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從容一杯酒 平淡一碗茶
正文

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尾聲

(2017-06-09 11:51:49) 下一個

八十年代的第一個六月注定是雙喜臨門的一個月。

錢伯伯被安排在部裏下屬的出版社做副主編,不日即可報到上班,然而,他卻不急著做好報到準備。

“出版社這個小地球沒有我已經轉了這麽多年了,等一等,不著急。”他堅持說。

等什麽,他不說。

我出發前一個星期,錢伯伯終於向我們投下了一枚“炸彈”——他要回建江農場去了,他已經跟農場通好了氣,回場部中學當中學校長。

“‘不是撐船手休來弄竹竿’,搞出版,我是個門外漢。把小麗送走我就開拔上路,回農場幹老本行。”錢伯伯說,全不顧我們的驚愕。

經過這幾個月的朝夕相處,我自以為完全理解錢伯伯的心思。現在,我幾乎是他第二個女兒。出門上街,我總是像女兒一樣挎著他的胳膊。錢伯伯既矜持又不無驕傲的神態儼然像個父親。常有人說:你們這爺兒倆可真親,就是長得一點兒也不像。我們笑笑,並不解釋,我對錢伯伯多少是個安慰。可是,現在我要走了,錢伯伯想要回到蔣阿姨和錢薇身邊去是很自然的。那裏有他熟悉的人們,有他熟悉的環境,有他的家,還有尊重他的鄉親們和在等待他的老狗,虎子。他的歸宿在北大荒,在黑龍江畔。

爸爸卻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看,你是心有餘悸。”

“就算有那麽點吧,北大荒天高皇帝遠,那兒的人對我也比較了解,便是再來什麽運動也會有人照應。”錢伯伯回答,“其次,我已經不大習慣城市的生活了,這些日子食欲不振老是失眠。在農場的時候,吃得香睡得好活得自在,沒這些毛病。不過,我決定回去最主要的原因是放不下農場的孩子。現在正是農場需要重新建立教師隊伍的當口,趁著這把老骨頭還能使上幾年勁兒,盡我的微薄之力去‘救救孩子’才是我最應該做的。”

 

臨走前兩天,趁宮蘋倒休,我去跟她告別,順便叫她陪我去買點兒應急的小禮物。宮蘋家還住在那兩間屋裏,鶴發紅顏的奶奶拉著我的手,高興地問長問短:什麽時候上飛機?行李準備好了沒有?給大伯帶了些什麽國貨……奶奶最後說:“什麽時候回來看爸爸媽媽,別忘了來看看我這把老骨頭還在不在人間。”沒等我剛張嘴說話,她又說:“今天就在這吃午飯,奶奶給你們做好吃的。你們坐,我去燒水泡點兒茶。”

我忙阻止她,“奶奶,不用,我是來叫蘋蘋陪我上王府井去買點兒東西。”

“那你們回來吃飯啊。”

“哎。”我們倆一起答應。

出了院門,我才注意到宮蘋因倒班永遠是困倦無神的眼睛今天神采奕奕。

“人逢喜事精神爽,什麽好事兒?”我未問先笑。

宮蘋難掩快樂,“明天開始上我們廠的廣播站。”

“太好了!”我歡呼,“你看,有一技之長就是好。這下兒,至少不用再倒班兒,能正常生活了。答應我,你一定要考上電大。”

“希望吧。”

宮蘋的謙遜真讓人急不得惱不得。

“什麽‘希望吧’,”我逼著宮蘋說,“一定!你一定考上!”

我告訴她,我們這撥人裏,慶慶和陳勇固然是幸運的,他們擁有我們大多數人不曾有過的機會。然而,他們沒有躺在幸運的軟床上睡大覺。他們抓住了命運賜予他們的殊榮,他們努力了,於是他們有所成就。現在,機會的泥鰍終於在我們麵前冒頭了,我們同樣應該死死地抓住它,拚它個魚死網破。慶慶她們能做到,我們為什麽不能?!

宮蘋定定地看著我,宣誓般地答應:“好,那我‘一定’!”

我心滿意足地挎著宮蘋的胳膊,沿著寬闊的燈市口大街信步往王府井方向走。

宮蘋問:“真的,你就不害怕?自己一個人,語言也不通。”

“怕什麽?有我大伯呢。再說了,不會,學唄。”我輕鬆而自信。

“有人說學語言到了一定的年齡就學不好了。”宮蘋還是擔心。

“誰知道,沒準兒我是個例外呢。”

不管誰說什麽都動搖不了我的決心,錢薇雖然走了,但她成全了我,並把她的聰明、她的自信、她的勇敢全留給了我。

“好不容易回北京了,再離開北京?這種事,我連想都不敢想。要是你二十年、三十年、一輩子回不來呢?”宮蘋還是為我憂心仲仲。

我說:“不可能一輩子回不來,我大伯不是回來了?!到哪兒去我都不怕,有北大荒那些年墊底兒,什麽樣兒刀山火海我都不怕。”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宮蘋的臉上現出久違了的熟悉笑容。

我們倆旁若無人地開懷歡笑起來。

“胸懷朝陽何所懼,敢將青春獻人民。”少年時留在記憶中的口號我一開口就溜出來。

“不對不對,應該是‘明知征途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宮蘋又出溜出一句。

“還有一個:東風吹,什麽什麽的?”有點兒忘形的我終於忘詞了。

宮蘋穩健柔美的聲音合著我的激情:“‘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我誇張地一拍胸脯,說:“我是人民我來啦!”

 

一陣燥熱的旋風從我們腳下卷起塵土和垃圾,撲向馬路對過。

宮蘋突然收住腳步,臉上溢滿了愕然與悲愴。

順著宮蘋的目光,我看見馬路對麵,人間蒸發了好幾年的臧海凝,身著合體軍裝,高大而英俊,正和一個女兵有說有笑地朝與我們相反的方向走去。

臧海凝似乎不經意地向馬路這邊瞥了一眼,也許是心理作用,我分明看見他的臉部抽搐了一下。

我剛要衝著街對麵叫住臧海凝,宮蘋猛然拉住我,“算了算了。”

“那不行!憑什麽算了?”我一甩胳膊。

但她牢牢地拉住我,“你聽我說。都住一胡同,哪有不漏風的牆,我早就知道了。他爸爸把他從監獄弄出來,直接送到廣州那邊當兵去了。眼見為實,果然不是謠傳。”這麽說著,她搖了搖頭,像是嘲笑自己一直以來的癡迷不悟。

“這他媽混帳王八羔子!你為什麽又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麽用?就你這脾氣,讓你跟著瞎操心。”

“欺人太甚了,我去找他算賬!”

“找他幹嗎?我早就有心理準備。剛才,在看見他那一瞬間,他在我眼裏、心裏就化為塵埃了。”宮蘋的語音裏帶著從未有過的輕蔑。

“這家夥散布了反動言論,反而當了子弟兵,這叫什麽事兒呀?”

“小麗,你再仔細想想他那時候說的那些話——欲加其罪,何患無辭,那叫‘不同意見’不屬於‘反動言論’。他並沒有攻擊上山下鄉運動,隻不過是說基層單位成績不佳。他爸爸官兒大,後門對他永遠是敞開的,什麽問題不好解決?!”

我怒火中燒,氣得不知說什麽好。上天賦予宮萍美麗、溫柔、藝情、才智,可命運卻對她如此不公。

“好了,咱們不說他了。”宮蘋像突然打定了主意,不慍不火地說,“從今往後,咱們向前看。你不是老說大千世界嗎?世界上有你這樣天不怕地不怕、敢闖敢做的人,也得有我這樣老老實實、循規蹈矩的人。人說條條大路通羅馬,你甭操心我,出去好好學習,我在這兒也好好努力,怎麽樣?”

“這就對了。”我重新挎起宮蘋的胳膊。

宮蘋終於擺脫了那個與她糾纏不休的誘幻,她輕裝了,她解放了,她的命運也將改變了。

宮蘋說:“你這次一走,萬一國門又關上了,咱們還不一定什麽時候能再見麵呢。我覺得還有一件事,你也應該知道。”

“什麽事?”我很好奇。

“我跟你說過,我知道那次你在連隊受臧海凝牽連,上團部醫院做檢查的事兒……”

我打斷她,“提那事幹嗎?想起來就氣不打一處來。”

“你聽我說。賈參說老賀憋著要你替臧海凝頂罪,他說我要是答應跟他幹那事,他就命令老賀放過你,不然是不是處女都沒你的好兒。”

怪不得那件事莫名其妙地不了了之了。我清楚地知道,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連領導想整一個人比老鷹捉小雞容易多了。就在我背棄了我們友誼的同時,宮蘋卻為了挽救我的政治名譽而奮不顧身。

“哦宮蘋,你為我做的太多了。”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我在得知真相後的複雜情感,感動與感激都遠遠不夠……

原來,宮蘋很倒黴,姓賈的隻占了她一次便宜,可就那一次她就中著了,又不敢讓媽媽知道,她隻好求慶慶幫忙。賈參謀長放過我以後,她便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他。賈參謀長氣急敗壞,聲稱還要抓我問罪。幸好,老賀和柳雲琴的“好事”被我和司馬撞上了,賈隻得作罷。惱羞成怒的賈參謀長要將她發配到柳雲琴所在的那個新建連隊,無奈其他團領導不明就裏一致反對,說宮蘋幹得很好,用不著換人。於是賈參謀長便想方設法對她刁難。所以,一直到姓賈的離開農場回部隊以後,她才辦妥回京手續。

宮蘋緩緩地說:“因為我爸去世時候那件事兒,我們家人都特感謝你,也特佩服你,更何況你替臧海凝頂罪是為我遭池魚之殃?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件事,本來我已經想好一輩子也不告訴你的。可是現在我覺得你應該記住,生活是殘酷的,但友誼是美麗的,殘酷和美麗共同的存在構成現實生活。也許你覺得這個國家對你和你的同輩人不怎麽好,也許你出國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逃避過去的記憶和當前的無奈,可是我希望你別忘記,不管到哪兒,生活中都有殘酷,也都有美麗。我還想告訴你,即使今生今世沒有機會再見麵,我們今生今世的友誼永遠是美麗的。”

 

翌晨,飛機轟鳴著刺向遼闊的天際。隨著飛機迅速拔高,我的心在向錢薇靠近,比任何時候都更近。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已經融化、滲透進我的血液、我的思維裏,變成了我的一部分,活著的我與逝去的她將永遠在一起。我從心底裏掏出那條當年因錢薇離京而收藏的、編織著童年記憶的紗巾,紗巾上的花朵、紋路、色調比十多年前更美好、更明麗、更濃烈。我看到,這條記憶的紗巾裏不僅僅有錢薇,也有司馬;有宮蘋和慶慶,還有錢伯伯、潘姐、秀蓮和小昊昊。在我生命的旅程中,這條輕輕的、軟軟的、暖暖的,經過黑龍江水洗滌的紗巾將永遠伴隨我,溫暖我,撫慰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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