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那天晚上,林衝夫婦帶著勝利的喜悅回到了家。林夫人在高衙內身上發泄了一頓,內分泌平衡了不少,心情舒暢。林衝也很高興:按揭的問題解決了。至於打了高衙內,那是自己老婆動的手,完全占理。你高衙內再不要臉,也不至於去問自己老爹:我調戲婦女被婦女毆打,算不算工傷?
事實證明他太高估高家的道德水平了。
不過接下來兩人又犯愁了:那五十貫到哪兒找去?
“找陸謙借吧。”林夫人提議。林衝搖了搖頭。
“怕什麽,你們不是哥們兒嗎,他又不缺錢……”
“老找人家不好……”
“人家陸謙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倒是你,是不是有點別扭了?你們好久沒聚了吧?”
關於這個問題,林衝早些年也在納悶:我到底為什麽疏遠了陸謙?他這人是有點愛巴結領導,但背地裏他也沒少罵領導。他是有錢,但他是我哥們兒啊,我不至於嫉妒他的家庭條件吧……後來他終於想明白了:最近兩年,妻子提起陸謙的次數也太多了點吧。
聽說陸謙被派到西北前線去了……聽說陸謙立功了……聽說陸謙回來了……聽說陸謙被提升了……聽說陸謙又買房子了……
林衝一開始並不介意,但越往後他就越感覺不是滋味,看陸謙也就越發不順眼。其實陸謙跟當年在學校裏相比變化不大。他依然揮金如土,依然每個季度換一個姑娘,依然跟各級領導談笑風生,遊刃有餘。
“我是在妒忌他嗎?”想到這裏,林衝覺得自己很可怕。然而隨著陸謙嘴裏自己的傳奇故事越來越多,林夫人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崇拜,林衝也顧不上這是什麽情緒了。
公平地說,林衝也不隻是對陸謙有這種情緒。隻要是妻子拿出來跟他對比過的人,他都不會有好印象。前幾天林夫人回來臉色鐵青,一連好幾天話也沒一句。後來林衝一問,原來是那天擺攤時遇到了早年閨蜜。人家嫁的也是教頭,金槍班教頭徐寧。以前兩人是無話不說的好姐妹,然而現在一個珠光寶氣地逛廟會,一個灰頭土臉地擺地攤,由不得人不難受。
然而林衝卻張不開嘴安慰妻子。
論武功,他不比徐寧差;論成績,他更是武學裏的尖子,根本不是徐寧這種肄業生能比的。但是徐寧不但是東京人,還是將門之後。人家他爹官至橫行(北宋高級武將級別),一句話就把他送到海外深造,幾年後回來就成了香餑餑,一身奇裝異服,滿嘴外語和軍事理論,直接進了金槍班。
林衝能說什麽呢?罵自己爹嗎?
他隻能恨徐寧,恨陸謙。
更令林衝悲哀的是,他相信妻子已經對自己感到厭倦了。想當年戀愛的時候,哪怕他說月亮是三角的她也深信不疑,然而現在,她看自己的眼神跟都教頭也差不多。奇怪的是林衝自己都對此表示理解。
首先,自己在經濟上辜負了她。據林夫人描述,那天那場邂逅是這樣發生的。她看到一隻纖纖玉手在自己的刺繡上翻檢,然後是嬌滴滴的問價聲,抬起頭,才看到那張保養如二十出頭的臉龐,身上披著蜀錦的刺繡,優雅大方,頓時臉臊得通紅。
這是因為剛才自己跟優雅毫不沾邊。她在心不在焉地嗑瓜子,粗聲粗氣地提醒別人“不買別弄髒了啊”。雖然還不至於蓬頭垢麵,但是窘迫的生活給她的早早出現的魚尾紋,粗糙的雙手,和樸素寒酸的衣著,都跟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哎呀,你怎麽在這裏?”
“哦,我啊,在家閑的,弄點刺繡來賣……玩嘛……”林夫人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惶恐,“正好碰上了,我這就收攤了……”
然而那天最大的打擊還在後邊。
兩個人並肩走回家,結果徐夫人碰到了熟人。
“哎呀徐夫人,您家就是有錢啊——保姆又換了一個啊?”
其次林衝知道,自己在其他方麵也讓妻子失望了。丈人老張教頭對軍隊的狂熱非同一般。第一次去她們家的時候,林衝被嚇了一跳:那客廳布置得就像個土匪窩,虎皮方凳,炭火暖盆,牆上還掛著十八般兵器,就差個“殺富濟貧”的匾了。張教頭還對女兒進行了嚴格的訓練。林夫人的功夫不用說,思想境界也很高。他倆談戀愛的時候,邊境上一有風吹草動她就興奮無比,鼓勵林衝寫血書上前線,爭取建功立業,但林衝一次也沒去成……
不過林衝也不是對自己的老婆完全表示理解。比如說,她這麽聰明的人居然愛聽陸謙吹那些牛皮—你難道聽不出來那些事都是瞎說?林衝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龐,心想:我到底還認不認識你?
很多年以後,林衝終於明白了妻子在陸謙身上尋找的是什麽。結婚之後,林夫人已經覺悟,原來血染沙場、踏破樓蘭的情節隻存在於評書中,真實的軍人生活是上班點卯,喝茶靠點。然而在陸謙的講述中,她卻能再次重溫那些吃著糖果陪父親聽說書人講薛仁貴、講羅成的日子。
那時候,她心裏有對未來的憧憬,不像現在,隻存著東京幾個菜市場大減價的日期。那時候,她還能時常買衣服首飾化妝品,拿著零花錢去玩玩關撲(宋代流行的一種博彩遊戲),用不著為了省錢頓頓吃湯餅(麵條)。那時候,廟會上她可以跟閨蜜一起一逛一整天,談談私房話,偷窺帥哥,不用守著小攤,防賊防流氓。那時候她還有很多興趣和夢想,不像現在,除了省錢對什麽話題都不感興趣……
可惜當林衝明白這些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24
“咱爹又托人捎信了,”第二天,發現妻子還在糾纏這個問題,林衝煩不勝煩,於是他決定不跟妻子正麵衝突,但是你不讓我痛快,我也給你點壞消息。
“你爹又說什麽?哪個姑母要做壽?”林夫人表現得毫無興趣。
“不是——他又催咱們要孩子。”
林衝夫人一下子沒詞了。
這個問題雙方已經磋商了無數次,但始終沒有達成一致。林衝覺得,要就要吧,反正不至於養不起,再說老人也想抱孫子。但是林夫人激烈反對。她認為養孩子不能像養狗一樣,給點殘羹剩飯就打發了,一定要給孩子準備好物質條件再說。然而就兩人目前的經濟條件而言,攢錢談何容易。
平心而論,林夫人的主張更有道理。生活在北宋末年的人都知道,養孩子是一個大工程,艱巨性不亞於再養一個朝廷。首先東京環境汙染嚴重,新生兒畸形比例越來越高。好不容易孩子健康長大,要上學了,麻煩更大。我們知道,大宋教育事業高度發達,每年都有私塾公校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按照經濟學常識,一個商品的賣方越多,競爭就會使得價格越來越便宜,這個叫做“看不見的手”。
然而大宋的學費反而越來越貴。
看來還有另一隻更大的手能捏死一切客觀規律。
這天晚上兩口子又就這個問題展開了辯論。林夫人口若懸河,擺事實講道理。林衝穩如泰山,以不變應萬變:哪有那麽巧?這些事怎麽可能都被咱們碰上?最終林夫人拿出殺手鐧:即使一切順利,那又如何?讓孩子像你這樣過一輩子?
“你的意思是讓他老人家死了抱孫子這條心?”林衝沒法淡定下去了。
“林衝!你想想,咱們每個月有什麽剩餘?你打算給孩子吃什麽穿什麽?要是男孩,拿什麽給他買房娶妻?你有那賺錢的本事嗎?”
“我沒有……我沒有……誰有你找誰去!”
25
前天早些時候,陸謙下班回到家,卻看見有人在客廳等他。那人自稱殿帥府虞候,叫富安,要找他喝酒。陸謙也不好推脫,就跟著去了樊樓。進了一個小包廂,裏邊已經有個老者在等他。
“陸教頭,殿帥府最近需要一名虞候,我們經過考察,覺得你很合適……”
“哦?陸某不勝榮幸啊!多謝則個!”陸謙媚笑著敬酒,心裏卻在罵道:我X虞候這點小官,你還好像給了我多大恩惠一樣,明明是個平級調動嘛。
老都管接著說:“這個虞候呢,是暫時的。高殿帥最近說了,需要有實戰經驗的年輕軍官先在這個崗位上鍛煉兩年,然後進入白虎節堂聽命……”
陸謙心頭一凜:白虎節堂?非從五品不能進啊——這是什麽意思?
“跟你打聽個人:林衝,你認識吧?他今天打了高殿帥的公子,這事,殿帥希望你能配合調查……”
陸謙一下子明白了,當即站起來要走:“林衝的事我不知道,知道了恐怕也幫不上忙。”
“陸教頭真不肯幫忙?”
“愛莫能助!林衝是我哥們兒……”
“哦,陸教頭請自便。咱們明日再談。”
“你沒完了?!”陸謙擺出了真麵目,“你看我像出賣朋友的人嗎?”
陸謙走的時候,雄赳赳氣昂昂,胸中充滿了自豪。他為自己講義氣自豪,也是為自己的身份自豪。
我爹是堂堂武備處八品武臣,你能把我怎麽樣?高俅怎麽了,還不是個東京胡同串子?你能為了林衝這麽小的事得罪我們老東京軍頭?
然而第二天晚上,他又老老實實地回到了這個地方。
這一天發生的事令他不能做別的選擇。
剛上班都教頭就把他找去,說看你在槍棒辦很閑嘛,年輕人該多鍛煉鍛煉。然後就真的讓他去挑糞辦鍛煉了一整天。
陸謙家裏雖說不是巨富,但從小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又是獨子,爹媽百依百順,哪裏受過這種罪。一天下來淚流滿麵,自己說是被熏得,其實一半是委屈得。
傍晚時候,他又被家裏的老仆人拽回家。
“爹,你這是怎麽了?”看到父親臥病在床,他當場就慌神了——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設想過沒有父母庇護的生活,“昨天不還是好好的嗎?!”
“兵部來人了,說是要調查那年軍械買辦的事情……”母親哭得眼睛紅腫,“這是整人啊!都退休好幾年了,怎麽突然就翻出來了呢……”
陸謙呆若木雞。愣了足有十分鍾之後,他跳起來,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老都管,富虞候,小可昨日唐突了……”陸謙臉色蒼白,像個小學生一樣坐在桌前,不敢抬頭。”
“令尊可安好啊?”富安笑嘻嘻地問道。
“聽說中風了?哎呀,小陸不是我說你,我們這個歲數的人,經不起刺激,要修身養性。你們做兒女的,不要讓老人著急嘛……”老都管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國有國法,采購項目貪墨,可是要抄家刺配的,能不急嗎……”富安壞笑著補充道,“可惜了陸家世代忠良啊……”
陸謙端起酒杯想穩定情緒,但是手不住地顫抖,灑了一身。他終於明白,自己一直生活在幻覺中。他從前總覺得自己像根藤,越蔓越往高處。這話不能說完全不對,但是卻忽視了一個問題——藤總是依附在樹木上的,他之所以能越慢越高,是因為大樹根深葉茂。假如有一天,大樹倒了呢?
爬得越高,帥得越疼。陸謙想到了病倒的老父、惡臭的糞便、還有……會變得和林衝一樣的生活。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以前飛得的確的是很高,很輕鬆,但自己並不是雄鷹,而是蝴蝶。隨便一陣風就可以把自己的翅膀撕碎。
良久,他才放下酒杯,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你們……想讓我怎麽做?”
陸謙喝得醉醺醺的從酒樓出來。他覺得惡心,難受,而這並不是因為酒。他現在不能思考,隻想趕緊回家睡一覺。然而到了家門口卻發現又有人在等他。
“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