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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相國寺門口,林衝遠遠就看見幾個流氓圍著林夫人的攤子指手畫腳。為首的一個衣著華麗,油頭粉麵,正伸出手想摸林夫人的臉:“娘子怎麽恁小氣,摸一下又不會懷孕……”
林衝上去抓住那人的領子就要揍他。說實話林衝最近幾年一直想找個人揍一頓,發泄發泄。然而知道了那小子的身份之後,他的拳頭停在半空中,整個人都泄氣了。他隱約聽見,遠處偷偷看熱鬧的人說:這人可真夠窩囊的。
盡管林衝經常覺得自己活得很窩囊,但你讓他換個活法,他卻做不到,雖說他自己從來不承認這點。想擺脫東京的一切太容易了,比如說,現在給高衙內一拳,一切都解決了。更何況高衙內自己也強烈要求這樣:“怎麽著?怕了?打我啊!我爸是高俅!有種打我?!”
林衝當時氣得臉都紫了,但仍然猶豫不決。他不肯打,是因為他沒法承擔後果。為了今天的生活,他一家子都付出太多了。
林衝還記得,小時候跟父親在田間背米的情景。沉甸甸的麻包把父親的腰壓得幾乎成了九十度。林衝背上的雖然輕一些,但也有幾十斤,豆粒一般大小的汗珠從頭上冒出來。
“大郎累了吧?”休息時,父親問他。林衝點點頭。
“到了周老師家裏好好練武,這輩子就不用受這份罪了。學好了就翻過山,去東京當教頭……”
當時林衝因為偶遇武術大師周侗,被誇獎了兩句,就鬧著要拜師學藝,父親二話不說就同意了,背著糧食去周家。周侗本來就是隨口這麽一說,沒想到小孩真來拜師了,很不高興。一般來說,練武人不願意收窮苦人家子弟為徒——窮文富武嘛,你飯都吃不飽,練了也白搭。但是老林頭好說歹說,最後還要下跪,周侗勉強同意了。
父親很高興,哼著小調走了。林衝卻沒有遇到名師的興奮——他第一次看到父親低三下四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山裏,心想:東京,真的在山那邊嗎?
林衝同樣記得,十年前自己是怎麽進入東京武學(軍校)的。這學校每三年隻錄取一百人,正常情況下,這點名額考前就被關係瓜分光了。父親為了搶個名額,花光了一生的積蓄,幾乎家徒四壁。最終,在周侗的幫助下,林衝被錄取。那天,父親在家喝醉了,滿臉通紅,傻笑不止。
“村裏這麽多娃,就你一個走出這大山,可給我掙臉了……那點錢算什麽,你去了東京,幾個月不就掙出來了……”
林衝更不能忘記,五年前那次回鄉借錢的事情。從親戚家回來,父子倆依然走在那條熟悉的鄉間路上。如今兩人肩上已經沒有了沉重的麻袋,卻仍然直不起腰。林衝是因為覺得抬不起頭——這麽多年過去了,自己依然沒有攢下幾個錢。
而父親……他是真的老了。
“大郎啊,別跟自己過不去,你現在事業剛起步,慢慢來嘛。咱暫時沒錢,可是家裏有你一個在東京工作的,光榮啊,咱們可不是普通莊戶人了……”
父親說到這裏,咳嗽了幾聲,就讓他連夜回去:“我還要去地裏幹活。”
然而林衝知道,家裏的地早就賣光了。父親如今不得不去給人打短工……
很多畫麵在林衝腦子裏轉來轉去,最終定格在今天早上他去都教頭辦公室的路上。他看到自己誠惶誠恐地小跑著趕往領導辦公室。樣子就像他多年前很瞧不起的那些馬屁精。
他還能聽見當時自己心裏的那些聲音:
每個月還要還十三貫……
家裏還欠著好幾十貫……
父親還指望著我養老……
鄉親們還在用我當楷模教育孩子……
萬一工作丟了……
不堪設想!
不堪設想!!
不堪設想!!!
林衝最終長歎一聲,他知道,自己不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