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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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錢薇的病

(2017-04-14 11:15:28) 下一個

回到連隊,發現縣醫院因取暖煤短缺,把非重症病人打發回家了,錢薇也是其中之一。我喜出望外,立馬把爸爸叮囑過的“注意政治影響”的話拋在腦後,跑去看她。我真想告訴她,我們倆是有著血緣關係的親姐妹,她的親人中,除了她爸爸,還有我,還有我的爸爸媽媽,我們都是她的親人。我實在實在是太想告訴她了,太想跟她分享我體驗到的與她是姐妹的溫暖、甜蜜和興奮了。當然現在我還不能,也不會告訴她,這種欲說不能的感覺真讓人揪心。

錢薇半躺在炕頭上,頭靠著火牆,身後台階似的墊了三個枕頭。

我坐在炕梢最裏頭,背靠著火牆。

“知道嗎?你爸被打成右派不是因為他的言論有多反動,而是因為部裏右派名額不夠,被人給加到名單上湊數的。你爸其實沒多反動,隻不過是運氣太不好了……”我說。

她對我的最新情報毫無興趣,“咳,不管他是怎麽戴上這頂倒黴的帽子,反正,要想回到革命大家庭,比駱駝穿過針鼻兒還難。”

本來是挺認真的說事兒,沒想到她來了這麽個誇張的比喻,我笑起來。不過,細想起來,還真是那麽個意思。

錢薇沒笑,接下去說:“我現在已經開始考慮新的問題了。比如,失眠的人都說睡不著覺是一種極大的痛苦。你仔細想想肯定是對的,睡覺的確是一種莫大的享受。然而人死了不就跟睡著覺一樣嗎?也算是一種享受吧,正如船駛進港灣,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她的聲音裏帶著久病氣虛的空顫。

我說:“別胡說八道。快開春兒了,連裏還等你看場院去呢。”

錢薇沒理會我的抗議,接著說:“剛來北大荒的時候,有好長一段時間,每天晚上,我躺下,燈一關,心裏就充滿了極端的恐懼。我老覺著,我爸和我媽會變成惡魔,醜像牛魔王、狠像白骨精那樣的惡魔,他們會悄悄上我屋裏來把我給掐死。一邊告訴自己那是不可能的,爸爸媽媽怎麽可能變成惡魔?一邊又把他們怎麽從牆那邊兒進到牆這邊兒,怎麽悄聲無息地把我給掐死想象得有鼻子有眼兒的,嚇得我使勁瞪著眼睛在黑暗裏找他們的影子,每天晚上得在那種恐怖中度過大半夜才能睡著。奇怪的是,早上一醒來,昨兒晚害怕的事兒一點兒也不記得,可是到晚上一躺下睡覺就又想起來。”

“你可真能瞎琢磨。要是說別人也罷了,還偏偏得是你自己的爸爸媽媽,想象力也忒豐富了吧?”

“那時候,我覺得倒黴的事兒都叫我給攤上了,我特恨我爸媽,也特嫉妒你。”

我深感意外,“啊?”

“那時候,我學習好,那麽多同學、老師都喜歡我,連臧海凝這樣的小才子都喜歡我。可是一夜之間,那麽美好的世界突然崩潰了。我覺得我不在,臧海凝肯定得跟你好了,因為他跟我誇過你。”

“所以,你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真不夠意思!”我終於逮著機會,為多年以前的不辭而別譴責她了,同時慶幸自己留了個心眼兒,沒告訴她臧海凝提出跟我交朋友的事。

錢薇笑了笑,她的笑容裏滿是疲憊與倦怠,“是,多傻呀。不過,那時候才十二歲,傻是有情可原的。”

我點點頭,再也不想笑了。

“不過現在,我一點兒也不怕死了。”半閉著眼睛歇了一會兒,錢薇沿著剛才的思路平靜地說,“倒不是我不相信好死不如賴活著,也不是我相信能在天堂裏見到我媽,盡管我覺得要是真有天堂,我媽肯定在那兒,我也肯定能去那兒。我媽在那兒,是因為她活著的時候是個再好不過的大好人;我能去那兒,是因為我這輩子真還沒機會去傷害別人。我隻不過是太累了,想好好好好地睡覺。”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接著說,“其實你想過沒有,一個人生命開始的同時也是他生命倒計時的開始,所有的人不管再輝煌再窩囊,說話做事再聰明再愚蠢,至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到頭來都是一個‘死’字兒。隻不過,有的在世上走了一百步,有的走了五十步而已。這麽想想,走一百步和走五十步有什麽兩樣?反正我覺得,人死了就如同墜入時間的黑洞,跟睡著了沒啥兩樣。再說,我這輩子一點兒也沒白活,盡情地享受過父慈母愛——這世界上有多少人連這點幸福都沒得到過。”

錢薇這長長的一席話被一連串的咳嗽打斷了好幾次,她身邊總是放著一個自做的痰盂——一個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大罐頭筒。她把從小賣鋪買來的例假紙鋪開,墊在裏麵,每次咳嗽發作以後,都要往裏麵吐痰。她的痰紅絲絲的瘮人。

我的思維不像錢薇那麽抽象。在我看來,如果一個正常人在世上走了一百步等於活了六十歲的話,那走了五十步的人至少應該活三十歲,而錢薇還不到十九歲呢。

“行了行了,你少發臆症,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話已出口,我才意識到很不合適。在她還隻會喊“毛主席萬歲”,隻會唱“我把黨來比母親”的時候,在她還沒學會思考政治問題的時候,她就被打入另冊了,“文化大革命”不是她的革命,中國的任何革命都不是她的革命。

錢薇隻“哼”了一聲,我聽到了裏麵包含著怨恨、無奈與傷感。

“咳,有的人活兩百歲都嫌少,我活二十歲都嫌多。”錢薇閉上疲倦的眼睛好像自言自語。

“你少這麽怨天怨地牢騷滿肚子的,目前最重要的問題是好好養病。”我還在做徒勞的努力。

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迫使錢薇捂著胸口坐起來。我本能地湊過去想幫她捶捶背,她吃力地伸出一隻手臂擋住我,搖著頭示意不需要。

錢薇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喘息片刻後說:“你走吧,別真讓我傳染給你了。”

“你甭操我的心,我好著呢。”說著,一個莫名的念頭向我襲來,難道是我偷竊了她的健康?畢竟我們是真正的姐妹,如果我不這麽健壯,她的身體也許會好些呢?唉,老天爺分派命運的時候看走眼了,要是能把給我的健康勻一部分給她多好!

“你還是走吧。”錢薇催促著。

我說:“好,等你睡著了我就走。”

“那好,我快點兒睡著。”錢薇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但這隻是象征性的,她似乎連拉動被子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平靜地閉上眼睛,真的很快睡著了。

我蜷縮在炕角裏看著錢薇清臒的麵孔,她顴骨部分泛著微紅——據說那是病灶的反應。她亂蓬蓬的頭發幹澀無光,放在被子外麵,看得見筋脈骨骼的小手讓人看了心碎。我猛然感受到錢薇所說的那種恐怖,甚至看到了錢薇所說的那種恐怖:病魔罪惡的爪子緊緊地攫住錢薇,猙獰地吞噬著她的生命。錢薇,苦苦掙紮著要擺脫這病魔,我卻愛莫能助。

屋裏死寂死寂的靜,我像是被困在了一個孤獨的小島上,獨自徒手麵對命懸一線的姐妹,無助、無望、不知所措。我驚慌、內疚、自責,任憑眼淚從眼角順著臉頰流到嘴角。我恨自己,恨自己不能把健康的身體給她一半;我恨蒼天,恨蒼天對錢薇如此薄情;我也恨上帝,恨上帝對錢薇那麽吝嗇——在奪走了她的媽媽和小弟弟之後還要威脅她的生命。

外麵走道裏傳來開門的聲音,我用袖口抹去臉上的眼淚,趕緊把身邊放著的一本牛皮紙包的書塞進懷裏,爬下炕。我正輕手輕腳地趿拉上鞋,司馬拉開門探進頭來,後麵的虎子由著兩個大鼻孔在空氣裏嗅來嗅去,不知在尋覓什麽。雖然司馬的動作很輕很輕,我還是把一個手指頭放在唇前,提示他不要吵醒錢薇。

司馬退出去,在過道裏等著我,虎子跟著我們一起進了前屋。我走到地櫃前,坐在炕沿上,麵對著窗戶。窗外湛藍的天清新明亮,我心裏卻壓著厚厚的陰霾。

虎子在屋地裏轉了一圈,大約覺得無趣,走到門邊。司馬開了屋門,又打開了過道門,虎子訕訕地走到院子裏。

司馬回到屋裏,問:“老錢頭呢?”

我耳語般說:“一大早就上縣醫院給錢薇買藥去了。”

“聲音被虎子叼跑啦?”

“哦,我怕吵著錢薇。”我紅著眼睛,笑了。

司馬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才看出來我剛才哭過。他收斂了笑容問:“咋的啦?”

“錢薇老是死呀死呀的。倒不是那種唉聲歎氣的,可是看得出來,‘死’字兒老在她腦子裏盤旋,怎麽辦呀?她要是沒信心活下去……”我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抑製不住又抽泣起來。

司馬安慰我:“別哭別哭,等老錢頭的藥買回來,吃了會好一些。經常住醫院的人難免會想到死,見得太多了。回來換換環境,她會好起來的,你別著急。我回頭跟老錢頭商量商量這事兒,看咋辦好。”

有什麽辦法好想?有好辦法問題不早解決了?我傷心地想。

院子裏,虎子友好地叫了幾聲,接著,後勤排管家屬班的老韓頭推門進屋來。

“啊!”看見我和司馬,老韓頭似乎有些詫異,然後詭秘地一笑說:“老錢頭不在家啊?你們坐,你們坐,我回頭再來。”沒等我們回答,他慌慌地走了,門在他身後重重地關上。

我脫口說:“哎呀,折子了。”

司馬問:“咋啦?”

“你沒聽說?”

“聽說什麽?”

“沒聽說就算了。”

司馬不放棄,“咋叫‘沒聽說就算了’?”

我說:“沒聽說就沒聽說吧。別問了,你走吧,我再陪錢薇待會兒。”

“一塊兒走唄,她不是睡覺呢嗎?”

“不不不,你先走,我等會兒老錢。”

“一會兒陪錢薇一會兒等老錢的,你咋啦?怕讓人看見咱們倆一塊兒走道兒呀?”

“你這人怎麽這麽滋拗呀?”我沒法告訴他連裏關於我倆談戀愛的傳言。第一,怕他知道以後倆人都會尷尬;第二,我還真是說不出口。

司馬隻管追問:“小江,你平常挺爽快的,今兒咋這麽別扭啊?”

我不得不說:“沒有,不是……你沒看老韓頭那樣兒?你還不明白?”

司馬說:“你看看你,臉皮兒那麽薄,一捅就破。跟我嘮兩句嗑咋啦?讓他們說去唄,說煩了就不說了。”

“壞家夥!你裝傻。”我霍地站起身來,抬手要打他,懷裏的書啪嗒掉在地上。

司馬眼疾手快,撿起書來。書皮上是錢薇的筆跡:“燕妮·馬克思”。

他翻開書,看了一眼,把書還給我,“偽裝得挺巧妙得嗬。”

“是錢薇的主意。其實,要是有人想跟我找茬兒,怎麽偽裝也沒用。”

司馬說:“裏麵包的這本《德伯家的苔絲》是關於一個叫苔絲女孩如何遭受一個有錢的新貴族欺騙和玩弄以及她終於奮起反抗的故事,這本小說是世界名著,展示了那個時代一種人生,沒什麽不能看的。《燕妮·馬克思》你看過了嗎?”

我答:“看了。”

“雖然《燕妮·馬克思》是真人真事,《德伯家的苔絲》是虛構的故事,可它們同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作品。總之,兩個不同國度不同社會階層的女人,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兩個迥然各異的結局,可以說都不失為有氣概的女人。好好看吧。”司馬平時說話總是半正經半開玩笑的。可這會兒,他是嚴肅的。

我鄭重地說:“嗯,我好好看。”

突然,我心裏有一種衝動,想告訴司馬我和錢薇有血緣關係這個秘密。我覺得他一定很能理解,跟我一起保守秘密。我從小就不是一個善於保守秘密的孩子,心裏有個秘密總是像有個小青蛙似的稍不留神就會從嘴裏蹦出來,我太需要有人能夠與我分擔這個輕之又輕的小青蛙給我帶來的沉之又沉的壓力了。

在連隊,除了錢薇,我最信任的人就是司馬和宮蘋。但是,我對司馬的信任跟我對宮蘋的信任不一樣;對前者,是一種像對老大哥尊敬的信任,一種相信他會以他的成熟來關照小妹妹的不諳世事的信任。對後者,是一種倆人都會互不傷害友誼的信任。如果我把心裏的秘密告訴宮蘋,萬一泄露出去,追究起來,我們的友誼會受到傷害,宮蘋畢竟不象司馬那樣成熟,那樣會應付風風雨雨。哪怕宮蘋泄露秘密的可能性隻有萬分之一,把她放到一個也許會傷害我們友誼的位置上也是對彼此的不尊重。

司馬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站起身說:“走不?磨嘰啥?一會兒就開中飯了。”

猶豫使機會錯過了。我站起身跟在司馬後麵走出門。

路上,司馬囑咐我說:“明天,你們班跟蹦蹦車上江邊去拉煤,穿暖和點兒。另外,注意安全。”

“知道了。”我答應著與他分手。

司馬的囑咐不無道理。就像夏天到江邊卸煤使人怵頭一樣,冬天到江邊裝車拉煤同樣讓人發怵。這兩種活兒對我來說都不陌生:卸煤叫人怵是因為太髒太累,而拉煤讓人怵是因為太危險。隆冬時節,江邊的煤山跟北大荒的千裏沃土一樣凍得硬邦邦,人們隻好像挖山洞那樣在煤山中間掏個洞才能把尚未凍結實的煤裝上車。經過一個冬季各連隊的拉煤車你來我往,煤山的洞子越掏越深,越掏越大,越深越大就越容易塌方,因此也就越危險。每次裝車,大家都得高度警惕,一見煤洞頂篷上往下掉煤渣就互相提醒“小心”、“快撤”。可是,不管如何加倍小心,沒人能預料什麽情況下煤山會在毫無前兆時突然塌方,因此每年冬天都會發生煤山坍塌壓死人的事故,就像年年夏季江中都有溺水者一樣沒有例外。關鍵是,沒有人能預見在那座人造煤山下,老天爺冷酷的目光會瞄準誰。

 

晚上,我去豬號找宮蘋,告訴她我去看錢薇,她一個勁兒地說“死”。

宮蘋說:“咱們健健康康的,確實是沒法理解病懨懨的人成天到晚心裏都想什麽。對了,我一直忘了告訴你,我跟我媽提起你去看錢薇的事兒,她說你得特注意,去的時候最好是戴個口罩。你真是得小心點兒,可千萬別給傳染上。”

“戴口罩?那像什麽話!再說我去那兒都是她在炕頭,我坐炕梢,她根本不讓我靠近她。”

“我媽還說,再高明的醫生妙手回春的機會也是可遇不可求。一旦醫生跟病人建立了感情,人救不過來的時候會非常痛苦的。在心理上,他們必須跟病人保持一定的距離。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我說:“我明白。可那是不可能的!”

至少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告訴宮蘋,我和錢薇天方夜譚般奇妙的血緣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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