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嫿的天空
心素若簡 人淡如菊
巨人大巫龍船：中年敏跨越時代傷痕的奇幻之旅
——讀《四十歲的一對指甲》
文/有毛僧
閱讀《四十歲的一對指甲》是一種罕見的獨特體驗，主角敏無疑是近些年大陸文壇創作的最成功的文學角色之一，具有十足的象征意義。該書也穿透了作者所定格的時代壁壘，具有超越其時代性的文學價值，也有普適性的一麵。主角敏的奇幻經曆很容易被一部分讀者政治化，從而高估其政治反思的功效，而忽視或低估其文學本身的價值。尤其是該書首先在美出版，第一批讀到該書的多半是大陸以外的華人，大家容易帶著情緒化、政治化甚至獵奇的眼光閱讀本書，也不排除會帶有跨文化的偏見。基於對作者本人創作曆程與精神成長過程的了解，筆者認為有必要站在大陸讀者的角度，談一下對這本書的基本認識。
變革時代的呐喊與彷徨
要想深刻理解這本書，需要補充一些基礎的信息，包括楚文化、巫文化、雲夢澤、鄉土中國等。不了解這些，就很難理解政治變革與社會變革對敏這一代人產生的致命影響，尤其是對他造成的精神摧殘與文化閹割。馮知明很好地控製了文學批判的尺度，雖感性但不至於情緒化。這是他的高明之處，也是小說可讀性的重要基礎。
能把時代性與普適性之間的微妙關係處理好，而不至於讓角色陷入臉譜化，是馮知明對當代中國文學的重要貢獻。無論哪個代際的讀者閱讀本書，都不會有陌生感，甚至會產生“我就是敏，敏就是我”的同理性共鳴。這本書融合了浪漫主義、批判現實主義、象征主義、意識流、魔幻現實主義等近現代文學手法，在似夢非夢、亦真亦幻中，層層推進，故事脈絡清晰。表達友好卻思想深刻，批判有力但言語平和。對一位作者來說，若非有強大的控製能力，不然很難做到這點。
書裏有批判式的呐喊，也有知識分子在時代拐角旁的彷徨無助。然而，即便是呐喊與彷徨，也都以象征主義的手法進行處理，不同的讀者讀來會有不同的體驗，但不至於感覺批判得太過直白赤裸。僅僅以敏在巨人廣場奇幻經曆，就已經表達了馮知明對左傾思潮的批判，無需用複雜的對話去勾兌情緒，僅僅是潤物細無聲的細節，就已經充分表達了作者的態度。
《四十歲的一對指甲》是馮知明的精神自傳，是他在人生進入不惑之年，對故土雲夢澤文化的回歸，對自己以往人生的反思，對時代的批評，對未來的暢想。他以點火自焚的勇氣與氣魄，點燃自己，照亮前路，讓女兒序以其指甲為滑板，滑向浪漫、自由的美好世界。這裏有他的孤獨、無助、悲愴，也有他的激情、希望與夢想。小說經曆二十載修訂，推出時，他的人生已經走過一個甲子，他已無屈平的憂憤，多了點漁父的超然。
眾星拱頑石的大膽人物設定
馮知明筆下的敏，在小說中似乎撐不起一個主角的分量，毫無主角光環。與該角色相比，似乎姑媽紅、外婆貞之、妻子瑾、情人焰、女兒序性格更鮮明。與眾星拱月相反，從閱讀體驗上，讓人覺得似乎是眾星在拱一塊頑石。這種處理手段“很不馮知明”。作為當代大陸新武俠的奠基人、鴻蒙世界文學宇宙觀的總架構師，馮知明口袋裏有的是“金手指”，他有無數個辦法，讓敏充滿光環。然而，盡管被巨人抱過，被大巫選中，但他始終庸庸碌碌，不過是一個時代的過客而已，甚至連感情都是真真假假，連性別與取向都讓人有所懷疑。
馮知明在《楚國八百年》中描寫了那麽多英雄豪傑，無論好人還是壞人，都血性十足。然而，在《四十歲的一對指甲》中，他卻刻畫了一個很不“男人”的敏。他機械地活在一群強勢女性編織的世界中，被動地卷入別人的欲望與爭奪，似乎從未真正為自己活過。他的陽剛與雄性荷爾蒙在高度壓抑、剝奪、限製、打擊中，慢慢變淡，以至於對性與愛失去了基本的能力。然而，這樣的敏卻是有血有肉，很有代入感的鮮活角色。他是一個失敗的現實人物，卻是一個成功的文學形象。馮知明這樣設計主角，實際上是很平和地表達了一個巨大的反思信號，試想兩千多年來的嚴酷政治控製、言論控製、意識形態控製，讓中國男性一直處在壓抑、限製之中，男性的精神與力量遭受重創，從而中性化甚至女性化。這種反思，曹雪芹在《紅樓夢》裏已經筆觸過，而馮知明在《四十歲的一對指甲》中批判得更加深入和徹底。
敏男性的特點，被他的時代碾壓粉碎。敏的夢想，也在時代的巨變中，化為空想。他的價值觀在時代轉折點上得以重構。然而，被他砍倒的千年老樹卻永遠也不可能重新站立。雲夢澤的文化在消失，敏的精神世界無法瞬間補充新的價值。敏就這樣在時代變革中，變成了自己精神世界的孤兒，了無牽掛，又無所不掛，一切都有希望，一切又如夢幻泡影。自己的所思無法成真，不得不一步一步滑入別人的世界，做他人故事的旁觀者和時代的被動參與者，甚至做毫無底線的撰稿人，去遊戲人間。以至於在夢中，他才真正勃起為陽剛的男人。一旦進入現實世界，他就立即從精神到肉體，全麵陽痿。這種細節的刻畫，讓人分外感動，也讓人對敏，既討厭又憐憫，想想他的遭遇再觀照自身，禁不住也會對他心生嗬護之情。
從革命到佛係躺平的時代啟示
聊敏這個角色，不可能不聊姑媽紅，畢竟在小說中，姑媽紅這個角色也十分鮮活，似乎貫穿了小說的始終，比影響敏的其他女性角色更有生命力。對海外華人讀者來說，讀到姑媽紅這樣的角色，共鳴感、同理性會更強，甚至會不自覺地認為，隻要對姑媽紅著墨多一點，她甚至會成為本書的主角。作為大陸讀者，作為對小說背景有切身體會的一代人，筆者希望談幾點實際的感受。其實，在這本小說中，姑媽紅這個角色處理得剛剛好，再多一點著墨，恐怕就會失去本該有的文學價值。
改革開放之後興起的文學流派，無論是知青文學、鄉土文學還是所謂的反思文學、先鋒文學，其實已經就文化革命運動帶來的方方麵麵影響進行了反思與批判。姑媽紅這樣的人物，有她獨特的時代感，這樣的人物經曆，一點都不具備典型性，在當代文學中，可以找到很多類似的人物影子。姑媽紅這樣的人物又特別好寫，隻要抓住了她的時代性，就容易有一個近乎完美的文學形象。然而，這對當代中國文學並無任何貢獻。敏就不同，敏脫胎於姑媽紅的時代，但又有超越姑媽紅時代的特色，這是馮知明巧思後的一種創意設定。畢竟敏是兩個時代的跨越者，除了時代的創傷外，還需要建構他新時代的特性，這些特性必須紮根於中國的實際，而不是純粹靠幻想去構思。
改革開放初期，敏麵對的世界，以及當時的政治文化對他帶來的毀滅性的改造，其實一直到現在也沒有徹底消失。整個文化氛圍沒有徹底改變，那麽男性中性化，喪失陽剛與雄性特色必然會繼續存在甚至加重。敏那種對生活的無所謂，對重大機遇的被動參與，以及對性和愛的茫然和彷徨，與當代大陸年輕人的整體精神狀況高度吻合。馮知明的創作，並非是一個時代的烙印，而是超越了他的時代，具有普遍性的價值體驗。近些年，在大陸流行的喪文化、佛係文化、躺平文化，與敏的精神氣質完全一致。
敏的這個角色，在當代中國文學中很特別。小說描寫的鄉土到城市的變革，在很多作品中都體現過，唯有馮知明的《四十歲的一對指甲》選了巫文化與當代中國的變遷，可謂是獨一無二，甚至是搶救式的創作，填補了重要空白。馮知明的故鄉雲夢澤是楚地巫文化保留相對完整的地方，以至於他在早年有過完整的巫術文化的體驗。然而，這種巫文化，如今已經不多見。小說有馮知明兒時的記憶碎片，也有他對故土、故人的特別致敬。敏有典型巫術文化熏陶過的特點，同時也在慢慢淡化他雲夢澤的文化基因。這也是馮知明刻意筆觸的現實，很有反思價值。
馮知明文學的精神內核
馮知明對象征主義的手法運用自如，小說中的巨人廣場、龍船、老樹，甚至姑媽的名字“紅”等，都是精心設計的，被賦予了更深刻的含義。這無疑是一部批判現實主義的巨著，然而馮知明一直在克製自己的批評手法與尺度。並非是因為他渴求該書在大陸出版而故意淡化對現實的批判，畢竟他寫作該書時，並沒有指望有機會出版。他是在嚐試用非語言、非情緒的細節，達到批評的深度。其中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敏的性別意識與性體驗。這部分上文已經提及，不再贅述。
《四十歲的一對指甲》也是馮知明對自己文學人生的一次總結。他經曆了後文革時代傳統文學的回光返照，經曆了當代出版的黃金時代，創造過武俠通俗文學的神話，也通過參與當年盛極一時的盛大文學，為網絡文學作過推波助瀾的努力。在文學路線上，馮知明是個矛盾的綜合體。他信仰傳統文學，但又不排斥通俗文學。偶爾徹底倒向通俗文學，他又時刻眷戀傳統文學。就像敏對瑾和焰的感情一樣，馮知明的文學世界也有一種模糊的曖昧和淡淡的擰巴，有種難以與自己和解的執拗和堅持。《四十歲的一對指甲》中有馮知明的武俠奇幻世界，也有網文獨有的恢弘想象，還有他堅守一生的傳統文學底線。這是他向自己致敬的作品，也是他花甲之年與自己文學世界徹底和解的總結性作品。
如果說馮知明的精神世界如敏一樣，經曆了曲折、變動、變革，變得壓抑、彷徨、中性化，不敢愛不敢恨，那麽現實中的馮知明卻活出了另一番江湖色彩。一方麵，他與年輕人一起玩網文、動漫，與孫兒輩的作者一起討論角色和人物，與兒女輩的後生稱兄道弟，從未有過文化人的架子，心態一直保持在十八歲的狀態。另一方麵，他利用充分月發行量百萬之眾的武俠雜誌這個平台，作為武俠雜誌創始人之一，攜手金庸、梁羽生、溫瑞安，黃易、柳殘陽等武俠名家，依托中國武俠文學學會，組織武林大會，把大陸各門派的掌門請到一起，重塑十大門派。他活躍於江湖，從不肯拋頭露麵；他笑傲網文，卻從不曾倚老賣老。有些見麵就要爭吵的門派大佬，目空一切的掌門人，皆與他來往自如，不分高下。他儼然文學與江湖中的帶頭大哥，但心態永遠年輕。《四十歲的一對指甲》中的敏盡管是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但是心態從未老過，仿佛時刻少年，盡管憂愁、彷徨，但從未真正地失去希望。
中國近現代不缺乏有批判思想的文學家，但是受中國兩千多年來獨尊儒術，而限製其他思想、宗教的現實影響，中國文人的批判足夠深刻，但是建設不足，寬容不足。這種徹底寬容的精神高度更是不足。馮知明在《四十歲的一對指甲》中展現出了悲天憫人的一麵，同時也展現出了人的善良與寬容。敏被姑媽剝奪過，但是他從未對姑媽產生過恨。敏的世界中，有那麽多不完美，但是他從未因此而對社會、製度、個人產生憤慨和報複。這種寬容、大度、悲憫的情懷，在當代中國文學中非常缺乏，已經上升到了世界性、普適性的高度，讓人分外感動。敏這塊頑石，最終脫離眾星拱照，劃過天際，落入馮知明的故鄉雲夢澤，通過瞬間的獨明，完成了一個主角最恢弘的涅槃。
結語
最後還想為巫文化說幾點個人感想。巫文化包含了古代醫學、心理學、社會學、宗教學的元素，有時代性、地域性，同時也有存在的必然性。如果仔細做定量與定性研究，甚至還能發現其中的科學性。希望讀者讀到巫術的部分時，應該對巫文化代表的民間信仰多幾分溫情與敬意，而不是以傳統文化的糟粕而摒棄之。同時也希望全世界的華人讀者，在閱讀這本書時，不要抱有政治、文化和信仰的偏見，而是全麵走進敏的人生，用悲憫與反思的眼光看待大時代洪流下的小人物，從而對現實世界多一分理性的思考。
2022年5月31日星期二一稿書於北京朝陽定福莊
2022年6月19日星期日二稿修訂於北京定福莊
《四十歲的一對指甲》由美國南方出版社出版
美國南方出版社所出版的圖書通過自己的網站（http://www.dwpcbooks.com），美國最大連鎖書店巴諾書店（Barnes& Noble），以及亞馬遜（Amazon）等網上和實體書店在全球範圍內發行。美國國會及各大地方圖書館均有收藏，美國南方出版社成功地把很多作者推向了更大更紛繁的世界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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