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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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003:“逃兵”英雄

(2020-09-11 18:20:07)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003:“逃兵”英雄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05年第5期

作者:黃觀玉

1948年10月17日,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原國民黨軍統特務組織)在山東的殘餘勢力及美國等國對華敵對勢力,利用抗日戰爭勝利後在濟寧援建的慈善總醫院為存身地點,披著友善的外衣,打著救濟於民的幌子,大肆蠱惑群眾,千方百計收集我軍事、政治、經濟情報,利用無線電台,與外界敵特進行勾結,對我進行顛覆行動。為保護這一醫院的正常運行秩序,打擊敵對破壞行為,深挖暗藏的特務分子,尼山專署公安處(山東省濟寧市公安局的前身)偵察員宗警英,奉命以華東野戰軍第×團(時駐濟寧市北郊)傷員(自傷)的名義,住進該醫院(野戰軍醫院暫時駐地)進行治療,發現並伺機與隱藏地下的敵對特務進行接觸,以“逃兵”的身份,順線打入隱藏醫院的特務組織內部,偵查情報,深挖犯罪。

宗警英,在醫院內化名李建勤……

“五月暴亂”胎死腹中

濟寧坐落在京杭大運河的中遊,千年航運使這座城市不僅成為南北貨物的集散地,也成為各種文化、風俗的匯合處,人稱江北的“小蘇州”。城北十裏地,有一處規模龐大、中西合璧的建築群——戴莊慈善醫院。連年的戰亂,使運河兩岸、微山湖區域的百姓飽受戕害,成為各種病魔肆虐的重災地區;又因為在抗日戰爭中,這裏的百姓曾從日本人的魔爪下救出了五位美軍飛行員,抗戰勝利後,他們以民間慈善的形式,在濟寧城北戴莊村前,修建了這所醫院。當時這個醫院的名氣之大,不管你是在世界的哪個城市,隻要在信封上寫上“中國·戴莊慈善醫院”幾個字,各路的郵差最終都能準確無誤地遞送到這裏。

1949年初,淮海戰役勝利結束後,由陳毅、粟裕率領的華東野戰軍,按照中央軍委的命令,實行全國軍事序列管製,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全部集結在萬裏長江北岸,準備展開中國曆史上最為波瀾壯闊的百萬大軍橫渡長江戰役。

駐紮在戴莊醫院的解放軍野戰醫院,按照總前委後勤部的命令,追隨大軍遷到蕪湖市,為西線攻擊集團實施前線救護。在此兩個月前,“逃兵”宗警英在戴莊醫院中國醫師龍藍威的“教誨”下,脫下解放軍軍裝,穿上了藍色醫袍,成了一名與世無爭的醫工。此刻,他在龍藍威的幫助下,從藏身的東官莊,重又回到了戴莊醫院,日常的工作是負責醫院的清潔衛生和花圃的整理。在此期間,他由龍藍威秘密引薦,加入了這個醫院的國民黨地下特務組織,成為中央保密局的外圍幹部,具體任務是在龍藍威的指揮下搜集濟寧及其周圍地區的軍事、經濟、政治情報。兩個月前,由他提供的解放軍濟寧駐軍×××師的內部“準確”情況,得到了南京上級的讚賞。加上他是龍藍威成功策反的解放軍副連級幹部,因此得到了上司誇獎的龍藍威,對他更加信任。宗警英瘸著受傷的右腿為他買東買西,跑來跑去,從不懈怠,毫無怨言,還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

令宗警英不解的是,在醫院,龍藍威雖說是個中國醫師,但由於大家知道他原是一個國民黨軍統特務,行伍出身,蠻橫慣了,動不動就以槍相對,以拳相加,所以,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不論是莊重的紳士,還是舞槍弄棒的院丁,都懼他三分;而他卻單單對醫院門衛老王頭十分畏懼。那可是個猥瑣、肮髒的糟老頭,一雙眼睛專往女護士裙下瞟,常把護士嚇得花容失色、尖聲大叫。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龍藍威每次進出門都要瞅瞅老王頭在不在,然後才疾步走進走出。

今天早上,宗警英跟著他到醫院西鄰的袁堂村出診。出門時,龍藍威先是遠遠地張望門口,見老王頭沒在,就拉著宗警英疾步往外走。不料回來的時候,老王頭從傳達室窗子裏看見他,就一臉殺氣地叉著腰站到門口。龍藍威低頭畏縮地走過來,老王頭迎麵罵了兩聲洋奴,不分青紅皂白就是兩巴掌。龍藍威滿眼金星,硬是立正站立、腰板筆直地任他扇打。一個看門的老頭,竟敢在神聖的醫院門口,扇醫師的耳光,震得醫院上下個個瞠目結舌。老王頭據說是個混癟了的北洋軍閥的副官,現在則是堅決擁護共產黨,鄙視這些中國的洋奴。龍藍威擦擦流到唇邊的鼻血,自嘲說:事沒捏圓,該打。

就憑這句話,對敵鬥爭經驗豐富的宗警英判斷,這個老王頭一定大有來頭。常年同國民黨特務打交道的宗警英知道,國民黨軍統內部管理有這樣一條規定,就是秘密領導公開。

想到這裏,幾十天來,宗警英一直悶在心裏的結似乎解開了。莫非這個王老頭就是……

三月早春,盡管野地的小草泛起了綠芽,盡管路邊的柳枝婀娜搖曳,但是從微山湖湖套裏吹來的風,仍是冷得厲害,將戰士們年輕的臉頰凍得發紅,不過這絲毫沒有減少他們的熱情和激動。行軍的歌聲撩撥得樹梢上、草叢裏的麻雀、水鳥展開凍了一個冬天的翅膀,飛向藍天,呼親喚朋,嘰喳個沒完。

他們沒有理由不如此興高彩烈。

這支全心全意為老百姓謀利益的隊伍,這支從江西南昌舉起義旗,而後突出重重包圍到井岡山的隊伍,這支從瑞金兩萬五千裏長征跋涉到延安的隊伍,這支在山溝、湖汊裏與日寇周旋八年的隊伍,從誕生那天起,幾十年來,哪一天不是在緊迫、艱難、困苦中度過?

現在,他們是在他們的天下行軍,想怎麽走,就怎麽走!

禍從大意出,從客觀上說,他們是高興得早了點——這裏畢竟是剛剛解放,周圍還有為數不少的沒打服氣的敵方的散兵遊勇。

這個加強營的任務是護送山東軍政委員會參議長郭子華一行到中央所在地西柏坡。具體路線是從兗州火車站到接莊,經微山湖到唐口,交接到湖西專署公安處公安大隊。

從接莊到湖堤,是沒有人煙的荒草地。

臨近中午時分,護衛營來到湖西堤岸的留人灣村,進行渡湖準備。

留人灣村,在運河水流入微山湖的拐彎處,因為此處的水流較緩,運河裏被淹死的人的屍體在這裏容易撈起,就起了這樣一個村名。

突然,一陣“衝呀殺呀”的叫喊聲嘈雜地夾著“念符念符,刀槍不入……”

 “怎麽回事?彭連長,快通知部隊集合,準備戰鬥!”正在部署渡河的張營長急聲下令。

“報告!”警衛參謀李文喜闖到跟前,“村子的前、左、右方突然衝來一兩千人,個個手拿木棍紅纓槍,是紅槍會、杆子會的人。”他氣喘籲籲地報告。

“看看去,走!”張營長手一揮,第一個出發。

湖邊人家住的房子的屋頂大都是草苫的,呈三角形。

張營長、彭連長幾人趴在屋脊上,向四周觀察。隻見村前一片黃褐色,左中右三麵合成了一個衝鋒陣形,衝在前的漢子個個光著脊梁,舉著木棍紅纓槍,呐喊著雜亂地往前衝。轉眼間,驍勇善戰的警衛戰士已在村口各自占據有利陣地,黑洞洞的槍口、迫擊炮指向衝在前麵的那些莽撞的漢子。

“這一定是國民黨的遊擊軍給他們的族長封了官、使了錢,族長愚弄他們跟我們作對!”彭連長對張營長低聲分析說,轉頭命令戰士鳴槍示警。

“柳村長,集合村民準備突圍!”張營長太了解這些人的歹毒,他們是不會放過無辜的村民的,一定會殺個幹淨,於是向留人灣村村長下命令,“遊擊軍一定就在附近,他們是想坐收漁翁之利,通知部隊和各位首長,做好向湖裏撤退的準備!”

“砰,砰砰!”村子外圍響起了示警的槍聲。

“衝呀,衝呀,你們已經喝了聖水念了符,刀槍不入,紅毛八路正等你們砍呐!砍一個得大洋五塊!”

一個公鴨嗓喊得撕心裂肺。

“咱們不能打呀,解放軍是咱們的隊伍!”七十多歲的漁民翟大湖衝出村子,邊喊邊向衝鋒的人群拚命擺手。

“他沾了紅毛八路,成了瘋鬼,快打死他。”喊話的公鴨嗓子一棍砸在翟大湖的腰上,翟大湖一個趔趄栽在地上,跟著一陣亂棍,再也沒有動彈。

眼見翟大湖轉眼間被亂棍打死,警衛戰士們個個氣紅了眼,特務連二班班長藍長嶺躍身而起,手端衝鋒槍,就要向衝鋒的人群掃射。被彭連長一把拉住,按在掩體內。

“周民,三八大蓋點射,將那個公鴨嗓子擊斃!”彭連長咬著牙命令。

“砰!”彭連長話音未落,神槍手周民一聲槍響,混亂人群中,那個幹瘦得就像一根蘆葦棒似的家夥,一頭栽在地上。衝鋒的人群立即大亂,這畢竟是一群被蒙蔽了的烏合之眾。

“祖老爺被八路打死啦!”

“護身符咋不管事?不是貼到身上就刀槍不入了嗎?”

“為祖老爺報仇,老少爺們兒,衝呀!”

“周民,也把這個家夥放倒。其餘同誌,向村後微山湖裏撤!”

“砰!”那個頭戴國民黨軍大簷帽,腳登黃色長筒牛皮靴,穿著大棉褲的青年,隨著周民的槍響,一頭栽在地上。

跑的、叫的,亂成了一鍋粥。

“這打的什麽狗日的混賬仗!”藍長嶺氣得一拳砸在硬地上。

“少廢話,帶隊伍,撤!”彭連長臉硬得嚇人。

撤退的加強營和群眾分成四路,沿著結滿冰淩的壕溝,在枯葦、枯樹的掩護下向微山湖裏撤退。雖然倉促,也還井然有序。

翻過眼前這道堤,就是微山湖了。彭連長在四路隊伍的中間,手提短槍,急急地走在最前麵。

“彭連長,快看!”周民一把拉住彭連長。

彭連長抬頭看時,黃乎乎死蛇一般彎曲在眼前的湖堤後麵,突然現出一片黃藍色的帽殼子。瞬間,他的頭發立起,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

他太熟悉了:這是國民黨的正規軍!

“臥倒!”彭連長聲如炸雷。

聲音未落,一聲哨響,湖堤上騰起一片火光,敵人的槍彈鋪天蓋地橫掃過來,走在前麵的戰士、群眾,紛紛中彈倒地。

“老少爺們兒,八路被國軍截著了,快衝,打死他們,報仇……”不用看就知道,那群紅槍會、杆子會圍了上來。

“彭連長”,張營長冷靜地說,“杆子會都是被愚弄的窮兄弟,不能傷他們。看來,隻能衝進微山湖了……”

“共軍兄弟們,前有國軍截著,後有窮兄弟爺們兒追著,你們跑不了了,快投降吧!”湖堤上一個鐵皮做的喊話筒分外刺耳。

“擲彈筒,把他打掉!”

火光一閃,一枚迫擊炮彈飛出,鐵皮喊話筒飛上天。

但是,敵人的火力更強、更密了。

“張營長,從敵人的火力層次、強度看,這不是他們的全部。紅槍會杆子會後麵,一定還有更精銳的敵人,他們是想把我們和紅槍會一起消滅,再造輿論說我們打群眾,以造成壞影響。一連、二連掩護群眾沿堤根分頭向北、向南撤退。特務連,掩護首長緊跟衝鋒隊前進。藍長嶺,你帶二班保護張營長,跟在突擊隊後麵。同誌們,向湖堤,衝!”彭連長說話間躍出掩體。

衝在前麵的戰士扔出一連串手榴彈,滾滾硝煙,直衝雲霄。

寬廣的微山湖湖灘,槍聲、喊聲、爆炸聲,撼天動地,鬼神畏懼。

隊伍衝到了堤下。

敵人的手榴彈密如冰雹,在堤根織成一道彈幕。戰士和群眾成片成片地倒下,預先設計的陣形出現了混亂。

“同誌們,別猶豫,衝呀,衝呀!”彭連長一把扯開衣襟,雙槍射向湖堤。

淩厲、激越的衝鋒號從四麵響起。

這時候,是男人,就會熱血噴湧。

就要衝上湖堤了。

突然,湖堤上先是滾滾濃煙冒起,緊跟著,一捆捆枯江草、葦子、秫秸,燃著猩紅色的烈焰滾下湖堤,風助火勢,鋪天蓋地。瞬間,整個湖堤上下成了火的世界,火的地獄,火的魔區!

衝鋒的戰士們頓時葬身火海,有的被烈焰吞沒,更多的被混亂的人群推下湖堤。

這時候,槍彈已經不起作用了,衝鋒號聲也被“剝剝”的火響吞沒。

形勢急轉直下。

彭連長一把扯下燃著的棉襖,一腳跺開腳下的河冰,把棉襖按下浸濕撈起披在頭上。

“同誌們,學我,衝呀!”他一頭紮進火海……

敵人被衝上來的一個個火人嚇呆了。

敵人被這支驚天地泣鬼神的軍隊嚇傻了。

兩軍相遇勇者勝!

堤上的國民黨軍隊,不管是當官的,還是當兵的,隻要是沒死的,能動的,全都連滾帶爬,丟槍棄械,鬼哭狼嚎般逃之夭夭。

戰士、群眾、被警衛的軍政首長們,衝進了微山湖。後衛立即變前衛,憑借微山湖堤,阻擋身後敵人的進攻。

濟寧方麵,槍聲密集,軍號嘹亮,救援部隊來了……

雖然剛獲解放的魯西南匪情不斷,但風聲鶴唳的國民黨軍隊像這樣有組織、有計劃的伏擊戰,在當時是十分罕見的。雖然敵人很快被消滅,但是,這次血戰,加強營戰士傷亡120餘人,群眾傷亡370餘人,在政治上所造成的負麵影響十分惡劣。魯西南軍區情報部抽調湖西專署、尼山專署、台棗專署等周圍區域的公安局民警全力偵查,原來是國民黨潛藏地下的軍統特務,將這個加強營的行軍路線截獲後,秘密報告給在濟寧的軍統地下情報站,軍統情報站通過秘密電台連夜從國民黨遊擊軍所在地的太平、侯樓、安居調集兵力,連同他們控製的紅槍會、杆子會,會同從南京空降到兩城山坳的一個加強營,進行襲擊。根據抓獲的特務交代:軍統組織名叫微湖大隊,總部與南京相通。情報是外圍特務報告給了在濟寧的地下同夥,濟寧同夥又報告給了暗藏在戴莊醫院的軍統特務頭子,是這個秘密軍統特務頭子通過秘密電台調兵遣將指揮伏擊的。隻是濟寧那個同夥事後被他們秘密處死,從而斷了線索。

內線偵查的任務隨即交給了宗警英。

吃過晚飯,宗警英按照慣例,來到龍藍威的住處。昏黃的燈光下,龍藍威正獨自盤腿歪坐在床上,左手摳著腳趾,右手端著酒盅,眯著小眼睛,美滋滋地喝著小酒,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他見宗警英進屋來就收拾,像往常一樣忙個不停,於是睜開黑厚的眼皮,右手朝上抬了兩抬,仿著京劇的叫板,開口說:“小李子,給俺當個少校副官怎樣?”

“嘿嘿,龍大夫,你喝多了,俺知道你是國軍的人,可當官的事你哪能做得了主?啥少校多‘笑’的,俺跟您跑跑腿就行了。”宗警英兩手互相搓著,靦腆得像個大小姐。

“小李子,你不信?來,教你開開眼,看看這個。”龍藍威坐起來,掀開炕席,摸出一張皺巴巴的花紙,“看看,咱功績卓越,前程無量呀!這是南京保密局單獨給咱頒發的,咱現在是濟北縣遊擊總司令了,軍銜上校!跟著咱,前途大大的!”龍藍威仰頭一口就將盅裏的酒喝幹,一手捏著牛眼盅兒,一手搓摸著肚皮,大有功成名就,飄飄欲仙的樣子。

“龍司令,自打離開了共產黨,俺可是一門心思地跟著你,你不嫌棄俺,俺就知足了,哪還能當少校?”宗警英上前給他倒上一盅酒,可那神色卻分明透著想當少校的願望。

“你可不像那些反過來的共產黨員,他們過來,都是先要‘豆’(軍銜)要官。你不要俺偏給,你可是給我幫大忙的,上房踹梯子的事咱不幹。”

“司令,咱說話可得防著點,隔牆有耳!”宗警英轉身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處,側耳仔細地聽了聽,而後又躡手躡腳地走過來,“院門口看大門的老王頭跟共產黨跟得可緊了。前幾天,他把俺罵了一頓,罵俺不會看形勢,明知道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放著解放軍的官不做,偏要當逃兵,迷了心竅似的跟龍藍威瞎混。還要俺回頭是岸,跟他的組織當戴莊醫院的啥派?”宗警英邊說邊偷偷地觀察著龍藍威的反應。

隻見龍藍威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放,咧開鯰魚嘴罵了開來:“這個老烏龜王八蛋,死蝦殼裏塞驢糞,淨想充好仁(人),還想擺上司的架子,吃俺的老醋,嫉妒俺!也不看看現在是啥時候!哼,想敲俺的盤子,爭俺的功,沒門兒!俺也蹬你的攤子,俺拉隊伍單幹!”

“拉隊伍?不著邊的牛咱可別吹,這可是共產黨的天下,傳出去可沒咱的好看。再說,就咱兩個人能拉啥隊伍?隊伍隊伍,一隊最少有五人呀。”宗警英急話急說,卻是想引他嘴裏的話。

“哼,明天下午跟著我,去東趙莊,給你個稀罕瞧,睡覺!”龍藍威說完就躺在了床上,閉上眼睛,再不理宗警英。

宗警英像平常一樣謙恭地上前把薄被蓋在他的身上,拉滅電燈,掩上門,走了。

天亮了,又是一個豔陽高照的早晨。

宗警英拉著一車垃圾,慢吞吞地朝大門走來。

看大門的老王頭,披著一件爛兮兮的對襟褂頭,一雙爛金魚眼,眨巴眨巴地糊滿了眼屎。他一邊開著門,一邊打趣宗警英:“小李子,眼圈咋紅紅的,是想媳婦,還是想這院子裏的哪個女護士?哈哈!”

“嚇!王大叔,你咋起哄?咱這瘸腿拉胳膊的,誰能看上咱?倒是龍醫師的一番話,嚇得俺一夜沒睡好覺……”

“小李子,你是打仗打怕了,怕啥?去!跟他龍藍威拉隊伍去!他想越過我在南京麵前露一手,哼,他不想想饅頭再大能大過我這籠?壞了大事,咱再算總賬!”老王頭在屋裏轉著圈,吹胡子瞪眼,無形中把自己的身份暴露給了宗警英,當然,也許是他故意露出的口風。“小李子,你去,把聽到的,看見的,回來都告訴我,跟我幹,有你想像不到的好處!”

“跟你幹?你一個看大門的老頭能跟你幹啥?”宗警英驚得脖子伸出老長,直著身子硬硬地問。

“你呀,小李子,上智下愚,我就喜歡你這樣子。告訴你,跟我比,他龍藍威算個屁,這湖東湖西沿兒姓‘國’的都聽我的,我這手指頭一點”,老王頭做出發電報的樣子,“南京保密局就聽我這手指頭指揮。告訴你,跟著我,有幹頭。”

“啥幹頭?這亂世界的,能混個兩飽一倒兒,就是享大福了。”宗警英眼睛跟著他的中指轉,隻見中指指尖已經磨禿,還向外翻,內行人都知道,這是長期拍發電報形成的。

“小李子,打起精神好好幹,有你享不盡的福!”老王頭給宗警英打氣的同時,伸出右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

“那行,王大叔,俺今後就指望你了。”說完,宗警英向老王頭鞠了兩個躬,轉身就往外走。

老王頭樂出了淚花花。

老王頭真名叫王旭福,原是國民黨軍統魯西南站站長,少將軍銜。濟寧解放前夕,受命打入戴莊醫院,公開身份看大門,秘密指揮著微山湖兩岸的軍統地下組織,再由這些地下組織指揮著遊擊隊、還鄉團、土匪夥兒。雖然身居高位,但是公開身份所限,加上國民黨節節敗退,外部人不敬他,內部人給他熱乎臉兒的也已經不多了。宗警英的一個躬,令他又體驗到人上人的感覺。

望著宗警英離去的背影,他暗自下定決心,一定把龍藍威這個伸出的老鱉頭給他拍進去,這魯西南,是他的江山。

下午時分,宗警英隨著龍藍威來到戴莊向西三十裏的東趙莊。

這是一個靠近湖邊的小村,蘆葦叢中,一條小河溝的兩邊,散落著十幾戶漁家。

他們沿著羊腸小道,歪歪斜斜地走進村中央的一處泥坯壘起的小院裏。龍藍威推門進去,緊接著院門自動關上,兩個手持長槍的青年人,虎視眈眈地分站在兩扇門後,嚇了宗警英一跳。龍藍威見狀,用手輕輕地拍了拍宗警英的肩膀:“小李子,別害怕,這些都是咱們的人。”說完就領著他進屋了。

屋裏煙霧騰騰,已經坐著十多位或中年或老年的男人,有的在抽著旱煙,有的籠著袖子在想心事,全都是木木的表情,見了龍藍威立即站了起來。龍藍威也不客氣,隻是腦袋雞叨米似的四下地點著,一屁股坐在上首的椅子上。

“在開會前,我先向大家說道說道,這位就是濟北遊擊總隊、少校副官李建勤,往後就是咱們的總聯絡官,大家歡迎。”說完,龍藍威就率先拍起巴掌來,周圍的人沒有鼓掌,隻是雜七雜八地拱手、亂喊:“咱認識,是咱的人……”

屋子裏光線暗,宗警英在他們胡亂喊時,才逐個認清,這原來都是他跟著龍藍威外診時接觸的那些村長、保長。他心裏頓時緊張起來,因為他了解這些人大都是些惡棍、混混兒,一旦組織起地下組織,教唆一般群眾暴動起來,那影響可就大了。一定要想個辦法,盡快將他們消滅。

這時,龍藍威從口袋裏摸出一遝委任狀來,“在座的,在下已經把各位的業績上報到南京保密局毛人鳳局長那裏,毛局長很賞識各位,特委托在下頒發各位委任狀。從現在起,你們就是黨國的團長、旅長、師長了!”

龍藍威逐個念了委任狀,接著布置了在濟寧北部舉行暴動的行動安排。

這個由地方封建殘餘勢力、反動軍官、流氓慣匪、散兵遊勇組成的地下反動軍團就這樣成立了,龍藍威的司令部下設政治、軍機、經濟、總務、交際、偵察六個處,下轄十二個遊擊團、一個特務團、兩個特務大隊,活動遍及濟寧、泰安、菏澤範圍內的五十多個村莊。

一個巨大的陰謀就此釀成,濟寧市公安局有關檔案稱此為“五月暴亂”。

次日的早晨,像每天一樣,宗警英倒完垃圾,拉著垃圾車來到了院門口。

老王頭正坐在大門東側,一副閑散的樣子,見到宗警英來到身前,急忙站起來。

“王大叔,俺的車胎癟了,借你的打氣筒用用。”說著使了一個眼色。王旭福會意,說了一聲真麻煩,轉身進屋拿了打氣筒,幫宗警英安在車輪上,讓宗警英打起氣來。

“王大叔,龍藍威行動了,車馬炮都安上了,起事的時間都定好了。”宗警英低聲說。

“這個長著豬腦袋的龜孫王八蛋!“王旭福咬著牙壓低了聲音罵,灰白的麵色變得焦黃,“小李子,打完氣把打氣筒送到俺屋裏。”他站起身來,轉身走進了他的小屋。

老王頭的小屋狹小而簡陋。聽完了宗警英的報告,王旭福臉陰得像六月裏就要下暴雨的天。

“王大叔,這個龍司令真沒個上下級的樣,我在吳化文(原國民黨兗州駐軍軍長,濟南戰役率隊陣前起義,後為第三野戰軍××軍軍長)的軍隊裏當排長,知道敬上司就如同敬父母,哪有龍司令這樣不知道老少的。再說,南京方麵也真是的,咋能給龍司令直接打交道,把王大叔您往哪裏放,叫我們這些當下級的人怎樣想?”已經摸透了王旭福心思、性格的宗警英,乘機在一旁煽著火。

“這個狗雜種!他敢抄我的後路!”王旭福一拳砸向桌子,“保密局一幫飯桶!全都是豬腦袋上長狗眼,一點行市看不見。小李子,你今天進濟寧一趟,我寫個電報,你送到濟寧城裏老槐樹對麵的玉堂醬菜園的孫老板手裏,讓他發密電給毛人鳳!”說完,他就趴在小桌上寫起了電文:

南京專報毛局長:卑職親手策劃組織的濟寧北部暴動,已醞釀就緒,將於本月下旬舉行。屆時,濟寧至泰安的廣大區域將回歸黨國之手,給共軍以毀滅性打擊。望於十日夜空降一個旅級武器裝備於茲,以增強後續力量。

寫完站起來,將字條疊起放到宗警英的手心裏,“小李子,事關重大,一定要安全送到!”

宗警英遲疑了好一會兒,滿是迷惑、滿是感激地說:“王大叔,你把這樣機密的東西交給俺,不怕……”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小李子,我通過這五個月的考察,知道你會把這個事情辦好的。另外,小李子,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是保密局魯西南情報站站長,包括龍藍威,這湖西湖東兩邊姓‘國’的,都是我的下屬。”王旭福抽出手來,兩臂抱肩,在屋裏轉了一圈後站下來,說,“小李子,咱們的好時候到了,有槍就是草頭王,到那時,他龍藍威封你個副官,哼,我要你當團長!不,師長!”

“王站長,俺跟定你了,您瞧好吧,俺一定把事情辦得穩穩妥妥。”宗警英又鞠了一個躬,轉身走出屋門。他把垃圾車放到車棚子裏後,來到龍藍威那裏,先給他報個到,打掃完衛生,然後挑起挑子奔濟寧。

進城為戴莊醫院買雜貨,也是他每日例行的工作。

在去濟寧的路上,宗警英埋頭走著,同時緊張地思索著。他總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蹊蹺,在接過紙條的時候,已經清楚地知道王旭福身邊就有一台發報機,並且經常跟南京方麵聯係。這樣重大的機密電報,為啥當著我的麵寫?又為啥不親自發電報?還當著我的麵罵保密局是飯桶,是氣糊塗了?他可是一個老牌的軍統特務!難道我暴露了?或者讓他起了疑心?不像!都不像!對,怪不得罵龍藍威長著豬腦袋,這個狡猾的家夥!他是把目前的形勢看透了,在全國這樣的局勢麵前,在強大的解放軍攻勢麵前,螳臂怎能擋住滾滾向前的車輪,他料定龍藍威的暴動一定失敗,而失敗後,龍藍威一定會把他交代出來,他也就逃脫不了法網。發這個電報一是迷惑城裏的同夥,穩住軍心、鼓舞士氣;二是震震我,給他乖乖地當腿子;三是糊弄南京的上級,給自己留條後路;還有就是極秘密地異地藏身,保證自己的老命安全。好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少將就是少將,他一跑,不光免遭滅頂之災,魯西南的國民黨地下組織就成了永久的秘密,這將為今後的社會治安秩序造成多大的隱患,使將來的敵匪清剿工作變得更加艱難。好!咱也來個將計就計,把你們一網打盡!

宗警英興奮之至,徑直來到濟寧市公安局。

當天下午,濟寧市公安局、濟寧市當地駐軍全部出動,城裏城外的國民黨地下組織、龍藍威的濟北遊擊軍團被全部摧毀。當然,還有那個少將站長王旭福也被捉拿歸案。

一個夜晚,一個早晨過去了。從王旭福住處搜出的魯西南地下指揮密電碼就是翻譯不出來。王旭福還是那副死硬相,死活就是不交代。公安局韓局長深深地知道,正常的密電來往一旦中斷,對方一定會判斷出王旭福出事了,就會解散逃跑,如果那樣事情就壞了。他立即決定:由熟悉情況的宗警英攜帶密電碼火速去湖西,經湖西專署轉送到西柏坡中央社會部情報總部,由總部翻譯並指揮清剿這些反動地下組織的工作。

軍情萬分緊急,濟寧市公安局立即行動,火速來到戴莊醫院,抓住解放軍“逃兵”宗警英,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他鐐銬加身,帶到濟寧。時間緊急,他們沒有回市公安局,而是在城裏轉了幾圈,最後確定沒有人跟蹤,就直接把宗警英送到了城南門的大閘口運河碼頭。

智擒大間諜魯爾德

兗州聖多醫院在兗州古城西南角。兗州,中國古九州之一,不僅有著曆史上的輝煌,更是近代中國的交通樞紐,兵家必爭之地。縱貫南北的鐵路大動脈津浦鐵路線穿城而過,公路線四通八達,可北控省城濟南,南連重鎮徐州,是通往魯西南的重要門戶。東北三十裏地,是中華儒家文化的發祥地,孔子先師的故裏曲阜,東南六十裏地,是亞聖孟子的故裏鄒城;西南六十裏地,是“江北小蘇州”濟寧。位於如此重要的位置,兗州自然就成了頗有遠見的美國人“施善”的理想之地了。幾經修繕、拓展,兗州醫院頗具規模,解放初期分為南北兩個大院,中間由鍾樓街相隔,有房屋720多間,其中樓房286間。北院有大聖堂、天行樓、育德學校、印書房等,是醫院政務活動的中心;南院主要有醫院大樓、繡花樓、小禮堂、奧德學校樓、縫紉樓、外籍人員休息樓等。整個醫院突出了歐洲建築風格,在全城中式建築中,顯得格調高雅,布局別具一格。醫院下設6個分區,43個分堂散布在遠遠近近。兗州總院內有中外男女醫職人員1486人,其中德國、法國、美國、奧地利等外籍醫師、女護士202人,中國醫師、雜工29人。

醫院的一天,首先從鍾樓街開始。鍾樓上早晨的鍾聲肅穆而悠遠。兗州人不買表,知鍾點就是靠的這口鍾。

草坪上,一個著青布衣褂的青年教徒在打太極拳,飄逸閑適,一招一勢,如行雲流水,足見打拳人厚重的功底。

他是李建勤。一年前,經戴莊醫院鍾醫師介紹,來到兗州醫院做雜工。他眉清目秀,精明能幹,吃苦耐勞。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打掃庭院,澆灌花木,然後打太極拳。打完拳就幫著廚師挑水、燒水、做早飯,飯後再買菜、郵信、送信報……隨叫隨到,樣樣都幹。院裏人們有個頭疼腦熱、小病小災,他總是抓藥熬藥,跑前跑後,細心照料,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卻挺知足,總是樂嗬嗬的。閑下來時,他還會唱幾句京戲,對遠離家鄉、生活枯燥的人們來說,無疑平添了幾分樂趣,因此大家都很喜歡他,親昵地稱他為“小李子”。然而,如果留心觀察,今天早晨,小李子的太極拳打得有些心不在焉,還不時往夥房方向看。

兩天前,宗警英買菜來到城南大集,走到秘密接頭地點——玉堂醬菜店,公安局韓局長正站在門口,向他示意。他立即意識到有重要任務,因為從關係轉到兗州公安局以來,局長親自來聯絡點等他,這還是第一次。

密電碼任務完成後,宗警英要求歸隊。濟寧市公安局領導前瞻性地認為,全國解放後,國民黨及國外反華敵對勢力勢必不甘心他們的失敗,一定會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進行反撲,企圖卷土重來。這樣,新政權保護的外籍醫院就成了他們實現目的的一個窗口。為此,市公安局領導要求他繼續堅守陣地,做好各項偵查工作。從此,他以自己獨特的身份,在巨野、菏澤、鄆城、鄭州等較為著名的外籍醫院,經圈內渠道的介紹,做流動雜工工作,從中發現了“山東民眾救國會”、“魯南反攻先鋒團”、“巨野天地會”等地下反革命案件線索,為當地公安機關的案件偵查和治安管理作出了貢獻。1950年初春,宗警英接到市公安局轉發省公安廳的命令,要他打進兗州聖多總醫院,進行新的偵查工作。

“哎喲,這不是醫院裏的小李子嗎?真巧,剛從濟寧進的玉堂醬菜,鮮著呐,買回去女護士們準誇你會辦事,快進來,快進來!”店老板老張一步邁下台階,拽著他的挑子拉進門。

“張老板,嘴巧,別換小砣、摻長毛的菜就感謝了。”宗警英一邊還著嘴,一邊進了店門,“張老板,俺用一下您的茅房,早上多喝了一碗湯。”

“用吧,用吧,在裏門的。”張老板很幹脆地向裏邊一指。

宗警英把挑子交給夥計,挑開簾子,向後門走去。

員工宿舍裏,市公安局韓局長雙眉緊鎖,神色嚴肅地說:“有一個名叫魯爾德的法國間諜分子,假借基督教傳教士的身份,自1945年來中國,以傳教為名,在我各解放區大肆進行作戰、經濟、社會情報的收集間諜活動。他是法國情報機關的一張王牌,赫赫有名的國際間諜。近日,中央情報部已經掌握了他竊取我黨、政、軍重要情報的全部證據,但是,正要對其實施逮捕的時候,這隻狡猾的老狐狸逃脫了我們的視線。前天,公安部已向全國發出了通緝令,明令各地公安機關不惜一切代價,盡快將其捉拿歸案。從全國的局勢看,他目前逃不出國境。魯爾德是外國人,外國人的相貌,決定他不會躲到純中國人的居住場所,估計他很可能選擇鐵路沿線有外國人合法出入的地方作為躲藏點。山東省公安廳已向我們局下達了特別令,要我們特別注意兗州聖多醫院方麵的動靜。據火車站派出所報告,昨天夜裏十一點,天津到上海的快車在兗州火車站停靠時,下來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穿中山服,戴禮帽。從他的體態、麵貌看,很像是我們追捕的魯爾德,但因為是夜晚,他拿的又是天津警備區的特別介紹信,檢查的民警沒有盤查,就把他放過去了,等懷疑心起再去追時,他很快沒影了。局裏連夜與天津方麵聯係,天津警備區司令部說,那介紹信是偽造的。我們立即對全城進行搜查,沒有發現此人。今天早晨調查時,從一個車站蹬三輪車的車夫口裏得知,十一點半左右,那個穿中山裝的中年男子,乘他的三輪車去了南關,下車後,進了王家胡同。上午我們對這條胡同進行搜查,那裏的所有居民都說沒見過這麽個客人。你知道王家胡同緊挨著醫院。這麽說,這個可疑的人極有可能去了醫院。現在,我們已將兗州大小路口封鎖,醫院周圍都已派人晝夜控製,如果那人真是魯爾德,憑他的間諜嗅覺和思維,決不敢出醫院一步。但醫院內情況複雜,我國政府有著明確的相關政策,不宜進入公開搜查;再說,就是公開搜查,在這樣複雜的地方,恐怕也是大海撈針。”

韓局長一口氣說完,靜靜地看著宗警英。

宗警英明白局領導的意思,霍地站起來,一字一句地說:“局長放心,我堅決完成任務!”

“警英啊,敵人在暗處,你也在暗處,既要抓住敵人,又要不暴露自己,便於長期隱蔽,靠的可是智取呀。”韓局長一字一句,神色凝重。

“局長放心,有全局民警作後盾,我想會完成任務的。”宗警英站起來立正回答。

回到醫院後,宗警英陷入了深思,他在考慮任務的如何完成。挨屋查訪,不說時間來不及,有些地方也進不去,在這近八百間房屋找一個人,無疑是上天摘星。昨天晚上,他失眠了,到天明時分,要給廚房挑水時,突然眼睛一亮:他魯爾德本領再強,也得喝水吃飯,吃飯喝水就得用著廚房和廚師,而廚師大老李……於是,他一早來到這裏,邊打拳邊等待老李。

大老李肥頭大耳,一天到晚笑嗬嗬,一年到頭敞著懷,鼓鼓的肚腹像彌勒佛。他是和宗警英一樣,經人介紹從濟寧戴莊醫院來到這裏的,一個大老李,一個小李子,一個姓,一家親。另外,兩人還都是京劇迷,一個愛拉京胡,一個愛唱“馬連良”,晚上閑暇,常常是你拉我唱,是配合默契的好搭檔。還有,大老李很有正義感,對外國醫師欺壓中國醫工的行為很是看不慣。有一次,一個外籍醫師將一個名叫趙靜的中國女護士拉到屋裏企圖施暴,有的雜工聽見呼救聲趕快溜掉,怕得罪了洋人。可大老李不這樣,他上前一腳踹開屋門,一把揪翻洋人拉出了那女護士。外國醫師惱羞成怒,拽出腰帶將他抽得頭破血流,硬逼他跪下求饒,可大老李就是不跪,把趙靜推出屋門外,站在那裏,將屋門堵了個嚴嚴實實,任憑牛皮帶劈頭蓋臉地落下,直到昏死過去。當時,多虧宗警英趕了過來,將他救下。此後,大老李連氣帶傷,病倒在床,宗警英和幾個工友,晝夜輪流看護,洗傷敷藥,打水送飯,大老李這才死裏逃生,從此後,更拿宗警英當知心人。

這時,大老李端著飯菜,急急走來。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淺水蛟,被困在沙灘……”

宗警英兩嗓子清唱,感情充沛,京味十足。大老李聞聲抬頭,齜牙一笑,端著托盤走了過來:“嗬,一個人唱上了。”

“這兩天找不著你,隻好清唱了。”

“咳,別提了。昨兒一早,英院長(即聖多醫院院長,美國人)將我叫去,要我頓頓做幾樣拿手菜,送給‘楊貴妃’吃。”

醫院裏有個姓楊的女護士,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據傳是濟南來的交際花,由吳化文手下的一個師長安到這裏的,算是個“金屋藏嬌”。兗州解放,那師長跑了個沒影蹤,交際女沒了靠山,斷了財路,就成了外籍醫師都可以靠一靠、不和病人打交道的女護士;又由於她的體形微胖,於是就有了“楊貴妃”的外號。

宗警英掀開托盤上麵的白蒙布,見托盤裏盡是山珍海味:紅燒猴頭、清蒸元魚、醋溜海參、梨木烤鴨。這些東西,別說“楊貴妃”,外籍高等醫師也絕無品嚐資格,再說“楊貴妃”一個人一次也難吃完。

宗警英心裏一動。“怎麽,‘楊貴妃’害好病(濟寧一帶稱女人懷孕為害好病)了?平時她可是全吃素的呀。”

“病?病了能吃那麽多?”大老李又抖開籠布的一角,露出三個奶油麵包,兩碟點心,還有小籠蒸包,氣憤地說,“八成院長又給她找了相好的,這飯夠兩個男人吃的。”

大老李看看左右無人,將托盤放在石桌子上,把宗警英拉到近前,壓低聲音說:“反正她屋裏有鬼!前天夜裏十二點多,老子睡得正香,那老妖婆院長跑到我屋裏將我叫醒,要我炒了七八個菜,送到楊護士那裏,又不讓我進屋,隻許我把菜放在窗台上。昨天早上去送飯,聽見她屋裏有嘰裏咕嚕說外國話的男人,酒味隔著窗戶熏人一個跟頭。你知道,楊護士可是不喝酒。而且院長一天三頓來廚房監飯,頓頓都是高級菜,還再三地問我看見了什麽。昨晚送飯見我有點疑心,過來就給我兩個耳光,一個勁地問看見了什麽,聽見了什麽動靜沒有。他奶奶的,咱也不是好欺負的,明地鬥不過,咱來暗的,老子在她飯菜裏放了點‘調料’,叫她和那個不知哪裏來的野男人一天躥稀八百回,看他們在屋裏趴住趴不住?哈哈……”

宗警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咱好長時間沒見‘楊貴妃’了,先替你跑趟腿?”

“兄弟你也好上這口了?那俺就謝謝你了,隻是別叫那騷娘們兒把你嚇跑了。”說著就把托盤端給了宗警英。

兗州醫院有女工、女護士數百人,大都是數人、數十人擠在一間屋子裏休息,而“楊貴妃”卻獨居一個小院。院內曲徑回廊,假山碧水,花木成陰。進得院來,花香幽幽,蝶飛翩翩。再進一道月亮門,沿著用五彩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入內,是三間雕梁畫棟、飛簷鬥拱的小巧的北屋,房下有幾株含苞欲放的桂花。宗警英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院門之上,題名為“幽桂園”,大概是有這幾株桂花的緣故,也可能是建房人為取悅女主人而刻意取名的。聽說這是那位師長專為楊護士在此修蓋的,當初師長的意思可能是將楊護士占為己有並專為己用,不想短短幾年,鬥轉星移,滄海桑田,院在人卻去。

屋門緊閉,窗子卻大開,隻是蛋黃色窗簾嚴嚴地低垂著,緊掩住裏麵的神秘。宗警英稍一沉思,在院子裏輕咳了一聲,意思是向屋裏人報個信。

良久,不見門響,上前敲門,仍遲遲沒有動靜。再敲。一個嬌滴滴的女音傳出:“把東西放在窗台上,你走吧。”

細聽來,不是“楊貴妃”的聲音,但有些像。

“窗台上可是有蒼蠅的呀。”宗警英再次試探。

“把東西放在窗台上,你走吧。”

又是那個聲音,就連抑揚頓挫的節奏,也毫無別樣。宗警英心裏有了幾分明白,又等了片刻。

“護士小姐,過一會兒飯就涼了。”

“公開!”裏麵冷不丁地傳出一個暴怒的男音,那半生不熟的“公開”,顯然就是“滾開”。一個外國腔,宗警英聽得太多了,莫非,他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通緝犯?

如果是他,那就太巧了。

他從局長那裏見過通緝犯的照片,他自信,憑著長年公安工作的經驗,隻要打個照麵,不管對方如何改頭換麵,都難逃他的法眼。

但是,房門緊閉,窗簾低垂,身份特殊,不能進屋。

怎麽辦?

宗警英隻得怏怏地離去。

我既然進不去,就不能讓他走出來?對!

宗警英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想著對策,不覺間到了廚房前。在門口,想起了大老李說的那“調料”,眼前突覺一亮,疾步走進屋裏。屋裏光線很暗,宗警英揉了幾下眼,才看清裏麵的一切:大老李一手掀開鍋蓋,使勁地吹開濃濃的蒸氣,一手拿勺子在鍋裏攪著。

“飯送去了,托盤碗筷怎麽辦?”宗警英站在大老李的身邊問。

“送晚飯的時候,老子再去換回來。”大老李頭也不回,罵罵咧咧。

“噗嗤”一聲,宗警英笑出聲來。

“你笑什麽?”大老李停下手來,轉過臉好奇地問。

“我笑你的那撮‘調料’,‘楊貴妃’蹲在茅坑躥稀的樣,嘻嘻……”

“嘿嘿。”大老李笑成一臉的彌勒佛,兩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摸出一盒紙煙,抽出兩根,先遞給宗警英一支,另一支叼在嘴裏。宗警英摸出盒火柴來,劃著,給大老李點上。

“咱好事做到底,晚上再加點?”宗警英笑眯眯地吸口煙。

“再加點!嘿嘿。”大老李悠悠地吐了一個煙圈。

晚飯,宗警英又獲得了送飯的機會。大老李狡黠地眨眨眼,“今晚可能看足‘良辰夜景’呀……‘良辰夜景奈何天’……”大老李的花旦唱得確實有點差勁。

宗警英笑而不語,接過托盤就往外走。途中,他又加了事先準備好的巴豆粉,每個菜裏一小撮。

送飯走出小院,宗警英低頭看路,慢騰騰地想著心事往外走,不想正撞在一個人的身上,定神看,是金醫師。路燈下,金醫師西裝革履、背頭眼鏡,與平常的醫袍加身、道貌岸然相比,別有一番看頭。金醫師原來是徐州一家富貴子弟,念高中時,因與情敵共爭一個同班校花,失敗後萬念俱灰,放下情詩念醫學,發誓再不與女人打交道,把感情的發泄寄托在開膛破肚上。畢業後經熟人介紹,來到這聖多醫院,做了一名外科醫生。去年秋天,在聖多醫院,巧遇“楊貴妃”。一個原本的風流情種,一個時尚的淫蕩嬌娃,一見鍾情,幹柴烈火,當晚就勾搭到了一塊兒,從此後,這金醫師常常瞞著左右,向“楊貴妃”投情送暖。但是,相比徐州,這裏的情敵更多,還多是外籍上層醫務人員,無奈何,地位低下的他,越來越頻繁地被支出去巡診。這次去菏澤巡診,竟連過春節都沒讓回來。今天下午回兗州總醫院述職,才得此機會,急匆匆趕往約會處,不想撞在了一個雜工身上,正要發威打罵,卻見是宗警英手著托盤,知道是給“楊貴妃”送飯,當下轉怒為喜,想問問“楊貴妃”現在幹什麽,也好心裏有個準備。

“金醫師,回來了?”宗警英熱乎乎地搶先打招呼。

“回來了。他娘的,這樣的好事兒,能輪到別的人?”

“唉,功在外,敗在內,有得就有失呀,恕我冒昧,邀您喝一盅?”宗警英一副神秘的樣子。

金醫師明白,宗警英這話裏是說,今兒“楊貴妃”的房間是萬萬進不得的,其中定有故事,當下就滿口應了下來。

宗警英讓大老李炒了兩個菜,開了一瓶微山湖菱米老白幹,圍著大老李的鍋台,三人喝了起來。

酒過三巡,金醫師就迫不及待地說:他今兒下午回來,就到了“楊貴妃”的小院,敲了半天門,不開。後來,傳出“楊貴妃”的聲音:“把東西放在窗台上,你走吧。”這使他吃了一驚:自己並沒有拿什麽東西呀,忽然想起來,在巨野治病時曾收了人家一塊魯錦,是一個腹瀉病人實在拿不出醫療金,用這塊布相抵。可放在箱底沒有拿來,她如何知道?正要進門解釋,那個熟悉的、冰冷冷的聲音又起:“把東西放在窗台上,你走吧。”金醫師急了,就要抬腳踢門,卻見院長的身影在門口晃了一下,他嚇得一溜煙地跑了出來。

“怎麽沒見那個小妮子呢?還有,那小妮子的聲音咋不是原來的味兒?”金醫師酒落肚腹,心裏的疑問再也憋不住了。

宗警英心裏明白那個小妮子是誰。

“她在家呀!早晨、晚上給她送飯,還聽見她說話呢。”大老李大大咧咧地說。

“你見到她了?”金醫師眼睛一亮,腦袋向前伸著,眼珠子瞪得比電燈泡還大還亮,急急地問。

“沒有。大概知道你回來,故意不開門。”宗警英身子一縮,輕輕搖搖頭。

金醫師眼珠子通紅,怒氣衝衝,“啪”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齒地兩手拍打著胸脯嘶喊:“堂堂聖多醫院,竟有人奸汙女護士!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也不怕天打五雷轟!今晚上,老子定要捉奸捉雙,把英院長的老臉皮撕八瓣。”

“好!老金,是個爺們兒,你捉奸我堵門,算我一個!”宗警英猛地站起,義氣地一拍胸膛。

“小李子仗義,也算我一個!”大老李仿佛受了感染,拍一拍袒露的大肚皮,豪情萬丈。

“奪妻之恨,把那個敢搶咱金醫師媳婦的王八蛋,我扇他個滿地找牙,揍他個趴炕一個月!”宗警英把褂子一扯,兩手叉腰,“還是金醫師說得對!捉奸捉雙,看看那個王八蛋到底是誰!”他的牙咬得咯吱吱。

“對對對,還是小李子想得周全,我倒要看看是哪個龜孫王八蛋敢撬我的門縫!”金醫師牙咬得也咯咯響。

當下,三個人定好了夜裏十二點行動。

宗警英的小屋,在幽桂園的東側,透過門縫就能看到幽桂園的動靜。金醫師被宗警英煽乎得腦門子冒火,定下行動計劃後,就拉著宗警英、大老李來到這間小屋裏,進行偵察,以便隨時行動。

金醫師和大老李大概喝多了,瞪著眼觀察了沒多會兒,就打著鼾聲睡著了。肩負重任的宗警英睡不著,今晚,就要和那個隱身女護士臥室的國際間諜照麵了!夜晚行動的信號雖然發出了,但是怎樣既抓住通緝的要犯,又不暴露自己呢?宗警英一邊觀察著外麵的動靜,一邊緊張地思索著……

漸漸地,醫院內外,全歸了夜的寂靜,沒了人聲,隻剩下蟲鳴,隻剩下月明,還有醫院裏的樓房黑黝黝的倒影。

約莫十一點多鍾,“吱呀”一聲,幽桂園裏隱隱傳出一聲細微的門響,宗警英立即下床,趴在門後,從門縫裏向外觀看。不一會兒,一個大腦袋從院門伸出,賊亮,四下裏張望一下,閃了出來。朦朧的月光下,看得清這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光著上身,隻穿一條褲衩,一手端個便盆,一手緊緊地捂著肚子,急急地向牆角處的廁所奔去。看那走相,就知道這不是醫院裏的人。

喊醒大老李兩人,顯然是來不及了,宗警英輕輕地拉開房門,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

廁所在一棵大楊樹下,由於緊挨幽桂園,一般人不願招惹是非,寧願到遠處,也不到這裏方便,日久天長,廁所的牆由於沒人維護,裂了一個大縫。宗警英從牆縫向裏看,沒有人,正納悶間,突然聽見隔壁女廁所裏傳來躥稀聲。

好一個狡猾的國際間諜!

這個人正是魯爾德,他在法國情報機關受過三年全能正規訓練,去過蘇聯、美國、英國、德國等國家,每次都以卓著的戰績滿載而歸,尤其是在“二戰”期間,在盟軍諾曼底登陸戰役中大顯身手,獲得了德軍防禦重心位置的絕密情報,深受上級賞識,獲得十字勳章。兩年前,他潛入我國,在南京、北京、上海以合法的身份做掩護,大搞間諜活動,刺探我解放區的軍事、經濟、政治機密,被公安部、北京市公安局偵查發現。在予以拘捕之時,魯爾德畢竟身手不凡,他使出渾身解數,居然在看來無法解脫的情況下,化裝成一個老太婆,搭上一輛軍車,逃離了北京。而後,將那位把他當成老太太而好心扶上車的解放軍司機打昏過去,搶了軍車、軍裝,冒充軍人,借著夜色的掩護,開車逃到河北境內。又化裝成公安人員,棄汽車改乘火車,買了到上海的車票,中途在兗州下車,利用預先偽造好的證件,蒙混出站,順利地進入聖多醫院,打算在這裏先暫避一時。

多年的特工生活,使他養成了謹慎的性格,而中國公安的厲害,他已有深刻的領教。他當然知道兗州醫院也不是平安之地,無奈何隻好暫避於此。這家夥雖獨居幽院,但兩天來仍不輕易出室,連大小便也在屋內,待夜間再一並處理。今天晚上,他以一個全能特務特有的靈敏嗅覺,似乎嗅出飯菜中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異味。英院長是他們外圍組織中的人,明知他的身份,卻收留了他,並精心安排他的食宿。這個院長向他打過保票,說可以保證他的絕對安全,食宿中不會出現任何問題。盡管如此,他還是對飯菜認真地研究了一番,甚至用在特工訓練班學來的簡易的毒物測試法進行了化驗,結果沒有發現任何毒物。他哪裏知道巴豆粉是中國的民間藥物,他的西方那一套,根本化驗不出來。盡管如此,他小心地隻吃了幾小塊麵包,喝了幾勺銀耳湯。但是勺子還沒放下,便聽見肚子咕嚕作響,一股稀稀熱熱的液體,失禁而出,弄得褲裏黏糊一片。他心裏一怔,明白遭人暗算了,這個人是想將他置於死地且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在此時,他本事再大,兩腿發軟,隻好聽天由命。好容易熬到深夜,再也不能忍受,才急奔廁所傾倒腹內的排泄物。

魯爾德聽見廁所外有人,立即明白了這個人想幹什麽,猛覺出萬丈深淵就在眼前,深悔自己不該出院解決。但是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隻好在心裏連呼“上帝”,緊閉眼睛平了平心緒,才脫鞋潛行,再度入院。

“捉賊呀!”

猶如平空裏一聲炸雷,假山後麵,月光之下,躥出幾條彪形大漢,手舉棍棒,直奔而來。

原來,宗警英開門的聲響,驚醒了金醫師,看見幽桂園裏躥出的男人身影,立即妒火中燒,有心上前抓獲,但見那人的身形,自覺難以對付,他跑回屋內,晃醒大老李,叫大老李再去叫人。夏天睡覺人靈醒,又聽說捉奸,人人都來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抄起家夥,爭先而來。他們藏在假山的後麵,見那人一進院,一聲呐喊,衝進房門,七手八腳,圍住了魯爾德。

經過特工訓練的魯爾德,拳腳功夫自然厲害,這幾個人當然不在話下。但是他明白自己的處境,怕事情鬧大,引來公安,也就不敢反抗,隻好低聲怒喝:“你們‘竿’(幹)什麽?”

“‘竿’(幹)什麽?”金醫師學著他的聲調,冷冷地一笑,上前就是一記耳光,“我倒要問問你,深更半夜到女護士的臥室幹什麽?”

“跪下!”大老李用手裏的燒火鏟,冷不防照他後腿彎猛拍一下,魯爾德“撲通”跪在地上,接著又“嗷”的一聲慘叫,不知是誰一腳狠踢在他的兩腿之間。

“快,叫你們的院長!”

“叫院長?院長能包庇你這強奸犯?”金醫師一拳搗在他的耳根上。

魯爾德窩囊極了。在他二十多年的特工生涯中,去過世界二十多個國家,雖然也有驚有險,幾回死裏逃生,但從沒吃過今晚的啞巴虧!想還手,不敢,也手腳無力,心裏一急,嘰裏咕嚕說出了一串外國話。幾個人聽不懂,以為他用外國話罵他們,又是一頓棍棒拳腳。魯爾德本來就躥稀,這一場驚嚇,禁不住又拉了一褲子,惡臭氣撲鼻而來。

“還躥稀臭人?揍死他,就不拉了!”金醫師一挑動,大老李他們又是劈頭蓋臉地猛揍。

“停停手。”宗警英止住大家,“看看他是誰。”

“對對對,看看他是誰!”眾人停住了手。

手電光之下,魯爾德痛苦地閉緊了眼,讓人當猴耍的心情真是不好受。

沒錯!正是那個公安部通緝的國際間諜,宗警英放下心了。

“你們繼續揍他,我去找根繩子將他捆上!那還了得,他不是我們醫院的醫師,卻敢野狗進門,鑽進幽桂園裏強奸女護士!這要傳出去,往後咱還有臉在世麵上混!”宗警英狠狠地說著,脫身出去,按照事先約好的暗號,向著那棵大榕樹上,照了三長一短的手電光。立刻,牆外響起了汽車發動聲。宗警英知道,韓局長特派的戰友,早已等在了牆外,心裏禁不住一熱,就像聽見了衝鋒的號角,急轉身入院。他要控製好局麵,等待戰友們的到來,將魯爾德繩之以法。

這時的魯爾德已經被拖進了屋裏冷靜下來,不再叫鬧,隻是一個勁地叫他們找院長。

“我是‘信賴’(新來)的……醫師。”

“既然是新來的醫師,為什麽和女護士睡在一塊兒?這不是違反了院規嗎?院長會懲罰你的!”宗警英盡量地拖時間。

“我沒有睡女……護士,這裏,沒有什麽女護士。”

“胡說!對!臭婊子,出來!”金醫師這才想起捉奸捉雙,非常熟悉地上前打開電燈。

燈亮了,室內立即被柔柔的燈光包圍著。人們一下子愣住了,淩亂的床上沒有“楊貴妃”的蹤影。

“快找找,床下、衣櫃裏。”宗警英喊。

金醫師拉下緞子被,爬下身子看床底,搜查大衣櫃等等,但凡能藏人的地方,都沒見“楊貴妃”。

“說,這屋裏的女護士呢!”金醫師火冒三丈,氣急敗壞,上前又扇了兩個耳光。

“我一來,就是這樣,沒什麽……女……”

宗警英眼睛一亮,他發現床頭上有一個微型錄音機。上前打開,裏邊先傳出極輕微的錄音磁帶的轉動聲,接著,是那個嬌滴滴的女聲:“把東西放在窗台上,你走吧。”

全屋裏的人一下子愣住了。

原來,“楊貴妃”早已被秘密轉移。錄音,是院長助理一手安排的,“楊貴妃”不知其意,還以為是鬧著玩。

這麽一鬧騰,住在附近的雜工被驚醒,紛紛起來看熱鬧,屋裏屋外站滿了人,有打聽的,有解說的,個個精神頭十足,嗡嗡嗡,亂成了一窩蜂。

正在這時,一陣車響,一輛綠色的軍用吉普開進院子,從車上跳下來四個公安民警,個個全副武裝、威風凜凜。

“半夜三更,不睡覺,吵什麽,明天早班,起得來嗎!”一個冷峻而威嚴的聲音傳來,頓時,院子裏鴉雀無聲。

這是醫院院長助理查爾斯,英國人。

魯爾德死灰的臉上頓時放出光彩,像是見了救星。

“報告助理,這家夥不知是哪裏來的野種,竟敢半夜三更,偷進醫院強奸女護士。”金醫師聽不懂魯爾德說的啥,害怕助理偏聽一麵之詞,急忙打斷他的話茬。

“他是一個可憐的人啊,遠離家鄉,飄洋過海,來貧窮的中國,拯救一個個被病魔折磨得可憐的人,原諒他吧。”身穿黑色西裝的院長助理,平日裏陰森森的臉龐,此時更加冷峻逼人,膽小的人已悄悄地移步離去。查爾斯見狀,兩手抬起,向前一揮,“好了!院方會按律懲罰他的,他是新來的醫師,大概是喝多了酒,走錯了房間。把他交給我吧,我會按照英院長的指示懲罰他的,都回去睡覺,別誤了明天的早班,Good night。”

“助理,不能就這樣算了!公安在這裏,得交給政府依法處理!”金醫師怕查爾斯私下裏放了強奸犯,斷了找“楊貴妃”的線,又怕人散了,自己孤掌難鳴。

“對對對!交公安局,由政府處理!”

圍觀的人多是中國籍的雜工、護士、醫師,他們曆來就不滿外籍人員的惡行,自然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對,不能這樣算了!”

“這樣處理,有損醫院的聲譽。”

“醫師強奸女護士,罪加一等!”

“不,不是強‘加’(奸)!”魯爾德急赤白臉地反駁。

“那你半夜在女護士房裏幹什麽!”金醫師喊。

“沒幹壞事,幹嗎逃跑?”一個雜工說。

“我是公安局長,到底是怎麽回事!”韓局長見圍觀的人說得差不多了,這才說話。

聽說是公安局長,人們都平靜了下來。

查爾斯瘦瘦的長臉上,立即擠滿了笑容,迎身弓腰上前:“我是這裏的主管,我們來中國,是拯救這裏受災受難的中國人,是擁護新的中國政府的,感謝政府對我們醫院的關心!局長先生,這是一場誤會,肯定是一場誤會!來,局長先生、各位警官先生,請隨我到醫院的客廳喝杯咖啡,請!”

“我們公務在身,主管先生不必客氣。”韓局長轉身盯住金醫師,“到底是怎麽回事?”

金醫師有些猶豫:說強奸吧,沒有抓住證據,說是一場誤會吧,這事是自己鬧大的,醫院肯定不會放過自己。正左右為難,宗警英捅捅他的腰部,他一咬牙,喊:“他強奸女護士!”

“對!他是什麽醫師,我們都不認識他!”

“他不是我們醫院的醫師!”

“強奸女護士,天理不容!

屋內屋外的人七嘴八舌,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主管先生,你看見、聽見了吧?眾怒難犯呀!”韓局長話中含威,“既然如此,我們按照我國政府的有關規定,依法進行調查,勘查現場,帶走強奸犯罪嫌疑人。”

“不!我抗議!抗議你們中國警察衝擊醫院,隨意抓我醫治人員!這是國際法所不能容許的,我要到聯合國控告共產黨中國!”查爾斯神色大變,顧不得斯文修養,咆哮起來。

“主管先生,請你注意!”韓局長用極其輕蔑的眼光緊緊地盯住查爾斯,緩慢而堅定地說,“這裏雖然是醫院,但是它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上,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警察有在我們的領土內依法行使現場偵查、抓捕強奸犯罪嫌疑人的權力,這也是對你們醫院、醫務人員的合法權利的保障!”

“不!我不要,‘竄裏’(權利),我要呆在這裏!”魯爾德大聲嘶叫,好像就要被抹脖子的雞。他顯然知道被帶走的後果和下場。

查爾斯無言以對,痛苦地閉上眼睛,渾身在微微地顫抖。

這時候,公安民警從屋子裏搜出特務用的無聲手槍、匕首、密寫藥水、微型收發報機,以及竊得的我方大量軍事、經濟、政治情報。

無可奈何,魯爾德隻得承認自己國際間諜的真實身份。

就這樣,名聲顯赫的大間諜魯爾德在自己的天地裏,被我公安機關輕鬆而巧妙地抓獲。

這年秋天,魯爾德因在我國從事間諜活動,被我國政府驅逐出境。

解救同胞

轉眼間,農曆七月到了。

七月流火,中午氣溫最高。火毒的太陽將偌大的兗州醫院烤成了蒸籠,沒有人影,沒有人聲,隻有金蟬無處可躲地趴在樹縫裏,像個饑渴無助的嬰兒在拚命嘶鳴。

“李子哥,我來了。”

是女護士楊靜,宗警英不用抬頭就知道。

魯爾德事件發生後,醫院院長惱羞成怒,將大老李、金醫師等一幹參與此事的中國醫工全部趕出醫院,宗警英因為老實忠厚能幹活,沒有被趕走,但工作量又增加了,每天都是從黑忙到黑。女護士楊靜也失去了大老李的依靠,顯得更加可憐、孤獨,隻是在每天的午休時間,從醫院裏偷偷跑出來,幫著宗警英幹幹活,說說話,排解內心的孤獨。

“進來吧,楊靜。”宗警英正在大鐵鍋裏洗著碟碗,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

“李子哥,這廚房真是個大蒸籠,真該在後牆上打個窗子,透透風。”

“楊靜,像咱們這樣底層的人,他們能讓活著就大發慈悲了。”宗警英一邊碼著碗一邊說。

“李子哥,你上次說的階級,就是這個意思吧。”楊靜手當扇子,邊扇邊說,“唉,都怨咱們命苦,上輩子沒修來過好日子的福。”

“楊靜,你說錯了,這不是我們命苦,是這個世界不合理,不公平。”宗警英碼完碗,用一塊髒而濕的毛巾,擦著臉上、手上的汗,應著楊靜的話。“這樣熱的天,你咋穿起長袖的褂子?怕曬?”

“唉……”楊靜低下了頭,眼圈紅了。

“他們又欺負你了?”宗警英輕聲問。

“……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美國老女人,不知是啥病,長得醜八怪,還淨欺負人……上午我給她服藥,她不吃,要我跪著喂水,卻嫌水是白色的,吐我一臉,抓住我的頭發往床上磕我的頭。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引來了那個該死的麥克大夫,他不問青紅皂白,上前把我頭朝前按在地上,用膝蓋壓住我的肩,兩手把我的兩個胳膊,擰到那個醜八怪跟前,任她掐足、掐夠,才算完……”楊靜不堪訴說那屈辱的往事,落下了淚。

宗警英臉漲得通紅,牙咬得咯咯響:“這個王八蛋!”

宗警英站起身來,從灶間找出一把苦苦菜,揉碎了,將苦苦菜的綠汁滴在楊靜傷口處,又用一塊紗布輕輕地搽:“晚上再搽一遍,明天就會好了,記住,可別遮、別蓋。要不然,就會捂出瘡的。這些混蛋沒人性,畜牲!王八蛋!”

“這樣好多了。”楊靜收拾好袖口,幫著宗警英擇著菜,“唉,李子哥,這樣的苦日子,啥時算個頭呢?”

“快了,你沒聽見醫院外麵唱‘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的人們好喜歡’,醫院外麵村莊裏的老百姓又分房子又分地,都當了國家的主人了。”宗警英開導她說。

“唉,那是在醫院外麵,李子哥,你說共產黨咋不管這兗州醫院呢?”

“咋不管?你記得魯爾德事件吧,那共產黨的公安局長才叫神!”

“對對對!那事真長咱中國人的誌氣。”

少女就是少女,剛才還愁眉苦臉,說起高興事兒,立即眉飛色舞,“李子哥,醫院裏除了麥克大夫幾個洋人外,咱們雜工、護士,嗨,還有德國人貝爾,可高興了,都說好呢!”

“都說好?”宗警英心裏一動,順著她的話問,“都是說的啥?”

“趙小曼護士說,現在是中國窮人的天下了,他們還敢橫,不翻翻皇曆;張護士長說還是共產黨好,敢治魔鬼;貝爾大夫說解放軍真棒,中國有希望。還有,史蒂芬大夫豎大拇指……嗨,多了!”

在聽楊靜興高采烈說著話的同時,宗警英心裏正謀劃著一個計劃。

曲阜城北孔府院內。

山東全境解放後,解放軍第九兵團司令部駐紮在這裏,室外驕陽似火,暑氣蒸騰,室內卻清爽宜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九兵團情報部劉部長已與公安局韓局長商談多時,桌上煙灰缸堆滿了煙蒂。一個構思巧妙而又周密的計劃,在兩個人的交談中漸漸形成。“韓局長,宗警英同誌的這個主意是可行的,請你回去按剛才我們製定的計劃準備,我去向宋時輪司令員匯報,然後與衛生部、社會部、參謀部等部門製定計劃,上報中央批準。韓局長,回去後一定向有關同誌講清楚,這是一個解救醫院裏受難同胞,鞏固我方政權的極其特殊的一仗,仗雖不大,但牽扯到我國的對外政策,有很強的政治意義,牽扯到多個方麵的黨的政策,不得有半點疏漏。”劉部長說著站起來緊握韓局長的手。

“放心吧,有宗警英同誌做內應,有九兵團的外圍支持,我們一定會出色地完成這一任務的。”韓局長信心百倍地說。

“回去向宗警英同誌致意,他的任務還是長期埋伏,注意偵查。宗警英同誌好嗎?”劉部長關心地問。

“很不好,二十七歲的小夥子,又幹又瘦,腰也彎了,像個五十歲的老頭。宗警英同誌為革命受大罪了,可眼下沒有別的法子。”韓局長難過地搖著頭說。

“這樣,以後每次接頭,都要讓他吃隻燒雞補補身子,一定告訴他,身子是革命本錢!還有,讓他留意一下聖多醫院有沒有美國產的鏈黴素,醫生已給在淮海大戰中抓獲的戰犯杜聿明檢查出患有肺結核,外國人卡我們,進不來這樣的藥,國內的各個醫院也買不到。”

“是!”韓局長莊重地向劉部長敬了一個軍禮。

又是一個溽熱的中午,宗警英挑著兩隻空桶,從醫院送開水出來。他低著頭慢慢地走著,心裏正盤算如何完成這一新的任務。

“救命呀!”

突然,一聲少女的慘叫在耳邊炸響,將宗警英驚了個趔趄,肩上的挑子也滑到地上。他急忙抓住扁擔,向前望去。一個女護士,是孫麗!頭發淩亂,赤著腳從小路南側的小門裏飛跑而來,身上的白罩衣被撕得稀爛,露出滿是血印的雙肩。宗警英一把將她拉住:“孫麗護士,這是怎麽回事?”

“李大哥,嗚嗚,麥克大夫……他……禽獸不如!”孫麗一頭栽在宗警英的胸前。

說話間,麥克跑到近前,渾身脫得就剩下一個褲頭,呼哧呼哧喘粗氣,那渾身的黃毛,叫人一眼認定是隻還沒進化成人的猴子,“李,掃院的,放開她,滾!”

“麥克大夫,怎麽回事?”

“沒你的事,滾!”麥克毫不客氣。

“是是是,我滾,滾。”宗警英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四處張望,這裏平常就沒有人,現在更是寂靜。

“李大哥!”孫麗護士神色更加慌張,緊抱住宗警英的胳膊不放,嚇得哆嗦成一團。

“孫護士,這是洋大夫疼你,快跟著去吧。”宗警英把孫麗向麥克跟前推,滿臉堆滿了笑容。

“不!不不!我不!”孫麗死命地抱住宗警英不放。

“去吧去吧,麥克大夫快來呀。”宗警英一邊笑眯眯地向麥克大夫打招呼,一邊推孫麗。

“你,跟我走!李,你們中國人,膽小的。”麥克邊說邊往前走,伸出右手大大咧咧地就要拉孫麗。

就在麥克要抓孫麗衣服時,宗警英鐵拳猛擊,砸在他的鼻梁上。偵察員出身的宗警英趁麥克“啊”聲還沒出口,就把他的嘴緊緊地捂上。

“孫麗,把桶提上!”宗警英低聲喝令。

孫麗恍然大悟,彎腰提起水桶就往院裏跑,宗警英勒著麥克的脖子緊跟在後麵。

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小屋,是儲存雜用物品的倉庫。

宗警英將麥克放在地上,發現他已經被勒昏了過去。宗警英讓孫麗端來一瓢涼水,“嘩——”一瓢涼水潑下,麥克醒了過來。睜眼一看,慌忙著就要起來,被宗警英一腳踹回地上。

麥克打小練過拳腳,吃了宗警英前後這兩下,知道遇上了行家,光棍不吃眼前虧,雖然打心裏看不起這個雜工,但還是嘴上服軟,一個勁地求饒:“李,我服了,放了我,給你五百美元。”

宗警英又是一拳打在他臉上,“說,為什麽要侮辱孫麗護士!”

“我說……我說!李,別打了。”

麥克朝鼻子上抹一把,見是血,更害怕了,“大衛院長昨晚要我帶孫,到這裏處死孫。我想,她反正要死,就想先享受享受她的肉體……”

“啊!”孫麗雙手捂臉,驚駭地叫了一聲。

“為什麽?”宗警英一把把他揪起來,厲聲問。

“是,是這樣。”孫麗護士代他說,聲音像蚊子,“昨天晚上,病房五室的病人發急症,我去叫瑪利亞大夫,見她的辦公室亮著燈,以為她在看書,就敲了敲門,推門進去,就見大衛和瑪利亞在床上……大衛和瑪利亞跪在地上,求我別聲張,還讓我當護士長,可……”

“你們的楊護士,‘楊貴妃’,就是在這裏處死的,大衛還要我,處死楊靜,放了我,你不死……”

“那,你就死吧!”宗警英重拳朝麥克的太陽穴猛擊,麥克七竅出血,頭一歪,死了。

宗警英站起來,將麥克的屍體向裏踢了一踢,擦擦手上的汙血,嚴肅地說:“孫麗,這裏你一刻不能呆了,你在這裏是無論如何活不過天黑的。趁現在沒人,立即出醫院,到少陵街上的玉堂醬菜店找張老板,見了他就問:這天能下雨嗎?他會把你帶到裏屋去,你就說是宗警英讓來找的。等見了上次那個公安局的韓局長,就說情況緊急,敵人可能覺察到了我們的行動,行動時間提前到今天晚上。”

“李大哥,你是——”孫麗兩眼驚奇。

“我是公安局的,就叫宗警英,是肩負重要使命的共產黨員!楊靜也是我們的先進分子了,到那邊你一定能見到她的。”

孫麗眼含熱淚,哆嗦著問:“李大哥,我們還能見麵嗎?”

“能,一定能!”宗警英目光炯炯。

天黑了,驕陽雖去,但溽熱仍在,整個醫院就像一個大蒸籠,那濕熱,非要把人蒸幹了似的。

像往常一樣,宗警英準時來到院長的單人餐室,收拾殘羹剩飯。

進了門,宗警英發覺大衛坐在餐桌後邊,兩隻深陷眼眶裏的灰藍色眼珠子,直瞪瞪地、一刻不離地盯著他,盯得宗警英心裏直發毛:這洋鬼子是嗅出了什麽?

“啪!”桌子上的碟盤蹦得老高,沒等碟盤落地,大衛已經站了起來。

“說,為什麽殺死麥克!”

宗警英見事情真的壞了,腿肚子不禁打了一哆嗦,腦子瞬間轉了幾個彎。他裝著惶恐地向四處看了又看,屋子裏沒有第三人。

“別裝了,就是你!說!”這個外國鬼子,中國話說得還是十分流利的。

“我殺誰?”宗警英弓著腰,小心翼翼地問。

“麥克!”大衛雷霆大怒,似乎要把桌子拍散架。

“院……院長,我殺了麥克……大夫?我殺他幹什麽?無冤無仇!真是!再說……”宗警英可憐無助地搖著手。

“再說,你私放女護士!楊靜,孫麗,哪去了?”大衛眼瞪得溜圓。

宗警英嚇得滿頭大汗,向著大衛作揖打拱,“院長大老爺,您別嚇唬俺了,您就是借給俺仨膽俺也不敢殺人呀,再說女護士哪能聽俺的,平日裏能正眼看俺一眼就不錯了,大老爺!”

“那,女護士呢?”大衛的語氣較為輕了一些。

“哎呀!那女護士在醫院,由院長管著,俺哪知道!”宗警英喊著,抬起右胳膊擦腦門上的汗。

“來人!”

門被推開,進來兩個人。一個兩米多高,光脊梁,裸露著滿胸的紅毛,是俄羅斯籍人;另一個是日本人渡邊,矮矬子,一身的橫肉。宗警英知道,兩個人都是落草的戰敗軍官,殺人如麻,是大衛院長的貼身殺手,一般醫務人員見了都打哆嗦,遠遠地躲開。宗警英在心中暗想,今天是很難過去了。

“說,為什麽殺死麥克?”電燈光下,大衛像隻要吃人的惡獸。

“冤枉呀,冤枉!”宗警英又是頓腳,又是作揖,在原地打著轉。

“不說?打!”大衛一揮手,那兩隻惡虎霎時撲上來。

……

“怎麽天是黃的,應該是紅的呀,這是在太平?不,是在北宿(宗警英的家鄉的兩個鄉鎮)?不是,娘領著要飯,二十多年沒見娘了,頭發咋白了?腰咋彎了?見我走不動了,把棍兒給我,小腳,一拐一拐的……娘!狗來了,這麽些呀,害怕!啊……韓局長?同誌們,都來了,把狗都打跑了,娘笑了……狗!從後麵來了,啊!”

宗警英被噩夢倏地驚醒了,他搖了一搖頭,聽到大衛院長的聲音:“看樣子,他一個下等人,辦不到這樣的事。”

“辦不到,也應該知道楊靜、孫麗藏在什麽地方,哼!他們中國人,鬼著呢!”這是院長助理查爾斯的聲音。宗警英努力地想掙紮起來,可是,怎麽?渾身動不了,轉頭側看,一地的鮮血,看樣子是自己的呀。

“醒啦?這是院方對你撒謊的懲罰。說吧,你是怎樣殺的麥克?”查爾斯蹲下問。

“你……打死我吧,我,渾身難受,不如死……我渴……”宗警英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兩隻手茫然地抓著自己的喉嚨。

“讓這兩個人架著,凡是你知道孫麗下落的地方,一個一個地找。”大衛狠狠地說。

“來!架他出去!”

就在兩個打手架著他站起身來的時候,院外傳來一聲驚叫:“土匪進院了!把醫院圍住了!”

“土匪?哪來的土匪?”查爾斯高聲問。

一個醫師打扮的洋人,衣冠不整,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主、主管,黑乎乎的一大片,喊著殺洋人,看樣子是針對我們來的。”

“主管,快向共產黨的公安局打電話,他們有保證我們生命安全的國際義務。”大衛院長急急地吩咐查爾斯。

“是是,我就去打電話。”查爾斯慌忙跑到桌邊,抓起電話機,喂喂地叫喚了半天,他放下電話,向大衛喊,“電話不通,電話線叫他們掐了。”

“看樣子,這幫土匪是有備而來的,快躲藏起來。”大衛說著就往裏間屋的床下鑽。

“院長大人,那裏不安全,土匪找到會殺頭的。”宗警英使勁地掙脫兩個打手,高聲地喊,“院長大人,快藏到地下室裏,那裏隱蔽,土匪找不到。”

“對對對,李,前頭帶路,我會大大賞你的。”大衛說著就往門外跑。“查爾斯先生,你去敲鍾,快!向共產黨的公安局報警!”

大衛頭也不回地拉著宗警英走。

院外,身著各式各樣衣服的土匪從四個院門裏湧進。一邊高喊著,一邊分成幾股,有的去藥房,有的去器械室,有的去倉庫……搬的搬,扛的扛,抬的抬,興奮地大呼小叫。

月光下隻見查爾斯披散著頭發,發瘋似的向鍾樓奔去,後麵那兩個打手緊緊跟隨。

轉眼間,查爾斯已經跑上鍾鼓樓,操起鍾槌,就要砸向古鍾了。就在這一時刻,隻見月光下一道亮光從樓下劃過,那是土匪從樓下拋出的一把飛鏢,流星般直插進查爾斯的後背,隻見查爾斯身子一挺,接著向後倒下去。

四五個土匪與那兩個保鏢滾來滾去,嚎叫著相互拚命。據後來調查,這夥土匪是東平湖的湖匪,雖然人多,但實力欠缺,他們的猴拳、醉拳遠沒有相撲、摔跤好使,因為急著逃跑,很快處於下風。一個中年人顯然是個頭目被摔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槍就朝兩保鏢打,猝不及防的槍聲,使兩保鏢服服帖帖地永遠趴在地上。

清脆的槍聲同時也傳到正在行軍的韓局長他們的耳中。

“槍聲?怎麽回事!”韓局長臉色一沉,急問身邊的公安隊張隊長。

“報告!”沒等張隊長答話,偵查員許民跑了上來,氣喘籲籲,“土匪進聖多醫院打劫,約有二百多人……”

“壞了!我們的計劃被這一夥子土匪打亂了!”韓局長稍一思索,立即下令,“這附近隻有東平湖的土匪還有些實力,估計是他們幹的。李副局長,你帶隊跑步去城關大橋,截住他們的退路,我們來他個將計就計。趙股長,你帶人立刻到醫院大門附近,朝天多放槍,多叫喊,聲勢越大越好,明白嗎?”

“明白!”趙股長立正回答。

“張隊長,帶公安隊跟我走!”

兗州城裏城外,狗叫、人喊、槍聲,攪成了一鍋粥。

在公安民警圍剿土匪,韓局長安慰大衛院長和外籍醫師的同時,張隊長帶領的公安隊進入了醫院主治樓,完成那項特殊的任務。

楊靜領著張隊長一連轉了好幾個地方,就是沒有找到宗警英。在花圃裏找到老花匠:“劉大爺,見到李子哥了嗎?”

老花匠以為走了的土匪又來了,正使勁地縮著身子往暗處藏,聽見是楊靜的聲音,才放心地站出來:“是楊護士呀,剛才李子讓洋鬼子毒打了一頓,又領著洋人躲土匪去了。看方向是去南倉庫地下室……”

南倉庫是聖多醫院儲備雜物的倉庫,楊靜推開木門,一股黴氣撲麵而來,小窗戶裏透出的幾縷青光照進來,將屋裏的黝黑橫著劈成兩截,一個人影站起來。

“李——”楊靜一聲驚呼,就往前撲,被身後麵的張隊長一把拉住。

“裏麵的人是誰!”張隊長一聲喝令,搶過了楊靜的話。

“湖爺(當地人對土匪的稱呼),我是看門的雜工,藏在這裏躲亂子的。”宗警英一邊說著,一邊指指腳下。

“這裏有洋人嗎!”張隊長撲上去,緊緊地抱住宗警英。

“張隊長我可見到你了!”宗警英抬手擦擦眼裏湧出的淚,側頭喊,“沒見到,俺是幹雜工的。”

“知道大衛洋鬼子藏到啥地方了……宗呀,你為人民立大功了,韓局長和同誌們感謝你!”

“他是尊貴的人,不會藏這裏……還有啥任務?”

“局長指示……說不定就藏在這裏,搜!翻出好東西來,有賞!”張隊長嘴上大聲說著,腳下把雜物踢得亂響,接著耳語,“你要繼續為人民、為黨立功……受委屈了!”

“沒……沒啥,堅決……執行命令……湖爺,別在這裏搜啦,瞎耽誤工夫!”

“宗呀,我們都知道你的難處,為了革命的事業,再難再苦也要挺住……如果你藏洋鬼子知情不說,湖爺就刀劈你八瓣!”

“湖爺,你想想俺藏洋鬼子幹啥!不當吃,不當喝的……張隊長,你放心,俺是共產黨員!”

“弟兄們,撤……宗呀,多注意,多保重!”張隊長與楊靜緊握住宗警英的手,宗警英扶著牆走到門口,“隊長,我……想同誌們……會……完成任務的!”

張隊長他們回到醫院大門口時,民警們將沒來得及跑的土匪捉住押上車了,波爾等一大群外籍醫務人員正向韓局長握手告別。

離開醫院已經老遠了,一大群中國籍的大夫、護士還跟在後麵。韓局長以為他們是戀戀不舍地送行,就攔下他們說:“回去的道很黑,你們就回去吧。”

“我們不回去,我們要當解放軍!”護士趙小曼搶過韓局長的話茬兒。

“我們要當解放軍……解放軍是好人的隊伍……留下我們吧……”醫師、護士圍著韓局長,七嘴八舌地說著。通過楊靜、孫麗事件,使他們真切地認識到共產黨的偉大,認識到新生政權的強大。

“韓局長,留下他們吧,我們又好在一起了。”孫麗見韓局長猶豫,急著上前說情。

“好呀!我答應!”韓局長興高采烈。

距離聖多醫院越來越遠了,轉眼間,黑乎乎的一片消失在凝重的夜色中,隻有醫院主樓尖頂的橘紅色的標誌燈一明一滅,像是在無聲地述說著什麽。

楊靜一步一回頭,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感情地哭了。

“楊靜!”張隊長將她一把拽住,“冷靜。”

“張隊長……李子哥會……死……死在那……裏的,讓他回……”楊靜泣不成聲。

“楊靜,冷靜些,過段時間你就會知道,在人民的隊伍中,革命利益高於一切。”張隊長流著眼淚勸楊靜。

“張隊長……你不知道……那……是地獄啊!”

“走吧……楊靜,我們要永遠記住他……我們的英雄!我們一定保住他的安全,他一定會回來的!”

這些自願跟著走出聖多醫院的中國籍的醫生和護士,在兩個月的政治教育培訓後,全都加入了解放軍第九兵團野戰醫院,跟隨大軍轉戰南北,並參加了後來的抗美援朝戰爭,挽救了許多解放軍、誌願軍戰士的生命,立下了赫赫功勳。

解救孫麗女護士而遭受的毒打,損壞了宗警英的內髒,摧毀了他的健康,加上極度的營養不良,使他連走路都發生了困難。或許大衛念他的救命之恩,作了私下的安排,新來的醫院主管多少還有點善心,見他實在幹不動過去的那些重活,就讓他做收拾花圃、打掃院子一類的較為省力的活兒。但是這樣一來,宗警英沒了出院門的理由,就中斷了與外界的聯係,隻得孤軍應戰了。

1952年的中秋節夜晚。這一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這一年窮苦人翻身當家做了主人,對共產黨的感激之情,漾溢在心間的喜悅之情,全都表現在這一節日的歡慶上了。醫院外的歡慶鑼鼓,幸福群眾的歡歌笑語,是那樣清晰而富有感染力地傳到宗警英的耳朵裏。醫院內靜靜的榕樹下,宗警英披著棉襖,半倚半靠地坐在石凳上,眯著眼,醉心地聽著院外的一切,嘴角掛滿了笑意,心裏也充滿了羨慕。他全力地想像著此時此刻韓局長和民警們在幹著什麽,他們是在辦公室裏研究著案情?還是與家裏人共度著良宵?他想起了他的家人,那個從這裏向南八十裏地的小村子裏,有他的父母雙親,還有他的兄弟姐妹。解放前,他們因為自己是一個共產黨員而飽受日寇、偽軍、國民黨的戕害;現在,又因為自己是解放軍的逃兵,還會招來村裏人的許多白眼……我宗警英就在這裏向你們賠罪了,為了全國的老百姓都過上永久太平的日子,付出代價是應該的……

“李,睡著了?外麵涼,進屋睡吧。”

是德國大夫貝爾。他雖然年輕,卻是最關心宗警英的外籍醫師。從他遭受毒打以後,貝爾醫師總是避開別人的眼光,偷偷地給宗警英送水送飯,療傷換藥。

“李,還發寒症嗎?”他關切地問著,坐在宗警英的麵前。

“好多了,隻是這幾天胸口老是發悶,想吐,就是吐不出什麽來。再就是後半夜發冷,就像掉進冰窖裏一樣。”宗警英說著,向前欠欠身子。

“你這是內傷,營養又跟不上,唉。李,你快點跑吧,你再在這裏呆下去,會被折磨死的。再說……再說聖多醫院的……”貝爾兩隻手分別扶住宗警英的兩個膝蓋,半跪在他的身前。

“跑,能跑到什麽地方?你是知道的,我是解放軍的逃兵,離開解放軍已經五年了。現在家裏人、社會上的人,隻要是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個解放軍的逃兵。”

“李,我覺得解放軍共產黨人人都是向善的,他們的胸懷是寬廣的,不會記著那些個過去,事情畢竟過去了。李,不管什麽時候,都要記著你的祖國,就不會成為無根的草。”

“是嗎?”宗警英聽後心裏猛地一亮,他知道貝爾是一個正直的德國青年,戰爭的陰影將他壓抑得鬱鬱寡歡,卻沒有想到他的內心深處還是那樣摯愛著自己的祖國,“貝爾,外麵的露水重,咱們到屋裏去吧。”

貝爾點點頭,站起來,扶著宗警英慢慢地向屋裏走。

“貝爾,你看天上的月亮多亮多圓呀,你的家鄉的月亮也是這樣圓這樣亮嗎?”

“李,我們家鄉的月亮,就像這裏一樣的圓,一樣的亮,站在萊茵河畔,聽著貝多芬的交響曲,看著天上閃閃的星星,美呀!隻有愛自己國家的人才能體會到這裏麵的意境。李,我會背你們的李白的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正合我心意。”

宗警英在自己的小床上躺好,然後幽幽地問:“貝爾,你不恨自己的國家嗎?”

貝爾是典型的日爾曼人,做事情執著認真,果然他低著頭想了好一會,說:“我愛我的祖國,我恨的是希特勒,是他把我的祖國弄成這樣。”

“貝爾,你看我的祖國還有救嗎?”

“李,我見的共產黨的軍人不多,但他們都是愛民的,都有正義感,有他們執政,我認為你的祖國有希望。”

宗警英認真地看著同樣認真的貝爾,在心裏思索著什麽。

“貝爾。”宗警英欠起身子說,“如果要愛自己的祖國,就該給她做點事,是嗎?”

“是的!”貝爾答。

“出事前,我的一個在共產黨軍隊裏工作的朋友找到我,請我在醫院裏找幾針鏈黴素針劑,最好能找到一個治療肺結核的醫生,你……”

“李……鏈黴素、肺結核都是極其專業的術語,你的共產黨朋友是……”貝爾打斷他的話,一臉的狐疑,像看陌生人似的看著宗警英。

好一會兒,宗警英才緩緩地說:“我的這個朋友是很愛國的,就像你愛你的祖國一樣。”

“李,你的話,我明白一些。”貝爾硬硬的臉軟了一些,“我也注意你的祖國的政治。是的,我對肺結核病的治療是有一些研究,治療一般的病人是沒有問題的,不過,鏈黴素針劑是由英院長親自掌握的,英院長的對華態度你清楚,一般的人從她那裏是搞不到的。”

宗警英說:“我知道這個事情在醫院裏不好辦到,如果院長知道了,就不好了,但,為了祖國……”宗警英知道日耳曼人性格的內涵。

貝爾聽到宗警英的話後,騰地站了起來,像是受了巨大的鼓舞,臉漲得通紅,話說得非常痛快:“李,為你的祖國做事,就是為我的祖國做事,假如我做不好這件事,將是我今生最大的遺憾。”

“貝爾,我的祖國將感謝你!”宗警英緊握住貝爾的手。

第二天,就像往常一樣,天亮了,宗警英起床打掃院子。

來到主管的房間,新近派來的主管莊裏格是個“中國通”,新西蘭人,五十多歲,頭發稀疏,胡子花白,看上去倒是挺和善的,但是有一個叫人特別扭的毛病,就是看人總是斜著眼睛。莊裏格端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直到宗警英疊好被褥,整理好床鋪,才向他打招呼:“我的孩子,你的傷情怎樣了?昨晚大衛先生又關心你了,我的孩子,你救了院長的性命,也救了醫院的性命,院長會感謝你的。”

“主管先生,這是每個醫院的人都會做的,這也是大衛院長的造化。”宗警英上前向莊裏格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端起咖啡壺又倒了一杯咖啡,恭敬地遞上前。

“我的好孩子,我是賞罰分明的。”莊裏格接過咖啡,慢慢地呷了一口,“另外,你的身體需要呼吸新鮮的空氣,你再把醫院的食物采購分擔起來吧。”莊裏格眼睛裏充滿熱情。

宗警英太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了,圈在院子裏,是無法開展工作的。但是,宗警英把這一喜悅壓在心底,經驗告訴他,在這個險惡的環境裏,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

“主管大人,我的身體很差,恐怕不能完成這個在以前很輕鬆的任務,但是,我還是謝謝主管大人。”

“你是擔不動重物了,我替你考慮了,叫個人替你擔,你隻管聯係賣主,引引路就行了。密斯特王——”說著,莊裏格向書房側頭叫了一聲。

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國人走了出來,先向莊裏格鞠了個躬,直起身子麵向宗警英。

啊!宗警英情不自禁地在心裏輕叫了一聲。

此人叫王樹山,是國民黨軍統特務,在戴莊醫院一起受轄於龍藍威,也是一起被公安民警鐐銬加身抓獲的。

——莫非我暴露了?

“你是王——”宗警英假裝迷糊。

“王樹山,在戴莊醫院和你一起當雜工。主管先生。”王樹山轉過身又向莊裏格鞠了一個躬。

看神情不像來揭穿我的,那他葫蘆裏賣的到底是啥藥?他和莊裏格是啥關係?宗警英腦子裏緊張地思索著。

“密斯特王,李在這裏時間長,外麵熟,你要好好地跟著學。”莊裏格蹺著二郎腿,諄諄教誨。

“是是是!主管先生。”

“去吧。”莊裏格手一揮,兩個人先後走出房門。

洞中才數日,世上已千年。

在醫院裏養傷養了一個多月,走上兗州街是滿眼的新奇:撲麵而來的是盎然的生機,是無限的快意。拖拉機廠、鋼鐵廠、紡織廠等往日的破爛堆,已經修繕一新,煙囪入雲,白煙緩緩。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人群笑逐顏開,“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歌聲響徹市區,紅的綠的,“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標語口號貼滿街巷。

“給!”一群小學生跳著唱著跑來,給了宗警英一個小紅旗,宗警英剛要說謝,身後“啪”地一響,急忙轉身觀看,王樹山的小旗掉在地上,臉嚇得煞白。

“你是個壞蛋,咋摔我們的小紅旗?”一個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仰著通紅的小臉喊。

“怎麽啦?”穿著藍色列寧裝的年輕女教師站在了他們麵前,額前的劉海隨風飄拂著,顯得格外的亮麗,她衝宗警英甜甜一笑,對王樹山發問:“怎麽回事?”

王樹山臉色蠟黃,渾身篩糠,說不出話來。

“他把小旗摔在地上!”小學生氣鼓鼓地向老師告狀。

“老師,小同學,他是個傻子,正常人誰會扔小旗呢?謝謝你們了,你們玩吧。”宗警英說著,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小旗,塞進王樹山的手裏。

“小紅旗是革命的象征,可不能隨便扔掉。”女老師說著,聲音也是甜甜的,“再給你們一個小旗,拿著。”

在給宗警英一個卷著的小旗的時候,女老師笑眯眯地向他使了一個神秘的眼色。

“同學們,咱們繼續上公園吧。”

小學生們跳著唱著遠去了。

“你他媽的真傻子呀!”宗警英用肩膀扛了下沒回過神來的王樹山,徑直往前走了。

王樹山手忙腳亂,慌忙挑著挑子跟上。

宗警英將小旗偷偷地展開,一行小字出現在眼前:“注意健康,向橋西賣豆芽的聯係。”

一股暖流頓時湧上心頭,宗警英的眼睛模糊了,戰友們就在身邊,我又回來了。

“哎呀呀,你不知道,現在的小孩兒多厲害,查路條,暗跟蹤,總是搞得心驚肉跳。”王樹山跟在身後解釋說。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宗警英白了他一眼。

王樹山趕上來,壓低嗓子,“李哥,真的光念佛了?想和俺一起再弄點葷頭?”

“誰知道你是哪個山裏蹦出來的孫猴子!”

“咳,說來話長,你沒啥事,從戴莊被綁走啃幾天窩窩頭就出來了。我呀,咳,在濟寧模範監獄關了兩年才出來,沒活路,才投靠了莊主管,又被派了買菜的苦差事。”王樹山愁眉苦臉。

“你就別挑三揀四了,這年頭,有口平安飯吃就行了。”宗警英嘴是這樣說,心裏卻在盤算:這小子一定有來頭,否則,借給他八個梯子也夠不到莊裏格。

“李哥,看樣子你是被蛇咬怕了?”王樹山把挑子換了換肩。

“不咬怕,你他娘的還巴巴地往聖多醫院這避風港裏鑽?”

他們這樣說著走著,不覺間來到了東禦橋頭。就在宗警英張望橋東菜市場的時候,王樹山轉身進了一家理發鋪。宗警英大驚,一把拉住他挑子的後筐說:“你幹什麽!”宗警英從門上擺的暗號裏知道,這家理發鋪是國民黨地下特務接頭點,已被公安局摧毀,之所以還開著門,是吸引前來接頭的特務,深挖敵對勢力的線索。

“我……理發!”王樹山急急地說。

“你找死!你光著個禿瓢理什麽發?知道嗎,像你這樣沒戶口亂闖,馬上就會引來公安。”宗警英臉黑得麻人。

“啊?”王樹山的臉變得煞白,兩腿打起顫來,“俺聽你的,不……亂跑。”

不管他怎麽說,這家夥一定是個特務,並且他身後一定有一個大陰謀。宗警英暗想,要設法查一查他的來路和背景。

幾天後,就像認生的小孩子,王樹山一見環境沒那麽嚴重,撒歡開來,硬是撇開宗警英,挑著挑子四處亂串,這裏蹭蹭買菜的姑娘媳婦,那裏偷把韭菜小蔥,完全一副無賴相。而宗警英好像完全沒在意,裝做沒覺出對方拿他當托、當槍使,晾他一邊,任他胡來。

這天,王樹山走到一家中藥鋪前,突然說是腦仁疼,他把挑子向宗警英一扔去買膏藥,鑽了進去,卻好久沒有出來。出來後,油光光的嘴唇,滿臉的燦爛。

“買的膏藥呢?”宗警英惱怒地問。

“腦仁忽然不疼了,走走。”說完,王樹山挑起挑子徑直走,“三月裏來杏花開,哥哥我呀把你妹妹愛……”

這一定是個特務的新接頭點。宗警英暗想。

兗州火車站與東禦橋間的空地上,不知從什麽時候成了集貿市場,一天到晚人群熙攘,南腔北調的吆喝聲總是不斷。

王樹山在人群中挑著挑子走,宗警英身披褡褳在後麵跟。王樹山的心情非常不錯,嘴裏哼著下流小曲,在擁擠的人群裏專往女人身上蹭。宗警英假裝沒看見,有一句沒一句地詢問著兩側攤主各類蔬菜的價格。

“流氓!”一聲女人的怒罵,跟著一記耳光的脆響。

宗警英連忙抬頭,見王樹山的左手被一個中年婦女緊緊抓住,女人滿臉通紅,高聲叫罵不休,王樹山就像個癟三,弓著腰向女人求饒。

看熱鬧的、瞎起哄的,一時間交通堵塞,秩序大亂。

一陣警哨響,來了三個公安民警。

“怎麽回事?”警察威風凜凜。

“他耍流氓!”女人羞怒難當,語無倫次。

“這小子把手伸進女的褲襠裏。”

“他掀人家的旗袍。”

“他摸了好幾個了……”

周圍的人搶著說話。

“你是幹什麽的?”警察臉轉向王樹山。

“我……是……聖多醫院買菜的。”王樹山滿頭淌著冷汗。

“聖多醫院的?拿出你的特種戶口!”

“沒……沒有。”

“沒有?同夥還有誰?”

“他!”王樹山一把拉出宗警英,如釋重負。

“你有特種戶口嗎?”民警轉向宗警英。

“有有。”宗警英連忙摸出特種戶口遞給民警。

“你的同夥是從哪裏來的?知道這是違法的事嗎?”民警把戶口本交還給宗警英。

“不關我的事。”宗警英辯解。

“你們都去公安局,接受審查。”

“哢嚓!”一副手銬將王樹山雙手銬住。

韓局長一把抱住宗警英,熱淚奪眶而出,良久才鬆開來。“警英啊,辛苦你了,黨感謝你,人民感謝你,全局民警感謝你啊!”韓局長唏噓著說,轉身向外高聲喊,“來呀,把給警英做的菜端上來,把秦基偉(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十五軍軍長,後為國防部長。十五軍參加抗美援朝戰爭前駐紮兗州)軍長送給我的五糧液拿來!”

“局長,使不得!我是不能喝酒的!”宗警英臉窘得通紅。

“什麽使不得!你是功臣!”韓局長拉宗警英坐下,親手給他倒上一杯酒,“警英呀,我們工作的成績,美國國務卿艾奇遜評價得最好,美國為避免在朝鮮全軍覆滅,想與我們進行停戰談判,可他們的特務被抓得差不多了,對我們一無所知,急於尋找傳話的人。他艾奇遜說:‘我們就像一群獵狗一樣到處去尋找。’國防部長馬歇爾五星上將給杜魯門的辦法是:‘把求和信塞進瓶子裏,放到舊金山附近的大海裏去。’哈哈!”

“局長,我們的勝利就是敵人的失敗,敵人變成了聾子瞎子,才是我們支援前線最有力的武器。局長,下命令吧。”

“警英,據調查,王樹山是從濟寧模範監獄裏偷跑出來的,已經和濟寧的國民黨地下特務組織接上了頭,受他們派遣,來到兗州。據秘密報告,可能是和台灣空投來的特務與兗州特務組織接頭連線的,目的是破壞兗州的軍事設施,幹擾我朝鮮戰爭的後方根據地。”

“他們妄想!”

“他們已經動手了,王樹山去買藥的中藥鋪,就是新發現的兗州地下特務聯絡點。我們要在他們接頭時一網打盡。下一步,我們將限製王樹山的活動自由,製造他們的害怕心理,讓他們主動地把你拉進去,你趁機打入他們內部,順線將這兩夥敵特一網打盡。”

“是!局長放心,我堅決完成任務!”

“警英啊,局裏對你特別相信,這次行動,由你全權指揮,行動股蔡股長和全股同誌配合你的行動。”

“韓局長安排得很周密,我將全力以赴。”

第二天早晨,王樹山敲開了宗警英的門,見宗警英躺在床上不理他,走了進來,怏怏地蹲在床前。“咱們還得去買菜呀。”好一會兒,王樹山唉聲歎氣地說。

“要買你自己去!”宗警英轉身臉向牆。

“哎呀,我要是能自己去,不早去了嗎?沒有特種戶口呀。”

“沒特種戶口你逞能幹什麽?害得我跟著蹲班房!要知道,我是人家的逃兵,人家能輕饒了?”宗警英大為惱怒,向著王樹山叫喊。

“咳,我不也一樣嗎?我一聽公安兩個字,就渾身打哆嗦。”

“我跟主管說,不去買菜了!”宗警英說著就下床。

王樹山慌忙拉住宗警英的胳膊,“生氣歸生氣,菜還是要去買的。唉,沒辦法!”

“再和你買,我就該被槍斃了!你走!我自己去買!”宗警英一把把王樹山推出門外。

聽出王樹山的話音,宗警英知道他特別害怕重被抓進監獄。這樣一來,就能引出他在醫院裏的同夥,這是韓局長計劃的一部分。

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過去了,第三天一早,宗警英被主管叫到他的辦公室。

“我的孩子,聽說你身體不舒服?上帝會懲罰那些猶大的。我的孩子,為了全醫院的安樂,你還是和王樹山一起買菜吧。密斯特李,過幾天給你加薪。”莊裏格這樣說。

“尊敬的主管,王樹山當眾丟醜,有損醫院的形象,今後還是由我單獨買菜吧。”宗警英懇切地說。

“我理解你膽小怕事的心情,你擔子挑不動了,還是和密斯特王一起吧,當然,我要對他嚴加管教,就這樣,你們現在就去!”

王樹山這回是老實了,緊跟在宗警英的後麵。宗警英與他一言不語,但是,暗暗留心觀察,王樹山越往前走,越顯得焦急。

快到中藥鋪了。王樹山更是焦急,幾次鼓著勇氣,卻又欲言又止。

“李哥,我頭……疼,想去中藥鋪討貼膏藥……”

“算了吧你,別找死了,上次整得我還不夠?再說你沒有特種戶口,不能進,這回再叫公安抓住,可真就麻煩了。”

“是。”王樹山無奈地低下頭。

走過中藥鋪,年輕的小老板連忙跑出向他們打招呼。

王樹山假裝沒看見,低著頭走了過去。

在一個賣黃瓜的攤子前,王樹山翻來揀去,明顯地在磨時間。宗警英站在跟前,冷眼觀察,一言不語。

不一會兒,一個戴草帽的中年人擠到攤前,“老板,黃瓜怎麽賣?哎!這不是醫院的王醫生嗎?”

“啊!是是是,你來幹啥的?”王樹山顯得很熱情。

“我們村的劉護士在你們醫院那裏,有她一封信,煩你給捎去。”

“好好好!一定一定。”王樹山慌忙把信塞進褂子的上兜。

回去的路上,宗警英、王樹山兩人仍然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一路沒有聲息。一個很自信,得意洋洋;一個暗地裏琢磨:剛才送信的是誰?敵人又使什麽新花招?

然而這一天沒事,平平常常地過去了。

第二天,一直到買完菜,仍沒有事。

回醫院的路上,兩個人一如往常,默默無語地前後走著。

“哎呀,這不是樹山嗎?”一聲女人的話音,打破了兩人的沉悶,宗警英抬起頭來看,已經到了王家胡同。這是條極其僻靜的胡同,向前左拐就到了醫院的大門。那女人站在一個敞開的大門前,三十多歲,一副貴夫人打扮,身後還站著一個同樣年齡的男人,西裝革履,笑容可掬。“樹山呀,快進來,快進來!”女人極其熱情,但上前拉的卻是宗警英。

魚上鉤了。

女人把他們讓到堂屋裏,遞煙倒水,熱乎得就像迎財神。

男人把屋門一關,對著宗警英,立即沉下臉去:“我們是和王樹山一起從濟寧來的。你知道,軍統的規矩就是站著進來,躺著出去,為黨國的事業貢獻一生。我作為你的上級,現在命令你,立即為黨國的大業工作!”

“可是,我早已脫離了。你是什麽人?”宗警英很是惶恐。

“我說了,是軍統,你的上級。”

“我的上級在台灣。”

“我就是從台灣來的,這是委任狀!”來人把一張花花綠綠的硬紙遞到宗警英的麵前。

宗警英向那紙瞄了一眼,長歎一口氣,懊喪地蹲在地上。

“別怕!”女人把一杯茶水遞到他的眼前,“美國已經占領了全朝鮮,國軍很快就打過來,這裏馬上就是我們的天下了,到時候可要論功行賞!”她在為宗警英打氣。

“賞不賞的沒什麽,我隻想過安穩的日子。”

宗警英囁嚅著說。

“胡說!”那人打斷宗警英的話,“打起精神,壯起膽來!現在正是我們大顯身手的時候!你當我們的聯絡員。”

“聯絡員還是讓王樹山當吧。”宗警英哀求。

“他有他的任務!明天你去那個中藥鋪,辦一下事情。辦砸了,我可是翻臉不認人,聯係暗號是……”

“哐哐哐!”一陣銅鑼的聲響,打斷了那人的講話,接著一個破鑼嗓子的大嗓門傳來:“公安局下通知,所有沒有戶口的外來人員,都要有證明人帶領,去公安局領取暫住證!”

一女兩男三個沒有戶口的國民黨特務,頓時臉色變黃,他們知道,去公安局就意味著被捕,不去,就得在這間屋裏當老鼠。

看來,韓局長的戶口清查計劃真把他們嚇成了老鼠。宗警英暗暗在心裏想,嘴裏卻是怯怯地說:“那……好吧,隻是……”

“沒有什麽隻是的,我們的計劃很周密。”那人惡狠狠地說。

兩天後,同樣是這間屋子裏,宗警英帶來了一個叫陳洲的中年人。

室內除了上次的那一男一女外,又多了一個背有些羅鍋的老男人。

王樹山獻媚似的上前向宗警英介紹:“這位是田司令,從台灣來的,是我們的上司。”

“田司令!”宗警英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個躬,“我是——”

“你就不用介紹了,你叫李建勤,你的情況我了解,是我們的功臣。”司令厚嘴唇一咧,從裏麵撕出一絲笑痕,“這位——”

宗警英介紹說:“田司令,按照您的計劃和接頭暗號,我與兗州的地下同誌接上了頭,他叫陳洲,是張行進站長派來的。快,向田司令鞠躬!”

陳洲卻不買賬,三角眼一瞥:“田司令,是來犒賞我們長年戰鬥在共軍心髒裏的功臣的吧?這回帶來多少人民幣呀?可別是美元,在這裏可是惹事的廢紙!”

田司令臉上一陣尷尬,紅著臉說:“告訴你們張站長,有他領賞的那一天!現在我口頭傳達毛人鳳局長的命令。”

滿屋子人立刻立正,在軍統中,毛人鳳也按照蔣介石的一套,形成了絕對的權威。

“張行進等兗州工作站的同誌,你們有功於黨國,望在田寬司令的領導下,全力破壞兗州及其附近的公私設施,切斷運輸樞紐,配合朝鮮戰爭,直至聯合國軍在朝鮮乃至全中國的完全勝利!”田司令一頓,拍拍陳洲的肩膀,“你不希望共產黨垮台,國軍一統天下嗎?”

“那當然!”陳洲用響亮的聲音回答。

“那好!我們同心同德,在兗州這塊風水寶地大幹一場!”

“好好好!大家都坐下,商量商量給共軍什麽樣的顏色?”

“我建議!”王樹山霍地站起來,“我們幹脆給共軍來個厲害的,從兗州城郊劫運往濟寧的軍火汽車,然後就用共軍的汽車、共軍的炸藥,去炸兗州火車站的軍火貨場,看他們的公安局還四處查不查有戶口的人?共軍沒有了軍火,那還不叫美軍一個一個地宰?”

宗警英心裏一驚,這個計劃假如實施,一定會嚴重幹擾我們的工作,得想辦法拖住他們。

等他們七嘴八舌說完了,宗警英裝做若有所思的樣子說:“王樹山的計劃好是好,可現在不能急……最好田司令和張站長見了麵,我們聯合了,再……”

“公安!”在外麵站崗的特務破門而入。

緊跟著,一聲呐喊響如炸雷:

“站住!不許動!舉起手來!”蔡股長幾個人飛身而入。

“嘩!”一聲窗響,一道黑影閃出,田寬不見了。

“蔡股長,跟我追!”宗警英大喊一聲,緊追田寬破窗而出。

胡同裏的幾戶人家,被仔細搜查,沒有。

公安部隊在韓局長的親自指揮下,將這一帶重重包圍,田大牙就是有孫悟空的本事,也逃不出這嚴密的包圍圈呀!

應該就在這條胡同裏!

仔細再搜。

還是沒有。

此時天已經黑了,再拖下去就可能形成被動。宗警英急得額頭有些冒汗了。

突然,一個念頭冒出:向北第三家,隻有一個老太太的那一家。老太太長時間地坐在蒲團上納鞋底,雖然慈眉善目,但是眼神不好,每一針紮下去都要把鞋底放在眼睛跟前,然後才將線拉出老長。來回看見幾遍,宗警英心裏都感到怪怪的。

這一帶的風俗,老太太納鞋底,不是坐在堂屋門前,就是坐在院子裏,因為這兩個地方的光線好,而這個老太太卻坐在光線昏暗的鍋屋裏。

莫非?宗警英眼睛一亮。

“蔡股長!把那位老太太請到外屋裏。”

“我明白。”蔡股長向宗警英會心地一笑。這些長年戰爭考驗出來的公安幹部,軍政素質個個都是拔尖的。

老太太被蔡股長請出去後,宗警英手一揮,民警們立即躡手躡腳地走向蒲團。宗警英猛地一掀,蒲團下麵是一塊齊地平的棗木板,掀開棗木板,出現一個黑洞洞的地洞口。

幾道手電筒光照下,長短幾支槍口同時指著洞口:“出來!”

“別……開槍。”洞裏立即傳來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我……出來出來。”一個商人打扮的家夥,失魂落魄哆哆嗦嗦地爬了出來。正是剛才破窗逃跑的田寬。

民警跳進去取出了罐頭、手槍、煙酒,還有一大堆花花綠綠的蓋有國民黨國防部紅印的委任狀。

因為宗警英已經與中藥鋪的特務接過了頭,因此,審訊陳洲的工作變得非常簡單,宗警英單刀直入:“說,小老板有什麽弱點?”

陳洲的腰立馬弓下,“參加組織時間短,年紀輕,是個喝墨水的,膽子很小。”

“怎麽個小法?”

“幾次派他到兗州火車站貨場偵察,他都嚇得裝病沒有去。”

宗警英立即行動,帶領搜捕小分隊來到東關。宗警英叫老金和小林帶陳洲隱蔽在一間空房子裏,他和蔡股長五個人摸到了中藥鋪。蔡股長按照敲門的暗號,上前緊拍三下,稍停,又拍了三下。不一會兒,裏麵傳來一陣腳步聲,問:“誰?”

“東村的姑老爺家。”蔡股長貼著門縫往裏望,果然是小老板,“姑奶奶叫來買兩貼膏藥。”

小老板開開門說:“有,請到裏邊來吧。”

宗警英先進大門,蔡股長進門後把大門關上。宗警英撲向櫃台外西頭房屋裏,蔡股長撲向櫃台內東頭南北套間裏,小韓、小李打開後門撲向後院,趙敏押著小老板站在前廊望風。

西頭房屋是診病室,對門一張單桌,上麵放著幾本醫書,線裝的,還有問診枕、毛筆、硯台、處方箋。一張床,被褥淩亂,顯然,剛才小老板睡在上麵。

“報告!沒人……沒人。”民警相繼回來。

整個院落沒有發現張行進。

蔡股長一把將小老板揪進屋裏,一巴掌扇掉他頭上的帽子,隨手把手槍舉起。

“饒……饒……”小老板跪在地上。

蔡股長將黑洞洞的槍口抵住小老板的腦門。

小老板癱在地上,嚇得魂飛魄散。

“說!張行進那王八羔子在哪裏?”蔡股長大拇指打開槍保險。

小老板死命高抬眼珠,緊盯著槍身,兩隻手搖得就像狂風裏的芭蕉葉,“我……帶……你們找……”

宗警英上前“講情”:“他答應帶我們去找,就饒他一命吧。”

“不,如果找不到,還得再動二遍手,崩了算了。”蔡股長食指扣緊了槍機,“再說,咱還有陳洲在手裏。”

小老板真正掂出了自己的分量,他感到了子彈就要出膛,爬著轉向宗警英,像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個勁地磕頭作揖,“求求首長你作保,今晚保證能找到!”

“好!我作保。”宗警英槍口也指向小老板,“要是找不到,你這條命就活不到天亮了,起來,走吧。”

小老板從地上爬起來,擦一把滿腦門的冷汗,轉身就往外走。

路上小老板交代:張行進是他姐夫,是情報站的頭,對他非常信任。張行進有三個藏身點,一號就是這個中藥鋪,是情報站的中心點,負責聯絡工作,張行進常在這裏見客,有時也在這裏住宿。二號是保鏢趙會同家。趙會同有點馬大哈,但塊頭大,槍法好,會武術,因此常在那裏過夜。三號是最秘密的地方,在老堂子街最西頭的四合院裏,前家通前街,後家通後街,兩家都是情報站的人,一有風吹草動,就可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這裏隻有一個叫張嬸子的女留守員,負責接客送客,是張行進工作和接待外客的地方,沒有通知和小老板的帶領,任何人進不了這裏。

好狡猾的家夥,不是好對付的。

宗警英看看表,深夜兩點,他和蔡股長稍一商量,果斷決定,小韓、小李去二號,他倆和趙敏帶小老板去三號。

來到門前,蔡股長和趙敏分別貼在門兩側,小老板在宗警英的示意下,上前敲門。

“哐——哐哐——”這家夥真是風聲鶴唳,連敲門都規定了暗號。

小老板又敲了第二遍,裏麵傳來一陣女人的腳步聲,在夜間的寂靜裏,顯得格外的響,響得宗警英將心提到了嗓子眼,直擔心驚醒了左鄰右舍。

“誰呀!”聲音尖尖的。

“是我,張嬸子,我帶濟寧來的宗老板見姐夫。”

“哎呀呀,昨晚我睡得早,不知道你姐夫回來沒有,我進去看看去。”裏麵的女人故作驚訝。

一袋煙的工夫,那腳步聲又響起,“光惦記著找人了,忘了問,宗老板幾個人呀?”女人的聲音中明顯地減少了警惕。

這說明張行進就在屋裏,宗警英一陣輕鬆,“我姓宗,就我一個。”

小老板緊跟著證明,“張嬸子,就宗老板一個。”他的腰眼叫蔡股長用槍管捅了一捅。

“哎呀,剛才光慌著看你姐夫在不在屋,忘了叫醒了,我這就去叫。”說完,那腳步聲又響起。

蔡股長就要去堵後門,被宗警英一把拉住,他手指向裏指指,跟著把耳朵貼在門扇上。女人這次的走路聲與上次完全不同。靜靜地聽,門縫裏傳來輕微的喘氣聲。她要實地察看。好險呀,這個狡猾的女人!

解放四年了,能存活到現在,本身就說明他們的本領。

那喘氣聲消逝了好一會兒才又傳來,跟著門開了,女人站在門前,門燈下看,三十歲樣子,體態輕盈,發髻高盤,衣著新潮,一看就知道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職業女性。女人啟齒一笑,輕輕地道歉:“宗老板,對不起,我辦事囉嗦,請你見諒了。”笑後嘴角一抿,顯眼的酒窩立即變成一道彎刀,叫人想起蒲鬆齡老先生筆下那些個孤魂野鬼的畫皮。

果然訓練有素。

宗警英兩手一抱,也輕輕笑了笑:“沒關係,這樣對張先生好!”

宗警英被領進北頭一間西屋裏,女人手掌向裏一指,沒有言聲地走了。宗警英看到外間黑暗,裏間亮著燈。他們走進裏屋,裏間雙人羅漢床上,團花被子淩亂地放著。八仙桌子上一盞玻璃罩子燈,一盒青島“老刀”牌香煙,硯台上麵放著一管毛筆,一個中年人的背影趴在桌子上正在寫著什麽東西。

“張老板好敬業呀,台灣的毛局長一定會發你一個青天白日大獎章。”宗警英衝著那個背影說。

“宗老板,怠慢怠慢。”背影一邊說著,一邊忙不迭地合上紙站起來,“毛局長教我……啊……”他與宗警英的眼睛對視的瞬間,兩人都怔住了。

1942年,微山湖西抗日敵後區域,宗警英是八路軍的偵察員,張行進是國民黨軍的偵察員,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兩個人經常交換情報,為湖西抗戰的勝利,為各自部隊都作出了應有的貢獻,也給對方留下了能幹的印象。而今,成為敵對陣營的一員,自然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張行進非常敏捷,一個後轉魚躍,撲在床上,緊跟著一個側轉,手伸進了枕下。

趙敏更為迅猛,一個前撲,勢如猛虎捕食,將張行進壓在身下。張行進困獸猶鬥,死命掙紮,加上床彈性大,上下彈動,就像狂風中微山湖裏的浪。宗警英趕上去,就手將他的右臂扭住,揪住他的衣領,將他製服。

“張玉來,哦,不,張行進,我們又見麵了,我們的政策你是知道的,交代你的同夥吧。”

張行進坐在椅子上,深低著頭,氣喘得像牛。

“張行進,你是聰明人,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頑抗是沒有用的。”宗警英開導。

“幹我們這行的懂,早晚一個死,現在給一槍吧,幹脆!”張行進抬起頭來,聲嘶力竭。

“哼。”宗警英輕蔑地一笑,“張玉來,你才多大的官?你們軍統大頭目沈醉、挖共產黨員心髒讓別動隊員炒著吃的康澤、甲等戰犯杜聿明不都是活得好好的嗎?現在是何年月了,你的那本老皇曆還沒扔了?”

“哼!美軍立馬打過鴨綠江,第三次世界大戰就要打響了。”張行進扭扭腦袋說,見宗警英收起了手槍,膽有些壯。

“做你的白日夢!美國鬼子早被趕回了三八線,第十軍軍長穆爾被摔死,第八集團軍司令沃克被打死,美軍五星上將、聯合國軍總司令麥克阿瑟被撤了職,不知是你整天當老鼠不知道世道的變化,還是給自己吹個豬尿脬,自己耍著自己玩。”

宗警英連諷刺帶挖苦,使得張行進又無言地低下了頭。

“你的人躲了初一,絕躲不過十五,我們的江山已經坐穩了,有的是時間和你們較量,隻怕你們藏得不夠深。再說,你不交代自然會有人交代,隻是到時候別後悔。”

“我懂!”張行進認真地說。

“那好,咱們換個地方說。”

“我聽你的。”張行進被鎮住了,他站起來真誠地說。

“你要告訴那個女人,我們有事出去一趟,舉動不能讓她懷疑,不能耍小聰明!”

“我懂,我懂!”

張行進不愧是個老特務,事理明白得就是快,剛才的“死牛筋”被抖得一幹二淨,他拉著宗警英的手,並肩走出大門,向那個女人交待事情,自自然然……

天蒙蒙亮,宗警英他們回到中藥鋪,見店門關得嚴嚴實實的,同千家萬戶一樣,沉睡在安詳中。他們真想睡一覺,但是,張行進的交代,使他們感到問題的嚴重,今天特務們將陸續來中藥鋪,領取破壞兗州火車站軍用貨場的具體任務。現在,軍用貨場異常繁忙,混進個把人,那是容易的。

突然,門“嘩”地開了,小韓、小李飛似的從裏麵奔跑出來。原來,他們二位留守此地,聽見動靜,以為是來裝做買膏藥的特務。

宗警英坐下,揉了揉太陽穴,感到一陣輕鬆,他詫異自己一幹上工作,怎麽這樣精神,連慘遭毒打的傷痛也感覺不到了?

小老板一臉驚恐,兩隻眼睛布滿了血絲,忙不迭地挨個遞煙倒水。

宗警英對他真誠地說:“你表現得很好,不但交代了罪行,還幫著抓獲了張行進等數名特務,立了功,按照我們黨的政策,一定會作出不殺不辱的處理。”

小老板一聽此言,就像從虎籠子裏鑽出來似的,猛地站了起來,淚流滿麵,挨個向民警們鞠躬。

“小老板”,宗警英說,“像往日一樣,笑容滿麵迎顧客,大大方方做生意,就像沒有這回事一樣。蔡股長現在的身份是你們家的賬房,如果有特務進來,向他使個眼色。”交待完後,他又讓小老板寫了一張“新到中藥”的大告示,將門口那張兗州市人民政府“關於敦促敵特分子繳械登記”的布告嚴嚴地蓋上。

太陽升起來了,中藥店像別的店鋪一樣,卸門板,掃地麵,除灰塵,人出人進,忙忙碌碌。

太陽一竿高時,特務劉思業進來了。微山湖湖區盛產葦席,這個家夥以席商為公開掩護身份,四處進行特務活動,曾三次潛入過火車站軍用貨場刺探情報。

小老板答過暗語後,說張老板在裏間。劉思業求見心切,掀開簾子就往裏麵邁,全不想蔡股長跟在後麵,很準地朝他後小腿猛踢一腳,沒等劉思業明白過來,一團髒布早塞進嘴裏,跟著繩影一晃捆個結實,裝進麻袋裏,扛到一輛帶遮篷的三輪車裏,當做貨物拉走了。

中午時,又抓了一男一女兩個特務。

宗警英寫了一張字條讓小老板遞給蔡股長:“剛才,韓局長通知,據張行進交代,還有三個特務沒挖出,要堅持。”

蔡股長看後,放進爐子裏點著,像張廢紙一樣舉起點著嘴裏的香煙,一抬頭,從門外麵看見了特務薑忠明。薑忠明曾被蔡股長抓過,不想這家夥重操舊業。

眼下,他把一頂咖啡色的禮帽,戴得幾乎壓住八字眉,立在店門口,看著那張“新到中藥”的大廣告。轉來轉去看了老一陣子,就沒往店鋪內看一眼,而後邁著慢騰騰的步子離去。

得到小老板的暗示,宗警英把薑忠明的一舉一動全看到了,他向蔡股長使了一個眼色,也戴一頂禮帽跟了上去。

薑忠明像一個閑人,在大街上,這裏瞅瞅,那裏摸摸,最後在一個臨街的飯棚裏坐下,要了兩個炒菜,一錫壺酒,慢慢地喝著。

宗警英和隨後趕來的小李非常著急,幾次上前要將他逮捕,但是,混雜的街麵容不得半點閃失,他們隻得被動地跟著。

天近黃昏,薑忠明又來到中藥鋪,四處看看,沒有發現任何可疑處,才拉低了帽簷,低著腦袋,一個箭步邁進中藥鋪。

小老板立即上前招呼。

“張老板來了嗎?”他急急地問。

“在,一天了。”

“你貼那張告示啥意思?”薑忠明鼓著金魚眼問。

“張老板叫貼的。”

“都叫那張門神整死我了!”薑忠明如釋重負。一邊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邊罵罵咧咧地往裏間走,猛覺得胸間一硬,急忙低頭看,一支手槍抵住了他的胸口……

晚上,宗警英他們回到局裏。預審股拿出了

張行進等人的審訊材料,發現還有兩個人沒有抓到。情況緊急,他們草草吃過幾口飯,接著提審張行進,重點追查電台在什麽地方。張行進被追問得走投無路,隻好供認:負責電台的叫蔣升起,兩天沒和他聯係了,不一定在哪裏,可以找找看。

宗警英帶著蔡股長和小韓、小李押著張進行,來到西大街一條胡同最裏麵的一家。

一個年輕的女人,就著油燈,在屋裏疊著衣服。看見來人,先是向走在前麵的張行進笑笑,接著眼看後麵,立即沉下臉,十分陌生的樣子,吞吞吐吐地問:“你們是?”

張行進邁前一步,“我們是找蔣先生的。”

那女人朝張行進身後看了一眼,搖搖頭說:“不在,兩天前就離開這裏了。”

宗警英暗示張行進追問一下。張行進眯著兩眼問:“你估計他能到哪兒去?”

那女人朝宗警英的腳下望了一眼,又搖搖頭,結結巴巴地說:“很難說,你們到別處找找吧。”

沒辦法,他們隻得離開。走出大門,宗警英暗暗地捅捅小韓、小李,兩人會意地留了下來。

他們來到興隆街23號。堂屋的門關著,廚房的光一明一暗,走進去看見一個老太太正在做飯,一手拉著風箱,一手往灶裏添柴。

宗警英上前問:“老人家,蔣先生在嗎?”

“你是說賃房子的蔣先生?早搬走了,現在這院裏就我一人住。”老太太頭也不抬地說。

她說得合情合理,是實話。

沒辦法,他們隻得離開。

走在大街上,一陣涼風吹來,宗警英打了一個寒噤,他猛然意識到:張行進在耍滑頭!

在第一家,那女人先是對著張行進笑,接著冷臉往後看,還遲遲疑疑地要我們到別處找找看,她一定知道蔣升起在什麽地方。張行進搶上的那一步,一定向女人使了眼色,並讓她通風報信。他不知道,暗哨已經布下,那女人插翅難飛。

這個該死的家夥!

敵人就是敵人,不管他坦白得多好,隻要接觸到實質,就會現出原形。

猛然,宗警英想起了名單上的最後一個未知人——鑄鐵廠的柳賢。

“張行進!”宗警英猛喝一聲。

“到!”張進行立正答道。

“你的保鏢是誰?”

“趙會同!”

“蔣升起的呢?”

“他沒有。”

“胡說!一部電台能沒有專門掩護人員?”

“也許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誰領我們到這兩家來的?”

宗警英命令他帶路到柳賢家。

這時,街上行人已經稀少,層層薄霧壓來,將路燈裹成了橘紅色。

宗警英故意不搭理他,隨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鑄鐵廠家屬院走過了,張行進仍不住腳。

到了一個暗處,宗警英向蔡股長使了一個眼色。蔡股長飛起一腳跺在他的後腰,張行進猝不及防,來了一個狗搶屎。

沒等他爬起來,宗警英的手槍抵住了他的腦門。

“看來,你是活路不走走死路了!記著,明年的今晚就是你的周年。”宗警英說著,大拇指打開了駁殼槍的槍機。輕微的槍機扳動聲,對張行進來講,無異於晴天霹靂。

“饒命!我……絕不敢騙你!”張行進磕頭求饒,眼淚也流出來了。

“騙我?”宗警英說,“我的本事你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這就帶你去找柳賢。”

“還耍不耍滑頭?”

“再不敢了。”

“走!”宗警英槍口一擺。

到了柳賢的家門口,張行進上前叩門。

“啪、啪、啪、啪、”連著四下,“啪——啪——”又兩下。

“嘩!”大門很快就拉開,一個肥頭大耳的大腦袋露出來。

“是張老板!”那人驚喜。

“柳賢,蔣先生在嗎?”張行進無可奈何地問。

“在在在,張老板裏麵請。”柳賢一把拉開大門,一路小跑地在前麵引路。

“這樣的人也算特務?整個二百五!”宗警英暗暗搖頭,比起那女人來,這家夥差行市了。

“張老板您親自上這裏來了。”叫蔣升起的人激動得直搓手,“這兩位?”

“自己人。”蔡股長笑嘻嘻地上前,下麵槍口抵住了他的腰部,“我們是公安局的,不許動!”

審訊工作當即進行。

蔣升起三十多歲年紀,麻稈個兒,鰱魚臉白中帶著枯黃,活脫脫一個大煙鬼樣,即使在審訊室裏,也掩不住一副浪蕩公子樣。

這樣的人,宗警英見多了,盡快地攻下他還是有把握的。

“蔣升起,你被你們的張老板賣了知道不?”按照預審方案,宗警英單刀直入,“直到現在,你還被張行進蒙在鼓裏,認為他落網,必然死不開口,決不會出賣你們,包括你這個高級司令官的兒子。”

“啊?你怎麽知道?”蔣升起大吃一驚。

宗警英微微一笑:“你想想,今晚帶路抓你的是誰?將你供個底朝天的是誰?”不能留給他思考的機會,“咱們從根本上說吧,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是你們國民黨做官的宗旨。在太平的日子裏,相互爾虞我詐,勾心鬥角,踩著別人的頭拚命往上爬;在大難臨頭的時候,為了保全自己,山盟海誓全部推倒,一切秘密和盤托出,拿著別人當替死鬼,就是實在不行了,還要拉別人墊背。眼下,你的所謂的上司張行進就是這樣的人,今晚上他就是這樣幹的。”

說到這裏,宗警英停了一下,有意留出時間,讓他順著話音去品味。

蔣升起的麵部表情急劇變化,內心的鬥爭非常激烈。

時機差不多了,宗警英上前摘下牆上掛的黃色背包,拿到蔣升起的近前坐下,從裏麵掏出一遝紙,“不信,張行進、柳賢,還有……咳!我怎麽把他們的名字說出來了?”宗警英把材料裝進背包,停一會兒,他又掏出,“我太同情你這個有知識的青年人了,改正過來,為建設社會主義作自己的貢獻,就像你父親的老上級傅作義、鄭洞國將軍一樣。”宗警英推心置腹。

門外一陣腳步聲傳來。

“張行進呢?”

“帶著蔡股長去火車站抓人去了。”

“韓局長專門叫我做的荷包蛋麵條給他,等他回來就涼了。”

“工作第一,張行進同誌積極性可高了。”

宗警英聽後,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說實在的,我對這種人開始挺憎惡的,可後來想,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將千秋萬代,他們在老鼠洞裏總藏不了一輩子,早晚得麵對這個現實,改邪歸正,心情輕鬆地過一生多好呀。”

“張行進都交代了嗎?”蔣升起臉漲得通紅,牙咬得咯吱響。

“你說呢?”

蔣升起氣急敗壞,“我要揭他個底朝天,叫他在你們的監獄裏過一輩子!”

“我們歡迎你立功”,宗警英說,“你現在先交出電台和密碼。”

“好!”

街上的路燈快要滅的時候,蔣升起帶著宗警英和蔡股長、小李來到了那個女人的家。

蔣升起上前拍門,裏麵女人的腳步聲響起。

“我,小蔣。”蔣升起貼著門縫小聲說。

門很快打開,燈光下,那個年輕的女人臉色蒼白,上前一把抓住蔣升起的衣袖,急促地輕聲說道:“快,快進來!”

這時,隱蔽在此的小韓,上來拉了拉宗警英的衣襟。

宗警英暗地裏向他豎豎大拇指。

一進門,蔣升起緊握住她的雙手,聲音顫顫地問:“發生什麽事了?”那語氣明顯地顯示出兩人關係的密切。

那女人關上門,擺了擺手,又指了指外麵。顯然是說剛才小韓在外麵監視。

宗警英上前假裝不明就裏,輕鬆地說:“外麵什麽也沒有,不信問蔣先生,空無一人。”

蔣升起不知道這些,順著宗警英的話茬兒,暖暖地安慰:“別害怕,就是有壞人,我們也不怕!”

走進屋裏,借著燈光,那女人一下子認出了宗警英和蔡股長,不禁大吃一驚,急忙轉身問蔣升起:“張先生找過你了?”

她一提張行進,蔣升起剛剛熄滅的火,騰地冒了上來,臉氣成了豬肝色。宗警英立即上前,擋住了蔣升起那張難看的臉——宗警英既不能讓那女人把張行進來過的真實目的告訴蔣升起,也不能讓那女人看到蔣升起對張行進的憤怒表情,微微笑道:“虧了張先生帶路,要不然,我們就見不到蔣先生了。”宗警英又轉過身來,把那女人的視線擋住,麵帶責怪地說,“蔣先生,你真是,也不介紹一下,讓我們認識認識,我是濟寧掌櫃的派來的,姓宗,這位?”

這一來,蔣升起的惱火平息了許多,連忙換了一張笑臉:“這是馬女士,我的女朋友。”

“蔣先生,咱那東西?”宗警英說。

蔣升起急忙拉那女人到一邊商量。

女人話音立馬抬高,“那貨你不是早提走了嗎?”

“怎麽?”蔣升起一怔。

“你記性這麽不好?”女人沉著臉教訓蔣升起。

宗警英走上前去,對女人說:“濟寧掌櫃的派我來取貨,耽誤了時間可不好。”

“我哄你幹啥?他確實拿走了。”那女人朝蔣升起連連眨眼皮。

蔣升起這才明白,連忙笑著告訴她,“咳,是自己人!”

那女人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

“怎麽?”蔣升起著急地問,“還有什麽懷疑的?”

“我知道”,那女人說,“幹我們這行的都是商人打扮,你看宗先生,雖然頭戴禮帽,身上也穿大褂,但是腳上穿的是五眼鞋(當時下層群眾穿的一種鞋),為什麽不穿皮鞋或者圓口鞋?真是不像。說不定是八路化的裝。”

這女人真厲害,怪不得上次進門時看了我的腳一眼。宗警英心裏想著,臉上笑了一笑,輕鬆地說:“馬女士好眼力,不愧是幹咱們這行的。為了不引起八路的懷疑,我裝做扛大件的來兗州,這身行頭,還是小老板給的呢,哈哈。”

蔣升起對那女人說:“你呀,為這麽一雙鞋就疑神疑鬼,難道連我也不相信了?就算他是八路,難道我也是八路?”

蔣升起的幾句話,打消了馬女士的疑慮,她向宗警英連連賠情,“打朝鮮戰爭以來,共產黨來了個啥‘打掃房子再請客’,看看報紙,到處都有被他們查處的我們的人,不得不防呀!”

“那東西在這裏嗎?”宗警英沒心情聽她的教育課,瞅空連忙問。

“在在在,你們跟我來。”那女人拿一把鐵鍁,帶他們走到東西兩房間的夾道裏,扒開煤堆,現出一領蘆葦席,掀開蘆葦席,拿開下麵的木板,露出一個黑洞。蔡股長拿手電筒照著,蔣升起和蔡股長、小韓依次下去,起出了一部75瓦的美製電台和密電碼以及大宗的我軍事、政治、經濟密件。

你為你的祖國受累了

6月14日,宗警英被公安民警“押”回了聖多醫院。在召開的全院大會上,兗州市公安局民警向莊裏格主管宣布:王樹山是越獄在逃犯,現已押回濟寧,繼續接受改造。李建勤雖沒有犯罪現象,但因與王樹山接觸較多,一定沾染上了反政府思想,不得擅自離開兗州,隨時聽從傳喚。聖多醫院違反了政府的有關規定,責令醫院主管莊裏格在大會上反省,公開承認錯誤。

“共產黨真行,過去國民黨都不敢動這些洋家夥!”

一時間,醫院內外,醫師雜工,上下震動。

五天後,貝爾偷偷地來到宗警英的小房子裏,一臉神秘地從上衣口袋裏拿出兩盒針劑,就要交給他。宗警英知道貝爾不愛自我張揚,也更知道這兩盒針劑來之不易,卻沒有說感激他的話,“貝爾,你是治療肺結核的專家,我知道你這幾天有假期,可否假借理由到我朋友那裏親自給他治療?假如成行,你一定還能呼吸到更加新鮮的空氣。”

“李,我知道你的意思,請把地址交給我吧,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結果。”

“謝謝,我替我的祖國。”宗警英莊重地說。

一個半月後,貝爾回來了。在一個中午,他躲開眾人的耳目,偷偷地來到宗警英的那間陰暗潮濕的小屋。幾十天不見,宗警英的腰弓得更厲害了,臉也更加蒼白,咳嗽不止。

“李!”貝爾一把攥住宗警英的手,“你為你的祖國受累了,也立下大功了!你的同誌愛你、問候你。”

“貝爾!”宗警英一臉的驚喜,他的一番話,已經明白地告訴他所要知道的一切,“我的朋友還好吧?”

“你的祖國也很好!李,你知道我的鏈黴素,我的肺結核治療技術,給誰了嗎?杜聿明,國民黨軍隊的大戰犯,中國共產黨有如此大的胸襟,一定會把你的祖國管理得非常好。李,我為你驕傲。李,我還見到了你們的政務院總理周恩來……”貝爾像個孩子,高興得手舞足蹈,話說得喋喋不休。

“貝爾,杜聿明的肺結核治好了嗎?”宗警英打斷他的話。

“他從濟南轉到北京了,你的朋友交給我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照顧好你的健康。”貝爾鄭重地說。

“感謝組織對我的關心!”宗警英落淚了,同時心裏暖暖的,因為他知道組織上不僅做好了貝爾的工作,也一定安排了新的任務讓他兩個人來完成。

果然,在隨後的歲月裏,宗警英的機警加上貝爾的掩護,兩個人相繼挖出了隱藏極深的涉及北京、上海、廣州、濟南等城市和地區的國際間諜組織案件,從兗州、巨野、徐州等外籍醫院相繼起出各類長槍、短槍七十八支,有力地消除了社會治安隱患。後來,貝爾的身份暴露,宗警英掩護他成功地逃出醫院。在五十年代以後的時間裏,貝爾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和在醫療界的影響,通過各種渠道,在國際上廣泛宣傳中國政府的各項政策、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各項成就,尤其是孜孜不倦地做著中德(東、西德)兩國的友好溝通工作,受到了我國家領導人的高度好評。他還受山東公安機關的委托,為宗警英在醫院的特殊工作寫出了大量翔實的材料,為宗警英事跡資料的收集作出了基礎性的貢獻。

而宗警英仍一如繼往地以他過人的機智和對公安事業的無限執著與忠誠,成功地戰鬥在他的特殊崗位上。1955年仲夏,當他發覺身體狀況日漸惡化時,他通過渠道,向市公安局反映了自己的實際狀況。市公安局領導非常重視,立即向省公安廳報告,但是,一起涉外案件正在偵察中,宗警英在中間發揮著關鍵的作用,省公安廳再三研究,沒有批準他的要求。宗警英毫無怨言,竭盡全力地工作著,1956年1月30日夜晚,他突發腦溢血,病倒在極其特殊、極其重要的公安偵察崗位上……

險惡的環境,困苦的生活,過度的緊張,使他積勞成疾,生命垂危。公安局韓局長接到有關報告後,立即前往醫院,以檢查工作,偶然發現為由,命令醫院全力救助。病愈後,為了保障工作秘密,宗警英又以解放軍“逃兵”的外在身份,從醫院被遣返,回到家鄉——一個偏僻、貧窮的村莊。在以後的人生歲月裏,他更憑著對黨、對公安工作的赤膽忠心,終生飽嚐侮辱、飽嚐貧困、飽嚐艱辛,直到1977年病逝,沒有吐露一字秘密。

上世紀80年代初,機密解禁,他被上級公安機關追授一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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