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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金瓶梅>原創評論:哥,你沒猜著

(2015-05-12 10:03:00) 下一個
假如把應伯爵先生——連帶其所關聯的故事情節——從《金瓶梅》裏刪掉,會不會影響整個小說的全局甚或主旨?

影響恐怕會多少有一點,但絕對不會到左右故事走向的地步。

實際上,應伯爵先生在文本中的分量恐怕與其在“清河縣”——文本所構築的那個與現實呈鏡像關係的世界——所扮演角色不相上下:多伯爵一個不多,少伯爵一個不少。然而真要去掉他,這小說的閱讀趣味便會打了折扣。這損失自然是對讀者而言。對作者來說,對應伯爵先生依依不舍的原因恐怕在於這喜劇式的人物反倒給故事增添了悲哀

這悲哀絕對不是催淚彈式的狂轟濫炸。它看起來若有似無;一旦深得其味,卻化解不掉,甚至彌久彌悲。

在小說的中段,應伯爵先生總是和麗春園的妓女李桂姐聯袂出場,在老板西門慶一左一右。這種對稱設置,像是專門給處於上升期的西門慶量身定做。表麵的差異在於一個販巧賣乖,一個以身體為本錢。實質上兩人都是逢場作戲的高手。看不透的反倒是西門慶。又或者像慶這樣處於食物鏈高端的人士不屑看透或看不透他們這點求生手段。

李桂姐與慶之間可謂狗血不斷。桂姐出道的第一個客人是慶。本來隻是妓女接客,但因為是第一次接客,我們老祖宗的處女崇拜作祟,不但有專門名詞叫“梳籠”,而且還搞出個不倫不類、類似婚禮的儀式,有嫁妝有彩禮有喜宴還有蜜月——當然都是在麗春園進行。這一番極富諷刺的熱鬧後,醉醺醺的慶或許有了一種“我娶了這女人”的錯覺,真把自己當成麗春園頭牌李桂姐的丈夫了,所以可愛的慶同學最惱火桂姐背後另接別的客人,往往會搞出一通大鬧麗春園的滑稽劇。中間的調解人、潤滑劑自然是應伯爵。

在李桂姐的VIP客人list當中,最讓慶敏感的恐怕是王三官。此人雖出身高官世家,但卻處於下坡路:父親死了,隻有一個寡婦老母守在空寂的招宣府(當然這女人也絕非簡單的守寡),和一個年輕貌美的老婆,六黃太尉的侄女——

說到這裏或許會有疑問:怎麽有高官之後的美女老婆還去嫖妓?第一那是男人的欲望;第二以王三官下坡路太子黨的身份,這婚姻難免有政治的成分,其有多大情愛成分令人懷疑;第三六黃太尉的侄女漂亮固然漂亮,但若論風情、論吹拉彈唱、論以下流手段取悅男人那一套,當然李桂姐是專業人士。

——繼續慶和桂姐的drama。話說王三官嫖桂姐,被他老婆搞到了娘家——六黃太尉府,高官震怒,麗春園倒黴,不但場子被封,桂姐、三官還有一幹幫嫖都做鳥獸散。

故事本該趨於完結,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桂姐卻跑到老主顧慶家裏賠罪求情。賠罪自然是賠背後接客的罪,求情是求什麽情呢?求她自己的情,求麗春園的情,求王三官的情。當然,前兩個情是可以擺在桌麵上求的,第三個情則隻能以隱晦的方式相機而動。

所以匪夷所思之處在於,桂姐之接王三官,除了職業本能使然,恐怕還有一點點感情的成分。然而就是這一點點物質以外的感情,讓整個故事走向了荒誕:桂姐拜慶為幹爹,而幹爹從某種角度來講被這幹女兒帶了綠帽,好在幹爹豁達,答應出麵擺平這場風波。這中間自然少不了應伯爵周旋,桂姐自然少不了給應伯爵小費,被其刻薄,甚或上下其手。

這場鬧劇的高潮在於幹爹家裏擺酒,幹女兒免費獻唱(清河縣的娼妓通常還兼任戲子)以答謝。桂姐唱的曲有情節有主題,主要在講負心郎坑了癡心奴。這在小說裏是桂姐用唱詞抒發對三官的幽怨,文學層麵卻是作者做反諷。尤其是桂姐先唱一句,應伯爵跟著說一句,大意是嘲諷桂姐,王三官是朝九晚五的風月子弟,你跟他談愛情?先把自己定好位,幹好本職工作,賺足銀兩,趕緊贖身出去再說吧。

這場戲有說有唱,有插科打諢有真情流露,完全可以看成是一出小小的歌劇,表麵氛圍滑稽而不堪,但最後桂姐卻哭了,既有自己被自己唱哭的成分,也是應伯爵說的話太傷人。而之所以傷人,不是因為應伯爵惡毒刻薄,而是因為他講的太現實。或者說是現實太惡毒刻薄。

在《金瓶梅》的作者看來,故事到這裏,有悲哀,但不夠深度,於是他把筆鋒轉向了他的主人公西門慶。應伯爵的插科打諢,桂姐的先唱後哭,當然就發生在慶的眼前。所以慶該作何感想?假如他稍有自省,馬上就能意識到其中的荒謬與殘酷。但他沒有。他大概隻是覺得不痛快:你給我戴綠帽惹了六黃太尉,我幫你擺平,讓你唱兩句給幹爹樂嗬樂嗬,你還給我哭上了?你他媽以為你是誰?

不痛快的慶,起身離席,笑著揚長而去。這一笑真是令人膽寒。桂姐立馬收住眼淚,忘掉傷心,回到現實,跟著慶去了後花園。幹爹撩起幹女兒的裙子,一番瘋狂雲雨,不必細表,“此處略去萬餘字”足矣

慶——桂姐——三官三角鬧劇的第一回合,應伯爵在中間隻是起了潤滑劑的作用,並不左右局勢發展。但在老板麵前,他以幫閑身份把妓女說哭,他有沒有意識到其實自己和桂姐也隻是五十笑百步?我們不知道。這便是《金瓶梅》的迷人處:讀者不自覺地會跟著裏麵的人物半醉半醒。

接著第二回合,慶——桂姐——三官之間又多出一個妓女,鄭愛月。鄭和李同一個食槽搶飯,不折不扣的冤家路窄。姐倆兒偶爾也會一起抱著琵琶出來同場獻藝,那絕對麵和心不和,跟我們這時代的所謂娛樂圈恐怕毫無兩樣。

Again,這回還是慶自以為先嫖了鄭愛月——至少愛月給了慶他老人家春江水暖鴨先知的錯覺——然後慶卻發現原來愛月居然也跟王三官有一腿。到這裏對稱設置又出來了:桂姐和愛月——冤家,慶和三官——對頭或曰連僑

慶當然又不痛快:王三官還真他媽是陰魂不散(估計從三官的角度是慶陰魂不散)。於是愛月趁機挑撥,說李桂姐又和三官搞上了雲雲,這樣一下子就把矛盾焦點轉到桂姐那邊。

鄭愛月的可怕在於她不但挑撥,甚至都替慶想好了報複計策:這回你老人家(慶現在已是提刑官,掌管地方治安)親自派官兵去砸麗春園的場子,狠狠嚇嚇王三官,然後拜訪他的寡婦老娘,他老娘一向招賢納士,肯定會求你說情,然後你就成了王三官的幹爹了,甚至連他的漂亮老婆你都不是沒有機會。

慶——愛月——桂姐——三官之間又摻和上招宣府的王夫人和王三官的老婆。假如真按照愛月設計,事情發展到西門慶“刮剌”上王夫人(這一點種牛般的慶做到了)甚或王三官的老婆,那麽他們之間的關係、輩份將淪為一場混亂,其荒謬對當時主流所看重的倫常來說可謂打臉。

西門慶對女性身體向來極富探險精神。除了欲望,恐怕還有其內心深處對倫常叛逆的渴望。對倫常的叛逆,不會帶來現實的利益,但卻極富快感:別人想做不敢做不能的,我都做到了。說白了,自己家山頭挖到一塊銀子固然快意,跑鄰居家臥室底下挖一個元寶則可以當成五個來受用。所以慶永不停歇地和各種妻妾外的女人發生關係——如果把妻妾看成是倫常範圍之內的話——所以慶對新收的幹女兒鄭愛月的計策欣然采納。

采納的結果就是麗春園再次倒黴,三官桂姐再次屁滾尿流,最可悲的是三官身邊的幾個幫閑,他們被慶的衙門貓抓耗子一樣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每次都皮開肉綻。雖是高層闖的禍,但當炮灰的卻往往是低層兵卒,古今中外向來不爽。

可幫閑和幫閑不一樣。王三官的幫閑list上麵居然還有西門慶的幫閑:孫寡嘴,祝實念。聯想到慶——桂姐——愛月——王三官之間的糾葛,那現在這個鏈條又有了一個男性的版本:慶——孫寡嘴——祝實念——王三官。在兩個老板的陣營之間,幫閑和妓女再一次出現了對稱。

所以西門慶在處理孫寡嘴和祝實念的時候,又表現出了他當初給予幹女兒李桂姐的豁達。他沒有抓這兩位舊時的結拜兄弟,反倒把小張閑等王三官一派的幫閑打的一團稀爛。當初桂姐事件是應伯爵出麵調停,這回換成了男性,互為同類的幫閑,我們的應伯爵先生當仁不讓,再一次挽袖出場:

“哥,你是個人,連我也瞞著起來。今日他告我說,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孫走了?一個緝捕衙門,有個走脫了人的?此是哥打著綿羊駒[馬婁]戰,使李桂兒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門去,彼此絕了情意,都沒趣了。事情許一不許二。如今就是老孫、祝麻子見哥也有幾分慚愧。此是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策。休怪我說,哥這一著做的絕了。這一個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臉,就不是乖人兒了。還是哥智謀大,見的多。”

對應伯爵這次的表現,侯文詠在《沒有神的所在》中隻是給了善於拍馬的評論。但秋水堂卻看出了其中的悲情。細品起來,應伯爵這番話裏是有兔死狐悲的意思。西門慶固然沒有撕破臉抓人,但論起效果恐怕跟撕破臉也差不多。而且應伯爵張口就是“哥,你是個人,連我也瞞著起來”,這暗示他對慶這事的處理是不滿的。假如慶先找他,恐怕伯爵就會出言阻止慶做抓人這麽富於轟炸效應的舉動。可是慶沒有問伯爵。

事關以前結拜的兄弟,為什麽沒有問?當然是西門慶鐵了心要抓人,要敲一敲孫祝二人。可問題是,孫祝二人是台麵上幫著王三官嫖李桂姐的,台麵下會不會還有別人呢?這個《金瓶梅》還是沒說。但從應伯爵上麵拍馬中暗含不滿的言辭,還有他屢次幫李桂姐原場,恐怕也是有嫌疑的。這個嫌疑當然也在西門慶心裏,所以慶這次行動選擇回避應伯爵,就像伯爵說的“彼此絕了情意,都沒趣了。”

此番說辭後,慶的反應再一次是笑。侯文詠認為這是馬屁的效果。但我覺得慶這一笑比單純被拍馬屁更複雜:既有我說滅誰就滅誰的得意,也有為昔日兄弟所叛的自嘲。所以慶隻要稍微清醒一下,他就能看見自己人生的孤獨與荒謬。所以他長醉不醒。

這一係列事件所蘊含的荒謬一層層蕩漾開來:西門慶與桂姐先是“梳籠”,嫖客與妓女的一場婚姻,夫妻雙方又各自有婚外情(王三官和鄭愛月),然後夫妻蛻變為幹爹與幹女兒,名義上的父女關係;西門慶和三官母親王夫人的上床與媾和,又讓慶與他的情敵變成了幹爹與幹兒子(在太師蔡京麵前西門慶又自認為幹兒子)。夾雜在這些亂七八糟關係之間的是以應伯爵代表的幫閑,西門慶昔日的拜把子兄弟:這些男人們忽然發現在大哥西門慶眼中,自己恐怕和麗春園的妓女不相上下。

這可是現實對舊時那些大男人們的嘲弄。但問題是受到現實嘲弄後他們又該怎樣麵對?應伯爵給出的答案是用嬉皮笑臉作為回應。

西門慶是《金瓶梅》的男一號,他雖然對權勢資本的擴增上表現出了驚人的嗅覺和理解,但他是個很無趣的人。侯文詠說他和女人上床,越到後來效率越高,成本越少,而過程也就越無趣,基本略過調情,直接給銀子上床。同樣,在與男人們周旋時,哪怕是跟狐朋狗友無休無止的party上,西門慶的表現也乏善可陳。反倒是應伯爵,不但乖巧伶俐,而且他很看得透形勢,所以能吃準各位老板和老板娘的心理,他拍的馬屁就屢試不爽。

以應伯爵的聰明,肯定不難看出自己縱使再討慶的歡心,在慶眼中也和用身體取悅慶的女人們毫無二致。但他還是繼續跟慶這麽沒完沒了地混日子,混吃喝,混一點小費,混著摸幾下麗春園的小妓女們。應伯爵在混這些的時候,總是自己先笑,然後用他的聰明,讓周圍的人也笑起來,於是我們就被他從悲哀嚴肅的現實中拽到了一片調笑的聲色犬馬。

伯爵有妻室,叫春花,是他原來收用過的丫頭。丫頭轉為正室,也許是伯爵很喜歡春花,但更可能是潦倒的伯爵隻有這一個女人了。大約是在西門慶加爵喪子(官哥)之後,春花給伯爵生了一個兒子,在舊時是喜事,卻被伯爵自嘲為“桶下來個小廝”。伯爵手頭拮據。他平時從老板那裏混來的小費,時有時斷,而且以他的浪蕩,其用度恐怕也無規劃可言,所以老婆生兒子在西門慶是大喜,是人生得意,在潦倒如伯爵者卻隻是徒添了一個“業障”,一張吃飯的嘴而已。《金瓶梅》總是在聲色犬馬的邊角處給我們掀開一個寬廣而沉重的世界。

伯爵上門來找慶,說借錢給“桶下來的小廝”擺滿月酒。既然沒錢,是不是可以不擺酒?不行。不擺酒就不是我們應伯爵應花子了。西門慶自己剛喪子,結果兄弟卻又生了一個,心下一番唏噓後表現的大方而有人情味:五十兩現銀,不打欠條,沒有利息。說白了就是給伯爵

伯爵問:真的不打欠條

慶笑曰:我是你爸,你是我兒子,爺倆兒打什麽欠條。

伯爵笑問:利息呢?

慶笑曰:利息還是得算的……這樣吧,你把春花那奴才打扮打扮送過來陪我睡幾宿。

伯爵笑曰:你春姨剛生完,瘦得跟你親媽似的,怎麽能過來陪兒子。

嬉皮笑臉一番過後,伯爵在慶家裏蹭了頓酒肉,然後拿了銀子家走,春花母子平安,黑眼睛對著雪花銀子,自是一番歡喜,不在話下。

伯爵與慶之間的玩笑,總是顯得很狎昵,看起來是在表現兩人關係密切,但實際上卻有一種狠毒在裏麵。比如說慶總是開玩笑說“把春花那奴才叫來伺候幾天”。真正關係要好的朋友哪會這麽開玩笑?伯爵當然知道自己這位大哥在女人方麵是個怎樣的混賬,所以這玩笑實際並非完全是玩笑,半真半假,有試探的成分。但伯爵卻隻能裝瘋賣傻,當成是百分之百的玩笑,然後再以百分之二百的玩笑回複大哥:“你春姨這兩天忙著呢,沒工夫過來看你這當幹兒子的。”

從頭到尾,我們可曾看見伯爵有膽開過一句西門慶那六門妻妾的玩笑?沒有。這種虛虛實實的狎昵完全是一邊倒的。這位喜劇之王,實在是把眼淚往自己肚子裏咽的。但咽完了也就咽完了,嗬嗬一笑繼續酒肉。

應伯爵倒是提過一回西門慶的妻妾。那是慶死後,伯爵慫恿另外一位大哥級的貴人娶潘金蓮,說她如花似玉,吹拉彈唱無所不通,趕緊買回家“盡哥受用”。

作者在描寫這段時完全白描,僅僅給出這麽一句對白。但可以想見,伯爵在慶生前受的屈辱,此刻完全報複回去了

西門慶臨斃命前瘋狂縱欲,身體裏麵已經垮了,外麵還用猛藥硬撐。在花天酒地的party上,他時不時會倒頭在桌上睡著。慶跟伯爵說最近總是犯困,身上還難受。

伯爵給出的回複是換季,哥你這麽胖大身體,換季肯定難受。

來自身體內部的危機信號不斷,慶忍不住又和伯爵埋怨。伯爵也隻是勸他少喝點酒而已。

侯文詠對此的評論是聰明連伯爵者都沒看到西門慶在一點一點垮掉。我覺得聰明如伯爵者看出來西門慶在一點一點垮掉,他隻是不說而已。這是來自於幫閑的報複。來自於大哥身邊那條像狗一樣的男人的報複。

縱然是快意甚至狠毒的報複,都改變不了他是幫閑的事實。慶給他的屈辱,固然可以報複回去,那新貼上的大哥會不把他當成狗麽?這種報複是不是一種精神勝利?是不是麻木、遺忘要遠比報複來的更持久?是不是能讓人在《金瓶梅》的現實中繼續嬉笑怒罵下去的隻有麻木遺忘?

最後讓我們再看一遍伯爵如何以嬉笑麵對沉痛。那時慶如日中天,西門家大院人多熱鬧,伯爵空著肚子來蹭飯。慶故意問他吃過飯沒有。

伯爵就笑:“哥你猜呢?”

西門慶也笑:“我猜你吃過了。”

伯爵笑的更開心了:“哥,你沒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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