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山神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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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衝教頭,前邊就是牢城營了,你保重啊!”滄州牢城營門前,董超和薛霸對林衝提出了不少忠告。
“林教頭,進去了一定要上下打點,否則先得挨一百殺威棒。”
“我聽說前兩年這個規矩改了……”
“小心無大礙……”
“還有個主意:要是有人問起來,你就說你去柴大官人府上拜過碼頭……”
“好主意!要是有人不服氣呢,你就說……就說你在柴進府上打贏了他的槍棒教頭。”
“這不妥吧,”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林衝很是慚愧,連忙找個借口拒絕,“萬一傳出去被柴家人聽到……
“不妥個屁!他們是怎麽對你的?”
事實證明董超和薛霸並沒有多慮。林衝去牢城營報到的時候,就差點挨了打。牢城營的管營(監獄長)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看完林衝的文書後,一怕驚堂木:“太祖遺製,新到配軍先打一百殺威棒。來人,打!”
令簽落在地上,卻沒有人回應。獄卒們交頭接耳,談笑風生,要不就是在拄著水火棍愣神,唯獨沒人理會上司;更稀奇的是,他們臉上都有金印,都是犯人。
管營見沒人動手,大怒:“你們反了?!再不打就軍法從事,砍了你們!”
獄卒們聽了,爆發出一陣哄笑,笑完了紛紛發表意見:“砍頭?砍誰的?”
“你丫吃錯藥了吧?”
還有人把手中的水火棍像標槍一樣投向管營,叫道:“不嫌累自己打去!”管營麵對二十多根從近距離高速飛來的棍子毫不驚慌,幾個閃身一一躲過。這在林衝看來也是匪夷所思,覺得此人一把年紀還身手如此敏捷,不是武功太好就是這種場麵經曆得太多了。
管營沒被砸中,卻還是氣得渾身發抖,拂袖而去。這時有人對林衝說:“自個兒去後堂見見老大。別惹惱了他老人家,他說打我們可真得打了。”
關於這座滄州牢城營,還有需要補充說明的地方。我們知道變法是北宋曆史上的一件大事,其變革之深刻,古來無有。根據新法精神,像牢城營這種小單位應該轉變思路,成為盈利機構。這件事犯人們覺得無所謂,雖說這樣一來每年秋天就不會有人被拉出去砍掉,但是留下來當苦力也不比死了好受。但監獄管理人員覺得非常不好,因為無論他們怎麽努力,都完不成朝廷的創收指標。
後來一位黑道大哥給滄州牢城營指了一條明路。他代表若幹幫派每年給獄方提供一定的讚助。作為回報,他們的手下一旦入獄,要獲得高規格待遇。從此滄州成了全國黑幫的避風休假之地。再後來事情的發展更加出人意表。這些VIP犯人入獄後什麽也不幹,專門拉著獄卒賭錢,並采取了非常高明的鬥爭策略。開始的時候他們隻輸不贏,當所有獄卒都參與賭博後才開始隻贏不輸。在獄方的賭債累積到一定數目時,一些精明的犯人又大膽入股牢城營,成了監獄的股東。現如今,管營早已成了雇員,每天隻能發幾個命令裝裝樣子。原來的公差們現在每天要去街上要飯,所以工作人員也由犯人擔任。今天他要大夥打一百棍卻不發賞錢,所以活該倒黴。
林衝入獄時,滄州的值班老大姓田名虎,也就是後來的“四大寇”之一。林衝進門時看見此人端坐在桌前端詳一把砍刀。從他的這個愛好我們可以推測出他並不是很牛逼的人物,至少夠不上全國F4的標準。但後來由於跟當地長官關係搞得不好,就給當大頭報上去了。
在田虎背後的牆上掛著一幅字,上麵寫著:
假如我們不去反抗
公差用刺刀 殺死了我們
還會用手指著我們的骨頭
說
看,這是奴隸!
林衝遞上自己的卷宗,田虎看了一眼,有點懷疑:“你會功夫?我看你丫不像啊!”林衝壯著膽子把有關柴進和洪教頭的事情說了一遍。田虎聽完立刻豎起了大拇指:“牛X!連他媽柴胖子的人都敢打!人才!你先去看兩天草料場,休養一陣,我有任務再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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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衝來到大街上,向別人打聽草料場怎麽走,聽者都露出羨慕的神色,因為這是份美差。我們知道古時候打仗,騎兵就相當於現在的坦克,因此國家對軍馬飼養很重視,每個牢城營都設有草料場,負責收購、儲藏草料。
當然,馬這東西不像耗子,不會聞著味來找吃的,因此還要收購馬匹。一個辦法是從遼國訂購。但遼國人也不是傻子,完全知道宋人買馬是想幹什麽。他們建國四十多年以後忽然聽南邊一個剛冒出來的國家說“你們的土地表麵上看是你們的,但是曆史上看是我們的,所以歸根到底還是屬於我們的”感到異常悲憤,所以對大宋實行馬匹禁運。偶爾走私過來一點,全是次品不說,還價格奇貴。
另一個辦法是從民間收購。為此朝廷設立了“保馬法”,把馬作為賦稅的一項,每年必交。這個政策實行之後,大宋的馬匹數量大大增加,但是質量卻成問題。有的馬整天趴在那裏什麽也不幹,一到吃飯的點就哼哼,而且不吃草,隻吃泔水,甚至吃屎。這說明有人拿馬當豬養。更稀奇的是有的馬會上樹,還有人見過它抓耗子——這隻能說明,它出身的家庭實在沒有糧食喂它。
沒有人敢騎這樣的馬去打仗,於是草料場就成了擺設。因此看守草料場的人一般都可以把草料轉手賣出去,比如說賣給遼國人。當然這需要一定的外語水平,林衝剛去,還辦不了這樣的國際貿易。不過過上兩個月就差不多了。
草料場是一個位於城郊三十裏外的大院子,四周是荒涼的曠野和山丘。林衝在數不清的草垛中間找到了自己未來的公寓和辦公室。這是一座破爛平房,泥抹的牆上露出數不清的草根,屋頂上墊著厚厚的一層草,窗戶紙是屎黃色的草紙。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連門都是草編的,所以整天半開半閉。
林衝推開門,屋裏空空蕩蕩,唯一的家具是張破床。床上躺著一個看起來起碼一百多歲的老軍漢,他就是林衝的前任。這老頭領著林衝把草料場的犄角旮旯都轉了一遍,細致耐心地做了交割。老軍漢走後,林衝回到了屋裏。百無聊賴中,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覺得無比的冷,需要生火取暖。假如他這樣做了,那麽後來高俅派人來放火燒他就純屬多餘——到處是草,不失火才怪。所幸他想起來的路上有一座山神廟,決定搬到那裏去住。
據施耐庵記載,林衝此後沒活多少年就死掉了。我不知道他死時是四十五歲還是四十六歲,但我知道在他的一生中,這一刻也許是他最後感覺幸福的時光——雖然有點冷,但躺在床上,毫無掛牽,再也沒有人讓他去養家、生孩子或者裝孫子,再也不用癡心妄想地算哪天能還清房貸,再也不用考慮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這種感覺是林衝感受自由的唯一形式。
當了囚犯才覺得自由,這個道理連林衝自己也覺得很荒謬。於是他開始鞭策自己:“我不能呆在這裏,我要有責任感!我要回東京!”然而一想起自己在東京時差點被那種生活窒息,林衝又覺得很絕望。
可是,不回東京,難道像洪教頭那樣過一輩子嗎?!
林衝終於絕望了。
這天底下難道就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這種人有幸福可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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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衝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草料場和山神廟之間轉悠。走了幾次之後,他就發現他對這份工作還是挺滿意的,隻是覺得草料場的大門開錯了方向,每次進出都要繞好大一個圈子。為了圖方便,他就幹脆翻牆出入。那牆約有一丈高,但林衝翻起來毫不費勁。第一次成功之後他還沾沾自喜,覺得這證明自己的腿不但痊愈了,武功還有了長進。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就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林衝翻牆跟功夫其實關係不大,真正的原因是他以前這事幹的次數太多了。他在新兵營試訓的時候,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偷偷翻牆出來。後來當上了正式教頭,他負責過一陣子新兵訓練,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帶著人把軍營的圍牆加高了一倍,還在上麵灑滿釘子。這種過河拆橋的做法大大增加了將士們出去嫖娼的難度,因此他們就把林衝翻牆的事貼在公廁裏,說他隻許州官冰火,不許百姓打炮。
其實這是個誤會,林衝當年出來並沒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隻是因為她在等他。
那時候兩人剛開始約會,他們隻是找個地方肩並肩坐著,聊聊天。一開始她是個眼睛大大的少女,麵白如雪。林衝給她講自己在軍隊的生活,她很入神的聽著,經常提一些很奇怪的問題,弄得林衝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有時候兩人還要切磋武功,她打贏了(當然是林衝讓她)就歡天喜地,打輸了就埋怨林衝:你怎麽這麽狠?
後來她就成了俊俏高挑的姑娘,跟林衝聊天時坐得很端莊,但時間一長就堅持不住了,經常笑得前仰後合,有時候困了不自覺地靠在林衝身上,但馬上就會紅著臉挪開。那時她常問:林衝,你什麽時候上前線啊?你要是立了功當了將軍,可要馬上來娶我,皇上給你哪個公主也不準要!
再後來她就成了一個婀娜多姿的美女,但咬嘴唇的習慣還沒有改掉。她常常依偎在他的肩頭,兩人很長時間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看著傍晚和夜色。在秋天或者冬天,每次約會分手時林衝都要拍拍她的肩,囑咐她多穿件衣服。一開始她把嘴撅成一個O形,答應道:“噢。”後來她總是有些羞澀的抿嘴一笑,然後使勁點點頭說:“你也多穿點。”
每當林衝喝醉酒時,他就尤其思念那些日子。那時候,他還年輕,自認為已經擁有了一切,未來還會擁有更多,自認為會讓她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意識到自己不但一事無成,而且以後也什麽都做不成。
即使回到東京,自己能擁有房子嗎?能攢下錢養育孩子嗎?能給父親養老嗎?
想著想著,他腦子又出現了一個以前從來沒想到的問題:我究竟能不能兼顧兩頭?假如不能……我心裏到底是父親重一些,還是妻子重一些?想到這裏,他坐起來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心底出現了一個卑鄙的念頭:他倒寧願自己被判的是無期徒刑。
說起卑鄙,林衝忽然渾身顫抖起來。因為忽然之間,他對自己有了一個新的可怕認識。
我提出離婚,真的是為了房子嗎?
其實一直有個念頭在他的潛意識裏遊動,隻是這個念頭太過黑暗,他自己都無法麵對:我真的不是要把她拋開,好求得高俅的諒解嗎?我真的不是覺得她拖累了我,她帶來了無端橫禍,才拋棄她自保嗎?
林衝狠狠抽了自己正反四個耳光,
他滿臉都是淚水。
活了三十多年,他雖然混得不怎麽樣,但對自己的看法一直還是比較正麵的。他覺得自己有能力,有責任心,卻因為沒有背景而飽受打壓。再怎麽說,也是個好人。但是事實卻無情證明,自己隻是個卑鄙的懦夫。麵對壓力,所有的擔當和良心就像紙紮的空殼,半秒鍾不到就變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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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衝在山神廟的日子裏,糾結起來往往會喪失時間概念。這個問題他後來也注意到了,但是無力解決,隻能盡量提醒自己,偶爾去窗邊往外看看。如果天是黑的,那就說明可以繼續胡思亂想。如果天地變成了白的,那就說明得幹正事了——翻牆出去,在雪地裏蹣跚著走向草料場。
然而有一天,他發現外麵的天地變成了紅色。遠處,草料場的方向火焰衝天。
“啊呀!這是殺頭的罪名啊!” 林衝一下子驚醒了,然後陷入了慌亂。他在廟裏翻箱倒櫃,來回折返,一開始想找盆,後來想找桶,最後又想找水,最後什麽也沒找到,連門都沒出去。
然而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林衝連忙屏住呼吸,背靠在門上。
來的人有好幾個。隻聽一個人說:“火這麽大,林衝看來已經……”
又有一個人說:“林衝,我們來晚一步啊……你怎麽就……”
林衝聽這人聲音非常耳熟,但一時想不起是誰——畢竟他與世隔絕了有幾個月了。
他正要從門縫裏看看是誰,卻聽見另一個聲音道:“你們好狠啊……”
那聲音明明是林夫人!
施耐庵對林夫人下場的交代是“被高太尉所逼,隨即自縊而死”。說實話,我不相信一個剛烈的女子會選擇這樣窩囊的死法。林衝也不相信。但是在梁山上,他卻選擇了這樣一個最簡單的說法。因為他容不得自己的妻子再被人說三道四。
林衝從門縫往外望去,發現林夫人身旁站著的有陸謙、老都管,還有一群別的人。
“嫂子……”
“別叫我嫂子……”林夫人的聲音嘶啞而低沉,幾乎聽不到,“你還指望我相信你?我去找你,你卻把我騙到高府……”
林衝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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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慎言。”老都管插話了,“高衙內對娘子情有獨鍾,絕無惡意。小娘子你說,你在高府這麽多天,衙內對你一直以禮相待,從無脅迫,有沒有?有沒有?!你說不見林衝絕不改嫁,衙內立刻叫我們帶著你來找他,有沒有?有沒有?我在高府任都管這麽多年,從來沒見過衙內對哪個女子這麽癡心,你們說,有沒有?有沒有?!……”
周圍的人紛紛附和。
然而林夫人始終沒有搭腔。她凝視著遠方的火光,麵無表情,眼淚在臉上劃出亮晶晶的痕跡。林衝在門縫裏盯著她,也在無聲流淚。那淚水裏有痛苦,有悔過,有狂喜,有憧憬。在那一瞬間,他仿佛看到那個尋找了大半輩子的答案就在眼前。
“走吧,這麽大的火……”陸謙又在一旁催促。
“知道了。”她淡淡地答道;然後抬起右手,似乎是要擦眼淚,半空中手裏卻多了一把匕首。
王家衛的電影上說,刀劃破人的喉嚨聲音像風一樣,很好聽。在別的電影中,那聲音卻像在撕裂一塊綢緞。還有人說,其實什麽聲音都沒有,除了屍體倒地的撲通一聲。而林衝說,聲音的確是有的,但什麽也不像。他甚至根本無法描述,盡管那聲音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耳畔。
當然,用唯物主義的觀點來推斷,林衝當時也可能是耳鳴了。當他看到鮮血從林夫人的脖子噴出來,那個身軀頹然到下之後,就撞破門板衝了出來。那群人看見他都很吃驚,大聲嚷嚷著什麽,但他什麽也沒聽見。幾個人衝過來想打他,他用手中的大槍亂揮幾下,然後就發現那幾個人都成了亂七八糟的幾塊。老都管跪在地上說了些什麽,他也沒聽見,抬手把他像羊肉串似的串在槍杆上。
然後林衝挺著滴血的長槍,朝陸謙撲了過來。
陸謙不愧是習武之人,一個側滾躲過,伸手撿起隨從扔下的長槍,與昔日的好友展開了一場死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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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紮槍!二郎擔山!仙人指路!泰山壓頂!
一招招當年在武學互相拆解得無比純熟的招數再次被兩人使了出來。隻不過當年是互相讓分好一起及格的對練,現在卻是不共戴天的生死相搏。
林衝進一記撥草尋蛇,陸謙回一記偷步三紮。
林衝忽然想起,當年有一次考試,自己這一招沒練熟,被陸謙打到腿,疼得站不起來。還是陸謙背著自己回到宿舍,打水打飯,伺候了半個月。
然而什麽時候起,我們連一起生存都做不到了呢?
犀牛望月!橫掃千軍!
陸謙手中的槍漸漸沉重起來,每一次兵器碰撞,他的虎口都會生疼。他明明記得,當年在武學,自己的功夫要比林衝好。那時候他是多麽肯定,自己會走上戰場,憑著這一身武藝,證明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然而世界卻從來不給他這個機會。
父母給他安排了一切。作為代價,他也要服從父母安排的一切。就連他拚了命爭取到的去戰場的機會,也在老爺子的運作下變成了押運糧草。
到底是什麽時候起,我變成了這麽一個軟弱無能、隻能靠人施舍才能活著的人了呢?
羅漢伏虎!二郎擔山!
當年大概就是在學這兩招的那堂課吧,林衝偷偷翻牆出去見她去了。陸謙捏著鼻子替他點名,結果被識破。
“你,油頭粉麵的那個!你怎麽答了兩次?!你到底叫什麽?”
“我叫林衝!”陸謙想也不想就答道。
結果是他替林衝背了個處分。
“媽的少來這一套,”在烈日下罰跪的陸謙朝嘻皮笑臉來送飯的林衝吐了口吐唾沫,“你他媽倒是也給我介紹個妞啊!”
到底是什麽,能讓我們互相出賣,互相背叛?!這世界到底是怎麽了?!
一聲慘叫,驚醒了林衝。
不知什麽時候,手中的長槍已經紮穿了陸謙的小腹。
“林衝……”陸謙抓著槍柄,輕聲喚著他。
“為什麽?為什麽啊?!為什麽是你?!我拿你當親兄弟你知不知道?!”林衝用驚人的音量嘶吼著,好像是要問住在最高天上的神佛。
“那天他們用……用我爹貪汙的事威脅我,我扛不住了……我知道你過的是什麽日子……我一直提醒自己,千萬……不能成為你……”
林衝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放火的事……我事先不知道……我死了活該,我對不起你……”陸謙的話音越來越低。
他用最後的力氣擠出一個笑容:“在下……陸謙,東……東京人士……”
看著曾經的兄弟歪頭死去,林衝強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
“在下林衝,山東人士……”他在心裏重複著兩人最初見麵的台詞。
那天,林衝抱著妻子的屍體走了很遠。雪花靜靜地打在他的臉上,他又想起很多年前,那個輕咬著嘴唇看著他的小姑娘,那個藏在林子裏等他翻牆出來再突然大喊一聲的少女,那個最最親密而又非常陌生、那個讓他一見麵就愛了一生的女人。
他想起她靠在自己的肩膀,說:你說我對你好不好?一隻手卻拿著他的劍在空中亂比劃。他還想起她第一次做飯,笑嘻嘻地從廚房出來問道:鍋巴你吃過嗎?可好吃了。說著從身後拿出一碗黑裏泛黃的米飯。
林衝仿佛能看見她托著腮伏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看著自己賣力咀嚼,偶爾一板臉,說一句:不準笑,隻準吃!
想著想著,林衝不覺笑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間屋子,吃著那碗燒糊的飯。那天天氣悶熱,那東西又難咽無比,吃得他滿頭大汗;而現在回想起這些,流下的卻不是汗水。
林衝頹然倒地。
他跪在地上,撫摸著那張已變得蒼白的臉龐,頭慢慢低下去,埋在她的胸口。一聲嚎哭在雪花落地的聲音中洪水般決堤而出,流淌在那個漆黑的夜。
尾聲
十二年後。
《靖康要錄》卷七載:宣和四年(1122),徽宗詔曰,高俅開府儀同三司,加檢校太保、奉國軍節度使、簡國公。
其子高堯卿為嶽陽軍承宣使。
同年,林衝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