝成馬車夫,趕著一輛馬車悄然出現在小牛家附近。根據武鎖柱之前對小牛的了解,他每天中午會去醫院給其長期住院的母親送飯,在醫院待上一個小時,於十二點過後回家吃飯。盤峰是一個比較細心也比較膽小的土匪,為證實武鎖柱所言情況是否屬實以及觀察小牛是否受到警方的監視,他昨天已經以同樣的裝束趕著馬車來過一趟了。他看見了小牛,沒發現有便衣跟蹤。即使這樣,盤峰今天還是照樣跟蹤觀察了一遍,直到確信沒有危險時,方才決定行動。

馬車在小牛身邊停下,盤峰衝他點頭微微一笑,輕聲說:“我是公安局的,小牛你上車,有話要交代。”

二十三歲的小牛自從接受警方關於發現“馬先生”線索立刻報告的指令後,很是興奮,自我感覺已是半個偵查員。當下一聽這話不疑有他,立刻上了馬車。這樣,盤峰已經初步斷定這小子是個危險分子。他一邊趕著車,一邊慢聲細語地問:“這兩天情況怎麽樣?”小牛因為對盤峰的身份毫不懷疑,所以口無遮攔,說他每天都在留意,那個“馬先生”一直沒出現過。

如果是以前,以盤峰嗜血成性的秉性,小牛這句話多半是其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了,盤峰可以一邊趕車一邊掏出匕首往他腰眼裏來一下,不喝這小子的血已經算是便宜他了!可是,此一時彼一時,眼下的形勢已經今非昔比,他得小心再小心,收斂複收斂,因此,也就沒發作,還是裝模作樣地說了幾句,讓小牛多加注意,有情況及時報告。小牛不知自己已經在閻王殿門口轉了一圈,僥幸死裏逃生回到人間了,還樂嗬嗬地跟盤峰笑著大點其頭,揮手再見。

“六血魔”於是確認警方已經掌握了他們的信息,正在追查武鎖柱。這樣,他們打算通過小牛與黎雪初續上關係的計劃就落空了。“六血魔”於是對情況重新進行了分析,認為既然小牛已經聽命於警方,那麽黎雪初肯定也在警方的掌控之中,現在甚至可以斷定這小子的保釋乃是警方的計謀,人家是想將其作為誘餌來釣魚。那麽,往下應該怎麽辦呢?老大決定幹脆耐住性子暫不動彈,閉門不出,與對手比耐心,等到警方失去耐心,以為他們已經離開昆明的時候再作計議。

“六血魔”的這個動態,專案組當然無法知曉,盡管這批偵查員中不乏能人高手,可是在沒有任何跡象的前提下,即使請福爾摩斯出場也沒用。這樣,警匪雙方就在這種情況下不聲不響地對峙了四天;5月13日晚上,專案組舉行案情分析會,對“六血魔”毫無動靜的狀況進行了分析,這夥慣匪是已經離開昆明前往他地了呢,還是仍舊隱藏在本市的哪個角落裏等候著機會?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六血魔”應該還在昆明市躲藏著。

於是,專案組就決定設法將“六血魔”從藏身地逼出來,讓他們活動活動,隻要一活動,就有望發現其行蹤。隨即就製訂了一個敲山震虎之計:出動昆明全市的軍警、民兵,在全市範圍內進行聲勢浩大的清理戶口行動,凡是沒有常住戶口也未向管段派出所申報過臨時戶口的,一律屬於清理對象,視情處置。

敲山震虎行動於次日開始實施,為期三天。事後得知,“六血魔”確實受驚不小。那是5月14日下午,鄉裏派出的一支十多人的武裝民兵忽然來到“六血魔”藏身的村莊,挨家挨戶進行檢查。“六血魔”個個經驗老到,一看這情勢便知對方未曾掌握其藏身何處的確鑿情報,否則哪有派十幾個民兵來的,真動起手來,隻怕還不夠他們“六血魔”過殺人癮的。但是,不能交手,否則就會暴露行蹤。於是“六血魔”一幹人迅速從後門溜了出去,鑽進了洞穴。民兵確實不過是奉命例行檢查,不知“六血魔”竟然就在他們眼皮底下溜走了。

但“六血魔”因此被敲山震虎震著了,當晚就商議如何應對,一番討論後,最後決定還是藏身原處,以不變應萬變。當然得隨時做好與可能再次出現的武裝人員對陣的準備,不過他們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真到那一步,也隻好拚了。

這樣躲藏了六天,到了5月20日,“六血魔”還繼續藏著,專案組這邊卻遭到了來自另外方麵的壓力。問題出在傻小子黎雪初身上。他保釋後沒幾天,由於季節原因,每年必發的“花癡”期到了。以往的這個時節,因為他二十歲時在這方麵惹出過事情,家裏對他是有防範措施的。今年呢,由於他坐了牢,現在又處於保釋階段,老爸生意上的事情又太忙,就疏忽了。於是,黎雪初就在19日那天出門玩耍時強奸了一個姑娘,而這個姑娘是附近駐軍的一個衛生兵,這天穿了便裝請假外出辦事,沒想到就遭了厄運。事後,黎雪初很快就被部隊抓獲,據說還挨了幾個兵的拳腳。

於是,如何處置這起案件就令專案組頭痛了。部隊首長去了市局,據說拍了桌子。市局來電讓專案組通知原承辦黎雪初縱火案的二分局承辦人員出麵速速將黎雪初重新收監,縱火、強奸二案並處,重重治罪。專案組好不容易搞了個敲山震虎,正等著“六血魔”受驚後出來跟黎雪初聯係,現在要把這傻小子收監,那前麵那番折騰豈不是白辛苦一場?專案組經過討論,就向領導要求延緩,但由於此案涉及部隊,所以未被批準。這樣,黎雪初終於被重新收監了,還是關在二分局看守所。

這個消息被一家報紙的記者獲悉,次日發了一篇豆腐幹報道。“六血魔”藏身的那戶大宅院主人酈鬆林是個老秀才,喜好閱讀,訂了數份報刊。而“六血魔”出於對外界形勢的關心,也是讓識字的武鎖柱天天把主人的報紙取來給大夥兒念念的,結果黎雪初被收監的消息就被他們知曉了。於是,時勢學習立刻停止,立馬討論此事。最後作出決定:三天之內動手劫獄,把黎雪初從看守所撈出來後,火速離開昆明。

而這時專案組也正在開會,研究黎雪初被收監後如何緝拿“六血魔”的問題。沒了誘餌,魚還是要釣的,那隻好用另外的法子了。這個法子有點兒難找,專案組一直討論到晚上也沒個結果。

當晚.昆明發生了一樁案件:五分局所轄的小板鎮派出所遭到六名歹徒的襲擊,三名值班民警被打昏後綁上手腳扔在一旁,所裏的武器、警服、民警的證件、鋼筆、筆記本、空白介紹信、公章、手銬、少量現鈔、沒收的贓物等幾乎全部物品被洗劫一空。

專案組長錢益民是市局副局長,案發後不多久就知曉了該案。當時,他也沒往“六血魔”幫夥上去靠。次日上午,他參加每天一上班必開的局領導工作例會時,看到了關於該案的勘查報告和刑警跟受傷民警的談話筆錄,其中的“六名歹徒”引起了他的注意,又看到證件、警服、空白介紹信、手銬被搶等信息,忽然一個激靈:這夥歹徒會不會是“六血魔”?他們搶劫派出所難道是為襲擊看守所劫持黎雪初?

錢副局長也來不及跟專案組其他人商量了,當時就把這個想法在例會上說了說,引起了與會領導的重視。於是,一麵通知專案組直接去向負傷的三個民警了解情況,一麵先行進行加強防範、緝拿“六血魔”的準備工作。

專案組與三名民警談下來,獲取的歹徒特征與他們所掌握的“六血魔”特征相似處甚多,而且說話口音也是滇東南一帶的。於是,基本上可以認定該案係“六血魔”所作,其目的大致就是劫獄撈黎雪初了。這樣,從中午起,專案組就對二分局看守所進行內部控製,所有人員包括前來提審人犯的警察,一律隻進不出,辦完公事後集中一室不得亂走;電話機也由專人監管,隻允許接聽,不允許撥出。市局還特地調來了一個排的解放軍參加行動,按照專案組提供的方案進行臨時訓練,以便屆時順利緝捕“六血魔”。

襲擊派出所確實是“六血魔”所為,他們的目的是獲取警察製服、證件和介紹信,以冒充民警提審人犯進入看守所,然後出其不意殺死看守所的值班人員,將黎雪初帶走。他們根據看守所的警戒情況,把行動時間定在傍晚六點左右,因為這時看守所的警員隻有夜間值班的三四人,且都沒有武器。有武器的解放軍哨兵在看守所牆外的崗樓上,隻要動靜小,是驚動不了的。當然萬一驚動了,也有預案:神槍手早已瞄準了崗樓,槍聲一響就可解決問題。

“六血魔”一夥要算個個老奸巨猾了,卻沒一個意識到他們的計劃已經讓專案組窺破,此番前往的是一條不歸之路。

當天下午六時許,身穿警服的武鎖柱駕駛一輛偷來的車廂用帆布蒙住了的卡車來到看守所門前,一行六人下車,其實這時他們已經進入了埋伏圈,幾十支槍口上上下下已經對準了他們。六人叩門而進,專案組副組長老周以值班看守員的名義接待他們,也沒看證件,就看了介紹信。正登記時,辦公室前院子那一頭的夥房裏,十幾個“人犯”並排而出,兩人合扣一副手銬,由兩個看守員指揮著在院內排隊。老大羊祜娃看著不解地問:“他們這是於啥?”老周解釋說這些“人犯”是從監房裏抽出來到夥房後麵的工場勞役的,現在吃過晚飯進監房,按規矩要排隊、點名、報數什麽的。您幾位要麽先去提審室稍等一下,讓看守員把他們押進監房後,順便把你們要訊問的那個黎雪初開出來。

老大事先已經從陳猛那裏知曉看守所夜間值班的有三個看守員,尋思一會兒那兩個看守員把黎雪初開出來,正好三人都在場,一齊幹掉倒也省事,於是點頭讚同。老周就頭前帶路引領“六血魔”去提審室。他們出去時,正好那些“人犯”往監房方向過去,兩人一排從旁邊走過。“六血魔”壓根兒沒提防這些“人犯”,於是變故倏然發生了。冷不防聽見不知從哪裏發出的一聲哨響,“人犯”猛然發作,瞬間抖落了手銬,疾如閃電般向“六血魔”撲來!“六血魔”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被掀翻、壓倒,然後扣上手銬。

1950年7月27日,“六血魔”被昆明市軍管會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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