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eam Home

Dream Home

漫長單調的冬天過後，春天終於來了。一片片綠油油的草地像人穿上了新衣服一樣的精神。我尤喜早春枝頭萌發的嫩綠，令人眼前一亮，心頭一喜。在溫暖的風中，花兒開了。最早是鬱金香，單瓣的、複瓣的，為家家戶戶門前點綴出絢麗的色彩。隨後玉蘭、水仙、鳶尾、芍藥，各種各樣的花兒競相開放，層層疊疊，錯落有致，一個春夏不會讓眼睛落得寂寞。我喜歡在門廊的椅子上閑坐，聽聽紅衣主教鳥在鬆樹枝頭發出悅耳的啼叫，聞聞紫花丁香樹散發出淡淡的幽香，看看簷下垂落的雨滴劈啪地落在大綠葉子上。時光流轉，庭院變換，春天花開，秋天楓紅。盛夏裏一杯啤酒在手，在院子裏的一池碧波中暢遊消暑；寒冬裏一杯紅酒在手，泡在熱氣騰騰的按摩浴缸裏看雪花飄飄。這是我的dream home。

 

這世上有多少人有幸住在自己的Dream home裏，又有多少人清楚想要一個什麽樣的Dream home？

 

二十年前在打工路上的我推著著一輛破自行車，站在401的高架橋上，望著綿延到遠方的萬家燈火，一臉的迷茫。家和未來一樣，飄搖不定。漂泊異鄉，淪陷在這個偌大的城市裏，我的dream home不過是一個睡覺的安穩地方。

 

記得小時候我家住在一個大院裏。夏天暴雨一下，院子裏就變得泥濘不堪，濁水橫流，大人忙著在門口堆起沙袋防水入室，小孩子卻高興地在髒水裏玩疊紙船。每年冬天來臨，全家動手，例行做一件事：溜窗縫。麵粉加熱水攪拌成稀麵糊做漿子，刷在舊報紙剪成的紙條上做成封條，貼在窗戶之間的縫隙處。院子裏常年堆積一個大煤堆，那是為整個大院供暖的鍋爐房所需的燃料。冬天裏煤堆蒙上了一層白雪，孩子們興奮地在他們臆想中的長征雪山和上甘嶺陣地上跑上跑下，玩打仗遊戲，全然忘了夏天這裏到處是煤灰飛揚。

 

那時候院子裏有一戶人家獨居二層小樓，還有個小院子，那是一位部長的家，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共產主義藍圖的現實版，可望而不可及。而我們憧憬的dream home就是能住在樓上，遠離一樓的潮濕和種種煩惱。

 

改革開放，住房條件改善了，我家終於住在了樓上。我長大了，大學畢業了，每月工資一百多塊，無奈之下還得跟父母同住。那時我夢想著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在裏麵可以為所欲為的房子，就如同在貧窮年代裏對吃肉的渴望，甭管肥瘦大小，是塊肉就行。

 

最終實現房子的夢想卻是在異國他鄉，在經曆了打工、上學、畢業、工作，又一次的人生重啟之後。對於在移民生活中一步步摸爬滾打過來的人來說，第一次買房置業絕對是人生頭等大事。2009年三十萬就可買個半獨立，四十萬就可買個獨立屋。洞房花燭夜，拿到鑰匙時。記得搬入新家，我和妻從樓上跑到樓下，踩在軟綿綿的地毯上，臉上洋溢著從無產者晉升到有產階級的激動和喜悅，我王老五哪住過這麽大這麽好的房子！遙遠的共產主義理想居然在萬惡的資本主義土地上開花結果了。

 

第一個房子就像初戀情人，往往情人眼裏出西施。現在看來，那時我眼中的dream home不過是一個普通居民區裏一棟中規中矩的房子，如果它還有可圈可點之處，就是地處街角，所謂的corner house，占地大，采光好。

 

後來有了閑錢，動了買房投資的念頭。於是在經紀的推波助瀾下，買了一個特別的condo detached house，那是個獨立屋，卻有物業管理，物業費每月60元。這個老房子讓我頭腦發熱的原因是它有一個帶遊泳池的大院子，還有一個鄉村別墅風格的陽光房，木板牆壁，大玻璃窗。我一下就喜歡上這個房子的不循規蹈矩，就像淑女愛上渣男，卻沒有想清楚它作為一個投資房的各種不利因素。“聰明”的經紀在生米煮成熟飯之後說，既然你喜歡這個房子，幹脆自己搬過去住，把自住房出租，問題不就解決了？

 

投資房買錯了，卻換來自住房的情趣。有一個自家遊泳池，還是鹽水池，從前不敢想象的事。夏天再不用忍受公共遊泳池的擁擠和氯氣了。我給這個房子打80分，因為它實現了我對陽光房和遊泳池的向往。妻隻給60分，讓我對房子的熱情冷卻到實處。房子本身老舊不說，後院臨街，噪音大，非好社區，增值潛力不大。在妻的枕邊風吹下，一年後我們就打算換房了。人生不就是不斷地折騰自己和別人嗎。

 

經曆房價從2017年高點的跌落，2019年房市還處低迷狀態，妥妥的買家市場。對於小房換大房的人來說卻是個好時候，那時大房難賣，小房易銷。多年本土生活，我們對房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和想法。那段時間裏，看房成了我們的業餘愛好。在經過大半年，看過不下六七十個房子後，我們心中的dream home浮出水麵：它，坐落在一個綠樹成蔭、遠離鬧市的安靜社區，地理位置卻不偏僻，交通便利，購物方便。房子不必大、不必新，但內部需要升級裝修完好，重要的是它的居住環境，後院一定要背靠穀地或樹林，私密性佳。

 

記得一位大咖經紀人說過，買房子就像找對象，可遇而不可求。沒有完美的房子就如同沒有完美的配偶。如果執意尋覓夢中情人，最後往往落得孤單一人。見多才能識廣，我們把看過的房子評分上榜。第二名：無敵風景房，它坐落河畔，位於理想社區，何以冠名？用賣房經紀的話說，這個城市我看過無數的房子，即便千萬豪宅，也沒有這麽棒的後院風景。可是房子的內部結構和裝修設計不盡人意，讓它隻能位居第二。第三名：“璞玉”房，網上隻掛著兩張簡單的房照，不誇張就兩張，懷疑這個經紀用了一點心沒有？因為它地處我們中意的社區，還是決定前去看看。一看便驚呼，這個價位，它就是一塊和氏璧啊。不說房子本身，超大後院就像一個鳥語花香的小公園。屋主告訴我們，這個後院是專業園林設計，前後投資十幾萬才有了今天的模樣。我的思路和多數國人一樣，把錢花在麵子上，比如地板台麵什麽的，哪舍得往後院裏扔白花花的銀子，人家讓我開眼了。

 

可惜跟這兩個房子都是有緣無份。

 

眾裏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房卻在高枝處。

 

那天妻偶然發現了一個open house，我們就去溜達一圈，誰知一見鍾情，因為它在各方麵都贏得我們的芳心。還記得一對看房的年輕情侶站在後院的露台上，望著層林盡染的峽穀，嘴裏發出一聲聲讚歎，久久不願離去。

 

我跟妻說，第一名出現了，妻說同意。可它的身價也名列前茅，遠高於我們的預算。於是我苦笑著說，就當過過眼癮吧。

 

可妻害了相思病，甚至還要寫信給屋主，一表衷情。我譏笑她，看了你的情書，人家就能便宜賣給你？現實中癩蛤蟆隻能吃到癩蛤蟆肉。天鵝嘛，在夢裏意淫一下就好了。

 

一月後的一天，妻興奮地對我說：第一名挺不住，降價了！不過降價後還高於我們的預算呢。妻說再等等，現在大房子不好賣，說不定還能降。經紀說，不能等了，該出手時就出手，管它出手有沒有。

 

於是2019年一個秋日下午，我們出手了。經紀要我同往，說這樣表明我們的誠意。

 

我看著穿戴整齊的經紀三次走進那座令我心儀的房子裏去唇槍舌劍。在他最後一次帶著我們的底線走進去後，我忐忑不安地坐在車裏，我太中意這個房子了！午後的陽光照在房前的一棵大樹上，在陽光的照耀下，色彩奪目的樹葉如片片金葉在風中搖曳，四周祥和寧靜生出一種童話般的意境。那一時刻，我向上天祈禱了。我不信仰任何宗教，也從不燒香拜佛，祈願發財，但那是從心裏生出的願望。然後我給妻打了個電話，電話那端她語氣堅定地對我說，這次肯定談成了。我詫異地問，你怎麽這麽肯定？她說，我就是知道。回家告訴你。

 

果然，不久經紀從房子裏走出來，滿臉笑容地握住我的手說：祝賀你！

 

回家跟妻額手相慶，妻對我說出了秘密。我們家有一個朋友送的古董鍾，每次給這個鍾上發條都頗費些力氣，擰完發條，鍾一定要處於一個特殊的位置才開始擺動。我出門前，這個挑剔的鍾早已停擺多時。我走後妻一直再跟鍾較勁，用盡千方百計，因為在她的心裏，鍾走不走已經跟買房成不成聯係在一起。就在她做了最後一次努力已打算放棄的時候，鍾神奇般地擺動起來！之後我的電話就來了。

 

奇怪的事還不止這一件。房子交接的前一天，我們去飯店慶賀一下。路上妻忽然莫名地頭劇痛起來，無法緩解。之後我接到經紀打來的電話說，我們房子的買家說他們的房貸審批出了問題。一賣一買，我們必須拿到賣房的錢才能買房交接，怎麽辦？這一夜，我們一籌莫展。

 

第二天早上，原定的搬家公司來了，我的臉比冬天的陰天還陰沉，哪還有什麽喬遷之喜。中午忽然接到經紀電話，買家終於搞定了銀行貸款，但今天錢是否到賬仍未可知。晚上五點後買家才把錢電匯給我們的律師，辦事員加班加點完成了交接，一直原地待命的搬家公司的大貨車終於在夜色中啟動了。那一刻，一塊石頭才落地，令我不禁感歎：真是謀事在人 成事在天。

 

現在回想買房經曆和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對妻說，冥冥之中，一定有股神秘的力量在背後推動運作，也許是另一個維度的高靈，看著我們哈哈大笑，看著我們愁眉苦臉，我們不過是電腦遊戲中的小角色，還在竭力上躥下跳，自以為是，殊不知一切自有安排。這個房子也許就是給我們的通關獎勵。

 

我喜歡一位客人對我房子的評價，說它就像一輛“sleeper car” 什麽意思？外觀平淡無奇，裏麵別有洞天。這跟我們國語的“靜水流深”不是同一含義嗎？

 

還記得前任屋主開玩笑地對我說，“It is unfair for you to owe this house” 正當我揣摩他說這話的含義時，他接著說，“it is a highly maintenance house!”  當時我還不解其深意，現在我懂了。每年春夏秋冬，我們需要付出多少辛苦勞動才能保持這座老房子的整潔美麗。屋內室外，水電冷暖，園藝維修，邊學邊幹，活生生把一個生活小白逼成handyman的節奏。要是你哪天路過一個漂亮的大房子，看見一個夥計穿著大布衫，滿頭大汗，十指黑黑，蹲在地上忙活，別以為他是個幹零活的，很可能這就是房子的主人。沒錯，在加拿大做房主可能就落得這個形象。

 

住進自己的dream home自然歡天喜地，就像把夢中情人娶回家做老婆。可養眼跟養活是兩碼事。美麗是有標簽的，否則即使你抱得美人歸，有福消受嗎？幾千尺大房子看上去氣派，天天掃地擦灰就夠你喝一壺的。

 

每當看美劇“老友記”時，總不禁發出會心一笑。那是第一部走進我生活的美劇，至今喜愛。當初同在一個屋簷下租房的室友們現在都買了房子過上了體麵的生活。在這片相對公平自由的土地上，努力付出總會有所回報。反觀那些進城辛苦打拚的農民工，二十年後他們的命運、以及下一代的命運改變了嗎？他們能在陌生的城市裏紮下根，安身立命嗎？他們會有住進自己dream home的那一天嗎？

 

芸芸眾生，從租房到買房，從公寓樓到獨立屋，從小房換大房，房子是臉麵，是奮鬥的驅動力和人生目標。不同生活層次的人，同一個人處於不同的人生階段，心目中的dream home如同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如果想了解一個人真實的生活狀況、內在品味，看看他的住所就大體清楚了。

 

然而得到了心儀的dream home就成為人生贏家，生活就變得幸福美滿了？

 

普通大眾向往的dream home 在富豪的眼裏不屑一顧。富豪住在令人豔羨的豪宅裏，可他們的人生痛苦一點都不比普通人少。dream home和幸福快樂並非等號連接。君可知，世界上國民幸福指數最高的國家居然是不丹這樣全民信佛的窮國。

 

聽過一則笑話：一老板在自己的豪宅中半夜焦慮睡不著覺，看到窗外一個乞丐躺在街角的垃圾箱邊睡得正香。老板頓時心生不忿，問老婆，這個家夥不知明天能不能吃上頓飽飯，怎麽還不為自己的生活發愁，呼呼大睡？老婆說，要是你給他一百萬，他準保也睡不著了。

 

在這個地球的遊戲場，如果你有錢，可以隨心所欲買到任何一個想要的房子，可你能買到自己的精神家園嗎？你能有一個漂亮舒適，遮風擋雨的房子，但是這個物質的房子能庇護你躲過生活的種種苦難和挫折嗎？人生一路走來，你知道自己心靈的dream home在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