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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070:江城港商命案

(2021-08-28 09:03:14)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070:江城港商命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2年第08期

 文/易明佳

 

一、枯井女屍

 

1963年5月17日,深圳邊防檢查站向廣東省公安廳邊防局通報:一位名叫季留鳳的香港商人自本年4月16日在深圳羅湖邊境通道經邊防檢查入境後,未能在規定的一個月時間內出境。

深圳邊防檢查站是我國建立最早的邊檢站之一,建立於1950年7月1日,當時名叫“廣東省人民政府公安廳邊防局深圳檢查站”,正團級建製,隸屬於廣東省公安廳邊防局。之後,由於需要,曾作過幾次調整:1952年1月,該站劃歸軍隊係統,由中南公安部隊所屬公安十師領導。同年7月28日,該站易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深圳邊防檢查站”。1956年9月起,由公安軍直接領導。1957年5月,公安軍撤銷,改歸廣東省軍區領導。到了1959年1月,劃歸廣東省公安廳武警總隊,其成員由解放軍轉業為人民武裝警察。1963年2月l日,深圳邊防檢查站又轉歸中國人民公安部隊廣東省總隊領導,編製不變。本案發生時,正是該站由公安廳轉歸公安部隊領導三個多月的時候。

據入境資料顯示,這個港商的基本情況如下:季留鳳,女,三十六歲,香港九龍“大德富商行”總經理,去年曾來參加過在廣州舉辦的秋季廣交會。1963年4月16日10時45分從深圳羅湖口岸入境,前往廣州參加春季廣交會,被廣交會組委會批準可在內地逗留三十天時間,按照規定她應該最遲在5月16日出境返港。當時沒有電腦,邊防出入境管理都是采用卡片製,邊檢站為每個出入境者建立一份卡片檔案,上麵記錄著每次出入境的時間、地點、事由、前往內地旅行的城市等基本資料,每份卡片上設一個編號,在護照上予以記錄,這樣,出入境檢索時就能很容易地查到。這種類似圖書館檢索圖書的管理方式簡單實用,也沒有電腦故障或者停電之虞,但有一個不足——沒法像電腦聯網那樣異地聯用。因此,當時規定無論出境還是入境,都必須在同一口岸的同一邊防檢查通道進出。而對於邊檢站來說,則有一項基本職能,即每天檢查匯總出入境到期者是否已經如期往返。5月16日晚,深圳邊檢站在匯總出入境人員材料時,發現季留鳳逾期未歸,於是就按照規定於次日上班後向廣東省公安廳邊防局通報了情況。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出入境逾期未歸是一樁很嚴重的事情:出境不歸,就有“叛國投敵”之嫌;入境未返,那或許就是“派遣特務”了。季留鳳逾期未返,這人又來自香港,自當重視。廣東省公安廳隨即啟動了對季留風行蹤的調查。這事兒,邊防局是不管的,負責國家安全的政保條線也是不管的——還沒斷定是敵特案子嘛,同樣的道理,刑偵部門也是不管的,那就交由治安部門去管。當然,省廳治安處接下了這活兒,不會自己去調查,不是說季留鳳是來廣州參加廣交會的嗎?那就指定廣州市公安局去調查吧。

廣州市公安局當天就完成了調查。季留鳳確係4月16日從深圳來到廣州,下榻於廣交會為參展外商指定的賓館;之後四天,她每天去廣交會展館參加商務活動,並與內地商家上海外貿公司簽訂了采購兩千台“華生”牌電風扇、兩千箱“梅林”罐頭食品的合同。第五、第六天,她在廣州市內訪客會友,委托下榻的賓館購買了第七天前往上海的火車票。4月23日,她離開廣州去了上海。

往下,因為尚未立案,所以就不屬於廣東省警方調查的範圍了。於是,季留鳳逾期未出境之事就上報到公安部邊防局。當時,類似這等隋況少而又少,也就特別受重視。5月18日,公安部通知上海市公安局,對4月23日由廣州赴滬的香港商人季留鳳抵滬後的行蹤進行調查,查後即報北京。

這項調查至5月20日晚完成,上海方麵查得的情況是:季留鳳於4月25日抵達上海,在北火車站下車後乘坐上海市出租汽車公司的出租汽車直駛外白渡橋畔的上海大廈,用其香港護照辦理了登記手續入住。她在上海停留了四天,其中4月26日、27日分別去了“華生”電風扇的生產商華生電機廠和“梅林”罐頭食品的生產商梅林罐頭食品廠實地考察生產情況,拍攝了一些照片,並向廠商索取了文字資料;另外兩天的活動情況不明。4月30日,季留鳳離開上海大廈,據其在辦理入住登記手續時填寫的文字材料表明,她將前往蘇州,事由是遊覽。當時上海往蘇州的火車票很容易買,所以她事先未曾委托飯店代購。

按照規矩,往下就該輪到江蘇省警方調查了。蘇州市公安局找到了季留鳳在蘇州下榻的光明賓館,查明其在蘇州逗留了三天,不知活動內容;然後,她於5月3日上午退房去了南京。從蘇州前往南京的火車票,是她在之前兩天委托賓館代為購買的。南京市公安局接手調查季留鳳在南京的活動情況,很快就查明她下榻於江蘇飯店,在寧停留了五天,登記入住時委托飯店預訂了前往武漢的輪船票,那天退房離開飯店時,正在門口擦拭玻璃窗的服務員聽見她坐進出租車後吩咐前往長江碼頭。

然後,就是湖北省公安廳的活兒了。湖北省廳把調查使命下達給了武漢市公安局。武漢市局查遍了全市三鎮的涉外賓館飯店,卻沒有查到季留鳳登記入住的任何信息。這就奇怪了,須知,按照當時的治安規定,類似季留鳳那樣的身份,是不能隨便下榻哪家賓館飯店的,隻有擁有接待外賓或港澳台等海外人士資質的賓館、飯店才可以接待。另外,對於他們的活動範圍也是有限製的,當年的過來人可能還有印象——每個大城市的市郊接合部的某處都豎著一塊牌子,上用中文和數國文字標明“外國人未經許可不準超越”的字樣。因此,季留鳳不可能去武漢郊區。

武漢市警方考慮到另一種可能:季留鳳會不會去某個親朋好友家下榻?這在當年也是容易查到的,別說是境外來客,就是鄉下大舅子、姨表姑之類的親戚來城裏做客住一夜,按規定主人也得去派出所跑一趟報一個臨時戶口。如果要接待季留鳳這樣的香港人過夜,那就更要報告派出所了。可是,查遍全市各派出所,都說沒有此類報告。

於是,在繞了一個大圈子後,這件事終於有了一個說法:季留鳳在南京至武漢的途中,或者抵達武漢後失蹤了!

這種情況,在當時就頓顯複雜了,因為沒有理由可以排除季留鳳是敵特分子的嫌疑。於是,公安部就把季留鳳的名字列入了關注名單。光關注還不行,還得立馬追查這個女人的下落。這活兒,該分派給何地的警方呢?按照轄地管理的原則,有三個部門需要參與調查:南京、武漢警方以及長航公安局。不料,公安部剛剛通知下來,武漢這邊就發現了一具無名女屍。

武漢市漢陽城區北部有一處名勝所在,喚作“月湖”。這個總麵積不過1.42平方公裏的殘月形湖泊,早在唐代就已存在,東抵龜山西北隅,南傍古琴台與梅子山相鄰,西抵赫山腳,北依漢水,是漢陽的一處遊覽勝地。不過在本案發生時,由於還受著“三年困難時期”的影響,所以人們並無旅遊精力,平時隻是偶爾有人前來轉轉,釣魚是禁止的,打獵倒是可以。

無名女屍就是一個名叫汪興根的獵戶發現的。汪興根屬於當時比較罕見的自由職業者。他的謀生手段是捕魚、打獵,間或替人打短工幹些泥瓦木工活兒。上世紀六十年代,民間還允許持有刀具、氣槍和最原始的用火藥發射鐵砂的獵槍,無須在公安局登記。老汪那天就是拿著這麽一杆火藥槍,帶著一隻細腳獵犬來月湖東畔的龜山腳下打獵的。他的運氣還不錯,先是打著了一隻肥壯的野兔,片刻又發現了幾隻野雞,一槍打出去,鐵砂霰彈擊中了三隻,兩隻當場斃命,一隻帶傷掙紮,連飛帶撲騰地轉眼就沒了影子,老汪於是向獵犬發出指令搜索。獵犬這一去,野雞沒發現,卻在一口幾乎掩沒在灌木叢中的枯井裏發現了一具女屍。

漢陽公安分局翠微路派出所的民警接到報案後當即出警,剛封鎖現場把聞訊趕來看熱鬧的閑人勸開,分局刑警就趕來了,拍照什麽的折騰了一陣,市局刑警和法醫也到場了。屍體在這口直徑不過一米多的枯井裏,已經開始腐爛,其勘查難度之大是可以想見的。最後,總算把女屍弄了上來,同時弄上來的還有一個坤包。女屍隻穿著黑色內褲和胸罩,坤包壓在屍體身下,雖然井內無水,可是由於屍體內髒業已腐爛,滲出的屍液就把證件的內頁弄髒了。,因此,隻能從封麵分辨出那是香港護照。

警方隨即對女屍進行了解剖,確認其是在頭部遭受鈍器擊打後被繩子勒死的;拋屍時雖然近乎全身赤裸,但生前、死後並未遭受性侵害。護照及其他身份證件,經過刑技人員的處理,也得以還原。經對照,基本認定死者與證件主人係同一人,那就是香港“大德富商行”總經理季留鳳女士。

這樣,江蘇警方和長航公安局就省了一份力,而武漢這邊,活兒就大了。這是一起涉外命案,而且可能還涉及敵特分子什麽的,因此,不但武漢市公安局,就是湖北省公安廳也給予了足夠的關注。省、市兩級公安機關的領導一番研究後,認為組建專案組那是肯定的,至於由政保還是刑偵部門負責偵查,還需要仔細考慮。最後,還是把這活兒派給了刑偵。因為凶手拋屍時把死者的護照也扔進了枯井,似乎可以推斷凶殺跟政治並無關係。如果是政治案件,既然拋屍於這等隱蔽的一口枯井內,那就是為了不事張揚,所以也就不應該把護照一並扔進井裏,以免警方輕易查到死者身份。

專案組於當天組建,駐地設在武漢市公安局內,由省廳、市局、漢陽分局分別抽調精幹刑警共十三人組成。考慮到這是一起涉外命案,另外還抽調了一名外事警官淩龍法專門負責對外聯係。淩龍法是這些警員中第一個正式投入工作的,他在案情分析會還沒召開時,就已經接受組長張淵的指令攜帶了照片等一應材料登上飛往北京的民航班機去跟英國駐華代辦處進行溝通了。

 

二、戰鬥英雄是嫌疑人?

 

1963年5月25日專案組成立當天下午三時,在武漢市公安局舉行了第一次案情分析會。會議開始後,沒把切入點往本案的性質即政治謀殺還是刑事案件方麵去靠,而是直接討論如何調查死者季留鳳生前在武漢的行蹤。懂行的朋友一聽就明白了,這是老法師式的思路,先著手調查基本信息,雖然知曉季留鳳的姓名、身份以及來內地有何貴幹,但她在武漢幹了些什麽、下榻何處、跟哪些人有過接觸等等,目前還一無所知,所以需要了解。

盡管之前對藏屍地枯井的勘查很不理想,以當時的技術手段,刑技人員麵對被看熱鬧的閑人破壞了的現場一籌莫展,腳印、指紋等可以成為線索的東西一樣都沒獲得,但是,在專案組這些破案高手、資深刑警看來,要偵破這起命案也不是一點兒辦法沒有,因為他們已經注意到了一點:死者在武漢的停留時間!

根據之前南京警方調查到的情況,季留鳳是於5月7日離開南京乘坐輪船前往武漢的,那麽,她應該於5月9日抵達武漢。而根據法醫的屍檢結論,季留鳳遇害的時間應在之前大約七至十天,即5月14日至18日左右,這就是說,她在武漢待過不少於五天時間。而之前武漢這邊奉命對其是否到過江城進行調查時,查遍全市也沒有發現其下榻過哪家涉外賓館、飯店或者借宿於親朋好友寓所的線索。這樣,季留鳳在這段時間內的活動情況就是一個謎,這個謎同時也是一條線索,隻要揭開了這個謎,相信本案的偵查就會取得有效進展。

眾刑警認為,此刻手頭掌握著季留鳳的護照,護照上有已經用技術手段還原得很清晰的死者照片,隻要把照片翻拍後衝印上千張分發到全市各賓館、飯店、居民委員會,全市排查下來,應該是有把握查清季留鳳生前在武漢停留期間的活動情況的。於是,專案組照此辦理,當晚就把印有死者照片和相關信息的一千二百份協查通知分發至各分局、派出所。

次日下午三時,前往北京與英國駐華代辦處進行溝通的外事警察淩龍法從北京打來電話,報告了溝通情況:經英國駐華代辦處與香港警務處聯係,已確認季留鳳確於4月16日離港前往內地進行商務活動,其家屬也確認季留鳳離港後未曾跟家裏有過任何形式的溝通;至於死者是否確係季留鳳本人,電傳過去的女屍照片比較模糊,無法準確辨認,警務處已獲取了季留風生前在香港醫院治療牙齒的病曆資料,提供給內地警方進行比對鑒別。淩龍法在電話裏念了這份病曆記錄,由接聽電話的專案組刑警老朱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

專案組隨即請法醫進行鑒別,法醫最終確認死者確係季留鳳本人。當時,DNA技術尚未應用於刑事偵查,所以,隻能用牙齒檢查的方法來作最終認定。至此,死者的身份有了權威性的結論。警方當即將該信息反饋到北京,英國駐華代辦處於是委托香港警務處正式通知死者家屬季留鳳在武漢不幸遇害的消息。

剛處理完此事,江漢分局就報來了發現季留風生前下榻於該區福建街“躍進旅社”的線索。於是,專案組刑警何遜儉、李耀輝、強午生三人前往了解,獲得以下情況——

一聽“躍進旅社”其名,就可以猜想得到這是一家沒有涉外服務資質,而且即使涉內規模也不會很大的旅館。這家旅館是前幾年搞“大躍進”運動時由街道投資辦的,初時不過三十多張床位,後來由區飲食服務公司接管,擴展到七八十張床位,還搞了個食堂向住店旅客提供膳食。當時的旅館是被列入“特種行業”的,公安局對涉外、涉內以及住宿條件都有一係列規定,旅館經理每個月要去分局一趟參加學習,由治安股民警給他們宣講規定。按理來說“躍進旅社”是不會違反規定允許季留鳳這樣的香港旅客人住的,可是,季留鳳竟然住了進去,而且一待就是整整五天,從5月9日住到5月14日上午才退房離開。這是什麽原因呢?刑警了解下來,毛病出在旅社經理夏初冰身上。

三十歲的夏初冰原是家庭婦女,“大躍進”運動時響應號召參加工作,她丈夫是參加過八路軍、1950年又赴朝參戰負傷立下戰功的戰鬥英雄,而她本人也有一些能力,風風火火很會來事兒,這種角色在當年“三麵紅旗”(指1958年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背景下最容易受到領導的青睞。因此,夏初冰一參加工作就被任命為新辦的“躍進旅社”的經理,後來旅社被區裏接管,她也因此有了飲食服務公司的正式職工編製。那麽,夏初冰與季留鳳是什麽關係,季留鳳這個海外來客怎麽能違反規定入住不可以留宿境外旅客的“躍進旅社”呢?

這是因為季留鳳跟夏初冰有一種特殊關係——季留鳳的外婆與夏初冰的姥姥是嫡親姐妹,因此,夏、季二位屬於“二表”級別的姐妹。民間有語日:一表三千裏。她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有點兒遠了,但是,互相之間還是偶有聯係的。前兩年內地特別困難的時候,季留鳳還數次從香港給表妹寄來食品。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性格豪爽的夏初冰在接到季留鳳告知即將來武漢的電報時,就決定把季留鳳違規安排在“躍進旅社”裏,以給季留鳳節省些錢鈔。季留鳳不是一個喜歡講排場的人,聽表妹一說,深以為然。像這樣的情況,在當時的旅館業偶爾是會發生的,比如家裏有外埠親朋好友來,生怕旅館緊張無法訂房,於是就先由自己出麵去旅館預訂房間,待客人人住時再用客人的證件重新登記。而夏初冰是“躍進旅社”的經理,她用自己的名義登記後,待季留鳳抵達武漢人住時重新登記這道手續就免掉了。反正也沒人知道季留鳳是從香港過來的,她原本是湖北人,說話還帶著明顯的湖北口音,如果沒有此刻警方全市調查的舉措,也就不會讓人察覺了。

向警方提供線索的是“躍進旅社”打掃衛生的臨時工劉媽。這天她休息在家,居委會治保委員和居民小組長帶著專案組印發的那紙協查通知挨家挨戶詢問是否見到過照片上的這位婦女,她一眼就認出正是在旅社住了數天的那個旅客。

夏初冰被民警請往派出所,隨後又送往分局,接受專案組刑警的詢問。她這時還不知道香港表妹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見刑警這等陣勢詢問自己,隻道季留鳳是敵特分子、違法對象之類給警方拿下了,便有些著急,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季留鳳,盯著刑警追問“我表妹她怎麽啦”。刑警說先別問人家怎麽了,你回答我們的問題吧!

第一個問題:“你和季留鳳是什麽關係?”

這個答案如前所述。

第二個問題:“季留鳳來武漢幹什麽?”

答案:“她說是參加廣交會來內地的,順便來武漢轉一轉,看看我,在三鎮遊覽遊覽。”

第三個問題:“季留鳳是幾時來,幾時離開的?去了哪裏?坐車還是其他交通工具?”

答案:“5月9日下午到武漢,我去碼頭接的她,5月14日上午走的,我沒去送她,所以不知道她是坐車還是其他交通工具走的。她之前也沒對我說一聲,14日早上我去旅社上班時才知道她已經退房離開了。”

刑警馬上就發現不對頭:表姐來武漢你去碼頭迎接,離開武漢怎麽不去送一下呢?季留鳳在武漢的這幾天裏,跟夏初冰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於是就作為重點追問。夏初冰最初搖頭稱不知道,後來被逼得緊了,隻好吐露了情由,這就需要她丈夫出場了。

夏初冰丈夫的姓氏比較罕見——鈄,大名叫可貴,河北張家口懷來縣人,1945年9月入伍,兩年後因作戰勇敢被吸收為黨員,並擔任東北野戰軍第十一縱隊某部班長。1950年底,鈄可貴以排長身份赴朝鮮參戰,1952年負傷回國,被所在部隊評為“戰鬥英雄”。次年複員,安排在河北省張家口市商業局工作。說是工作,其實這位仁兄基本上是不做什麽事兒的,這倒並非他懶惰,而是由於受傷的緣故,腦子有些毛病,哪根筋有時搭錯了出現“短路”現象,在行為上就會呈現暴力傾向,動手打人、調戲婦女什麽的。這種現象幸虧不多,一年出現一兩次,那時又是—個敬重英模的年代,所以領導也就容忍了;公安局也是敬重英模的,而且那年代公安辦尋常小案子都要聽聽當事人單位的意見,因此也沒當一回事,反正又沒觸犯刑律。不過,其供職的單位對此總是有點兒頭痛,好在這份痛沒幾年就到頭了。1958年秋,單位組織先進工作者去南方休養,鈄可貴同誌並非先進,但他有資格參加,沒想到這下竟然交上了桃花運。途經武漢時,一行先進們下榻於由夏初冰執掌的“躍進旅社”,沒幾天時間,戰鬥英雄竟然和旅館經理談上了戀愛。

鈄可貴回張家口後,就給領導打報告說要結婚了,要求婚後調往武漢。商業局領導收到這份報告,就像中了頭等大彩,也顧不上開會研究什麽的了,主管局長連夜簽批,並熱情地派人代表組織前往武漢替鈄可貴落實工作等問題。年底,鈄可貴就去武漢做了新郎,同時也成了交運局的一名幹部。

要說張家口這邊在這件事上做得似乎有點兒陰,他們派員替鈄可貴落實工作時,故意隱瞞了鈄可貴的腦神經有時會出現“短路”的情況,還在其檔案的“何時受過何項獎勵”欄裏為其增加了七八項內容,有的甚至完全是虛構的。武漢交運局這邊接收鈄可貴時,還以為他們憑空撿到了寶,樂得咧著嘴偷笑哩。結果,沒幾個月人事部門的頭頭兒就發出感歎:還是老區同誌會玩啊——鈄可貴因為要搭一位局領導的順風車沒成功,把領導從車裏拉出來奉上了幾下老拳,順帶把勸阻的司機也弄了個輕微腦震蕩。他在部隊是偵察兵,動動拳腳可謂行家裏手。跟張家口同樣的原因,武漢這邊也不可能給鈄可貴什麽處分,隻不過將其調出局本部,打發到輪渡站去當了個副站長。這是專為他設的—個虛職,實際上就是養起來了,不需要具體幹什麽活兒。

哪知,此舉竟然解決了醫學難題。鈄可貴不知怎麽的非常喜歡這份工作,每天麵對奔流不息的長江,他感到心情特別舒暢,性情於是大變,不但不再出現暴力行為,而且對同事、乘客甚至行乞的叫花子都充滿了愛心。沒安排具體工作,他就自己找活兒幹,哪裏缺人就主動到哪裏去,甚至打掃廁所的活兒他也去做,打掃得比清潔工還到位。因此,之後每年他都被評為先進。輪渡站職工不多,上級也就給—個名額,而大夥兒都心甘情願地把這個名額給了鈄可貴同誌。

這一切,本來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的,直到季留鳳來了武漢。夏初冰對刑警說,她直到現在還是沒想通丈夫怎麽會對香港表姐產生非分之想。他是戰鬥英雄,又是共產黨員、國家幹部,年年都評上先進的,碼頭上每天來來往往的女性輪渡乘客中,不知有多少比表姐好看的,他從來都是目不斜視,怎麽就會對體態過於豐滿、有著一張銀盆大臉最多不過膚色白皙些的季留風產生興趣?表姐抵達武漢後的當晚,掏錢在外麵飯店請他們一家三口美美地吃了一頓酒席。夏初冰於是就在5月13日回請表姐。那天她特地休息,費盡心思整出了一桌菜肴,還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茅台酒款待貴客。季留鳳其實是不喝酒的,但她不能掃了主人的興,也就喝了點兒。鈄可貴呢,有喝酒的習慣,不過也就二三兩的量。可是,這天他卻多喝了二兩,由此造成的後果很嚴重:他竟然在桌底下把手伸進了表姐的裙子!

季留鳳大怒,當場發作,起身離席,也沒吭一聲,拔腿就往外走。這一幕發生得過於突然,夏初冰甚至還沒意識到這是怎麽回事,表姐已經消失在門外。她想追上去,可是站起身後卻邁不開步,尋思即使扯住了表姐,自己又該怎麽說呢?鈄可貴的“短路”曆史,組織上並未對外擴散,更沒向夏初冰說——否則人家夏經理鬧離婚的話,老鈄還不打上門來!這不是自找麻煩嗎?因此,夏初冰直到此刻還不知道丈夫有這種毛病。以夏初冰一貫風風火火的行事風格,這種事兒當然屬於“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立馬跟丈夫大吵。這場吵鬧不但驚動了鄰居,最後派出所民警還上門來調解。民警也不知道鈄可貴的“短路”情況,交運局沒有必要向公安透露,免得給自己臉上抹黑。不過,民警認為這是家庭內部的小事,也不知道季留鳳是香港來客,再說這時鈄可貴已經醉糊塗了,要教育一番也不是時候,勸了夏初冰幾句就離開了。

可以想象夏初冰那天晚上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她肯定沒有睡好,所以次日上午就起得晚了些,等到急急忙忙趕到“躍進旅社”向表姐道歉時,卻得知表姐已經結了賬退房離開了。初時還以為是轉移下榻處,就往全市各涉外賓館、飯店撥打電話詢問,卻沒打聽到。於是,她就認為季留鳳已經離開武漢了。

夏初冰陳述完,刑警何遜儉問她:“當時,你丈夫在幹什麽?”

“他幹什麽?他上班去啦!”

何遜儉對李耀輝說:“小李,你往輪渡站打個電話了解一下那天他的上班情況。”

電話查詢的結果是:那天,鈄可貴沒去上班。

夏初冰見刑警神色嚴峻,猛然醒悟似的發問:“我表姐她怎麽啦?難道她出事了?”

刑警這才告訴她季留鳳遇害的消息,夏初冰一個愣怔,隨即號啕大哭。三刑警沒勸她,隻是坐在那裏默默地注視著她。—會兒,夏初冰停止了哭泣,掏出手帕擦拭淚珠,然後,站起來一字一頓地說:“是他殺的人!”

他,就是鈄可貴了!夏初冰為什麽這樣認為呢?因為夏初冰記得那天下半夜,鈄可貴酒醉醒後起來喝水,然後坐著抽煙。夏初冰當時對他說要離婚,他沒吭聲,片刻,咬牙切齒道:“他媽的!老子哪天宰了她!”

於是,刑警決定傳訊鈄可貴。

 

三、線索斷了

 

夏初冰對警察說“是他殺的人”時,是5月26日傍晚。這個“他”——鈄可貴,正在參加一位同事的婚禮。鈄可貴自從去輪渡站工作後,“短路”毛病沒有發作過,身為副站長,不擺官架子。喜歡和群眾打成一片,所以人緣很好。那年頭,生活水平有限,聚餐吃喝的機會極少,難得聚在一起喝頓酒,大夥兒都抓住這個機會用敬酒來表達對鈄可貴的好感。鈄可貴酒量原本不大,這麽幾下一喝,待到刑警在其回家途中找到他時,已經爛醉如泥了。

因此,鈄可貴雖然是5月26日晚上被帶到公安局的,接受訊問卻是次日上午八點以後的事兒了。使刑警感到頭痛的是,這主兒雖然已經清醒,並且吃完了給他從食堂打的早餐,還抽了一支煙,可就是不吭聲,不管刑警怎麽說,坐在那裏要麽翻白眼,要麽冷笑,甚至坐也沒個正形。中午,專案組長張淵去了,自我介紹原先也是東北野戰軍第十一縱隊的,他這才賞了個正眼。張淵跟他聊了會兒戰爭年代的話頭,他才肯開口說話。張淵於是掏出錢和糧票讓人從外麵買來熱幹麵,說咱倆這是老戰友見麵,在這個地方不能喝酒,就吃碗熱幹麵慶賀一下吧。鈄可貴表示感謝,於是就吃麵。吃完後,張淵說我下午有個會議要去參加,不能陪老戰友聊了,這樣吧,你說一下5月14日到18日那幾天都是怎麽過的,咱們這邊的公事就算結束了,馬上派車送你回去,好嗎?

鈄可貴點頭,可是卻說自己的腦袋在戰爭年代挨過槍子兒,記性差,已經記不得一星期以前的事兒了。如此,張淵拿他也沒有辦法了,隻好決定先把鈄可貴留置了再說。

好在這時從北京英國駐華代辦處傳來了另一條消息:死者季留鳳的丈夫(後來知道是同居)已經應專案組的要求準備動身赴武漢奔喪,並整理了一份季留鳳這次赴內地出差的工作日程安排以及其隨身所有物品的清單,稍後將以電報形式發來。張淵於是就覺得心裏好似有了點兒底,認為這份材料無疑會對偵查工作提供助力。兩個小時後,季留鳳的公司從香港拍發的電報送到了專案組的案頭,電報中載明以下情況——

季留鳳此次赴內地出差的內容,是參加廣交會采購相應的商品,並赴商品產地上海對工廠生產情況進行實地考察,藉以製作資料用於所采購商品銷售時的廣告宣傳;另外,她還將前往蘇州、南京考察茶葉、淡水水產品等。至於從南京前往武漢,在公司董事會所批準的出差內容之外,按照規定,她在武漢期間的費用是不能列入出差費用報銷的。季留鳳此次出差的時間,正是南方初夏季節,所以她攜帶的衣服比較少。她生性對化妝打扮不感興趣,所有衣服都是中檔的,七八成新,應該值不了幾個錢,值錢的東西可能就是首飾和手表、照相機了。首飾是白金鑽戒、黃金戒指各一枚,金手鐲一個,金耳環一對,這都是她平時天天戴的,上有香港“周生生”的製作標記,並鐫刻著一隻鳳凰,因為她的名字中有個“鳳”字;手表是一塊購於五年前的瑞士浪琴女表,當時在香港的價格是九千八百港元;照相機是兩年前在美國花了五百六十美元購買的一架德國“蔡司”;此外,她還攜帶了港幣一萬五千元,其中部分在廣州兌換成人民幣了。

專案組前往鈄可貴、夏初冰家搜查,搜得一枚黃金戒指,上有“周生生”標記和鳳凰。於是就分別去詢問男女主人這枚戒指是怎麽回事。夏初冰前一天接受專案組訊問後,警方沒對其作出什麽處理,可是其上級單位區飲食服務公司對其公然違反規定安排港商入住旅社一舉非常憤怒,主要領導發話說“這太不像話了”,於是,就下令夏初冰不準回家,不能離開旅社。經理權職當然不能行使了,就待在小屋子裏寫檢查吧。刑警老周、老曹去“躍進旅社”時,她正淚流滿麵麵壁發呆呢。問戒指來路,她答稱是表姐贈送給她的。

警方問:“季留鳳為什麽要把自己專用的戒指贈送給你呢?你認為這符合常理嗎?”

夏初冰不無氣惱地回答:“這我怎麽知道呢?她想送就送了,我也就收了下來。你們如果懷疑是我害了表姐,那就把我抓進去好了!”

另一路刑警老朱、強午生去分局留置室問鈄可貴,這時的情況於鈄可貴頗有些不利。下午刑警往他的工作單位打電話了解其5月14日到18日五天的出勤情況,輪渡站接聽電話的是兼職管著考勤的女會計小鍾,她請刑警別掛電話,這就查閱考勤本子。查下來的結果是:5月14日星期二,鈄可貴應該上班的,可是他沒去單位,也沒給單位打電話請假,次日解釋說他不舒服,就沒來上班,算病假、事假都可以。鈄可貴是幹部編製,病假、事假都是不扣工資的,所以小鍾也沒讓他補請假單子什麽的,胡亂劃了個“事假”就是了。這樣,鈄可貴涉案與否就需要由他自己來解釋了。他不解釋,誰也幫不上忙。當然,現在刑警不是問這事的,而是了解他家裏的那枚戒指是怎麽回事。原以為會開口說兩句的,可是鈄可貴還是悶聲不響。

當晚,專案組開會研究案情,先是決定對銷贓渠道進行布控,連夜通知各分局對下轄派出所作相應布置。然後,又議到了鈄可貴身上,認為鈄可貴不肯開腔的背後極有可能隱藏著問題,加上在他家搜得的那枚戒指,看來這人有作案嫌疑。於是,決定給其升級待遇,由之前的留置升格為拘留審查。

盡管會議結束後專案組長張淵立刻簽發了一紙拘票,可是這張東西卻沒用上,因為次日其供職的輪渡站竟然給出了鈄可貴“沒有作案時間”的證明,而且是站長帶著兩個證人一起來公安局向專案組刑警當麵反映的。

前麵說過,鈄可貴在輪渡站口碑頗佳,每個職工都認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私下還有議論說這才是和平年代真正的共產黨員。這方麵,會計小鍾深有體會。小鍾接受過鈄可貴的一次幫助,在那個特別困難的年代,這種幫助簡直可以上升到生死之助的高度來認識。1961年春節前的一個晚上,輪渡已經到點停航了,小鍾挎著包到碼頭上來給正在忙碌打掃的大夥兒發放工資和一個月的夜班補助錢糧,沒想到一失手竟把裝著鈔票、糧票的包包落進了長江。一瞬間,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隻有當過偵察兵的鈄可貴反應奇陝,二話不說就跳進了江裏,順水遊了十幾米,把半浮欲沉的包包給抓住了。那天天降大雪,氣溫是零下六攝氏度,猝然間跳人冰冷的江水,其滋味可想而知!

鈄可貴此舉對於小鍾的意義簡直可以用“巨大”兩字來形容:包包裏有一千多元鈔票和幾十斤糧票,當時拿出五六百元就可以自建一套兩上兩下前後兩進的樓房了,而糧票,那是嚴格實行配給製的,花錢也無法買到。按照當時的規定,丟失了錢糧那是得由責任人小鍾自己掏出來賠償的,那年頭,尋常百姓誰家有百元以上的積蓄?更別說幾十斤糧票了。所以,小鍾麵臨著的有可能是追究其“玩忽職守”的後果,那就得坐大牢了。不管是賠償還是坐牢,對於家有大小五口,隻憑夫婦倆不過數十元微薄工資度日的小鍾來說,無疑都是滅頂之災。由此可見鈄可貴的義舉對小鍾乃至其全家所起的作用。小鍾是個知道感恩的人,此後就一直記著此事,總想幫鈄可貴做點兒什麽,可什麽都沒幫上,反倒是鈄可貴叉幫她做過幾次好事。

刑警打電話向小鍾調查鈄可貴的出勤情況,引起了小鍾的警覺。她不知道鈄可貴發生了什麽事,但潛意識中“被警察惦記總不會是好事”的念頭,使她覺得這事兒十有八九是對鈄可貴不利的,於是,她就向站長匯報。鈄可貴那天晚上是在參加同事的婚宴後回家途中給守候在住所附近的刑警帶進局子的,因此單位並不知曉。站長說難道老鈄出事了?怪不得兩天沒來上班,我還以為他那天喝多了身子不適在家躺著呢。這樣吧,小鍾你家不是離老鈄家不遠嗎?你提前下班,去他家看看。小鍾遵命照辦,結果,鈄可貴家鐵將軍把門。她又去夏初冰供職的“躍進旅社”,人家沒讓她跟正在享受“隔離審查”待遇的夏初冰見麵,隻是悄悄告訴她老鈄夫婦因港商命案正接受審查,夏經理的丈夫已經被公安局抓進去了。

小鍾自是大驚,今天特地提早趕到單位,向站長和一幹同事通報了這一消息。站長心好,對鈄可貴的印象也極佳,就說這件事是不是鬧誤會了啊?老鈄這樣的好人怎麽會殺人呢?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啊?一個同事就說,既然涉及那個港商,時間是可以推算清楚的。那個港商是老鈄老婆的表姐,那天老鈄閑聊時不是說起過香港表姐要來,讓他老婆去漢口碼頭接站嗎,那是幾號?對了,那天工會發電影票,是5月9日!好了,從5月9日開始算起吧,他老婆的表姐是幾時被害的?

這個,當時輪渡站的職工誰也說不清楚。有人回憶說好像後來聽老鈄說起過香港客人已經走了,那是幾時?有人說好像在16日還是17日聽老鈄說起過是14日走的。這時,正好公司安全員老劉來輪渡站例行檢查。老劉以前幹過公安,於是大夥兒就向他請教老鈄這算啥事兒。老劉是內行,一聽就明白了,說既然人已經進去了,那刑警訊問時老鈄隻要說清楚自己在案件發生的那個時間段裏在幹些什麽,讓刑警去調查就是了,這應該是容易查清的,查清了就沒事了,應該放人。可是,現在老鈄進去兩天了還沒放出來,那可能是有問題了。不過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老鈄這個人性子有點兒強,不合他的意他連搭話的興趣都沒有,所以也許他跟刑警鬧別扭不肯開口說話,那人家也就不放人了,總得把情況弄清楚吧?這種對象,我以前辦案時曾經遇到過。

老劉這麽一說,大家就說老鈄看來就是強著不肯跟人家開口,像他那樣的好人,哪會殺人呢,況且那港商還是他老婆的表姐。老劉說那你們把他從5月14日以後幾天裏的活動情況排一下,當然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都說得清楚,但他上班時的情況總說得清楚吧?排一下情況,給他作個證,其餘時段,刑警會調查清楚的。

於是大夥兒就議論開了。清潔工小秀想起來說好像是15日吧,上一天老鈄沒來上班,第二天來了,跟我說起昨天他去醫院看病出來時,正好碰到以前張家口的兩個來武漢出差的同事,就陪著人家轉了一天,晚上被人家拉去在武昌住的旅館喝酒,結果誤了輪渡,回不了家,就在旅館擠了一夜。大家說這個情況好啊,可以證明老鈄從15日到18日來上班時那段時間的清白嘛,要記下來,請公安去調查。然後,又湊了之後幾天鈄可貴白天來輪渡站正常上班的情況,那就有多人作證了。最後,站長說我們這等於是在協助公安局搞調查嘛,是好事兒,小秀、老封你倆和我一起去公安局,跟人家民警同誌說一下,便於他們調查。

這樣,專案組手頭的那紙拘票還沒送到鈄可貴麵前時,就來了三個證明人。專案組自是重視,又是詢問又是做筆錄忙了一陣,然後就去調查。最關鍵的就是5月14日上午季留鳳退房離開旅館後的二十四小時,法醫已經認定季留鳳被害時間應是5月14日至18日之間,而季自14日離開“躍進旅社”後就失蹤了。一般說來,她是在當天就遇害的,因為如果到18日被害的話,案犯對其就有五天時間的非法拘禁,那場所、看守等就都成問題了。根據鈄可貴的同事提供的線索,刑警分兩路同時進行調查:一路去輪渡公司的勞保醫院調查鈄可貴看病的情況,另一路去武昌調查張家口商業局出差人員入住了哪家旅館,以便跟人家取得聯係,了解相關情況。

醫院那裏很快就調查清楚了,醫生和藥房都證明鈄可貴在5月14日上午8點40分至10點10分左右確實在該院看病,包括門診掛號和候診排隊、看病、拍片、取藥。醫生是鈄可貴的鄰居,所以說的話應該是可信的。

武昌那裏的調查,前一半還算容易,跑了三四家就查到了張家口商業局來武漢出差人員入住的那家招待所,可是人家已經離開武漢了,入住登記資料上寫著還要去廣東出差,這會兒根本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於是,就給張家口掛電話,那裏也不知道出差人員此刻在哪裏,因為他們沒有往張家口打過電話。刑警大失所望,尋思這不又得耽擱數天時間了?好在運氣還不錯,過了半個多小時,張家口主動來電告知,有個出差人員昨天往其家屬供職的單位打過—個電話,他們跟家屬聯係後了解到出差人員昨天剛從韶關去了廣州,下榻在市第二招待所。於是這條渠道就通了,對方證實鈄可貴5月14日從醫院看完病出來時,正好和路過醫院門前的他們劈麵相遇,之後到5月15日早上七點左右,一直和他們在一起。

這樣,鈄可貴由於沒有作案時間而給排除了嫌疑,於5月28日晚上被釋放。釋放時,他仍沒說什麽話,神情冷漠地簽了字就走出了看守所大門。前往辦理釋放手續的刑警注視著他的背影,總覺得這人身上還藏著疑竇。

鈄可貴被釋放了,夏初冰還被軟禁在“躍進旅社”。這是其上級單位決定的,當時每個單位都有這種權力,專案組也就沒有過問,這班刑警弟兄自己的專案活兒還忙不過來哩!

 

四、轎車拋屍

 

鈄可貴被釋放後一小時,專案組開會研究下一步偵查工作應該怎麽走。偵查已經進行了四天,盡管順利找到了屍源,找到了親屬和武漢這邊的接待方,從宏觀上來說似乎是抓住了先機,可是折騰下來卻是一場空歡喜。現在,專案組就隻好從另外的思路來考慮了。

一番討論後,專案組認為有必要從“為何被害”方麵來考慮。從季留鳳的屍體情況來看,其在生前死後均未遭受過性侵犯,那就可以排除性暴力犯罪。剩下的就是財殺或者政治謀殺,以屍體被洗劫一空隻留下內衣這點來看,財殺的可能很大;但由於死者是海外來客,因此也不能排除因涉敵特案而被殺,殺人後洗掠財物以製造財殺假象的可能。因此,專案組決定著手調查死者季留鳳生前在武漢、南京、蘇州、上海、廣州活動的情況,指望從中發現蛛絲馬跡。另外,還有必要安排專人前往發現屍體的現場附近走訪群眾。之前,刑警曾經就發現季留鳳屍體的那口枯井是第一現場還是第二現場的問題進行過討論,反複分析的結果,覺得難以下定論,甚至由於現場勘查未能有所發現,所以連假設性的結論也沒法作出。就是說,枯井區域可以是第一現場,凶手把季留鳳用誘騙或者強迫手段弄至那裏後,下手行凶,把人殺死後扔入枯井;也可以是第二現場,在別處作案後將屍體運至第二現場拋屍。而從常理來說,不管是第一現場還是第二現場,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在當時都是有可能呈現某種情景或者聲響的,如果這種情景或者聲響恰恰被人留意到了,那就可以作為線索往下追查了,沒準兒由此就能把案子給破了。

新的偵查方向確定後,專案組開始作人員安排。由於人手有限且需要調查的方向較多(光死者生前涉足的武漢、南京、蘇州、上海、廣州就得調派五路力量了),所以決定先把全組刑警分為三撥,武漢兩撥分別調查季留鳳生前在當地的行蹤並在枯井現場區域走訪群眾,另一撥則前往南京調查。在南京調查之後去哪裏,容武漢的調查進行後再作安排。

調查從發現枯井女屍後的第五天即5月29日開始進行,武漢本市調查的第一撥刑警老朱等三人訪查了夏初冰、鈄可貴夫婦,想從他們那裏了解季留鳳在武漢那幾天內的活動情況。夏初冰被隔離在單位,既為表姐的被害而深感悲痛,又為自己所犯的錯誤而後悔,還有前途未卜的迷惘。數種不良因素大大影響了她的情緒,對刑警的詢問就顯得缺乏耐心,她甚至可能還以為自己被單位隔離審查是由於那枚戒指的原因,於是就不願意回答刑警的問題,隻是再三強調那枚戒指確實是表姐贈送給她的,直到刑警答應盡快調查戒指之事並給她一個答複後,才願意配合刑警的調查。可是她其實並不了解表姐在武漢的活動情況,隻是曾經聽季留鳳說過,自1948年離開武漢前往香港後,還沒有回來過,變化應該是很大的,這回想到處走走、看看。夏初冰呢,一來因為當著旅社經理,每天的事兒蠻多的,根本騰不出時間陪同表姐;二來表姐本是在武漢長大的,對於當地很熟悉,又能說一口武漢話,沒人陪同也無所謂,所以就由她去了。因此,季留鳳那幾天裏究竟去了哪裏、在幹些什麽,她就不知道了。

老朱三人離開“躍進旅社”後就去了輪渡站找鈄可貴。鈄可貴昨晚從看守所出來後,回家一看老婆不在,聽鄰居說被隔離在單位,於是轉身就奔“躍進旅社”。見到了夏初冰,可是沒法把老婆帶回家,夏初冰也不敢造次擅自離開,對丈夫說她確實犯了錯誤,還是老老實實待在這邊聽候上級處理吧。這樣,鈄可貴就回家躺了大半夜,今天上午就去輪渡站上班了。本來,鈄可貴對於這次遭遇倒也沒有多作考慮,再說案子還沒破,老婆也還隔離著,他不想另外惹出什麽事兒來。可是,見其獲釋而紛紛表示慰問的同事們七嘴八舌為其大鳴不平的氛圍影響了他的思維,他就動起了要向公安局討個說法的念頭。正想著,刑警出現在麵前了。於是,往下的情景大致上就可以想象得到:鈄可貴先以為刑警是來為無故關押了他幾天而表示歉意的,哪知對方一開口說的就是案子,還要求他提供線索,於是就惱了,不但沒提供什麽線索,還對老朱他們拍起了桌子,幸虧站長他們聞聲趕來把他給勸住了。這樣,這一路刑警的工作就未能取得什麽進展。

另一路刑警老曹三人倒是取得了收獲。他們是前往枯井現場調查的。那裏屬於漢陽分局翠微路派出所的管轄範圍,而月湖是遊覽地,所以設立了一個隻有三名警員的警務室。老曹他們自然先去警務室找警員了解情況,尋思季留鳳命案已為該區域的群眾知曉,自然議論紛紛,最好有群眾主動前往警務室提供線索,那就撞運了。可是,這個願望落空了。警務室的民警說案子發生後,他們按照分局、派出所的指示,這幾天曾經在月湖這邊主動向那些來散步、晨練什麽的群眾了解是否發現過什麽值得一說的可疑跡象,接觸了二三十人都說沒有留意過。這樣,刑警就隻好自己去找群眾了解了。

上午很快就過去了,沒有查摸到什麽。中午,三刑警去附近的漢陽車站食堂臨時搭夥出了錢糧票吃了頓簡單的午餐。正好車站管保衛工作的小蔣也來吃飯,他和三刑警中的小秋是公安學校的同學,已經好久沒見麵了,就在食堂一角的空位置上坐著聊了片刻。小蔣聽說他們是來調查枯井女屍案線索的,就說你們可以去跟我們車站上的雜務工“老羊頭”接觸接觸,這人經常深更半夜偷偷到月湖捕魚、摘菱角、采蓮蓬什麽的,五月裏正是魚兒肥壯的時節,沒準兒他去過也難說,你們去問問他吧。

“老羊頭”是個五十多歲的駝背小老頭兒,姓趙,新中國成立前子承父業經營鹵羊頭,其廚藝屬於祖傳,在漢陽這邊頗有些名氣。新中國成立後還是繼續經營,但漸漸貨源成問題了,於是被迫歇業。他要養家糊口,自己也要吃飯,關了羊頭鋪子就沒了生活來源,於是向政府求助,政府就把他安排到鐵路局食堂去發揮其廚藝本領。鐵路局當時還能搞到羊頭,他在食堂時不時露一手,頗受幹部職工歡迎,不知由誰起頭,給他起了個“老羊頭”的諢號。漸漸,叫的人多了,就在非正式情況下成為其別名,真名反倒被人遺忘了。

四五個年頭很快就過去了,進入1959年,日子開始過得困難了,先是各類物資供應緊張,然後就是餓肚子。到了這當兒,縱然鐵路局神通廣大,羊頭也搞不到了。“老羊頭”在食堂幹,原本還能沾點兒微光,可是他不知足,還偷偷把食堂裏的饅頭往家裏順。據他事發後交代,也就不過順了三四次總共七八個饅頭,但那時對於這種事兒處理起來是很嚴厲的。本來要開除的,但領導考慮到開除後“老羊頭”本人和家小就沒法過下去了,再說大家都吃過他烹製的美味羊頭,總還念點兒舊情吧,於是就網開一麵把他打發到漢陽車站去當了一名雜務工。

“老羊頭”去漢陽車站報到後,很快就發現竟然因禍得福。漢陽車站靠近月湖,那裏盛產菱角、蓮蓬什麽的,大大小小的青蛙、蛤蟆、老鼠更是不計其數,這些都是可以用來充饑的,經他的手一燒,還是誘人的美味。’於是,“老羊頭”開始行動。他以前沒有捕過魚,更沒捉過青蛙、老鼠之類,可是,這人聰明,稍一琢磨就找到了方法,每每出動,鮮有落空。月湖管理方對於捕魚、摘采水生植物是禁止的,稱有此行為者一旦被抓到要按“盜竊公物”處理。那年頭老百姓比較自覺,基本能夠做到令行禁止,當然這並不包括“老羊頭”。他那七八個饅頭的作案史,也算是積累前科經驗了,反正自有一套辦法對付。比如,月湖管理員明明看見他從湖裏撈起了一條魚,立馬奔過去抓現行時,從他拴在腰間的漁簍裏搜出的卻是青蛙、老鼠、蛤蟆甚至水蛇,當時還沒禁止捕捉蛙類動物,所以他老人家並不違法,消滅老鼠甚至還是“除四害”哩!這樣,他不但解決了全家補充蛋白質的問題,遇到收獲頗豐時,每每還施展祖傳的烹飪廚藝把獵物烹製成美味後悄悄出售或者換取其他緊俏東西。

老曹三人出現在“老羊頭”麵前時,他有些迷惘,看著刑警問您三位是哪裏來的,聽說是刑警後又自言自語說:哦!原來是巡捕房的“包打聽”啊——武漢曾有過幾處帝國主義租界,那些老武漢喜歡按照新中國成立前的習慣說法把公安局說成巡捕房、把警察說成巡捕或者“包打聽”。然後,他就問找他有啥事兒。刑警老周掏出香煙請“老羊頭”抽,然後問:“月湖那邊發現一具女屍的事兒你聽說了吧?”見對方點頭,於是就簡略說明了來意。

“老羊頭”說:“聽說最近政府要整頓社會治安,其實我瞧著這社會秩序比起舊社會來已經好了不知多少倍了,好像不需要整頓,隻要把生產搞搞好讓地裏多長些糧食賣給老百姓就行了。嗯,這個,政府沒啥整頓了,會不會硬弄些事兒出來,比如派你們來找我弄個圈子把我老頭子套進去,騙我說是來調查命案的,其實就是要我承認去月湖那裏幹什麽什麽了,然後把我打發去勞動教養?”刑警於是一邊繼續遞香煙一邊向其保證不會那樣搞,此行純是調查命案,不管你老人家做了什麽,隻要不涉及命案我們肯定不管!老羊頭這才開口。他說的話不多,內容也很簡單,但已經令三刑警眼前一亮!

“老羊頭”告訴刑警,他在車站幹雜務工,由於時不時加班,所以別人每周休息一天,他作為補休可以休兩天,其中一天是星期六定死了的,另一天則可由其自己選擇。刑警所說的5月14日、15日.那兩天晚上,他都去了月湖。去幹什麽呢?不瞞各位說,是去捕魚的。這一陣湖裏魚多,而且肥壯,還好抓,他大著膽子帶了網具前往,到那裏大約是下半夜兩點多鍾,位置是白天騎車過去選好了的,不打手電也摸得到。他在那裏下了魚網,離起網還有一段時間,於是就提著魚叉想去旁邊捕捉青蛙什麽的。剛走了十幾米,聽見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汽車引擎聲,他做賊心虛,不由得就是—個激靈,尋思難道是警察開車來抓現行了?就捕幾條魚,值得這樣興師動眾,還浪費汽油?“老羊頭”不敢大意,立刻加快腳步迅速離開現場,這樣即使讓人發現了也可以否認自己跟已經下在湖裏的網具有關,誰也處置不了他。

可是,汽車卻不是朝月湖來的,而是在前麵拐了個彎往龜山那邊駛去,很快就沒了聲響,“老羊頭”看見黑暗中有紅光閃了閃。盡管如此,他猶自不敢大意,生怕人家停了車悄悄踅過來逮現行,所以幹脆往地下一坐不動了。也就不過七八分鍾時間,引擎聲重現,汽車開走了。

“老羊頭”反映的情況引起了專案組的重視:深夜來車,頗有載運屍體前來拋屍滅跡的嫌疑啊!如果這個情節屬實,那無疑是一條偵破本案的捷徑。組長張淵當即和老曹三人前往現場查看,發現從公路到枯井那裏隻有一條勉強可通行小轎車、小吉普的便道,所以,“老羊頭”如果看得沒錯的話,那應該是一輛小轎車或者小吉普。

當晚,“老羊頭”被請到月湖,協助專案組進行現場模擬.。刑警開來了一輛警用轎車,不打車燈,從公路上拐下來,沿著便道緩緩行駛,開到龜山腳下便道盡頭停下。和“老羊頭”一起待在他所指認的那個位置的刑警確認確實能夠聽見引擎聲、看見刹車的紅燈閃現,於是認可了“老羊頭”的說法。

專案組於是認為這邊是本案的第二現場,凶手是在第一現場作案後,於5月15日淩晨兩點至三點之間動用小轎車把屍體運至第二現場拋進枯井的。偵查方案也隨之議定:圍繞小轎車進行調查。

1963年時,轎車、吉普之類的交通工具甚少,即使武漢這樣一個省會城市的擁有量也很有限,而且都控製在政府機關、大型國營企業,全市林林總總加起來也就不過上千輛吧。專案組相信隻要一輛輛車調查下來,是能夠查到的。有了範圍,那就好辦,既然載運過屍體,那就可以被刑技人員找到痕跡,到那時,這案子也就饅頭上籠七八分熟了。

於是,從次日開始,刑警就著手調查全市轎車使用情況。當天查摸下來未有發現,第二天也沒有查到什麽線索。第三天,武漢這邊的調查還是未見起色,不過,南京另一路刑警調查到的情況卻使大夥兒精神一振……

 

五、南京美女的遭遇

 

前往南京、蘇州、上海那一路的調查是由專案組副組長解潤豐率領刑警何遜儉、李耀輝進行的。這三位都是具有豐富刑事偵查經驗並能獨當一麵的老刑警,各人的檔案裏都有著立功、獲評先進的記載。三人乘坐長江客輪從武漢順流而下抵達南京後,顧不上去旅館登記住宿,立刻奔南京市公安局找刑偵處領導。當時南京市公安局刑偵條線下設一個“外調協查交辦組”,專門協助外埠來南京調查案子的刑警同行,根據案子的情況直接派員或者間接聯係分局、派出所協助調查。眼前的這起武漢港商命案屬於大案,自然得直接派員協助了,派出的警員還是該組的副組長老任。

武漢刑警向老任介紹了案情,說他們此行赴寧調查務必要查摸到確切的情況,因此,之前即使南京這邊的同行已經調查過季留鳳在南京下榻的飯店、住宿時間等等內容,他們也要再調查一次。老任說您三位別說了,我幹過這活兒,知道這一行的規矩,反正我是陪您三位耗上了,你們想怎麽查就怎麽查,我給你們創造條件就是。前幾天北京來電讓調查的不也是這個姓季的女港商嗎,就是我們組承接下來的,已經查過了,她於5月3日晚上至5月7日中午下榻於江蘇飯店。你們可以去複核一下這個情況;至於她在南京的那幾天時間裏去了哪些地方、接觸了哪些人,這不在我們當時受命調查的範圍內,所以,這也是要調查的。

武漢刑警說那就先奔江蘇飯店吧。老任陪著武漢刑警驅車前往。飯店保衛科長老潘出麵接待,先是查到了季留鳳當初登記入住時的原始單子,上有她入住和退房時的親筆簽名,然後召來了其住宿期間在飯店上班的大堂、樓麵服務員、餐廳人員和清潔工開了一個座談會,請大家回憶半個多月前季留鳳下榻該飯店時的情況。那時候入境的外籍旅客少,像季留鳳這樣單獨入住的女港商更是鳳毛麟角,一年也沒有幾個,而且季留鳳在住店期間老是喜歡在湖藍色羊毛外套外麵披一塊足有一米見方的大紅薄花呢披肩,披肩一角那枚真絲織成的英國廠商標牌露在外麵很是醒目,所以一提這個旅客大家都還有印象。據服務員等人回憶,季留鳳住店的那幾天裏,基本上是早出晚歸,早餐是在飯店餐廳用的,午餐晚餐都在外麵吃,隻有一次是下午四點左右返回飯店在餐廳吃的晚飯。

使刑警感興趣的情節,就是那次。那天,季留風返回飯店時還帶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那絕對是—個美女,身材窈窕相貌俏麗膚色白嫩不說,光她那說話聲音,走在大街上的回頭率恐怕就要使交警同誌擔憂了,那不僅僅是悅耳,悅耳中還透著與生俱來的唯有江南女子才有的嬌嗔。季留鳳先把那個美女帶進了房間,大約一個多小時後,兩人去飯店的餐廳用餐。美女的聲音,就是在餐桌上給服務員留下深刻印象的。晚餐後,美女離開了飯店,季留鳳把美女送到飯店大門口,門童聽見季留風跟美女握手告別時說了一句:“應該沒有問題的,你就等我這邊的消息吧。”美女則向季留鳳鞠躬,臉上是一副感激涕零的神情,口稱:“謝謝季老師!”——那口音帶著吳依腔調,可能是蘇州、無錫一帶的。

刑警問:“還記得那是哪天的事兒嗎?”

幾個服務員回憶下來,說好像是季留鳳入住後第三天的事兒。解潤豐笑言“好像”不行,得有個確鑿靠譜的說法。老任說那方便,老潘你去把餐廳的賬單拿來,當場核查就是了。老潘把賬單拿來後,幾個人一看,服務員的說法是靠譜的,季留鳳確實是在入住飯店後的第三天5月6日請那美女在餐廳用的晚餐。當時,一共點了四菜一湯兩道點心:油爆蝦、清蒸桂魚、蘑菇肉片、鐵板牛排、蓴菜肉絲蛋湯、小籠包子、三鮮魚餃,還有一瓶葡萄酒,共計付費24.93元——當時物價便宜,這個價格如果在普通小飯館,已經可以擺三桌酒筵了。

刑警越發覺得這個美女身上似乎有戲,於是盯著不放繼續往下查。可是,服務員再也提供不出其他細節來了。於是,這次調查到此告一段落。

這時已是晚上七點多了,解潤豐、何遜儉、李耀輝三人想到了自己的下榻問題,盡管就在賓館裏,可是以他們的出差費用標準,顯然是住不起江蘇飯店這樣的涉外賓館的,隻能前往省公安廳的招待所即現今的金盾飯店登記入住。金盾飯店那時的條件相當於尋常旅館,隻不過幹淨些,對於三位刑警來說,有這樣—個地方落腳已經心滿意足了。

次日,“六一”兒童節,三刑警繼續圍繞美女調查。昨晚他們在招待所房間裏就該問題聊得很晚,議到了季留鳳跟美女的關係,認為從美女稱季留鳳為“季老師”這個細節看來,可以排除兩人的親戚關係;而感激涕零的神情又似乎可以排除其父輩跟季留鳳的世交關係;因此,美女跟季留鳳可能是初次見麵。再推測美女的身份,從年齡、膚色白嫩和對季留鳳的稱呼來看,她應該還沒有參加工作,很有可能是大學或者中專學校的在讀學生。

三刑警還議到了美女與季留鳳兩人之間交往的目的,這就不好琢磨了。前麵說過,以當時的政治氣候所導致的習慣思維,凡是海外客與內地人交往的,都可以打上一個敵特式的問號,因此,這二位的交往接觸可以往這上麵去想。那麽,是否會有商業性質的交往目的呢?沒有這種可能。因為港商來內地做生意,其對象必須是具有外貿資質的企業單位,即使是這種單位,也不能自己直接出麵跟人家洽談,而得通過外貿局轉一轉,所以個人是不可能跟港商談生意的。刑警還想到了第三種可能性:偷渡或者走私,這在當時倒是時不時會冒出來的案子,沒有理由排除。

晚上臨睡前,三位刑警達成了一致意見:暫時甭管季留鳳與美女接觸交往的目的,當務之急是把那個美女先查訪到。相信那麽年輕的一個姑娘,用江湖上的話來說還是—個雛兒,三個老刑警還對付不了她?

可是,刑警要想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這麽一個目標,雖然她是大美女,但似乎也顯犯難。因為估計她是在讀大學、中專學生,這兩類學校南京頗有幾所;另外,她操一口蘇州或者無錫話,不能排除也許是蘇州、無錫甚至蘇南其他城市那兩類學校的學生。再往下作不大樂觀的估計:也許她不是學生,而是護士、化驗員、幼教老師、托兒所保育員之類的,那前麵的活兒簡直就是一片黑燈瞎火了!好在解潤豐三位都是老刑警,知道刑事偵查要多想,但是不能往無邊無際的方向多想亂想的道理,否則還不把人給想得渾身沒勁什麽都不想幹了?甭往下想了,先琢磨著應該怎麽查吧。

老任駕著一輛小吉普來招待所跟武漢刑警見麵,得知他們的調查思路後,說那好,你們看先往哪裏跑,我陪你們去,反正不管派出所還是保衛科,我一說就行,人家都會積極協助你們查找的。何遜儉、李耀輝於是就望著解潤豐,三人中老解是頭兒,分析案情時誰都能充分發表意見,這會兒要行動了,那就得聽領導的。

解領導開腔了,說出的內容卻是令人意外,他說去哪裏呢?去南京市郵電局!怎麽去郵電局呢?難道人家大美女去那裏寄過掛號信或者郵包、印刷品什麽的而留下地址姓名了?如果真是這樣,那老解又是怎麽知曉的呢?

解潤豐昨晚睡得晚,今晨醒得卻早,四十多歲的人,心頭壓著事兒,就影響睡眠了。睡不著躺著沒意思,就起來到陽台上去抽煙,一邊抽著一邊禁不住就要想案子。他想來想去,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那美女會不會往季留鳳下榻的飯店打過電話呢?或者,季留鳳住店期間會不會給美女打過電話?他越想越覺得似乎有這種可能,因為兩人的接觸得有一個先決條件—一先取得聯係。以當時的條件,聯係隻能是以下三種方式:一是事先通信,二是使用電話,三是請人捎話。解潤豐沒有理由排除通信和捎話,可是有理由不排除使用電話,於是就想到了通過郵電局調查。

那時的郵政和電信是屬於同一個單位的,稱為郵電局。當下,老任陪同三位刑警前往市郵電局,保衛科長出來接待。一說要查什麽,人家立馬通知調查。動作還真是麻利,這邊一杯茶還沒喝完,信息已經報來了:5月6日上午8點36分,從江蘇飯店撥出過一個電話,被叫電話是位於秦淮區的紅星合作藝術學校,通話時間為四十秒;七分鍾後的8點43分,從紅星合作藝術學校撥出一個電話打給江蘇飯店,通話兩分二十三秒。刑警一聽藝術學校,立馬想起那美女的細皮白肉、悅耳嗓音、蘇錫口音等等,尋思難道她是藝校學員?

當下老任立刻致電江蘇飯店,要求總機查一下5月6日上午8點43分的那個來電是轉接到哪個房間的。對方很快回話,該來電是轉接到201房間的。201房間正是當初季留鳳下榻的那個房間,於是,美女就有了下落。

那個與港商季留鳳通話的美女,姓馮名桂珍,十九歲,無錫人,係紅星合作藝校錫劇班學員。當時,社會上還有若幹個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民間藝人組成的劇團,屬於自負盈虧性質的民營單位,行政、業務都歸文化局領導。這種文藝團體全國各地都有,後來到了“文革”就被取消了。在本案發生時的1963年,誰也不知三年後中國要搞“文革”,會取消此類文藝單位,所以還是本著“長期共存”的原則來對待的,這樣,這類文藝單位與國營劇團一樣有著一個培養接班人的問題。當時的政策是一視同仁,允許民營劇團和國營劇團一樣麵向全社會招收演員,但是,民營單位的劣勢是明擺著的,同樣看上了一個演員,人家肯定更願意去捧國營的金飯碗。南京市的民營劇團同樣麵臨著這麽一種窘境,於是幾個劇團的當家人湊在一起反複商量,想出一個主意:聯合創辦一所戲校,自己培養演出人才。這個主意得到了政府主管部門的支持,就有了紅星合作藝校。馮桂珍是該校去年從無錫招來的一名學員,主攻的是錫劇。

那麽,這個出身於江南普通農家的美女學員怎麽跟港商季留鳳搭上了呢?這,就需要美女自己來回答了。

馮桂珍被刑警就近請進了秦淮公安分局,她很配合地做到了有問必答,刑警就弄清了季留鳳與其接觸的過程—一

5月5日下午,馮桂珍陪同從無錫老家來南京出差順便來看望她的表叔去夫子廟遊覽時,發現有一個穿著打扮頗顯時尚的中年女子在一旁注視著自己,當時她沒有特別在意。與表叔分手後,那個女子像從地下鑽出來似的驟然出現在她麵前,親熱地跟她打招呼。對方可能事先留意到馮桂珍胸前佩著的那枚白底紅字的校徽了,自我介紹說她受一位電影導演的委托,利用出差的機會沿途替人家留意女演員。那個年代,治安情況良好,詐騙錢財的案子難得聽說,至於拐騙人口尤其是成年人那就完全絕跡了,所以年方十九的馮桂珍有理由對該女子產生充分的信任。她打量對方,以為也是搞藝術的,就多了一份好感,更要緊的是她被“電影導演委托物色演員”之說所吸引。這樣,她就接受對方的邀請,兩人進了夫子廟一家供應高價咖啡、點心的小店鋪。當時內地剛從“三年困難時期”走出來,所有食物包括食鹽都是憑票券供應的,這種店鋪不收票券,但價格高得嚇人,因此顧客稀少,倒是正好適合兩人交談。

在包廂裏坐下後,馮桂珍這才通過季留鳳的自我介紹知曉她來自香港,本身從事的並非電影工作,而是經商。馮桂珍聽說“香港”兩字,馬上就聯想到了《羊城暗哨》。季留鳳隨即看出了她的心思,不慌不忙地從坤包裏取出自己的香港居民身份證、護照、商行執照影印件、廣交會發的邀請函、通行證、指定人住賓館的住宿證等。馮桂珍這才相信對方雖然來自海外,卻並非特務,而是受到廣交會邀請的友好人士。在當時老百姓的心目中,廣交會的政治意義遠比經濟意義大得多,每半年舉行一次的廣交會,相當於一次國際性的政治活動,能夠參加這種盛會的境外商人,就不僅僅是“友好人士”,而是對中國人民充滿了感情的同誌加兄弟式的摯友了。馮桂珍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一下子就對季留鳳產生了足夠的信任。

信任立馬縮短了距離。她把季留鳳當成內地招收藝校學員的老師一樣,沒等對方詢問,就很自然地把自己的家庭情況、個人情況一五一十和盤托出。季留鳳也說了些話,不過內容並非馮桂珍渴望聽到的導演委托物色電影演員什麽的,而是介紹了香港燈紅酒綠的繁華生活,以及在那裏生活的有錢人的種種消費方式,馮桂珍聽著簡直如同天方夜譚,驚奇得伸出了舌頭幾乎縮不回去了。

離開咖啡店後,季留鳳叫了一輛三輪車,兩人坐上去,先把馮桂珍送回藝校。臨分別時季留鳳問馮桂珍是否願意明天陪同她遊覽中山陵,後者自然點頭,於是就互留了電話。當晚,馮桂珍躺在宿舍的床上興奮得半宿沒睡著,以至於次日早上睡過了頭,過了上課時間才趕到學校。進門就被傳達室看門老頭兒喚住,說有她的電話,讓她打過去,對方是個說外地話的女人,說號碼小馮知道。馮桂珍跟季留鳳聯係後,就向老師請了假,趕到季留風下榻的賓館南側的馬路口與季留鳳會合,前往中山陵。這天是5月6日,兩人遊覽過中山陵後,還去了玄武湖、雞鳴寺,交通工具是季留鳳叫的出租車、三輪車。

午餐是在中山陵那邊的一家麵館吃的麵條,晚餐是在季留鳳下榻的賓館餐廳吃的。這一整天兩人談得很多。季留鳳說昨晚已跟那位導演通了電話,對方聽了她的介紹,表示很感興趣,聽得馮桂珍兩眼放光。放完光就開始擔心怎樣去香港,季留鳳說這不難,她在廣州向廣交會上的中國官員谘詢過,因為處於困難時期,內地已於去年推出政策:允許甚至鼓勵有海外關係的公民前往境外投親靠友。因此,隻要馮桂珍認一位香港的幹爹或者幹媽,事兒就解決了。馮桂珍於是說那我可以認您做幹媽嗎?季留鳳說可能不行,因為我倆的生辰八字犯克,我們香港人是非常講究這個的。不過沒關係,我可以給你找一門幹親認下來,然後就能著手辦理去香港的事兒了。

季留鳳跟馮桂珍在一起的十來個小時裏,還用了較多時間貌似閑聊似的對馮桂珍說了許多關於香港如何“開放”的內容,說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到那裏待下後,內地的這套思維方式、生活習慣跟香港那邊是完全兩樣的,你要學會見怪不怪,慢慢適應。另外,季留鳳還隨口讓馮桂珍方便時問問藝校的其他漂亮女學員,是否有興趣去香港定居;當然,這得說悄悄話,不能公開講,否則給藝校領導知道了會認為是拆他們的台,要挖走他們辛辛苦苦培養的人才哩,就會變著法子阻攔。

那天在賓館晚餐後,季留鳳把馮桂珍送走時掏出了五十元人民幣給她,讓她等消息,應該是比較快的,不過兩三個月罷了。到時候如果季留風因生意上的事情忙而無法來內地的話,會委托可靠朋友跟馮桂珍聯係,以她的親筆函件為憑。

解潤豐三人對於馮桂珍的這番遭遇頗為重視,當晚掛長途電話向專案組作了匯報。

 

六、調查小車

 

南京調查所獲的情況,對於留在武漢這邊的專案組刑警來說,除了興奮之外,還意味著—個耗時頗長的案情分析會。經過反複討論,專案組終於達成了如下共識-一

季留鳳在南京與馮桂珍的接觸,應該趨向於想把馮桂珍弄到香港去從事某種不宜公開的職業。這種職業,不會是特工行當。因為根據解潤豐三人的調查情況來看,馮桂珍除了長得漂亮外,並無其他適宜於從事特工的先決條件(而漂亮僅僅是特務行當中需要針對特定對象執行特定使命時才用得上的一種武器,通常特別漂亮的女特務反而惹人注目容易暴露)。而且,如果季留鳳想把馮桂珍騙至海外從事特工行當,那肯定是替台灣方麵效命了,如此,跟馮桂珍接觸時首先要做的就是反複了解馮桂珍的家庭背景、社會關係以及本人的政治麵貌、思想觀點;兩人在一起談話的時候,季留鳳應該就政治方麵向馮桂珍進行試探,因為台灣特務機關發展特務是需要進行嚴格審查的。可是,從馮桂珍向刑警陳述的內容來看,她與季留鳳的接觸中根本沒涉及這方麵的內容,她在要求馮桂珍對其同學進行試探時也無上述要求,隻說長得漂亮就行。因此,可以排除季留鳳來內地物色特務學員的可能。

那麽,季留鳳想把馮桂珍弄到香港去從事什麽行當呢?刑警想到了色情,因為從季留風向馮桂珍灌輸的那些內容來看,有介紹香港燈紅酒綠生活的,有評說娛樂圈內性開放事例的,還有宣揚人生享樂至上的,加上季留鳳唯一要求的“漂亮”條件,都是可以跟色情密切相扣的。於是,專案組就對季留鳳來內地的目的作出了判斷:她除了參加廣交會之外,還兼帶著物色內地美女,通過合法(結攀海外幹親後移民)或者非法(偷渡)的方式送到香港去,從中牟取經濟利益。

再聯想到季留鳳在武漢那幾天的活動,盡管至今還是無法掌握那幾天裏她究竟到過哪些地方、接觸了哪些人,但是,既然她是來武漢探親的,那為什麽不把主要時間放在跟其表妹夏初冰的接觸上而要一個人去外麵轉悠呢?從這個角度去琢磨,似乎很難排除季留鳳在武漢也從事了與南京相似的活動。這樣,刑警就不得不因此產生聯想:季留鳳的被害,是否跟她的這種活動有關呢?刑警又想到了夏初冰一口咬定是季留鳳贈送給她的那枚戒指,尋思如果真是季留鳳主動饋贈的,那麽這跟季留鳳在武漢從事的活動有沒有關係?

這個問題,在幾小時後就初步有了答案。這倒並非來自刑警的主動訪查,而是因為來了一個不速之客。這個不速之客名叫達巍,來自香港,他是季留鳳的異性同居人——用當時內地的說法就是“事實夫妻關係”中的丈夫。

季留鳳以前曾有過一次婚姻,還生過一個兒子,後來與丈夫離婚,兒子歸男方。那對父子不久就去了美國,從此雙方再無聯係。季留鳳離婚後過著單身生活。三年前的一個夜晚,她在外出應酬返回住所的途中遭到三個暴徒的劫持。那一陣兒,香港社會治安形勢很是嚴峻,犯罪分子中流行“劫財、采花、索命”的極度暴力作案模式,專揀夜間外出的單身婦女下手。季留鳳碰上的正是此類家夥。可是,那次她命不該絕,因為出現了達巍。達巍會武術,幹的職業是武打演員替身。那天晚上,他拍完戲回家途中撞見季留鳳遭難,當即出手相助。他的身手還真厲害,以一敵三,徒手搏擊,打趴兩個,打跑一個,他自己也負了傷,而且傷的是脊椎。從此,他不但當不成替身演員了,連正常的行走也難一次堅持一個小時以上。他是單身漢,眼看著今後的生活都成問題了。季留鳳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從此就由我來負責照料你的一切,我們住到一起吧。兩人同居三年,達巍原想接一些可以在家坐著做的手工活兒,一來解悶,二則也可掙些收入。可是季留鳳堅決反對,說憑她的努力完全可以讓他生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

達巍是在接到香港警務處的通知後,辦理了手續前來武漢的。專案組長張淵、外事警官淩龍法以及兩名刑警陪同達巍前往醫院太平間辨認屍體,他確認無誤,當場簽署了相關文件,然後,一幹人把季留鳳的遺體送往火葬場火化。

當晚,達巍向刑警介紹了季留鳳生前的經商情況,他說到季留鳳此次來內地前隱隱向其透露的“另一個目的”,恰恰跟之前專案組所分析的“色情”之說相符—一受香港黑社會組織之托,在內地物色美女,赴港定居從事專職色情服務。達巍說他很尊重季留鳳,所以當時盡管覺得如此作為似乎不妥,可是,因為季留風並未對他明說,他也就不便開口規勸。而且,他是新中國成立前去的香港,之後從未來過內地,也從不關心內地消息,更談不上了解內地的政策法令了,以為季留鳳的做法並不違法,因此沒有表示異議。達巍還提到,季留鳳說過這事要請夏初冰表妹幫忙。

達巍帶來了季留鳳此次赴內地時佩戴的首飾、手表、照相機、坤包等的原始購物憑證,以及選購時的彩色廣告照片,刑警一一翻拍下來,作為布控銷贓的鑒定依據。

次日,即6月3日,專案組指派刑警老周、老曹出麵傳訊季留鳳的表妹夏初冰。

老周有一個強項:擅長訊問。當時的刑偵跟預審是分開的兩個部門,預審方麵曾數次動過腦筋,想把老周挖過去,都被刑偵部門或軟或硬地拒絕了。現在,張淵指派他出馬對付夏初冰,料想不成問題。事實也是這樣,夏初冰聽老周一說季留鳳的“事實丈夫”已經從香港趕來,向專案組反映了季留鳳在來內地前跟其說過的話後,臉色就變了,盯著老周靜候下文。老周卻不說話了,由老曹開腔。老曹說夏經理你如果對其他內容有啥顧慮的話,可以先往旁邊放一放不說,就說一下那枚戒指的事兒吧——專案組已經研究過了,認為戒指是關鍵,隻要夏初冰說及戒指,那就勢必涉及其他。

夏初冰點頭,想了片刻,在開口之前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個問題:“如果有人要做違法的事,其他人沒有參與,但也沒有報告,會追究他的責任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要看違法之事的嚴重性和後果如何,刑警當然不可能把話說清楚,這裏又不是政法學院的課堂。於是,夏初冰得到的答案就可想而知了,這樣,她就完全放心了,不但說了戒指來源,而且還說到季留鳳的違法情況——

誠如刑警所估料的,季留鳳來武漢的目的之一是物色美女。而且,她在抵達當天就對夏初冰說了這一目的,還要求夏初冰助其一臂之力。為表示誠意,她甚至還給了夏初冰一百五十元人民幣,並許諾事成之後另有分成。夏初冰沒有思想準備,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隻是望著眼前的錢鈔發愣。季留鳳誤以為她是嫌錢少,二話不說馬上摘下手上的戒指,連同錢鈔一並往夏初冰口袋裏塞。夏初冰承認自己對錢財頗感興趣,還沒有一次性獲得過這麽多鈔票的經曆,想想這事似乎並不算犯法,不就是介紹姑娘給人家香港人當幹女兒嗎?於是,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下來。

可是,夏初冰畢竟心裏不踏實,那天半夜就對丈夫說了此事,不過沒說自己已經收了季留鳳的好處。鈄可貴在這種大事上一點兒也不糊塗,馬上說這種事情做不得,不但做不得,還應該向政府舉報,讓公安局把季留風驅逐出境。夏初冰當然是不願意的,畢竟季留鳳是她的表姐,再說,舉報之後組織上會怎麽看待自己?她又不是一開始就舉報的,而是在收受其好處後心裏不安才想到舉報,這屬於立場不堅定呢,今後就難有好果子吃了。所以,她表示不能接受丈夫的建議,夫婦倆為此吵起來了。不過,這樣一來,夏初冰就不敢陪同季留鳳外出以遊覽為名物色美女了,遂以單位工作忙無法分身而推托。季留鳳就獨自外出物色,但聽她說好像並未尋找到目標。

鈄可貴軍人出身,又是中共黨員,從此就很看不慣“資產階級腐朽分子”季留鳳,還擔心她會把自己老婆也給腐朽了,就幾次跟夏初冰吵著要把季留鳳攆走。其實,季留鳳是必須在5月16日午夜前從深圳出境返回香港的,她最晚必須在5月15日中午離開武漢,可是,她從未對夏初冰夫婦說過這一點,因此鈄可貴有此之想。夏初冰收人錢財,手軟口軟,哪裏開得了口?兩人爭吵中,鈄可貴曾數次發狠揚言要把季留風幹掉了事。夏初冰擔心丈夫真的做出蠢事,尋思還必須要跟季留鳳開這個口哩。於是,她就在5月13日備了一桌酒菜,想請一請表姐,飯後姐妹倆說說私房話,把戒指和鈔票還給季留鳳,然後請她離開武漢。如果季留鳳不肯,那就讓她搬離“躍進旅社”,另覓賓館下榻,不要再來找自己了。這個想法,她沒對丈夫說,想事成之後給老鈄—個驚喜。

哪知,正是由於沒有溝通,所以就出了事。鈄可貴見妻子沒有動靜,早已忍無可忍,這天竟然還要設宴款待季留鳳,不由得火上心頭,頓時心生一計,借酒意“性騷擾”了季留鳳。意思很明白:把這女人攆走就是。最後果然達到了目的。

專案組對夏初冰的這番陳述進行了調查,這對兒夫婦沒有作案時間這一點之前已經調查清楚了,現在要調查的是季留鳳在武漢那幾天夏初冰是否確實都在上班,查下來是確鑿的,而且查明她在5月13日請客前一天對同事說到過請了客後季留鳳就要離開了。所以,認為其言可信。另一路刑警找鈄可貴談話,他聽說妻子已經向人家和盤托出了,也說了情況,與夏初冰所言相同。

這樣,季留鳳來內地要做的第二個“項目”也算是調查清楚了,並且大體上可以認定她在武漢並未如在南京那樣結識什麽美女。因此,專案組認為她的被害應當與該“項目”沒有聯係。要想追查與命案相關的線索,還得從贓物和小車這兩方麵著手,於是就決定調整分工,圍繞著這兩方麵進行細密調查。

調查工作馬不停蹄一連進行了七天,至6月IO日還是沒有查摸到蛛絲馬跡。6月11日,解潤豐、何遜儉、李耀輝三位刑警結束了南京、蘇州、上海的調查返回武漢,他們除了在南京查到了季留鳳與馮桂珍接觸的情況之外,蘇滬兩地再無收獲,白白辛苦了一趟。三人回來後,根據安排立刻參加了武漢這邊的調查。

這種調查又進行了五天,還是沒有收獲。刑警已對全市的小車,包括小吉普,作過周密的調查,駐武漢市的軍方各單位也由各自的保衛部門進行了內部調查,都發來公函稱5月14日晚上本部小型車輛均無涉案嫌疑。

更使專案組感到納悶的是贓物布控那一塊,通常為財物而作案的案犯在作案後都忍不住立馬就要銷贓,或者銷出相似的非贓物來進行試探;可是,本案的案犯卻很是沉得住氣,把贓物壓在手裏就是不露頭。

6月16日,距發現枯井女屍已經二十三天了。這種涉外案子,即使從已經發現的案情判斷基本可以認定係刑事命案,但因為涉及港商,還是來內地參加廣交會的,因此屬於重量級的案子,各級領導的關注、催問、督促自是難免的,可想而知專案組當時正經受著什麽樣的壓力。當天,專案組舉行會議,討論下來認為不能守著“贓物布控”這棵樹等待案犯自己撞過來。一幹警議來議去,最後還是認為盯著當初“老羊頭”提供的“深夜引擎聲”的模糊線索去調查那輛用於拋屍的小車。現場勘查和“老羊頭”的親眼目睹可以斷定案犯動用小車拋屍這個情節是肯定存在的,因此,還是得圍繞著小車往下做文章。於是,刑警們開拓思路,議論說武漢本地車輛都查過了,那麽會不會是外地車輛呢?那天晚上由於巧合甚至故意製造的原因,把車輛停在武漢市,從而給案犯提供了運屍拋屍的機會?

專案組決定立刻調查5月14日晚上停在本市過夜的外地小車。這樁活兒聽上去可能有些難度,不過在當時還是可以有條有理地做下來的。那時雖然還沒有什麽公路收費站、街口監控攝像裝置,可是車輛少,小車更少,而且最關鍵的是凡是夠得上坐小車來武漢的乘客,都是有點兒級別的人物。晚上要在武漢下榻,那得住賓館,再不濟也得是內部招待所之類的。這就好辦,凡是住宿的,賓館、招待所都有登記,即使是地委書記部隊師長級別的高級幹部(刑警琢磨最高也就這個級別了,再往上就不會坐著小車來武漢出差了),自己不會掏證件讓服務台登記,但有人會替他們登記或者作一個內部記錄。這樣,隻要到各個賓館、招待所悄悄查閱一下5月14日晚上有沒有這種坐小車來的旅客下榻,查到的話再往下找小車司機了解一下,興許就能發現線索。

次日,專案組全體出動,分頭進行調查。為抓緊時間,組長張淵特地向市局辦公室請求臨時調派了三輛三輪警用摩托車,這樣連同原先臨時調撥的那輛中吉普,專案組就有了可以載下全體成員的機動交通工具。不過,辛苦折騰了一整天,到傍晚大家會合時,沒有一撥查到線索的。5月14日那晚,武漢全市隻有兩輛外來小車,分別來自湖南嶽陽和本省鄂州,一個是行署領導,座駕是一輛破“福特”;一個是地委副書記,座駕是一輛蘇聯1950年生產的老式中吉普。因公出差,就住一夜,分別下榻於漢口和武昌的兩家賓館。那時經費緊張,官員也沒有私密事兒需要在出差的當兒辦的,為節省開支,這兩位領導都按照戰爭年代的“官兵一致”慣例把司機安排和自己同住一個房間了;小車呢,就在窗下停著,別說誰想發動了,就是拉開車門隻怕也會驚醒警惕性特高的司機同誌。

這樣,這天的工作就是勞而無功了。當晚,再次開會討論。前麵曾經提及的外事警官淩龍法這天也到場了,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沒有幹過一天刑事偵查工作的大學本科畢業生的寥寥數句發言,竟給之後的偵查工作指明了方向。

 

七、水落石出

 

淩龍法其實並非專案組的正式成員,組建專案組時領導隻是通知他過來“協助處置相關外事工作”。因此,他在完成了前往北京跟英國駐華代辦處取得溝通以及後來接觸從香港趕來的死者季留鳳的同居人達巍的工作之後,基本上就沒有活兒需要做了。但是專案工作尚未結束,所以他還得在專案組待下去,待案子偵破後還要向英國駐華代辦處和死者家屬通報情況。淩龍法自1950年大學畢業參加公安工作至今已有十三年,算是一個老公安了,因此他是知曉公安行業的規矩,不該做的不做,不該問的不問,之前專案組開會分析案情,沒有通知他時他就不參加,今晚張組長通知他,他就來了。來了也沒打算發言,就帶了雙耳朵來聽聽,沒想到,張淵等人見他坐在一旁埋頭抽煙一直沒吭聲,都說“請老淩談談意見”。沒奈何,淩龍法就開口了,說不知道是否有必要調查一下修車廠?那裏如果有些待修或者修好的小車,是可以臨時使用一下的。

一語提醒了大家:對啊!怎麽就沒想到查查修車廠呢?

沒想到修車廠,其實是有原因的。當時的汽車修理還沒有形成一個行業,汽車少,客戶使用中如果發生故障,那也是交由原生產廠家負責修理的。生產廠家一般在外地並不設修理店,而是派人過來修理,車輛損壞嚴重(如車禍等原因)但尚能修理的,就讓客戶把壞車運送過去。那麽,社會上其他一些雜七雜八的幾乎都是新中國成立前留下來的外國品牌汽車損壞了上哪裏去修理呢?那就上修車廠吧,他們可以加工損壞的零部件,當然質量跟原廠商是沒法比的,不過湊合著可以用用,用壞了再來調換吧。修車廠不過是一個民間的說法,真正以修車為業務的修車廠在每個城市都是鳳毛麟角,因為難以確保客源,開了就要賠本。因此,此刻淩龍法所說的修車廠其實不過是幾家機修廠,之前刑警沒有想到這個死角也是可以理解的。

現在,淩龍法這樣一說,大家就給提醒了,都說老淩講得對。於是,專案組就決定明天開始去調查武漢全市的那幾家有修車業務的機修廠。

第二天,刑警們先去市工商局了解全市有哪些廠家被獲準修理機動車輛。那時還沒有什麽技術質量監督局之類,經營方麵就由工商局說了算,所以,資料應該都在他們那裏。工商局提供的資料表明,全市被批準有機動車(汽車、拖拉機、摩托車)修理經營業務的單位一共有十三家,其中隻有一家是專營車輛修理的,其餘都是兼營。從規模來說,那家專營修理廠最小,是一家小集體所有製的街道工廠,“大躍進”時期由幾個舊社會時在修車小作坊幹過的技工作為技術骨幹辦起來的,初時隻有六人,到現在不過二十三人。

於是,當天下午刑警就分頭前往各廠進行調查。張淵要求刑警在調查過程中必須親自查看涉案日期的車輛修理記錄以及財務結賬資料,親自跟修理被調查車輛的技工見麵談話,親自去被調查車輛的單位查看相關財務資料並與司機、管理車輛的負責人直接談話了解相關情況,一句話:過細再過細,不能遺漏任何蛛絲馬跡!

如此過細的調查,是很費時間的。其時武漢地區已進入夏季,刑警的調查工作進行得非常辛苦,有的還得去外地找客戶當麵了解,那就更是吃足了苦頭。這項工作進行了七天,到6月25日結束時,眾人大為沮喪——竟然一無所獲!

怎麽辦?有人說今晚再開會研究。專案組長張淵予以否定,他說:“忙了一個月了,大夥兒還沒休息過一天,今晚都休息吧,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上午晚些來也沒關係,十點開會。”

次日,6月26日星期三上午十點,一幹刑警集中在會議室舉行新一次的案情分析會。張淵的眼光在眾人臉上逐個掃視,搖頭道:“看來,大夥兒心頭裝著破案的事,昨晚誰也沒睡好啊!怎麽樣,誰想到了好主意……都沒有?老淩,你呢?”

外事警官也無奈地搖頭。

副組長解潤豐說:“我覺得我們盯著查移屍拋屍的小車這個思路沒有錯,還是應該順著這個方向往下走。”

張淵點頭讚同:“往下應該怎麽走?是再照著原路走一次呢,還是另辟蹊徑?”

這時,沉默寡言的李耀輝開腔了,他提了一個問題:“會不會有修車廠在未經批準的情況下先行營業而我們未曾調查到,也許恰恰就是這樣的修車廠裏的小車涉案了?”

他這麽一說,其他刑警中頗有幾位產生了同感,紛紛表示讚同。張淵也說:“這話有道理啊!我們可以立刻進行調查。這樣吧,會議繼續進行,請老解和老曹、小秋三位跑一趟工商局,了解一下向他們提出經營修車業務申請而尚未批準的有哪幾家,然後,你們根據申請材料上列明的營業地址,一家家悄悄地查看,看有沒有提前營業的。為防打草驚蛇,你們把自己那輛車換上民用牌照。”

解潤豐三人這一去,還真有收獲:工商局提供的資料中一共有三家單位提出了經營機動車修理業務申請,但尚未批準。三份材料都已經送到領導的案頭了,簽批是沒有問題的,不過是時間遲早罷了。刑警向接待幹部請教是否會有在未批準經營前先行營業的情形,對方說不可能的,這膽子也太大了,一旦查到,是要嚴肅處理的——那時,工商管得很嚴,所以社會上沒有“試營業”之說,誰敢試誰就違法了,單位(隻有單位才能經營此類業務)領導是要承擔責任的。盡管工商方麵說得斬釘截鐵,但刑警還是一家家悄然暗訪了一遍。結果,在距武昌火車站一裏之處發現有一家修車廠還真敢違法經營,還打出了嶄新的汽車修理廠的招牌,曰:國營沙洋汽車修理廠。

三位刑警一看就明白了:難怪他們這麽牛,因為他們是屬於公安係統的中國三大勞改農場中位居老大的沙洋農場啊!

1952年,湖北省委、省政府根據毛澤東在全國第三次公安會議上所作的“為了不讓判處徒刑的反革命分子坐吃閑飯,必須立即著手組織勞動改造工作”的指示和全國第一次勞改工作會議精神,以及湖北省第二次勞改工作會議精神,決定在沙洋地區劃定區域,創建沙洋農場,將省內原計劃調往西北的罪犯和撤銷省屬專區、縣勞改場所後的罪犯集中到沙洋進行勞動改造。1952年8月13日,這個由李先念拍板的特殊農場掛牌成立,按照中國當時以地名作為勞改農場稱謂的慣例,定名為“沙洋農場”。沙洋農場地跨荊門、潛江、天門、鍾祥、京山、沙洋六縣,總麵積兩千一百平方公裏,其場部設在沙洋縣城,當時隸屬省公安廳勞改處。農場成立後,發展很快,除了開墾荒地種植莊稼,還搞畜牧、水產養殖,以及自辦機修廠等,用現在的說法就是搞多種經營。

沙洋農場的服刑人員和刑釋留場就業的工人中頗有一些修理機械設備的能工巧匠、技術高手,其機修廠修理汽車、拖拉機的水平堪稱一絕,名揚全省,甚至外省有些單位的汽車遇到屢修不複的情況後,也會遠道奔沙洋農場來解決。早在1959年,農場就考慮到為方便客戶修理,在武漢市內開辦一家作坊式的小型汽修廠,這個計劃因“三年困難時期”的來臨而被迫擱置。到了1963年春,困難階段已經度過,農場方麵重新有了這個念頭,於是著手落實。省公安廳勞改處對此大力支持,很快就幫助解決了廠址,然後就是工商登記了。省內離武漢較近地區的客戶在知曉這一情況後,當然就不奔沙洋而跑武漢來修車了。修車廠於是也就接受下來,開工修理。至於工商那裏,尋思都是屬於執法係統的,即使發覺了也就眼開眼閉罷了,反正執照很快就會批下來的。

專案組於是決定立刻對這家隻有十二名修理工的汽修廠進行調查。同屬公安係統,容易溝通,也不需要驚動工商了,由省廳勞改處出麵打了個電話,這家廠就立刻關門了。員工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時,專案組一行十數人已經登門調查來了。廠裏的幾個管理人員都是農場幹部,當下就讓十二個員工集中起來,不準亂說亂動,由刑警一個個點名叫到另外屋裏去接受調查。

這一查,案情很快就清楚了——

這十二名工人,都是農場從留場就業職工中抽出來的精通汽修技術的能工巧匠,個個能夠獨立操作車、鉗、刨、磨、焊、電工等,有的甚至還兼帶著能幹木工、泥工等雜七雜八的活兒,而且水平不凡。各人的技術本領相當,但從前的經曆卻不同,他們都曾服過刑,案由各異,有的是“軍統”、“中統”特務犯,有的是暴力或者侵占財產型犯罪的刑事犯,有的是投機倒把、詐騙等經濟犯。勞改場所通常都是分幫派、講資曆輩分的,誰的資曆老且厚,誰就是老大。這種邪風惡習,甚至延續到了刑釋後留場就業的職工中。這十二名技工中就有幫夥,也有老大、老二、老三的排行。季留鳳命案,就是老大、老二、老三聯手所作。

老大名叫雷先官,三十七歲,廣東汕頭人氏,十三歲去香港學修車手藝,二十歲回內地在武漢與人合夥經營汽修,參加了“一貫道”。新中國成立後被捕,判刑五年,在沙洋農場服滿刑後留場就業至今。雷先官在香港時拜師習練詠春拳,下過苦功,還多次參與過黑幫實戰,徒手格鬥能對付三五條漢子。在勞改場所,有雷先官這樣的身手,想不當老大也難。所以,雷先官在服刑時是老大,留場就業當工人也是老大,到了汽修廠做技工還是老大。

老二名叫穆三林,老三名叫王成仙,這二位都是武漢人,比雷先官小幾歲,新中國成立前學手藝,是師兄弟,兩人學得不錯,新中國成立後都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可惜不懂得珍惜,也不知道在新社會的第一要事就是守法,結交了一幫狐朋狗友,私造手槍,企圖偷越國境投奔海外。案發後被捕,雙雙被判七年徒刑。到了沙洋農場,因有一手不錯的機修技藝,就分派到機修廠勞役。改造期間表現積極,減刑兩年,於1956年提前釋放,留場就業至今。這二位沒有學過武術,但既然是喜歡結交狐朋狗友的,流氓團夥那一套自是熟稔,在農場機修廠就投到了雷老大門下,成為老大哥的左右護法。

留場就業人員薪水低,這三位兄弟雖然技術好,但每月也不過拿三十來元錢鈔。這點兒錢在農場還勉強可以湊合,到了武漢就不行了。於是,三人就動起了創業增收的腦筋,操何營生呢?倒票。倒什麽票?什麽票都倒。舉凡火車票、糧票、布票、油票、香煙票、糕點票、糖果票……啥票緊俏就倒啥票。那年頭,雖然有人倒票牟利,但人數不多,還沒有形成“黃牛黨”。如果已經形成的話,那他們三位就是黃牛黨頭目了,肯定有一批大小“黃牛”聚攏在他們周圍。即使這樣,也就不過兩三個月時間,雷老大的名聲已經在武昌火車站的票販子圈裏傳開了。隻要他們三人中隨便哪一位在車站露臉,其餘票販子就都得回避,把生意讓給他。

季留鳳的性命,就送在這上麵。由於她命已歸西,也就無法知曉她當時的心理活動了。但從專案組調查到的情況猜測,5月14日上午,季留鳳退了房離開“躍進旅社”後,是憋著一肚子氣提了行李前往武昌火車站的。這口氣她不能不憋啊,想想吧,夏初冰可是她的表妹,自己又沒得罪她,隻不過說了說請其幫忙鼓搗幾個漂亮妹子去香港,而且是給了錢鈔、戒指的,她竟然就撕破臉皮指使妹夫假借酒醉調戲,這不是過於卑鄙了嗎?因此,季留風隻好來個不辭而別,從此姐妹倆就分道揚鑣吧!

可是,季留鳳趕到武昌火車站後卻沒買到前往廣州的車票,連站票也沒有。正犯愁間,老三王成仙出現在她麵前。對方顯然已經尾隨她在售票窗口前聽清楚了她是要買去廣州的票,於是就湊近來問她是否要下午去廣州那趟的票,硬臥下鋪。季留鳳大喜,連忙點頭。王成仙說他是受人之托,得加價十元。季留鳳盡管不大願意多付錢鈔,但沒有辦法,多待一天的話住宿費得翻十幾二十倍哩(她不可能再回旅社去住,隻好憑護照入住涉外賓館),想想也就算了吧,於是稍一遲疑就點了頭。王成仙就讓她跟其走,說票在附近的住處,他不敢放在身邊,否則給工商或者便衣警察發現就壞事了。估計季留鳳也是常看港報的,知道內地治安甚佳,再說看眼前這個王老三也是一臉善相,又是在武漢市內,青天白日料想不會出事,於是就跟王成仙去了附近的汽修廠。

卻說這家汽修廠雖然是試營業,卻已經和正式營業一樣排班了,十二個工人分兩班,幹二十四小時休息一晝夜。按說應該有六個工人在的,雷老大三個也就下不了手,可是這天的情況有些特殊:上一天晚上搶修一輛卡車,從他們這一班抽調去了三個人,所以就剩下雷先官、穆三林、王成仙三個了。之前他們還真沒想到過殺人劫財,隻是想把車票倒騰給來人賺取十元差價就是了。哪知季留風的珠光寶氣讓雷先官眼睛一亮,而她從坤包裏掏出的一厚遝錢鈔更是讓他心跳加劇。當下,雷先官幾乎來不及多作考慮,隨手抄起旁邊的一根木杠子衝季留鳳腦袋上就是一下,然後指著倒地的季留風向穆三林、王成仙喝令:“勒死她!否則就打死你們!”穆三林、王成仙一愣之後,馬上意識到老大這不是虛聲恫嚇,而若論動手,別說對方手裏有杠子了,就是徒手,憑其身手還不是眨眼間就把他倆給解決了?於是,穆三林就取了一截麻繩,和王成仙一起動手把業已昏迷的季留鳳勒死了。然後,把季留鳳的屍體連同行李搬至旁邊的倉庫裏,用雜物遮掩住。

整個作案過程,也就不過一兩分鍾,木杠擊頭的聲音,根本沒驚動後院辦公室裏待著的那三個幹部。然後,三人就商量如何處置屍體,最後決定當晚拋往漢陽那邊龜山腳下的灌木叢裏去,那裏人稀偏僻,應該沒人發現。至於運屍,可以動用正在修理的車輛。正好他們手頭有一輛鄂州軍分區的小吉普在修理,說是明天要的,本來已經可以交貨了,現在就說還沒好,晚上加班,半夜試車時正好轉移屍體。

當天下午,雷先官、穆三林以試車為名開了小吉普出去物色拋屍地點,在漢陽月湖龜山腳下發現有一口枯井,暗喜,決定當晚過來將屍體拋於此井。

當天午夜過後,雷先官讓王成仙、穆三林把季留鳳的物品除證件、坤包外全部留下,屍體隻剩內衣,裝上小吉普後,由他和穆三林前往月湖拋屍。事畢即返,繼續佯裝檢修該車。汽修廠晚上留有一名值班幹部,但其辦公室在後院,而且通常是在睡覺的,所以根本沒有發現前麵的動靜。

這三個案犯具有較強的反偵查意識,作案後把贓物埋於工具箱下的泥地裏,根本沒打算近階段銷贓,所以專案組的布控就顯得徒勞了。三案犯交代後,刑警起獲了全部贓物。至此,這起涉外命案的偵查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雷先官、穆三林、王成仙於1963年9月27日被判處死刑,執行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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